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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诉说

陈 兵

( 节 选 )

  一、闭塞的山村

  黄土高原的太行山深处,晋省中部一个小山村,二十九户人家,一百二十几口男女老幼生活在大山的怀抱里。
  小山村在这前后连绵不断的大山之间的山沟里不知存在多少年代了。一排排窑洞依山而建,在山坡处找块干燥向阳的地方开挖打洞到一定深度和高度,铲光抹平,洞口用山上采来的石头垒起,装好木制门窗,洞前再平出一片平地,窑洞便建成了,山村的人们世世代代就住着这窑洞。
  一条小河在村前流过,日夜唱着欢乐的歌,平时只有脚踝深,它由山泉汇集而成,名字叫涂河,经过百里山川的爱抚流入萧河,再与萧河汇入汾河,汾河向着黄河,黄河奔向大海,于是大海成了它最后的归宿,怪不得人们都说大海是故乡呢。小河水清澈透底,平时村民、牲畜用水就靠着它。
  小村对面的大山叫涂山,光秃秃的石头上只长着些草,冬天野草枯黄,山石裸露,狂风吹过一片凄凉。
  啊,闭塞的山庄,县级以上的地图上找不到它的踪影。它有一个平凡的名字——侯峪。
  20世纪60年代末,小山村发生了新鲜事儿,十几个十几岁的北京中学生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山庄。北京,在这个小村人的心目中可是个神圣的地方,别说那宽阔的马路、高高的楼房,单说那天安门,还有那北京城里居住的毛主席就令老乡们神往了。现在来了北京娃,从那么好的地儿到这个山沟里,着实让乡亲们吃惊了。朴实憨厚的老乡们由衷地为这群孩子们惋惜。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狂风吼叫着,涂河结了厚厚的冰,涂山稀疏枯黄的野草被寒风逼得抬不起头,苍空低垂,山川寂静,一片凄凉。一辆敞棚的解放牌卡车停在村旁,十几个早已冻得瑟瑟抖抖的北京学生依次爬下车,可不是,汽车在颠簸的山间公路顶着寒风急驰了七十多里,学生们在敞篷的车上早已冻僵了手脚,吹硬了面颊、耳朵。
  这拨学生大的二十一岁,两个大男生,一个叫姜达,一个名上官玺,都是老高三学生。姜达戴着副眼镜,眼光总充满深沉,一副老成世故的样子,他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伪警长,“清队”时自杀了,母亲靠做临时工度日,全家生活非常艰难。意外的变故、生活的磨难使姜达形成了遇事圆滑、深沉隐晦的性格。上官玺到是正经工人出身,小矮个,大脑袋,见人脸挂笑。另外四个男生都是十六七岁,一个叫纪新,一个叫程绩,一个叫刘刚,还有一个叫曹新民的。曹是革命军人的子弟,父亲是个解放军挺大的官,一月 200多块工资,在当时这是高干的工资标准,但全家十几口人靠这工资养活就比较困难了。曹新民虽出身很好,但一点没有高干子女的优越感,经常穿着很旧的打了补丁的旧军服,可能从小家庭生活困难,与平民百姓子女也合得来,他患有心脏病,按说不能来插队,可他偏要到农村干革命,不听劝阻来了。其余的都是女生了,年龄都在十八九岁,形象各异。李妮,长得挺漂亮,也是“革干”出身,父亲是十三级的处长,血统高贵,来插队纯粹属自愿。吕宁出身旧知识分子家庭,不爱说笑,颇有心计。纪红是纪新的姐姐,憨厚诚实,在学校就是班干部。马杰虽是女孩,却是男孩的脾气,干事急急火火的。另外还有汤元、张军、方平等等。
  村里小学的崔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吹着唢呐呼着口号欢迎知青,知青们缩头缩脑的提着行李被带到住处。男知青们住在一间大房子里,说是大队部。此房是山区就地取材用石头与土盖的,四面走风漏气的,一盘大炕占据屋内一边,一个砖砌的火炉燃烧着微弱的火苗,因为烧的是煤土对半的煤泥。这地方烧煤要到一百多里以外的煤窑去拉,很不方便,老乡们都是烧火炕取暖,烧炕还要上山砍柴,这些目前知青都不具备。这大房给人第一感觉是冷。女生们住在一老乡的窑洞里,密封较严,还比较暖和。
  这就是知青们的新家,大家忙着收拾东西。一大群村里的娃娃们趴在男知青住处的窗外看知青收拾,看到知青每人带几套衣服和两床棉被感到很富有,因为村里不少家庭还是几人合盖一床被子呢。
  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高明、大队长李四货来看望知青,李高明有四十多岁,显得忠厚老实,他挺会说话:“我们早就盼望你们来了,你们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人,社员们都非常欢迎你们。”这些话说得大家心里热呼呼的,不由想起前几天从北京刚到县城,在招待所住的时候,有几个当地前几年插队的老知青来北京知青驻地游说: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村里老乡们才不欢迎你们呢,我们插队的村子老乡恨死我们了,前些天武斗时还往我们房子那儿扔手榴弹呢,吓得我们都回城了。当时有的北京知青听了都哭了,有当时提出要返回北京的,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听了高明书记一番话怎么能不感动呢。大队长李四货三十多岁,在北京当过几年兵,算是有见识的人,他介绍这个大队叫上庄大队,有五个小队,南庄、上庄、中庄、姚家背、侯峪小队。这拨知青所来的小队是侯峪小队,也是上庄大队所在地,奇怪的是大队名字叫上庄,驻地在侯峪,而上庄小队却不是大队所在地。除侯峪外,其它四个小队也去了北京知青,后面章节将会提到他们的一些情况。
  接着,知青们被带去吃午饭。一间临时借用老乡家的伙房里,支一口大锅,一个身穿污垢衣服的老乡正烧火做饭,正烙发面饼,他边烙边吃,见知青来了,不好意思吃了。当时吃顿白面很不容易,谁做饭也要占些便宜。这位做饭的老乡就是侯峪小队的政治队长李青友,在当时政治挂帅的年代,所有部门单位都要设政治人员,连这个小村也没落下,可见那时的统治是多么到位,怪不得当时的政令是那样有权威。
  饭罢,知青提出到村里贫下中农家看看,由侯峪小队队长李应福带着去。李应福已六十有余,在城里早该退休了,他是1938年加入中共的老党员。老人满脸皱纹,黝黑的脸上透着慈祥,一块白毛巾裹在头上。他带着知青们到贫下中农家一家家转,知青们把带来的毛主席像章送给每家一枚,这在当时可是珍贵礼物,人们求之不得的东西。
  转遍全村,对此村有了了解,29户人家,120多口人,拥有土地700多亩,分布在村子四周的大山上,地真不少,人均7亩多,但大部分是山坡地,收成很低,700多亩才打不到10万斤粮食,亩产不到100 斤,广种薄收是山区的特色,还有三四百棵果树,主要是国光苹果和莱阳梨。村子在抗战时期遭受了深重的灾难,由于处在抗日政府与日伪政权争夺的关键地带,当时抗日政府坚决不让它接受日本人的维持,而日本人总想把它征服,以继续蚕食抗日政府控制的其它地区。这样一来,日本人三天两头来扫荡,烧杀抢掠,小村在抗战时期被日本人杀死30多人,7 户人家绝户,直至抗战胜利都没被日寇征服。村子还存在着当年被日寇烧毁的房屋窑洞的残墙断壁,一些老乡对当年日本人的兽行记忆犹新,提起来就流泪。
  拜访贫下中农回来后,一位中年妇女急冲冲来找知青,说:“你们给贫下中农毛主席像章,俺是中农,可是烈属,给俺一个吧。”知青就给了她一枚。她叫李风清,男知青的邻居,她父亲是在抗战时期参加八路打仗牺牲的。
  夜晚,在油灯微弱的光亮下,知青们开了来村第一次会,选举曹新民、纪红为知青负责人,制订了不久以后庆祝毛主席生日在全村演出节目的计划。当时这些知青们的心是多么的火热,充满担当解放全人类大任的雄心壮志,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共产党、为了毛主席他们可上刀山、下火海,死了都在所不计,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会出现金训华、张勇等诸多知青英雄的原因。
  十几个北京中学生,在闭塞的晋中山村,开始了谱写一段知青生活史。

  二、寒冷的冬天

  1968年冬天,天气异常的寒冷。侯峪的知青12月6日离开北京,7日到达山西这个县城,11日进村,一路风风火火,还没感觉到冷。但新生活开始后,面对第一个考验就是严寒。
  男生住的大房四处透风,砖砌的炉火总生不着,索性不生了。火炕不会烧,干脆不烧了。屋内失去了热源,变成了寒冷的世界。水缸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墨水冻成了冰砣,室内温度到了零下五六度。男生们在屋内穿棉衣,戴棉帽,搓手跺脚的。
  严冬的清晨,男女生们到河边洗脸。河面结了冰,有人砸了冰窟窿取水,山村人全年用水就靠这条河。学生们用脸盆从冰窟窿中舀起水,冒着严寒洗脸。寒风阵阵吹,手脸被冻僵,老乡摇头叹,北京娃如何要这样?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学生在北京住有暖气的楼房,喝现成的开水,到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一切来得突然,他们还来不及安排生活,还没来得及学会生活。
  开始上工了,知青们戴着棉帽口罩手套,扛着锄头铁锹,爬向高高的山顶。冬天的主要活计是修梯田,将梯田内侧的枯草锄尽,防止来年蔓延。顶着呼啸的狂风,上工的人们爬数里甚至十几里的山路到达工作地点。先找个背风的地方,收集些杂草树枝,点燃一堆火烤烤暖和暖和。有的老乡拿出烟锅,抽起自己种的烟草,由于加工粗略,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老乡们抽不起香烟,有时村里代销点进二分一包的白皮烟他们都看作是宝贝呢。知青们站在高高的山顶,望着广阔无垠的黄土高原,群山连绵,逶延起伏,那远方有自己生长生活过的可爱故乡。城市与农村,大地方与小山沟差别如此之大,这难道就是他们的最后归宿吗?这小山村将是要生活一辈子的第二故乡吗?来时可都是这么讲的。有些知青的革命热情开始逐渐被现实冷却,生活的艰难开始清醒了他们的头脑。但谁也不敢道出真言,思想桎梏的枷锁牢牢束缚他们的言行。到是老乡们不管那一套,有话直说:“你们真的在这儿一辈子吗?多不待在(舒服)呀。”但当时对知青们来说,离开这村子简直就是做梦。梦,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已。可这种梦稍一闪念,立即被当时的统治思想所制服,是呀,怕艰苦,想回城,可是大逆不道的,刚来就想走简直像犯罪。
  知青们处处表现出积极,工前、工间歇的时间长了些,他们带头干起来,闹的老乡们也只得磕掉烟灰拍拍土懒洋洋地起来干活。只见知青们抡圆锄头,挥起铁锹拼命干,没多会儿,手上磨起了泡。老乡们却稳稳当当不慌不忙,看着知青干活直好笑。日子还长着呢,这种干法能维持多久呢?不光这些,挑土时,老乡给知青土筐加土都少些,怕累着他们,可知青却不干,非让多加不可。掏茅坑更是脏、累、臭的活计,就是将各家茅坑的茅粪掏到木桶里,再挑到山上的梯田中,不小心就会溅个满身粪便,老乡们衣服少,弄脏了没的换,都不愿干,副队长扣蛮老实巴交,只得自己干,知青们见此,纷纷请缨,所以每次挑茅粪都是扣蛮与一知青,那个叫汤元的女知青也挑过数次,在村里妇女中传为美谈。因为女人在小村里显得很珍贵,女孩子大了,都要找个好婆家,一般要嫁到平原地区,而平原地区的女孩却不愿到这山沟里来,所以村里男女比例失调,有的男人一辈子娶不上老婆,小小的村成年男人也就四十来个,光单身汉就有十来个,这样女人自然成了宝贝,很少有下地干活的,更甭说干脏活累活了。
  冬天的严寒继续肆虐着,知青们也与寒冷搏斗着。男生睡觉时都挤成一团,集中压上三床被子,还戴着棉帽口罩。女生们在冻河边洗脸,被寒风一吹,皮肤已粗糙不堪,手背裂开了血口子。知青们开会讨论觉得应该改变生活现状,学会料理自己。于是决定自己做饭、砍柴,轮流做饭,每人一天。饭很简单,一般是清早焖小米饭,炒土豆丝或酸菜,中午是压高粱面条,就是把掺了榆皮面的高粱面放进一有孔的器具,将面从孔里压到开水锅里,像做粉条一样。煮熟捞入碗中,放入盐、醋、辣椒等调匀后吃。晚饭都是和子饭,即熬锅小米粥,切进些萝卜土豆,将棒子面捏成小饼状放到里面,再撒上盐,炸点辣椒油放入,便可吃了。这些都是当地老乡世代流传下来的吃法,谈不上营养,说不上好吃,只是填饱肚子而已。知青们随乡入俗,也这么吃,至于肉类只能到过大年或八月十五队里宰羊才能每户分上两三斤,食用油每人每年只有一斤麻子油,好在知青都从北京带些来。砍柴是个苦活,要到很远的深山去砍伐。一天,曹新民、程绩、纪新顶着狂风,走十几里山路,来到一处高高的山顶,那里长满了酸溜溜(学名沙棘),这种柴好烧,三人便砍起来。酸溜溜上长满了刺,他们用镢头砍倒不少,但捆起来挺难,不小心就扎破手。半天才捆了两小捆,用扁担担起,狂风劲吹,山路崎岖,走路摇摇晃晃,到了悬崖处,一条小路通山下,可担着东西无法走,一生气,曹新民把扁担连柴从悬崖扔下去。到了山下,扁担摔断两截,砍的柴也只够一天做饭用。生活呀,就是如此艰难。
  就在这漫漫的严冬里,知青们仍积极准备着庆祝毛主席生日的节目。12月26日晚上,政治队长李青友早早召集全村社员到小学校教室,说晚上插队学生演节目。
  教室里挤满了人,油灯光微微弱弱,社员们的烟袋锅时而在黑暗中闪着红光。十几个知青排成两排,站在前面,开始了演出。这是一组歌唱毛主席的歌曲,用朗诵串了起来,没有伴奏。“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山山水水隔不断,和我们在一起,世世代代不分离,和我们在一起……”这些歌词现在听起来觉得挺可笑,但当时是那么神圣。社员们看得津津有味,政治队长李青友眼睛放着光,握着拳头,很激动的样子。小小的山庄平时没有娱乐可言,今天知青简单的表演已使老乡们享受到过年都难有的乐趣。窗外寒星在闪耀,窗内歌声正激昂,太行深处,大山丛中,侯峪小队度过了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侯峪知青插队的第一个冬天是在与艰难、困苦挣扎搏斗中熬过的。他们怀念温暖的春天,盼望着美好的未来。但春天真到来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新的风波。

  三、春天的风波

  春天终于来了。大地复苏,群山披上绿装,野花开满山坳,涂山焕发出了生机,涂河又欢快地歌唱。侯峪知青终于熬出严冬,来到春天的怀抱里。
  自北京到侯峪插队好几个月了,知青们经受了严寒的洗礼,了解了全村历史、人员的概况,理想与现实、宣传与实际在知青们的脑子中形成很大的反差。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底学习他们什么?贫下中农并不像宣传中所说的那样政治觉悟有多高,他们照样说一些怪话、风凉话,他们也贪图小便宜,想法侵占集体的财产。对知青还算关心,可却将国家拨给每个知青 210元的安家费挪用,却没有积极给知青们盖房。如何看待农村及贫下中农的另一面,知青们在思索,出现了不同的看法。上官玺、刘刚等大部分知青认为贫下中农好像没什么可学的,他们自私、落后,文化素质低,知青到农村主要是改造客观世界,至于自己的主观世界用不着太多的改造,政治觉悟比贫下中农还高。曹新民、程绩等少数知青觉得知青到农村首先要改造主观世界,毕竟从小在城市长大,没吃过苦,只有主观世界改造好了才谈得上改造客观世界,正如毛主席所说的:农民脚上虽然沾着牛屎,但他们的心是干净的。如何看待贫下中农的缺点、农村的黑暗面,怎样对待主、客观世界的改造问题在知青中形成了分歧,直到后来知青离村,甚至到如今也没有完美的解释。但正是知青对农村的一些看法开始了他们对一些看不惯事情的反击。
  仲春三月,农活儿主要是刨堰子,就是把梯田边沿的草根刨出来,省的它们蔓延到梯田里边侵占庄稼生长的土地。刨完堰子的梯田就可耕种了。这种活计老乡们干起来很熟练,壮劳力每天能干十几页梯田,可在那个干好干坏都一样、干多干少差不多的年代就是另回事儿了。老乡们干起活来懒懒散散,刨几下就站着歇会儿,一天干下来的活计只是真正能力的一半,这就叫出工不出力。也难怪,在什么都平均的年代,人们没有积极性,能量发挥不出来,出现上述情况就不足为奇了。
  这天下午,副队长李爱中带着几个知青和社员(现在的乡一级行政区划当时为人民公社,老乡都称社员)来到叫五亩子的梯田处刨堰子。李爱中是赶大车出身,常年跑外有些见识,也养成粗犷的性格。五亩子梯田有几十页,十几个人一下午加把劲儿能干完,但如果晃晃悠悠干就干不完,还得来一次,费工费时。李爱中带人到田头就宣布:“大伙听着,今天下午就这活计,干完就回。”社员们一听兴奋起来,也不歇了,立即就要干。“慢着,不能这样干,这是包工!”知青刘刚道。“我不管它什么包工不包工,我就知道把活干完就行!”李爱中叫道。“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不行!”刘刚大嚷。“听我的,干!管它什么道!插队生不包,给他们留下底下几页子,让他们慢慢干吧。”爱中嚷着并把手一挥,社员们就快快干起来。老乡们这时候干活确实利索,也不刨几下歇半天了,平时懒散的习惯不见了,一气呵成,日头偏西就干完了活计,真是人们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就产生了巨大力量。老乡们干完活,扛起镢头就回。知青们继续干着,虽然他们每人工作量平均下来要比老乡们少得多。直到太阳落山,天暗下来,他们才回家。憋了一肚子气,方平摇着头说:“哎,农村落后势力太大了,什么时候才能转变呢?毛主席的思想怎么能落实到这儿呢?”踏着弯曲的山中小道,大家默默地走着,无可奈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春耕过后,大队要开会研究干部的工分补贴问题。每年大队长、党支部书记、大队会计、小队长、小队会计等干部都要享受补贴工分,主要是这些干部要额外操心,责任大,分别不同级别给予补贴,像大队长每年补 300个工日,小队长 200个工日等。有些社员对此有些意见,一些知青更是认为这是搞特权,干部就应是人民公仆,只有奉献,没有特殊。
  中庄小队的知青赵保国开始串联其他小队知青,拟提出取消干部工分补贴的意见。他找到侯峪小队知青商量,得到上官玺、刘刚等知青的响应。那天,全大队大小干部都到大队所在地侯峪开会,研究下步生产事宜,包括补贴事。大家刚坐好,大队长李四货主持会议,他咳嗽一声说:“今天的会很重要,春耕刚忙完,下步要进入疏苗、锄谷阶段,学大寨、赶昔阳,粮食亩产要超纲,大家要努力,不可松气。”刚说到这,只见赵保国带着一群知青推开门闯进来,说:“趁着干部们开会,我们提个要求,干部的补贴工分能不能取消了,群众意见大着呢。”李四货一愣,干部们也措手不及,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干部工分补贴这个多年的惯例连“文革”中都未取消,现在思想没准备怎好回答。知青们站在那,干部们坐在那,一时很尴尬。沉默了一阵,中庄小队队长李海兔站起来说:“补贴我不要了,小队长我也不干了,我走了。”说完,提着烟袋锅子头也不回走出屋。上庄小队长李宾锁也效仿走了,还有几个干部也要离开。李四货着急了,大声说:“都别走,还要开会呢!”“干部不干了,还开嘛子会。”有人说。李四货一时没了主意,看着知青们说:“你们做他们的工作吧,大家同意取消补贴,我没意见。”知青们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原以为用大帽子一压,大道理一讲,落后思想就得退缩,可实际不是这样,老乡们最讲实际,在那贫穷的年代,工分就是命根子,少一点他们也不会干的。知青们的思维与老乡们有很大差距,他们理论与实践还没有结合好,更何况他们的理论是否正确呢?会那天没开成,又拖延了些日子才开,干部补贴工分照样拿,知青这次行动失败了,以致影响到后来赵保国的入党。
  两件事上知青都没能达到目的,本应反思一下为什么,可他们不服气,侯峪知青又在安家费上作文章了。国家拨给每个知青 210元的安家费哪去了?上官玺和几个知青找到大队长李四货求答案,问是不是把安家费挪用分红了。他们本想这回能叫队干部尴尬下不了台,满怀着信心。谁知李四货不慌不忙,笑着拿出算盘,一笔笔算起账来:扁担一条2元,17个知青34元,扁担钩子一副3元,17副54元,箩筐一对 4元,17对68元……算来算去,安家费已剩无几,何况春忙过后还要给知青们盖房,不够只有队里补贴了。上官玺不服气,问:“那些东西不是队里的木匠、铁匠给制作的吗?那些箩筐不是李二小老汉给编的吗?怎么也算钱?”四货答道:“木匠做扁担,铁匠打担钩,李二小编筐,队里都要给他们记工分,准备材料,这些都是钱,我给你们算得都比外面买的便宜呢。”真是有账算倒人,上官玺等无话说了,倒落了个灰溜溜的。
  春天本是令人遐想的季节,可知青们败了三个回合,风波迭起,现实给了他们这群年轻的娃娃们什么启示呢?他们还是太嫩了,简单的思维,理想的头脑应付不了复杂的世界。

  四、清水与真情

  水,生命之源,生活在大都市里清水到处可见。拧开自来水龙头,清水流出;商店柜台的瓶装矿泉水,晶莹剔透;大桶的纯净水,透明闪亮。但在侯峪那个小山村里,当夏天暴雨过后,有时为找点清水要拼命奔波,也正是这件事,使知青们为社会做出迈向生活的第一件好事。

  涂河流经侯峪时还是由山泉汇成的小河,从村前潺潺地流过。平日里,温顺可爱,水流清澈,只有脚踝深。小河日夜奔流,唱着欢乐的歌,知青们爱听它的歌唱,经常目送它绕着大山奔向远方。小河给予人们欢乐,也是人们的生命之源,全村人畜用水就取之于它。
  小河也有发怒的时候,每年七、八、九月,大雨一降,山洪汹涌而下,小河就发怒了:水面扩大了很多倍,清水变成黄水,裹挟着泥沙、磨盘大的石头、连根拔起的大树和牛羊、猪的尸体。小河轻声的歌唱瞬间就成为震天的咆哮,令人胆战心惊。河水几天不回落,黄水多日不变清,有时连下几场雨,河里终日黄汤滚滚,延续十天半个月,人畜吃水就成问题。老乡们要到很远的山沟里找水,发现小山泉或下雨积存的水坑中的清水,会如获至宝般舀到桶里,但山路崎岖,一担水挑回来成了两个半桶,有些人干脆就从河里挑黄水在水缸中沉淀后用,也顾不上卫生不卫生了。这种情况延续下来,年复一年,习惯成了自然。
  每当小河变脸,水发生危机时,知青们总望着它想:难道就没办法解决下雨吃水问题吗?守着那么多水却吃不着水,人成了自然的奴隶是多么可悲的事,要想法改变它。
  程绩偶然在河边高处石缝中发现了一处泉眼,清泉徐徐流出,滋润着周围一片绿草。这泉眼的地势高,发大水也很难淹到它。他想:把它扩大加深,建成一口井,再在上面垒屋,成为封闭型,既能保证卫生,还解决全村用水,平时也不用吃河水了,毕竟这泉水比河水要干净得多。
  程绩把这个想法与老乡和知青们一说,大家觉得是好主意,只是劳力紧,没时间干。知青们一合计,写出倡议书,倡议利用业余时间干,得到很多人的响应。
  正值盛夏,烈日当头,酷暑难忍,中午收工要歇晌。他们吃完午饭,立即奔到河滩扛石头。山村盖房都是就地取材用石头,沉重的石头,小的几十斤,大的上百斤,他们顶着烈日搬、扛,汗水湿透了衣裳,石头压肿了肩膀。他们大都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每天要干上十来个小时的重体力农活,中午不歇晌再修井,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这需要有顽强的毅力和坚强的意志。他们脸晒的黝黑,肩膀、后背、双手磨出老茧,衣衫褴褛,这种模样是他们的子女现在想像不出的。
  知青们的精神感动了村里的老乡,老乡们也逐渐加入修井的队伍。村里的石匠帮助垒墙建房,驻扎在村里修公路的民工也来支援,他们用炸药炸开岩石,扩大了泉眼。人多力量大,经过一个来月的奋斗,井终于修好了,清清的泉水足够全村人畜使用,彻底解决了下雨吃水的问题。老乡们用上甘甜凛冽的泉水,称知青们为他们办了多年没有办到的事,并说这井为知青们留了名,看见它就想起了北京知青。
  本来不是一件大事,但这是知青们第一次为人们献出的一点真情,就像清泉一样纯真,成为伴随他们一生中的闪光回忆。

  五、切脱机的启示

  侯峪的北京知青们经受了严冬的考验,经历了春天的风波,进入盛夏,干了件众人称赞的好事,社会的现实不断给予他们以新的启示。
  当时这个大山之中的小山村还没有电,照明用油灯,笨重的活计靠人工或牲畜完成,切草和打场两件农活就是这样。
  切草是给牲口切饲料,由三人操作,用一把大铡刀,一人蹲着将谷草送进刀下,一人掌刀把,一人按刀背,一下一下地把草切成寸把长,一天下来,每人都累得腰酸腿疼,劳动成果只能够全村牲口吃一两天,男劳力们怕切草,但谁也躲不开,生产队长轮流派。
  打场是活受罪的活。盛夏,小麦收到场上要脱粒。把连秆的麦子摊在场上晒干,人牵着捂住眼的毛驴,站在骄阳下,忍受着马蝇的疯狂叮咬,驴拉着石碌碡在麦子上一圈圈地压来压去,把麦穗与秆分离后,再用扇车扇去麦壳剩下麦粒,这就是人工脱粒过程,费时费力效率低。若遇连阴天,堆在场上的麦子晒不了,时间一长就要长芽,这种发芽麦磨面不好吃,粮站不收购,辛劳的成果便付诸东流了。
  山村村民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用这样原始繁重的劳动过着艰难的生活。
  不久传来喜讯,小山村要通电了。又不久,一根高压线拉过来。本应是两根线,一根火线,一根零线,可当时为节约,搞了技术革新,只拉一根火线,零线从变压器处就地埋入地下,还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是革命工人及革命技术人员的革命发明,节省了大量的线和线杆。
  这种发明至今也没听说过有第二次,不过当时确实成为山区一景,一根高压线孤零零蜿蜒于群山中,成为人们启盼光明的希望。当然也确实引来了电,只是电压大大不够,灯光昏暗,电动机也是大功率的当小功率的用。这对于山村来说已是天大的喜事了,对知青们来说更是求之不得的。
  当时电动机奇缺,有了电,没电机,农业机械就动不了,老乡们很着急。于是知青们成了采购电机的先锋,因为他们是从北京来的,又不惧上,“文革”中什么大人物都敢斗,到上边买个电动机不在话下,队干部也愿意派知青干这件事。

  侯峪的知青程绩首先承担了这个任务。
  他到了县里农机公司,得到答复是根本没货,到了专区,得到回答是电机是上边按指标分配的,只能是从生产队一级级往上报,一直报到山西省革命委员会计划部门批准,而且还不一定能批了。好家伙,这要报多少层,需要多久呀。程绩想:哪能这样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北京见的大人物多了,省里有什么怕的。他骑车直奔省会太原,到了省革委,找到审批物资的计划部门。
  一进门,那里的工作人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原来,他穿着在村里干活的衣服,补丁落补丁,但又不是老农打扮,人家不知他是个什么人物。
  当他说明来意,工作人员又吃惊又好笑,说:“什么侯峪小队需要电机,现在连大寨大队抗旱的电机还差着呢,一个小队还找到省里买电机,省里管的过来么!”
  程绩也不示弱:“正是别处解决不了,我们才找你们的,我大老远来这,就是想求您体谅我们的困难。”
  “你是北京知青吧?我看别人不敢直接找省里。”那人说。
  “是,队里派我来,就是觉得我们什么都敢干。”程绩答道。
  “好吧,谁叫你是北京知青呢,批一台给你,到专区提货,可别告诉别人。”
  程绩欣喜若狂。

  有了电,有了电机,村里买了切脱机,就是既能切草又能脱粒的机器,首先要解决笨重的切草和受罪的打场。
  机器买来一用,切草还是不错的,一天切的草够全村牲口用半月,大大减轻了劳动强度,提高了多少倍的效率。但在脱粒上遇到了麻烦,要不脱不干净,要不碾碎了麦粒,老乡们摇头了,说:“机器哪有人灵活。”
  正值夏收,成堆的麦子运到场上。那年的麦子长得尤其的好,对于穷山村的老乡来说真是大喜事,可如果打不好,丰产不丰收那该多么叫人心疼。大家实在着急。
  机器是定型的产品,脱粒不好肯定有原因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就需要有这方面知识的人去解决了,可惜知青和老乡们头次接触这样的机器,都是束手无策,不少老乡想放弃用机器脱粒,说龙口夺食,时间不等人。
  正在山重水覆疑无路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新来的插队干部老溪,他不就是电业局下放的技术员嘛。老溪当时不到三十岁,是学电力的大学生,在那个年代被认为是“白专”典型,下放农村劳动改造,一直默默无言。大家赶紧把他叫来看机器。他对着说明书与机器琢磨一番,然后取来工具把切脱机拆开调整了一些部件,没用两小时就摆弄完了,说:“好了,试试吧。”一开机,把麦子放上一试,果然灵验,脱粒又快又好。大家震惊了,都夸老溪有本事。而老溪说:“其实很简单,只是将脱粒的部件位置调整好就行了。”真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知识的价值就在于此。从此,老溪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纯朴的乡亲们不管别人说他是不是“白专干部”,只要他能解决问题就行。
  那年切脱机出尽了风头,应该半月打完的麦子只用了两昼夜就完成了,人们不必顶着烈日活受罪了。这件事给知青们以深刻的启示,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2003-05-29 于北京)

(责任编辑:冒冒)

《梦的诉说》2004年7月由 作家出版社 出版,书号:ISBN7-5063-2371-0 1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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