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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 茫 大 山

广 玉 兰

  苍茫的暮色,寂寥的原野,沉郁的群山。

  天暗云低,令人感到压抑。不知怎么,这份沉重,这份压抑,似曾相识。一些很久以前的记忆,片段的,模糊的,竟在不知不觉间连接起来。

  大山,茫茫苍苍的。在那黯淡的山的轮廓前面,影影绰绰浮出一个身影。你的身影。像一片云,像一团雾,像没有对准焦距。但那的确是你,只是那身子是走了形的。

  我已无法在心里描绘出你的脸。时间像细浪掏沙,不动声色却固执地将往事一波又一波冲刷,记忆的砾石不知不觉地被磨蚀,被镂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在我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轮廓,一个影子。后来就连这影子也变得淡淡的,模糊不清了。

  山里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那天,我站在村口,目送你渐渐远去,化成铅灰色苍茫天地之间的一个小点。

  考上了大学,终于要离开这个被命运推来,被世界遗忘了的穷山村,人人都说我应该高兴。我微笑,却没有欢欣。一副担子在肩上压了太久,突然卸下,浑身已麻木而感觉不到轻松。嘴里已是五味杂陈,塞进一块糖,那甜,也是变了味的。

  你说是来我们队换糯谷,走了十五里路,还翻了一座山,却并不见你担着粮筐。我们不过是一般的朋友,应该可以潇洒地互道珍重,挥手而别,我却为什么感到怅然若失?

  我的东西摊了一床一地。还有两天就要离开了,正在理出那些再也用不上的东西送人,像斗笠,像半新的解放鞋,像锄头镰刀……

  你只管坐着,默默看着我把那些东西搬来搬去拿进拿出。我感觉到你的凝视,像一把无形的勺子,在我心里掏啊掏的。我机械地走来走去,好像一停下,整个房间就会凝固起来。

  忘了是什么时候和你认识的。

  那天拖拉机把我们送到公社。迎面便是一座大山,黑黢黢的山头,直耸入云端。隐隐约约能看到山上像白线一样弯弯曲曲的,那是山路。听说翻过这山便是湖南地界了。抬眼四顾,一座接一座的大小山头,重重叠叠的把我们团团围住。我们五十个知青站在当地面面相觑。从那天起,大山就和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你来自另一所中学,两个队又隔了十五里路和一座山,平时我们从不来往,只在知青开会时见过几次。赶集时碰上,你也只和孝云说话,你们俩都是知青班长,说的老是你们开会的事,我自然插不上嘴。

  山里的茶花开了又谢。好像是第五年上吧,茶花开的时候,孝云走了,被推荐上了井冈山专区的卫生学校。怪不得那年的茶花开得特别好看。孝云比我能干,也比我能说会道,是我们两个里当家的。分手那会儿,半天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以后我不在,你一个人要千万小心。”车开了。在车门关拢那一刻,她扳着车门大声叫起来:“我会写信的!”

  那天赶集,不知怎么你就和我搭起话来。你说话很沉着,眼神总在探究。过去觉得你有点冷漠,又有点深藏不露。你倒反过来说我,这些年老像是躲在孝云背后的影子,冷冰冰让人不敢靠近。我们笑起来,彼此彼此吧。是动物自卫的本能吗?那个年头,既弱小无势,又被推到了社会最底层,要想不受伤害,只有把自己深深隐藏起来。

  这以后,好像每次去赶集都会碰上你,没碰上的时候还有点牵记呢。那时,公社的知青越来越少,能碰上个说上海话的就特别高兴。那一次我只提了一句,来时的路上邻村的孩子追着骂我,还用石头扔我,回家时你就轻描淡写地说要去我们队上问点事儿。然而到了我们村口,你又说天快黑,得赶紧回家了。

  打倒“四人帮”那年,好像天也开了心,年成忒好。大队里一高兴,要组织个文艺小分队,拉一台节目去四乡演出。要是节目好,来请的人多,大队就能收入不少现金,又能让社员欢欢喜喜看着戏过年。大队长想当然地以为,像我这样的“上海妹俚”肯定会演戏,就抓了我一个美差,让我给他们编排节目。大队管工分,还有吃的,把你羡慕得要死。

  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湖南花鼓戏剧本,让我把“咿咿呀呀”的拖腔掐头去尾,改编成了独幕小歌剧。还照着花鼓戏的调调,加了两段众人伴唱的。那时没什么好听的歌,小分队里几个回乡知青像迷上了流行歌曲似的,吃饭走路都哼哼着那些歌子。

  想不到那年你也没回家过年。你们男生一向比我们豁得出,没钱也照样能扒车回上海,我可从来不敢。另外两个男生走了,你却留了下来。

  我们的节目果然大受欢迎。大队里十个生产队都演遍了,附近的大队也来请。上你们队演出。村口站了一大群人,嚷嚷着要看“上海妹俚”演戏,其实我只是坐在下面伴奏的。你们村在山背后,看上去比我们那儿更闭塞。

  你领我去看你们知青班住了六年的“家”。知青住的房子都大同小异。你们的原是一间堆柴火的偏屋,我们的则是房东家死了几口人以后没人愿住的厢房,都是泥地黑墙的茅草房。你打开所有装“宝贝”的瓶瓶罐罐,我就毫不客气地大吃你家里寄来的大白兔糖和奶油饼干。你笑说,以后可要加倍偿还的。我突然发现,你笑起来眼睛其实很柔和。

  我在整台节目里只有一个角色,在一个活报剧里演江青。大家都说当地妹俚扮相太土气,没有江青味儿,只能我来客串。我摆了几个江青的身段,你乐了,拿出一副黑边眼镜让我戴上,煞有介事地左看右看,说这样才像。我们哈哈大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想到,四人帮倒台,是不是该我们知青转运了?

  那时全公社五十个知青已所剩无几。三个被推荐上了学,其余的自找门路去了别处,但没有一个是回上海的。我们甚至羡慕上海扫垃圾倒马桶的清洁工,没有城市户口,知青连清洁工都不能当。家长们苦苦地求人送礼,想尽办法把孩子转去上海郊县或浙江农村插队。那些女知青,去了以后多半是马上嫁人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和井冈山区相比,浙江毕竟离上海近多了嘛。就这样,我们大队十个人只剩下了我一个。

  世界果真说变就变了。一听说要恢复大学招考,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你。你听了沉默良久。总觉得打那以后,你看我的眼神里就有了一丝忧郁。还是我过分敏感了?劝你也去试试,你苦笑。都快成文盲了,还考大学呢。从来没学过数理化,又没有文学天分,考什么呀?就是考农科也得数理化吧。我们只有小学毕业,又荒废了那么多年,就连那点儿有限的墨水也差不多全葬送在泥里土里了。离考试还有好几个月呢,拼吧,人生能得几回搏啊?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但你只是沉默。

  我考取大学的消息在公社不胫而走。好几次去赶集都没碰上你。直到那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笨拙地开玩笑,但总觉你笑得有点僵硬。原先我们是对等的,像黑暗里的两只困兽,因为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而同病相怜。现在,一扇门突然向我打开,门外是阳光和生机。我自由了!但我却无法与你分享我的心情。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触你心境。一夜之间,我们已不再是对等的。尽管我小心翼翼,尽管你竭力洒脱,我们之间的距离和落差,已经明明白白地刻在那里。对此,我们也是同样的无能为力。   你站起身来说要回家了,像来时一样突兀。

  我送你,一直把你送到村口。那里横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这条路,我已走了无数次。但这一次,我却再也不用走回来了。公路的另一边是队里一垄垄的稻田。冬天田里光秃秃的,只有一截截枯黄风干的稻茬。一条小路穿过田野,通往山那边。那是去你们村的路。你去了以后也多半不会再来这村了。

  就在这里,我们的路,分岔了。

  我走的那天,下着阴湿的雨夹雪。村里男女老少来了好多人。有真和我有交情的,也有当初咒过我们知青分走他们口粮的。一些当初穿着开裆裤,向我们要糖吃,不给就骂,就向我们扔石头的小孩子,如今已跟着大人下地挣工分了。有两个跟我们同龄的,当初手把手教我们插秧割稻,教我们砍柴烧火的女孩子,出嫁时我也送了“哭包”,当过伴娘的,正好回娘家,也来了。人人脸上都笑得开了花似的,口口声声要我千万别忘了这山里。

  我有点吃惊。也许他们并不是来送我,而是来观看这村里最后一个上海人的离去吧。村子里再也不会听到“阿拉阿拉”的上海话,再没有外人来分走他们的口粮,分吃他们过年过节的猪肉和塘鱼了。但这村子,那段岁月,真的能像用扑克牌玩“通关”一样,把那八年的牌挪到一边,把现在的牌又接回到八年以前去吗?我们当然不会忘记这山里,怎么可能呢?而这山里,也会记住我们吗?应该也会吧。我们的脚印,我的,孝云的,你的,所有来过这里的知青的脚印,也会在这村里的泥路上,水塘边,田埂上久久地留着的。

  两年以后,知青终于大批大批地回城了。当时只知是云南的知青集体发难,请愿绝食争取来的。又过了很多年,我才听说,那个时候,上海也有人卧轨了。去时,我们是一整车皮一整车皮地被装去的。回来的时候,却是零落星散。但几百万个的一个个,一群群,也足以让城市震撼了。我想像不出,但我知道,你也一定在那些人里面。当你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那个已经对你有点陌生的城市,你有没有感到困惑,有没有想到将来的日子也许会更加艰难呢?

  我们站在村口。山区的冬天潮气很重,田野里无遮无拦,阴嗖嗖的山风直往脖子里钻,冷到骨子里。你伸出手来。你的手温热而粗糙,我能摸到你手心里硬梆梆的老茧。我站得离你那么近,近得能看见你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这些东西在一个二十几岁人的脸上,显得那么无情的不相称。

  我不再回避你的凝视。我知道,迎着你的目光,我能看到你心的深处。我也不怕你看到我的。但你却突然转过身,一言不发,大步走进了寒冷。

  你的身体立刻成了等候多时的北风的猎获物。它毫不留情地包抄过来,将你攫住,将你随心所欲地轻侮戏弄。风鼓起了你灰色的罩衫,你把头往棉袄里缩了两下,加快了脚步。曲曲弯弯的小路裹着你灰色的背影渐行远去,渐渐被田野吞没,终于和前面那座灰褐色的大山混在一起。

  你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

  旷野里的风恣意抽打着我的头和脸,长驱直入我的衣领和袖口,把我的身子冻成冰块。抬眼四望,茫茫苍苍的大山,绵延不断,像一层层的堡垒,横亘在面前。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和无助。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记不清你的脸。偶尔的记忆的浪花,也是轻微的,转瞬即逝。我知道你早已离开了那里,早已离开了大山。但不知为什么,大山的阴影却总是与你联在一起。有的时候,和大山一起出现的,也有孝云和我自己当年的身影。

  人们说,大山像人一样,是有生命的。那萧萧的山风,那淙淙的山泉,就是她的话语和歌声,在诉说着几百年几千年的大山的故事。她的故事里,会不会有我们呢?这样的故事,除了我们自己,也许不会再有多少人爱听了。那段日子,也不再被人记得了。但是大山不会忘记的,大山的故事,就像山风和山泉一样,不会消失的。

  你,曾经与我共过大山的朋友,愿你平安。

(2001-02-19 于美国)

 
  
弟兄们,把你35年前下乡时候的故事告诉大家!     投稿   评论   上一页   下一页   回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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