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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那样的年代

刘 加 容

(《改写的命运》节选)

插队的日子  远走高飞  悲哀的新娘


  这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我下乡插队及后来的日子……


  远走高飞    

  有一天,我在五爸家中突然发现一个来自新疆的信封。我好生奇怪,问五爸:“你们谁在新疆?”“哦,那是你五婶的哥哥来的信,你五婶娘家的人都在新疆,好像在建设兵团。”五爸并不在意地告诉我。“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简直是喜形于色。五爸很诧异地看着我,“这有什么好说的,新疆好远啊,我跟你五婶结婚十多年,同他们除了书信上的联系外,从没来往过。听说光路上就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越远越好,我才不怕呢。你没有看过《军队的女儿》这本书吗?你没有看过《军垦战士》这部电影吗?”“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五爸仍不理解地望着我。“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多么想早日离开灯塔山的环境吗?我多么不愿意像寄生虫似的用我外公外婆的那几块血汗钱。我们虽然有无限美好的青春年华,却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我们的希望在哪里?出路在哪里?我向往的不是城市的舒适安乐,而是屯垦支边的远大理想,能让青春发光发热的光辉人生!我最崇拜的就是像刘海英那样既平凡又伟大的人。再说,除了外公外婆,我早已厌倦了这个家。五爸,你一定要帮我,首先给五婶做工作,因为新疆那里都是她娘家的人。”我慷慨陈辞,好话说尽,以此来打动五爸。毕竟,血浓于水,他被我打动了,只好顺着我的意思,照着我的办法,甚至忘掉了他常有的审慎和稳重(事过境迁后我这样认为)去劝说五婶为我帮忙。

  没有多久,五爸五婶去新疆的信有回音了。首先,他们没有拒绝我这门亲戚,只是谈到找工作的难处。说70年代以后,找工作全凭户口。惟一能落户的路子就是结婚。我成功了,我在心里喊着,因为我没有被拒之门外就意味着接受,接受也就意味着有路可走了。想走想得发疯的我根本没去想这条路是通向地狱还是天堂。我心里想,结婚不过是通行证,是筹码而已。其实,这筹码是脱身的钥匙,还是卖身的契约?我完全懵懂。这正是我可悲的人生的开始,也是我一生坎坷之途的开始。

  自古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一头栽进这幻境之后,迷不知返。于是精心准备着,筹划着。当然,能同我筹划的只有新惠了,但她往往不过是我的应声虫。她为我能东山再起,死灰复燃而欢呼,认为我是最勇敢的人,最倔强的人。她希望我成功,步我的后尘,也为她今后带来转机。

  这段期间,张和平也从没间断来信,力图挽回败局。我呢,藕断丝连,静观以待。其实我的心早已飞到遥远的新疆,憧憬着一幅美好的未来的蓝图,他对我已无足轻重了,因此对他的来信我常不屑一顾。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朋友的来信:“雨晴,和平因高炉出事负伤,情况危急。急盼你能来陪伴他度过这危险的时刻。目前他不能写信,托我转告你。我作为陪医同他一道来了上海治疗。我知道,他最需要的是你。希望你能速来。这是上海医院的地址……致以革命的敬礼。周刚。”我收到信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他又在玩什么把戏。但仔细一看,来信的地址和邮戳的确是上海,心中不免也动了恻隐之心。由于上次北行的失败至今尚难于释怀,考虑再三,我仍没有去上海探望,以农忙为由婉辞了周刚的好意。当张和平的危险期已过,我收到了他的亲笔信:“雨晴,我能给你写信,我的心是多么欣慰。你知道这几天来我经历一段多么黑暗痛苦的日子。高炉发生意外事故那一天我正好值班。面对熊熊大火,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欧阳海舍身保卫战友生命和国家财产的场面,同时这一瞬间我也看见了你。你不是一直嫌我懦弱没男子气概吗?我知道你崇拜英雄,所以我奋不顾身跳进大火……当我醒来,已经是躺在医院病床上了。我的双眼已被蒙上了绷带,眼前一片漆黑。尽管厂里专门有人陪伴我,父母也赶到医院,但我最需要的还是你。为了彻底治疗,厂把我送到上海最好的眼科医院。我知道我不敢奢望你能来看我,但我相信你起码不会像以前对我那样狠心,不给我回信。这次老天能让我重见光明,我想我们的爱情已经经历了一场烈火的考验。老天都帮助我,雨晴你不要再拒绝我,让我们从新开始吧。我听刚从厂里来的人讲,我厂已开始在山西一带招工了,并且对象是知青。此事我已向爸爸讲了,我想以个人的名义向厂里提出申请,因为这次我因公受伤,在厂里是受表彰的英雄。我提出要一个招工名额,跨省区把你调来。我爸爸说,这应该不成问题。我真想马上飞回西安,可是医生说还不能出院,我多焦急……和平”我的心又开始摇摆了。走,走,走,都是为了走。很多事,总是事过境迁之后才会恍然大悟,这正是鬼使神差吧。究竟西行还是北上,我的心在命运之神的摆布下飘荡。三个月,九十天,这在生命的长河中只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也许就会改写人的一生。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想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定乾坤,既对我,也是对张和平。我写信说:“和平,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应该够了。你也知道农村的日子不好挨。我不是在拒绝你,我何尝不想我们冰释前嫌,重新开始。我受够了。农村已经够苦了,回城又要看父母的脸色。你了解我在家中的处境。我外公外婆越来越衰老了,但我还要靠他们。我不想靠任何人。我有一双手,我年轻力壮,为什么不能自食其力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三个月,让上天祝福我们吧。愿三个月后我们能重逢。雨晴”信发出去了,我扳着手指数日子。一边我等待着张和平的信息,一边盼望新疆的事进一步落实。反正时间已经定了,三个月,该是1971年春天了。这三个月是我在灯塔山的最后日子。说起要走,还是有几分眷恋这里的乡情,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常在寂静的夜晚望着深邃的天空,心中充满着许多难言的无奈。世事如此冷漠,我的将来会如何?可是不赌一赌,我又不认命。尽管我对前途和未来也充满信心和激情,但涉世未深的我仍不免矛盾而彷徨。这一切除了跟新惠倾吐外又能告诉谁呢?谁也不能。对我那日渐年迈的外公外婆,更是无言以对。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愿此行能成功,也有报答他们二老的机会。在这最后的三个月,我不再要外婆上山来陪我。天冷了,外公的日子更凄凉了。他住在根本没有遮拦的猪圈旁,外婆在家多少还可以给他弄一个小烘笼取暖,两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彼此还可以相依为命。在这段时间,尽管他们的情况已够凄惨,外婆还是每月拨五元钱给我,让我买必不可少的油盐酱醋。每当我接过他们的钱时,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于心何忍!可是除了他们我又能依靠谁呢?两位风烛残年老人也把我当作他们生命中惟一的支柱和阳光,一旦我远走,他们又会怎样呢?但我仍毅然决然地下定决心离开这里,离开他们。

  三个月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前途未卜。张和平好似胸有成竹,不动声色。每次来信除了那些爱啊情啊,就是谈又给我买了什么东西,而且迟迟不回西安,一直在上海治疗。我很纳闷,到底什么病,治了这么久。从他寄来的照片上没能看出他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戴了一副黑眼镜。我也没有去多想。他每次问我要不要这,要不要那,我都没有开口。他根本不知道我还另有打算。当时,凡是我开口的,他都从不拒绝。我从书上知道,新疆有戈壁,风沙大,想买一条纱巾,他立即给我寄来一条红色的方纱巾和一顶粉色的风雪帽。真是天意,这两样东西真的给带去了新疆,而且都派上了用场,这是后话。在我等待和准备当中,最难的是那笔为数不小的路费。从成都去新疆的火车票是四十多元,路上走四天三夜。这个数目对我们挣不到一分钱的知青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五爸待我虽然也很好,但他也生活拮据,平常除了弄点回锅肉给我吃外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好,分开多年的七爸这时在重庆,他很想见我,寄给我十五元钱,一是作见面礼,二是要我去重庆作路费。真是雪中送炭,重庆我当然不会去,因为我想后会有期。外婆外公给我的钱我就一分也不能花了。后来旅途中哪怕一分钱一杯的水我也舍不得喝。生产队分给我的粮食,农作物,凡是能卖的我都拿到集上去卖了。东拼西凑,终于攒够了去新疆的路费。我所选定好的日子就是张和平约定的三个月期限。如果到时他仍不出现,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就是去新疆也走而无憾了。主意一定就不再优柔寡断。

  决定我命运日子终于到来,这是1971年初春一个寒冷的浓雾弥漫的早上。我选定的时刻是我妈上早班的时候。这样她连做梦也想不到我就会在她眼皮底下离家出走。当晚半夜我就醒了。透过窗外的月光,我环视我住了几年的小阁楼,听着弟妹们熟睡的声音,尽管这个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值得留念的美好回忆,但总还是我的家。不能回头,我的路不在这里,在天涯海角,这就是我的命。我摸索着换好出门穿的衣服,特别戴上那条红纱巾和那顶风雪帽,和衣静静躺在黑暗中,等待着我妈出门的声音。过道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六点的钟声一响,我妈出门了。我立即从床上跃起,急急忙忙收拾一下也就出门了。

  去车站不要十分钟。车是 6:40开。那天早晨的雾好大,整个车站被浓雾覆盖着,路灯在大雾中发出昏暗的光。我尽力在浓雾中寻找我要乘的班车和新惠。头天我们约好,她从我五爸家帮我把行李拿到车站与我碰头。当我找到挂着去成都班次的汽车时,看到了新惠熟悉的身影,她正在四处张望。“新惠!”我从侧面迎上前去,用手在她肩上一拍。她头一扭,又是那浅浅的微笑,笑得那样默契,那样彼此心照不宣,心领神会。可是我们即刻就要分离了,我拉着她的手,依依难舍。几年的情谊,相知,彼此的关爱,无微不至。“我要走了,外公外婆那边,你要代我多多安慰他们。不知道他们发觉我已远走时会是什么样子呢。从小我就没有离开过他们。这一去,又这么远,我外婆她……”我哽咽了。“我知道,他们平时对你如掌上明珠,想都想得到他们会难过成什么样子。”新惠接着说。“不过,你千万要开导他们。我出去是找工作,他们爱我,总希望我好吧。灯塔山上的日子他们是知道的。我不出去闯,哪有机会离开农村呢!你一定要劝他们,不要为我担心难过。我一到马上给他们写信。安顿好以后,说不定还能接他们出去享福呢。”新惠一个劲地点头:“我会的,这边的事有我,我会常去看他们。只是你去新疆后要尽快落实安顿下来,我也好对两位老人家有个交代。你外婆已经七十岁了,你是她的心肝宝贝,你的走肯定会给她很大的精神打击。可是眼前又不能瞻前顾后,最重要的是你的成功才是对他们的最好报答。”“知我者莫若你,还是你最了解我。”我拉着她的手握了一下,彼此相视一笑。“不过,万一张和平来了怎么办?你们俩的脾气我都知道,一个痴男,一个怨女,爱得如此轰轰烈烈,不远千里也要跑来相会。现在你却弃他而去,各自东西。”新惠流露出伤感和惋惜。“可是你知道,我已等他三个月了,是他不守信,我总不能为他张和平等到地老天荒,吊死在一棵树上。”我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辨白着,而心里也不是十分坦然的,只是不知是为了前途未卜,还是为了对张和平断然绝情而感到歉疚不安。

  “去成都的旅客上车了!”乘务员开始喊号了。“新惠,一切拜托了。”我用双手再次紧握新惠的手。“路上多保重,我等着你的来信。”新惠与我再一次情意深深地一望,我一扭身快步跑上即将启动的汽车,我的心在加速跳动,我的眼泪忍不住快掉下来。幸好,天还蒙蒙亮,谁也没注意。随着隆隆的发动声,汽车缓缓在大雾中开出车站。我望着留在原地的新惠的身影,频频挥手。新惠,再见了。

  当天晚上我在成都乘上北去的列车,四天三夜的行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新疆乌鲁木齐。谁知接我的舅舅却递给我一封已拆开的电报:“平已抵川 速回 惠”,我望着短短的电报,目瞪口呆,舅舅纳闷地看着我,“平是谁?惠是谁?为什么叫你速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连串的问题叫我不知如何说起。“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平是我的男朋友,他不知道我来新疆的事,惠是我的同班同学,知心朋友,既然来了,怎么再回头呢,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能半途而废。”这一席话到底是回应舅舅呢,还是为自己辩解?不过说实话,我的心已被“平已抵川 速回”那几个字搅得失去了重心,张和平,你到底是冤家,还是魔鬼,为什么命运如此捉弄我,为什么?!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我一走你就到。扳指一算,我们差不多同一时间出发,一个上海到四川,一个四川到新疆,两列火车,鬼使神差地载着我们各自东西,从此天各一方。

  悲哀的新娘    

  我始终没有摔脱命运的摆布。

  1971年7月1日我终于在新疆呼图壁县111团6连一个地窝子里与陈明结了婚。婚礼是在连里的礼堂举行的。在那些年代,人们的生活单调又闭塞,碰上谁家办喜事,全连的男女老幼都来凑热闹。那是一个充满革命气息的时代,连结婚也离不开革命。礼堂正中挂着毛主席像,两边都是革命的标语。人们送的贺礼也不外是毛主席著作、语录和样板戏的英雄照。如果不是点缀着一些瓜子糖果,根本就看不出结婚办喜事的样子。

  婚礼开始时先是领导人讲话。连指导员,一个江苏口音的复员军人,发言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首先祝贺我们连里又一对新人结婚了。陈明一直是我们连里的好同志,我们很高兴他能找到自己的革命伴侣。希望你们以后为建设祖国边疆做出更大的成绩和贡献,并祝贺你们白头偕老。”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陈明不断给人递烟点火,看他黝黑的脸上挂满汗珠,又频频给道贺的人招呼点头,忙得团团转,一改了平日连话都不多讲一句的样子。也难怪,像陈明这种典型的北方男人,娶媳妇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喜事。他平日人缘又不错,少不了一帮哥们跑来助兴。“叫新娘唱首歌,唱一段样板戏!”陈明轻轻碰碰我,嚅嚅地说:“唱一个吧,你不是很会唱的吗?”我用眼角扫了他一眼,要他自己唱。为了不冷场,这个平日一贯很拘谨的他居然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叫新娘子唱一个!”我茫茫然环顾眼前的这一切,不动声色。陈明居然为我打起圆场来:“不要难为她了。”其实他心里明白,我并不领情。“陈明讲讲恋爱经过!你是怎样追到新娘子的?”这时他不停地用手擦汗,搓着双手,涨红着脸说:“没有什么经过了,我只觉得能娶到她就是我的最大幸运了。我很高兴,我有家了,有老婆了。”台下一阵轰笑。“好样的,好样的!”婚礼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了。接下来又是什么闹洞房,全是他平时的一帮哥们瞎起哄。当时我也不经意地察觉到,曾经跟陈明一道追过我的那些小伙子一个也没有出现。对这场婚礼,陈明也许乐不可支,为自己的胜利感到荣耀和骄傲,其实悲哀已经开始,因为我根本还没有领略到做新娘的喜悦和幸福。这些也许还没有来,也许冥冥之中的定数正在把我推向一个个人生舞台去扮演一个个我并不想扮演的角色,一步步循着悲剧的终点走去。因此,当我从婚礼中走出时,我的感觉很简单,我应该在这场戏中卸装了。可是,真实的生活不是舞台,是需要真真实实付出代价的。我哪里知道,在这场儿戏似的婚姻中我将结结实实付出血和泪,我将历尽千般苦,万般恨。

  按当时的习惯,闹洞房后还有三天的串门。结婚后的第二天,也是陈明还在为期三天的婚假中,小小的地窝子还是来人不断,我们少不了又是招呼,又是收拾。大约中午时分,陈明弯腰扫地时一下从他上衣口袋掉出一叠信纸。我原本并没有注意他,因为在我的心里和眼里,他好像是不屑一顾的,只是觉得这些信不一定是他的。正觉怀疑时,只见他慌忙地去拾信纸,谁知一慌,反而又落了一地,而且不只一封。我一惊,问他是谁的信,他惊慌失措地望着我,嚅嚅地说:“你的信。”“我的信你为什么放在你的口袋里?”我怒不可遏地问,同时上前去抓他的上衣口袋。他一边用双手护着口袋,一边求饶似地说:“事情都过去了,我想过些日子就还给你。我只是替你保管着。”“你为什么要扣我的信,你算老几。谁给你这个权利!”我怒火冲天,拼命去抢信。他身材魁梧高大,我拿他毫没办法。但我抢不到就在他身上乱抓乱打。后来我停手,退一步,声色俱厉地对他说:“信是写给我的,你私扣我的信是违法的。再说,信落到你的手又不还给我,是罪上加罪。同时你想想,我能罢休吗?如果你把我逼急了,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后果。”话一说完,我头一扬,冷冷地看着他。就这样彼此僵持了几分钟。我想,这些信一定对我至关重要,肯定不外是……我正揣测着,只见陈明挪动脚步,松开护在胸口上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写满了字的信纸:“还给你。”他神色凝重而颓丧,一扭头就出去了。我急不可待地一一摊开这些信纸,先看落尾的署名和地址。有乌鲁木齐的刘淑芳,西安的张和平,四川的文建军。张和平来信是我意料中的。刘是谁?文建军,好熟悉的名字,但那是一段遥远而又深沉的回忆。

  我先从乌鲁木齐刘淑芳的信读起,原来她是我妈厂里同事的妹妹,两年前刚嫁到乌鲁木齐。我妈托她来找我,因此她先写信来联系,想要我去乌鲁木齐找她。信中附有详细的单位和地址。张和平的信是我久久期待的,他在信中说,自从他为我安排了后路,直奔西安不回成都的计划之后,一直不见我的回信,而且他从我妈那里得知我将在近期内结婚,因此万念俱灰。但他也无法阻止,信中有一些话令我刻骨铭心,至今难忘:“雨晴,我知道我已无法挽回你,也许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然而无论如何我也忘不了你。但我也不可能祝福你,因为一开始你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因为你根本还不懂得什么是爱。这一点是我最感到痛苦的。你急于求成,便把婚姻当做筹码。你知道吗,这样你会输掉你的一生,毁掉你自己的。而作为深深爱着你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甚至……世上没有哪一种痛苦比看着心爱的人毁灭更痛苦了。为了你,我能做的一切都做了,也许我的福薄命浅,命运才如此捉弄我。我虽然不会祝福你,但我也不恨你。有时我也真气你恼你,想恨你,可是恨不起来。尽管你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两次去川,尤其是这次,让我饱尝失恋痛苦,为你担惊受怕。可是除了怪你幼稚无知甚至荒唐外,心中更多的是怜惜和爱。也许上辈子欠你的。当初一爱上你,就有人说你是祸水,可是我偏不信,我宁愿为你万劫不复,如果能挽救你的话。没想到一路去来,风风雨雨,我们都没有相逢共聚,而是如今的世事两茫茫,各自东西。但我仍不死心,因为我太了解你。我相信你那些不成熟的幼稚和游戏般的荒唐很快就会在现实中碰得粉碎。你会为你一时冲动的所作所为而苦恼和后悔的。因为你的婚姻根本没有感情基础。我相信,当你清醒时,你很快就会走回头路的。雨晴,我会等着你,等着你迷途知返。我知道,哪怕也许你身不由己成了别人的妻子,我都愿等着你。当初你曾许我三个月,我现在许你三年。我愿用三年的时间心甘情愿地等着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的家人永远是我的亲人。我忘不了,今生今世我都忘不了在那天之一角,你是我最爱的姑娘。”好一个情深义重的男人!此时此刻我心中的千言万语只能归结为一句话:“和平,我对不起你!”现在我才如梦初醒,突然音讯杳无的原因是这么回事。那么我写给张和平的信呢?我明明亲自到团部寄的,为什么寄不出?谁捣的鬼,一定有人。待会儿我得向陈明问个清楚。我收拾起张和平的信,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读另一封署名文建军的信。提起他,那是三年前的一段往事。记得那是196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亚玲到文建国家借书看。文建国是我们在文革中同一个造反组织战斗队的战友,比我们大七八岁。不知为什么,他家有很多外面看不到的书,如《叶尔绍夫兄弟》、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等等。那天刚进文家门,只听见里面人声嘈杂,原来是文建国的弟弟文建军从省城成都回来了。他弟弟在四川师范学院上大学,我们偶尔见过面,打过招呼。这次回来为什么这么热闹,一屋子的亲朋好友。原来建军毕业分配了,而且听说他们毕业生中有七人给校革委联名写申请,自愿到祖国最需要的边疆工作。学校果然批准了,已经分配到新疆建设兵团,他明天就要起程。我和亚玲一听说新疆建设兵团,立即无比兴奋和激动,因为我们想亲眼目睹的刘海英似的英雄人物,就在我们身边。我和亚玲也挤进屋去,听他们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他们的崇高理想和伟大抱负,他们的豪情壮志和英雄气概深深地感染着我们。建军一副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样子,好似一轮光环照亮了整个屋子。我们也和大家一样沉浸在无比的激动和喜悦中。我和亚玲回家时,文建军还特别把我们送到门口。临别时他突然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只见他神情专注地盯着我,低声说:“晚上来我家,明天我要走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让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个不停。我慌乱得不知所措,“唔”了一声就跑开了,亚玲还在驻脚回头望我。

  整个傍晚,建军的眼神,他的话,让我心神不宁。说实在的,我毕竟才十七岁,可我为什么心要跳,脸要热,原因很简单,他在我的眼里是刘海英式的英雄,我崇拜的人。他叫我到他家去,给他送行,我该送他什么呢?我找出一本没有用过的笔记本,准备送给他。但写点什么呢?想好后,我在扉页上端写下“赠建军,一只雄鹰在我的面前展翅飞翔了,愿你鹏程万里,不负所望。雨晴于1968年×月×日”我揣好笔记本来到文家,建军正在打包收拾行李,一见我就马上停下手中的活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家里太热。”我未置可否地跟在他后面。他家住在市中心的一个院落内,我们沿着他家门前的路绕道到公园去。当时天已黑尽,夏夜的风徐徐吹来,天空上闪烁着点点星光,美丽的夜色令人心旷神怡。我走在他身边,不知该说什么。我偷偷地瞥他一眼,见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后来他终于开口了:“雨晴,你真的喜欢新疆吗?”“当然,我读过《军队的女儿》,我好崇拜刘海英啊。”“难道你不想继续升学,多读点书吗?”“学校都停课这么久了,一天到晚军训,支农,复课闹革命,其实哪里真正在上文化课。”我心中不觉黯然。“雨晴,你还太年轻,太幼稚,好多事你还不明白。但我很愿跟你做朋友。”“你会给我来信吗?”“当然会,只不过很多事你还不懂,过两年长大些你就会明白了。”的确,他讲的话我似懂非懂,不大明白。我惟一关心的是,希望他能来信。“那你一定要来信,就写到学校吧。”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天空中的星星不见了,接着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眼见快下大雨了。建军拉起我的手,向家中飞奔。刚到他家门口雨就哗哗地下起来了,进门后大雨如注,这时文家的另一个弟弟从外地赶来给他送行,他们互相摆谈起来。待到雨停之后,我也告辞回家。临行我才想起笔记本没有送给他。我从黄书包里取出,双手递给他,“建军,送给你,留个纪念。”只见他眼睛一亮,双手接过,用右手轻轻抚摩着封皮,“我该送给你什么呢?”“不用了,只要捎个信别忘记给我们就好了。”从那以后,有关他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尽管他当时确曾让我有过幻梦般的奇思,但这一切都在现实的生活中失落了。三年过去了,对他的印象也就是这一段随风而逝的小小插曲。没想到三年后的今天竟收到他的来信。但时间已不是三年前了,信中弥漫着一股幽幽的思绪,不知是怨还是恨:“雨晴,当年一别,岁月匆匆。来疆后,受训,锻炼,下连队,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体验生活。三年来,我在蜕变中成长,所谓的理想主义已在现实中磨去了锋芒。这几年,我也曾在痛苦中徘徊。当年的斗志和热情已经被现实的生活代替了。待一切适应和安定下来,三年已经过去,我们好容易才有了探亲假。我带着美好的愿望,归心似箭地赶回来。一到家,马上到你家去找你。我做梦都想不到你竟然去了新疆。记得当年一别,你送给我笔记本,上面所写的那只“雄鹰”并不是泥塑木雕的人。只是为了艰险莫测的未来,我只好把偿还青春宿债的愿望放在日后。每当我在困难的时候,沮丧的时候,思乡情切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岷江河畔,好像从岸边吹来一首熟悉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伴着歌声出现的是一幅美丽的图画:黄昏中走过来一个穿花裙的姑娘,微风摆动着她的裙角,夕阳的余辉荡漾在她清纯迷人的脸上。她头发上翩翩欲舞的花蝴蝶倒映在平静的碧波里。这幅画中的那位姑娘正寄托着我的梦想。谁知道,世事难料,三年,仅仅三年,上帝就这样决定了我的命运……”岷江河畔,三年前的偶遇,是一次好窘人的相遇。我正走在江边鹅卵石的河滩上。蓦地抬头竟与他撞个正着。他游泳归来,赤裸着上身,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顿时羞红了脸,转头就跑开了。没想到这次偶遇竟成他如此美好的回忆。好一个多情善感的男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建军啊建军,为什么这些话却在三年后的今天对我说,这一段意外的恋曲偏偏要在我已经成为别人的新娘后才向我倾诉!怨谁,怪谁?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信件搅得翻江倒海,只觉得整个宇宙变得一片昏暗起来。我感到浑身无力,轻飘飘,软绵绵的。倒下身去,我能摸到的是一叠整齐的新被、新床,在这张床上我已经成为他天经地义的老婆,刚结婚的新娘。生米已成熟饭。仿佛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斗大的地窝子就是我的家,从地窝子顶上那一小方块玻璃能够看得见巴掌大的天,那就是我未来的世界。我不禁悲从中来,天啦,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还是我吗?我还是昔日的雨晴吗?昏昏沉沉,飘飘渺渺,我不知身在何处。屋子里静极了,小闹钟的答的答地响着。这时昏暗中现出一丝闪光,哦,这是镜子。镜子中的雨晴让我想起好多的事。泪无声地在淌流,雨晴哭了,镜子模糊了,雨晴没有了。再好的画,再好的梦都烟消云散了,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蒙眬中有人在叫我:“雨晴,你醒醒。”我好像在梦中,只见陈明手擎着灯在照着我,一边轻抚着我。我一惊,看清了他的面孔,一下完全清醒过来:“你说,你说,我当初给张和平的信,为什么他收不到,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捣的什么鬼。真是看不出,你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居然搞阴谋。你说呀,你说!”我使劲地扯他的衣服,摇晃着他。马灯在他手上摇晃,整个屋子似乎也跟着摇晃起来。“雨晴,别摇了,我说,我说,我什么都对你说。只求你别闹了,以后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我松开了手,他把灯放在桌上,低垂着头,双手不停地搓着:“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当初我俩订下来以后,你知道我多高兴。我们陈家四兄弟,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我是第一个能娶亲的人,并且你也知道这门亲事来得不易。可是自从那位张和平像疯子一样不断向你写信以后,我看得出你已经动摇了。而且你自己硬要到团部发信,我只好偷偷地跟着你,等你发了信后我就设法从信箱里把你的信取出来。所以你的信根本没有发出去。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但也是情非得已。我和你的事全连都知道了,如果你突然不要我,你让我怎么见人。我知道张和平爱你,喜欢你,但是我会比他更爱你。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何况,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无论谁过去怎样喜欢你,那都没有用了。我原本打算过些日子把这些信还给你的,没想到被你发现了。雨晴,过去的终归过去了,好歹我们已成为一家人了。我们好好过,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看他老实敦厚的模样,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从信箱里取走我发出的信。气和恨已于事无补。不恨他,我又将如何自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命运就在这种种阴差阳错中被决定了。

  是夜,我展转反侧,走,去乌鲁木齐,找我的老乡,去找来信的刘桂芳阿姨。信上提到我和她曾同宿舍,打过几次照面,有印象。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这是我惟一能去的地方了。主意一定,我天一亮就起身。我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随身带上出门要用的一些钱。反正乌鲁木齐不远,只有两小时汽车路程。再说,第一次去,摸摸情况,先看看再定下一步。也许那里有比农场更好的工作机会。婚前陈明的朋友老朱夸过海口,只要一结婚,有了户口,马上就把我办到乌鲁木齐去,跟他老婆一样,到成衣厂工作。不过,眼下发生了扣信这样的事,难保我还能如愿以偿地通过他的朋友找到工作。刘淑芳的来信给我提供了一线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应该去试试。因此我心怀坦荡,毫不设防,把出门需要的几件用品和衣服放进一个背包,准备出门。

  这时,陈明听见动静也连忙起来,因为头晚我们彼此毕竟都闹得不愉快。他先是茫然地看着我,随后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上蓦地掠过一道黯然的阴影,神情紧张地问我:“你要到哪儿去?”“你管我到哪儿去!”我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从从容容把背包往身上一挎,径自朝门口走去。“我怎能不管你,你我是夫妻,你是我老婆!”他边说边上前来拉住我的背包。一听“夫妻”二字,我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心中一股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我顺势反手推了他一掌,恶狠狠地冲着他说:“恶心,谁跟你作夫妻,老婆,瞎了眼才跟你作老婆,我要跟你离婚!”我趾高气扬,不屑一顾,同时使劲一扭身想从他手中挣脱握在他手中的背包带。这时只见他胀红的脸陡然变得铁青,一道凶光从他的眼底直透我心,令我悚然。我来不及防,被他一掌重重摔在墙角。我好愕然。婚前从来都对我轻声细语百依百顺的他完全变了样,全然扭曲的脸上露出可怕的凶光,我吓呆了。我一动不动任凭他从墙角把我拽起来又狠狠摔到床上。他抓住我胸前的衣服疯狂地吼叫着:“你是我老婆,你知不知道!”他左右开弓的巴掌、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我的身上,脸上。我本能地闪躲着,毫无招架之力。最后他竟凶暴得像头野兽,手上挥着一条木凳腿向我扑来,一边说“你走,你走,你还要不要走!”一边一下一下狠命地抽在我的腿上,身上。我连躲闪的劲都没有了。我不知哭,不知痛,全然吓呆了。完全发狂了的他转身冲进厨房,拿着一把菜刀再次向我扑来。明晃晃的刀光在我头顶一闪,我麻木的心一悸。他一手提起我,一手将菜刀顶在我的脖子上,一脸杀气,满目凶光,大声吼叫着,“你还走不走?你要不要离婚?”冰冷的刀刃顶在我的脖子上,我动弹不得。看着这张凶狠残暴的脸孔,刹那间面临着生与死的问题。宁死不屈吗?不,求生的本能和恐惧一下压倒了我的勇气和自尊,“我不走了,我不跟你离婚了……”我在暴力胁迫之下求饶后,这场暴风雨停息下来。我哭了,人的意志竟是这般软弱,往日的盛气和倔强在面临死亡时却烟消云散了。泉涌般的泪水不断冲刷着我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心灵。我趴在地上,痛哭不已。这时,耳边传来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起来,换衣服。”这不是陈明以前的声音么?我一惊,抬起头,确实是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刚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余悸犹存,我只得顺从地听他摆布。他把我安放在一张椅子上,打来一盆水,替我擦洗。陈明又变成了以前的他,只见他低着头,轻轻替我脱下已被撕得支离破碎的衣服,然后用毛巾一帕接一帕地擦我身上的伤痕。我垂着头,像木偶般地被他摆弄着。盆里的水逐渐变成了红色,我知道那是我的鲜血染成的。但我不痛了,麻木了,我的心和魂魄似乎已离我而去,脑子里茫茫一片。洗完后,换上衣服,陈明端着盆子出去倒水去了。我支起身子往桌前的镜子一看,吓我一跳。镜子里的我已面目全非,整个左眼已变成一团紫色瘢块。天哪,如果我瞎了,我还能活吗!我本能地立即用手捂住右眼,啊,眼前还有世界,我没有瞎。可是当前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我跌进了谷底深渊。“上床躺着吧。”陈明已经站在我的身后,扶着我躺上床沿。我望着地窝子屋顶的玻璃天窗,这是哪里?分明是六连,怎么我有些恍惚。刚才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喂,新娘子,新郎倌,已经日上三竿了。”按规矩,新婚闹房串门有三天,这是第三天,还有人来。陈明一听见有人敲门,脸顿时发白。他很迟疑地拖动脚步走向门口,我呆呆地望着那扇正要打开的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门开了,进来的是连上的卫生员,我们的四川老乡老马同志。他还呵呵地在开玩笑:“怎么那么迟才来开门,是不是舍不得起床呀!”陈明没吱声,勉强地笑了笑。正当老马还没有回过神来,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老马,顾不得是男是女,像抓住一个救生圈似的我一下把他紧紧抱住,“救救我,快救救我!”我放声地痛哭起来。他一愣,看我是那种模像,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轻轻扳开我的手,把我扶到床沿上坐好,抚着我的肩说:“雨晴,不用怕,我马上去拿卫生箱来给你上药,叫领导来。”不一会,地窝子门外来了好多人。卫生员提着药箱走在最前面,连长、舅舅、舅妈也都来了。身材高大的连长弯身一看,见我满身伤痕,面目全非,往门外人群一呼:“谁骑车到场部请医生?”马上有人应声去了。卫生员老马先替我用身边的药做了一些处理。这时我舅妈挺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分开人群走到我跟前,细细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着陈明,很生气地说:“太想不到了,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向她的家人交代?”不一会,场部的医生来了,仔细检查了我的伤势,尤其是我的眼睛。“好危险,差一点这只眼睛就完了。幸好其它的都是外伤,没有什么大碍,按时上药,消毒,注意不要感染,休息一段时候就没事了。”医生吩咐完转身面向连长说:“这样的打法实在也太重了,看你们连怎么处理吧。”连长铁青的脸马上转向正低着头的陈明:“你怎么搞的,打老婆也不是这种打法,好好写份检查交上来,听候处理。”连长说完就气冲冲地出去了,其他的人免不了也说几句安慰和劝解的话,陆续离去。舅妈见人们散去,挪过一张凳子坐到我的床前,几分悲伤几分无奈地说:“雨晴,想开点,生米已成熟饭,日子还得过下去。我知道,太难为你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好孩子,别太任性了,你已经是大人了。你的路,你的日子都要靠你自己了。回头我给你送些鸡蛋过来,先把伤养好。”我面无表情,心如止水,呆呆地、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望着她拖着笨重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出去的背影,连一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来。我已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空虚,空白。我照样望着屋顶那块巴掌大的天。天变了,暗了,黑了。我在何处?我身子在哪里?我觉得魂灵已离我而去,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我还活着吗?奄奄一息,晃晃悠悠,眼前一片黑暗,无尽的黑暗。这是为什么?前程渺渺,往事如烟。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灯塔山上的知青生活,为了离开农村而北上、西行,仅仅为了一条出路,生路。为了改变命运,把结婚当作筹码,失败了,我输了,输得这么惨痛,这么深刻,这么沉重!

  就这样,不知过了一天,两天,还是三天,生命不尽,一息尚存,我的灵魂似乎飘荡够了,又回来了,我又看见那巴掌大的天,阳光从那里射进来,照醒了我的噩梦,生命再一次属于了我。尽管我还要面对那么多的不如愿,我得活着,这条人生道路还得走下去,生命还得延续下去。婚姻原本是爱情的归宿,可对我来说,婚姻成为了枷锁,我得戴着这副枷锁再度开始走我那没完没了的痛苦的坎坷人生。

(2003-09-20 于米国)

(责任编辑: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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