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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那样的年代

刘 加 容

(《改写的命运》节选)

插队的日子  远走高飞  悲哀的新娘


  这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我下乡插队及后来的日子……


  插队的日子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沟……”那是住在邻湾的新惠的声音,歌声渐近,还有手电筒的亮光。这么晚,山里的路是不好走的,要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正琢磨着,新惠就到了。只见她拎着一个包裹,“这是给你的。”我迫不及待凑过去,原来这是寄到我们学校地址的我的东西。一看署名和寄信地址:“西安张和平”。是他?这是1966年最后一次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我们在北京认识的一个北方小伙子。那时我们同住在宣武区党校等待被毛主席接见。他是他们一个队的领队,我是我们学校的领队。就这样,他们一帮小伙子与我们一伙姑娘借串连中交流革命经验认识了。临走时各自留下通讯地址,从此各自东西。几年来偶尔也有书信往来。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很革命很求进步的青年。对于我,他好像哥哥似的。他以前常常寄给我传单或书籍,偶尔也寄来一些穿着借来的军衣手举红宝书之类的照片,并且他同时也会寄给我们好几位同学同样的书,所以我一贯毫不在意。我从屋里取出剪刀拆开包裹,一本厚厚的、崭新的《欧阳海之歌》和一卷好似传单样的纸展现在我眼前。我不经意地摊开纸卷,一边想,文革已过了多时,下乡都这么久了,难道还有传单。谁知一摊开,竟是一幅画像。虽然是在月光下,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那就是我的画像。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个不停,赶紧像条件反射似的迅速把它收起。不过还是被新惠看见了。“哦,我的书里怎么没有?”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手中的书。“快看看,还有什么没有?”我翻开书面,折叠着一封信。尽管新惠已经看见了,我还是本能地没有当着她的面摊开信纸,我只寒暄般地念着扉页上的赠言,诸如赠给革命战友之类的话语。

  “你是怎样拿到包裹的?”我转问新惠。“这次回城路过学校时,心想,进去看看吧。校收发室工友说这几个包裹收到好久了,没有办法通知你们。正好我去了,他就让我捎回来了。回来路过亚玲家时我已经给了她,现在才给你送来。我的包裹和亚玲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你……”她欲言又止,我们相视会心地笑了。“好了,宝贵的时间留给你。”看来她话中有话。我说:“好吧,回去路上小心点。”“你看我不是准备好了吗?”她向我掂掂手中的棍子,她知道小心什么。夏天山里的蛇很多,常在路边爬着,盘着,吓死人了。一次夏天,我送走妹妹后返回生产队时,半路上看见一条蛇盘在路中间,吐着长长的红信子。那是一条常见的乌精蛇,虽然无毒,可真令人感到恐怖。

  我知道新惠在这方面比我胆大得多。从前同住一间房时,隔壁是粮种房,老鼠猖獗得很。有一次我俩从城里回来,新惠在前,我打电筒在后,一进门,只见满床都是老鼠在逃窜,其数量之多,让人看了又恶心又害怕。这时,不知新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只见她又急又狠地双手急速地抓起一只只老鼠往坚硬的三合土上摔,顿时摔死摔伤的老鼠摆了一地。平时那么文静的新惠在这方面可能令很多男生也自叹不如。

  我送走了新惠回到屋里,外婆已经睡下了。我凑近油灯摊开信纸和那幅画像。那是一张十六开纸的碳精素描画像,是照我不久前的一张照片画的,栩栩如生。当时流行穿军装,手持红宝书,是标准的革命像。记得刚来到乡下经过一个乡镇时,见到照像馆的玻璃橱窗里摆着一张放大的肖像,那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头上挽着发髻,腰上还扎着一根又宽又硬的军用皮带。只见她手捧着毛主席语录,昂首挺胸,呈飞燕展翅状向前倾斜,一只三寸金莲似的脚,后跟往上翘,真是好一副革命造型!

  在照像也要讲革命的年代,我们一群姑娘几乎个个都有这样的留影。张和平曾多次寄给我他的各种各样的照片,每张都是革命造型。所以我也寄了一张同样的照片给他。我没有想到一张小小的照片竟被他画得如此之大,如此之像。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么大而且这么完美的肖像,心里不知是惊还是喜。我摊开他的信:

  雨晴战友:
    很早就知道你已经到了乡下,可是你这么久也不告诉我,你现在究竟在何方?自从当年北京
  一别,几年来,我们虽然书信不断,但比起你们班上十八个女同学来,你是给我回信最少的一个。
  不知为什么?尽管如此,我却是对你思念最多的一个……记得当年在北京,在宣武区党校,在受
  毛主席接见的广场上,多少事情都让我忘不了你的倩影……多少次我想对你说:我好喜欢你,喜
  欢你的烂漫、你的歌声、你的演讲、你那高傲的从不瞧人永远低垂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我
  以前不敢说,因为在我的眼里,你是高高在上的星星……而今我终于可以对你说:我可以喜欢你
  吗?我可以……

  好一个张和平,真的令我惊诧和意外。但是,我不仅没有被他娓娓道来的倾慕之情所感动,隐约之中还感到这不就在暗示我是农民而一落千丈吗?恼归恼,可是仔细想起来,农村和城市,农民和城里人,就像横亘着一条鸿沟,这是为什么?明知我已是农民,往日的革命同志和战友反倒追求起我来了。前不久,“文革”时因革命共事的大哥哥们,在我眼里他们都是长辈和革命战友,做医生的、工人的,为什么会看得起我这个根本还不懂得爱情是什么的小妹妹,并且在我当上农民以后,他们更加接近和关心我。一个做医生的买了很多书来看我,说:“雨晴,这些书可以让你不寂寞,再有,如果有一天重回学校,你一定不会为荒废学业而懊恼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喜欢你,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吗?我是多么关心你,爱护你啊。其实我并不比你大多少,只不过九岁而已……”“你大多少我没有想过,大家那么熟,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好别扭啊。”“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平常的事。我不是要你马上嫁给我,我只是想跟你明确下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助你……”“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我是农民。”我一想到农民,就好似坠入了无底深渊。“我凭什么去想当婚不当婚,再说我才十八岁。”“我可以等啊。”“不可能,你凭什么?”这时,我眼前闪现出他身着白大褂,在医院里,白色的墙壁、电灯、楼房,又想到我的灯塔山,煤油灯、荒野、大田……“不,我不要谈这个问题,因为我一天不离开农村,我一天不会去想结婚,我不要我的青春埋葬在农村,更不要让我的后代继续呆在农村。”一想到这些,我对张和平的好感刹时烟消云散。同时我也想到,他还有一位当革命干部的爸爸。以前他来信介绍他的家世时,谈到过他父亲是一个三八式的革命前辈,现在是某部的物资局局长。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家世,他不但没有下乡,还有了工作。因他从小习画,有几分专长而顺理成章进了文化馆工作。

  以前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如果借了他的关系,我不就……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张和平好似一线希望的曙光。想着想着,他的影子由模糊转为清晰,斯文瘦高的他戴着一副眼镜,虽然算不上挺拔英俊,在男人里相貌也不难看。从他洋洋洒洒的长篇来信,不难看出他还有几分才气……我幻想着,憧憬着,给他回信也许就是转机……吱呀,吱呀,传来外婆的床板声,“晴儿,你今天怎么啦?好像鸡都叫了,平时雷都打不醒……”我没有理会外婆,翻过身,仍然做我的梦。

  第二天我给他回了信,足足三页,讲述了我下乡后的农村生活,讲了我的苦恼、彷徨,更重要的就是希望他帮我离开这里,能改变我的命运……

  “雨晴,这是你的信,是我从大队给你带回来的。”队长递给我一封信,是和平的信,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我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读完了我正急盼着的信:“雨晴,这么久没有回你的信是因为你的事没有结果,不敢告诉你。我为了你的事几乎与家里的人闹翻……关于工作的事,我爸同意帮你办了,但还需要时间和机会。你千万不要着急,我准备近段时间去四川看你。当年北京一别,已经四年没有见到你了,好想见见你,好想当面告诉你……待我日子确定后,我会发电报给你。”好一个意外,西安到四川,千里迢迢,这到底是忧还是喜呢?我赶紧拿着这封信去找新惠。“来就来嘛。”新惠倒比我镇定。可是他来了怎么办,家里怎么瞒,队上怎么交代,我可没有把握。“城里可以住饭店,可乡下呢?”我希望新惠有更好的主意。“反正我们都认识张和平,又不是只你一个人。再说这次他来四川可以不用说直奔你。当初串连在北京,我们班十八人都认识他,这有什么关系,看望过去的革命战友嘛,有什么奇怪!”新惠倒胸有成竹。“好吧,也只有这样了。”

  我在偷偷准备和等待张和平的到来,拿我仅有的钱到场上买了几斤肉腌起来挂在灶前作成腊肉。谁知等我收工回来,灶前一片狼藉。几块肉不知被哪儿来的猫儿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一时气得我恨不得找条棍子去找猫儿讨还公道。可是毕竟是猫儿啊,只好收拾残迹,整理好一切,也无心吃饭就睡觉了。谁知到了半夜,一阵阵从未听过的怪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喵呜,喵呜,啊……”那声音悲惨,凄厉。“鬼,一定是鬼!”我一头钻进被子里,全身缩成一团。这时我真后悔为什么要让我外婆走,如果有人在我旁边我就不怕了。正想着,“雨晴,雨晴,不用怕,那是猫儿叫春。”传来了田大妈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吆喝猫儿的声音,“去,去,你这死猫!”同时还有田大妈拍打墙壁的呼呼声,猫儿渐渐远去,我才从被窝里伸出了头,一摸一头冷汗。

  第二天,田大妈才告诉我,那群猫白天尝到了甜头,晚上以为还有什么美食,所以又来了。为了准备款待张和平,让我经历了一次“鬼”的惊吓,也许这正是我与他的这段情缘将以不祥告终的预兆吧。生活中许多事都难以逆料,待事过境迁才会恍然大悟。


  春暖花开的季节,张和平来了。我和新惠按事前约好的地点去见他。那是我市比较有规模的东风旅馆。我们通过服务台的登记来到二楼二零四号房间。刚上楼梯,过道里就传来叽叽喳喳的喧哗声。一听那声音就知道这是我们班的其他十六个同学。门没关,一屋子人,看样子他们已经来了多时了,有的正准备往外走,和平一一送到门口。末了,因我和新惠最后才到,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此时我们才算正式见面。新惠和他寒暄几句,我不知为什么找不到要想说的话。待新惠借故先走了,我仍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头,更不用说正眼瞧他了,只是在刚进来时晃了他一眼,见他穿一身当时普通的劳动布的工作服,这是工人的标志。单凭这点似乎就高人一筹。我正猜想,难道他又换了工作,当工人了?“雨晴,喝水。”他正端着杯子缓缓向我走来。我显得有些手脚无措地抬起头接过水杯,猛喝了几口,心里似乎才平静了许多。“你几时到的?”“昨天。”“你呢?”“今天刚到。”“你打算呆多久?”“我有两个星期的假。”“你家里知道你来了吗?”“当然知道,只是费了许多口舌。”“为什么?”我有些意外地问。“你知道吗?你的画像我父母都看过了,教我画画的老师也看过,他还说,‘这个女孩虽然漂亮,但你看她的眉毛,不但任性,而且有点厉害呢。你那么文弱,看来你们根本不般配。’我的父母原本就不喜欢我去找个南方姑娘,因此反对你和我的事。我爸说,按我家的条件,本地的漂亮女孩有的是,干吗千里迢迢到四川去?!”听他这一席话,我还真有些感动,因此对他的好感也油然而生。眼前的他比起当年在北京那时的毛头小子成熟了许多,已是翩翩少年郎了,何况他那身工人的标志是可以在当农民的我面前居高临下的,我已经不再是天鹅和天上的星星了(他曾经在信上喻我为天鹅)。“你当工人了?”我试探地问。“哦,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当初在文化馆是过度的临时工,两个月以前我爸老战友分管的钢铁厂正好有招工指标,我就进去了。这个厂真大,有好几千人。”接着他又谈了他的工厂,他的工作。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站起身。“再呆一会吧,”他意犹未尽地望着我,抬起手望了一下手表,“才十点钟。”“不啦,我外婆一直为我等着开门呢。”“我能去见你的家人吗?”“不不,我从未对他们提起过,这样会吓着他们的。”我连忙摇头摆手地拒绝。“那我们的事怎么办?”“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着急什么。”“但起码你可以先同我定下来,就像在我们北方,先定亲,后结婚。”“可是,眼下最根本的问题是我如何才能由农民成为工人,从农村到城市。一天不离开农村,一天不要提亲不亲,婚不婚的。”我断然向他表明了我的态度。“我当然没忘我对你的承诺,我家里会为我们考虑的,我爸正在为你想办法呢。”“真的吗?”我惊喜而急迫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找到更确切的保证。然而他眼睛里只有男人对女人特有的那种专注和深情,而看不出明确的保证。我感到迷茫,农村到城市的这条路为什么这么艰难!“雨晴,我何尝不想你早日到城里,我也知道这是你我能够结合的惟一途径。你知道吗?你是我一生中第一个爱上的女孩,你在我的生命里是何等的重要。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跟你到农村当农民,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去,”我果断地打断他那种近乎傻头傻脑的疯言疯语,“当农民,你下过乡吗?你知道农民的疾苦吗?你知道真正的农民生活是什么样子吗?你尝过当知青的滋味吗?”我有些忿懑地抢白了他一顿。他一脸无奈地望着我,呐呐地说:“我想到你乡下去看看,好吗?让我体验一下当知青的生活如何?”“当然可以,只是我不想把我们的事公开。”“我一切听你的。”“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我叫新惠来接你。”当,当,当!从过道里传来了响钟的声音,一定很晚了。我对他摆摆手,“我不能再呆了。”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我送你。”他随着也跟上来。“不,”我把他往门里一推,“我不想让人看到。”不由分说地我拉上门,急匆匆跑出了旅馆大门。空旷寂静的街上一阵凉风吹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由地朝天空望去,深邃的夜幕缀满了星星,我是哪一颗呢?我的未来在哪里呢?

  第二天大清早,我匆匆赶到了新惠家,远远看见她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低着头在大木盆里搓洗被子。一见我这么早来找她,就惊诧地问:“有什么事吗?”“我想今天就回乡下,我已经给张和平说好,你去接她,我们在车站会合,乘十点的班车。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也要回去收拾,还要给婆婆讲一声,免得她不放心。她要跟我回去就麻烦了。”给新惠交代完我又急急忙忙回家去。每次回来,外婆总要给我带上她平日给我攒下的我急需的油呀,我爱吃的菜呀等等一大堆东西。今天外婆边装东西边唠叨:“为什么这么急呢?昨天才回来,今天又走。我给你养的那只芦花鸡下蛋了没有?记住,下完蛋要给它一把谷子吃,我种的菜别忘了浇粪。我给你收拾的丛茅(一种引火柴)快没了吧。捞耙在屋后墙角……”“婆婆,我都记住了,我已经是大人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告诉外公,我下次再去看他。”拿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东西,出了家门,直奔车站。车站上,新惠和他早就等在候车室了。新惠一见我就挥手招呼,“已买好车票了,在这里。”我也朝新惠走去,同时四处巡视候车的人群,幸好没有熟人,我才放心地走近张和平身边。随即听到叫号上车,叫到我们时,正好三张连号,我们坐成一排。我推新惠靠着他坐。因为自从他向我表示爱意后,当我们两人在一起时,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新惠先用纳闷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接着莞尔一笑。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新惠和我很有默契,我们总是形影不离。这也许正是让我今后多年都难以忘怀的那份情谊吧!

  下了车,我们通常都会歇歇脚再启程,何况今天有张和平。他提议首先找个地方吃顿饭。这个镇不大,我们一来一去早就熟了,哪家的菜好吃,有些什么菜都一清二楚;于是找了一家镇上最像样的馆子。刚坐定,张和平就落落大方地说:“菜你们随便点,我请客。”看他的派头,当然不用担心付账,于是我和新惠也就不客气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过后,走在路上的张和平还不断夸我们南方的菜又好吃又便宜。我们一路走着聊着,渐渐地我心中那种不自在和羞怯就没有了,气氛也轻松了。当我们快走到灯塔境内三队和五队的交界处时,正好碰上五队大队副书记王明华。他是回乡知识青年,以前大队开会时我们听他讲过话,还听说他是此地最年轻有为的培养对象,才二十几岁已经是副书记了。

  看他不像是赶场的样子,没有扁担箩筐,也没有背兜,身上只有一个横挎包和一只用绳套着,斜挎在胸前的手电筒。看样子一定是到公社或区上开完会回来。

  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已朝我们打招呼了,“你们是刚从城里回来吧!哦,你们家有稀客呀!”王明华边说边打量着张和平。“王书记,这么巧。我的朋友确实是稀客,他是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我赶紧迎上去和他寒暄。张和平一听说是书记,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恭敬地递上前去,“请书记抽支烟。”随即点火。书记接过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用手指捻了捻,“好烟,好烟。”张和平赶紧把那包烟往书记手里一塞,“不要客气。”书记讪讪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也就收起来,然后对着张和平说:“听你口音不是此地人,讲普通话,是北方人吧。”“对,我从西安来。”“看样子,你已经参加工作了,不像知青。”“对,我没有下过乡,在钢铁厂当工人。”“那你家里一定是当官的吧?”书记的口气带着几分神秘和世故,“改天请你到我家里来好好聊聊。既然是雨晴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客人,以后还有麻烦你的地方。”“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张和平殷勤地打着包票。说着说着已经来到了三队和五队的分路口,王书记再次叮咛说,“我合计合计,有什么项目,在你走前,我们一定谈一次。”“一言为定。”他握了握张和平的手,显得郑重其事。

  跟书记分路后,我为刚才那一幕表演如坠五里雾中。张和平竟像变魔术似的应付自如。这到底是精明能干还是诡计多端呢?连我们书记都要巴结他,他真的神通广大呢。我的转机到底有多大希望?想着想着,“到了,你在想什么?”新惠的话让我一惊。前面就是田大妈家,隔一条田坎就见到房顶上冒出缕缕炊烟,一定是田大妈在做晚饭了。“大妈,我回来了。”一到院坝,我就朝灶屋那边大声喊开了。“这么快就回来了?”田大妈手上拿着烧火棍应声出来,“哦,还来了稀客。”田大妈惊讶地打量着张和平。我连忙介绍,“这是我的房东田大妈。”“这是我的朋友张和平。”我们边说边走进堂屋。张和平从口袋里拿出了糖果、糕饼,双手捧给了大妈,“大妈,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谢谢你对雨晴的关照。”田大妈赶紧丢掉手中的棍子,双手在身上擦了擦,笑声朗朗地接过东西,“这怎么好意思,关照雨晴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时桂花和她的哥嫂从田里回来了,桂花一见家里来了陌生的男子,不好意思进来,躲躲闪闪在门口张望。“那一定是你说的桂花了,进来呀,我还有礼物给你呢!”张和平从口袋里翻出一双尼龙袜,扬在手中。“快去呀,”桂花的嫂子催促说。这时桂花才低着头红着脸跑进屋,双手接过袜子,鞠躬似的点了一下头就跑回自己屋里去了。田大妈在灶屋里大声说:“雨晴,你们不用煮饭了,将就着吃我们的饭吧。”“好哇,我从城里也带了些现成的菜回来,大家一起吃。”当晚新惠同我和他就在田大妈家里吃了饭。送走新惠后,田大妈也自己安歇了。

  晚饭时已讲好,我去跟桂花搭铺,我的房间和床让给张和平。这时房间里只有我和他。床我已给他整理好,床前有一张放油灯和看书写字的台子。我只有一把椅子,因此只能一人坐床,一人坐椅,才能相对讲话,以前我同外婆住时也是如此。椅子让给他,我坐在床沿上,望着油灯的火苗一窜一窜的,该添油了。我从床底下提出油瓶,加满了油。“你们这里真落后,已经70年代了还没有电灯,”他感慨地说。“还有更落后的呢!”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拌桶、薅秧、寒风中没有墙的屋……“如果没有身临其境,你怎么会了解我的感受?”“这一路走来,我已经感受得到了。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走山路。在我们北方,都是平原,所以就是农村也比你们这里先进得多。”他的眼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我一定帮你离开这里。”他动情地抓住我的手,我心里一悸,本能地想抽回手来。但我一抬眼,似乎就被他情意深深似醉非醉的目光融化了。我慌忙地垂下眼睛,手脚无措地回避他的眼神。他倏地伸出有力的双臂将我拥入怀中,忘情而冲动地疯狂吻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激情使我如遭电击似的浑身瘫了。等我回过神来,窘迫地狠狠将他推开,啪的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他一怔,似乎才清醒过来。我满脸火辣辣地发烫,委屈的泪水禁不住直往下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知道后果吗?”此刻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李芳背上的娃娃和默默无语挺着大肚子干活的小宋。“雨晴,请你不要哭,原谅我刚才的卤莽和失态,但我确实太爱你了。为了能见你,为了能爱你,我不管你是农民也好,知青也罢,我这辈子就要定你了。”“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改变我的命运,我们一切免谈。”我斩钉截铁地说。“雨晴,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离开这里的。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也一定会实现对你的承诺。”“我不要什么口头上的保证和承诺,我只要实质上的兑现。”我倔强地甩开他紧握着我双肩的手,冷冷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这么快地拒绝我。”他眼里满是乞求,用铁钳似的双手摇撼着我。望着眼前这个一会儿疯狂粗鲁,一会儿又柔情顺从的男人,我茫然不知所措。爱情到底是什么,我还懵懵懂懂;可是刚才的拥抱,亲吻,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但在那一瞬间,是不是我也在下意识地渴求和迎合他呢?毕竟我已是花季时节情窦已开的十九岁少女了。不论是本能还是爱,我都到了需要爱情的时候。可是我们生长在这样特殊的年代,连爱情也被时代的狂流主宰和扭曲着。就在这乡村的油灯下我经历了一生中的初吻,就在当知青农民的背景下第一个男人走进了我的人生!

  和平该离开了,十天相处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书记王明华请我们到他家作客,他正式谈到,希望和平回去之后能走后门帮大队购买广播器材和化肥之类的物资。明天他该走了,只有这时我才觉得依依难舍。油灯的油燃尽了,该说的话已说了好多遍了。“我等候你的消息,你一定要催你的父亲赶紧帮我办,我不能再等了……”我早已经不是星星,天鹅,几乎是在哀求他了。“雨晴,无论怎样你都要相信我。我要恳求我爸爸,就是天天求,时时求,我也要求到他帮你办好。我办不成,誓不见你。今生今世我不能没有你。”和平海誓山盟地向我保证着。“我该过去睡了,不然桂花又要数落我了。”我抽身想离去。“晴,难道今夜都不成吗?”他拉住我的手,柔情无限地凝视着我。我何尝不想留下呢?也许此时此刻才是情意正浓时。但是,他火一样的热情,青春年少的冲动,真令我害怕,怕那不堪的后果。“和平,我迟早都是你的人,何必急在此时呢?如果万一,我会后悔没及。你若真爱我,难道忍心伤害我,毁我吗?”抓着我的手慢慢松开了。他默默转过脸,一头深深地扎进被子。“去吧,你去睡吧,不用理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直到我出房门他都没有看我一眼,看得出,他正经受着理智与感情激烈冲突的痛苦煎熬。

  第二天我送他去车站,临上车前,他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别恨我曾对你那样,原谅我的失态,一切都是因为太爱你……”“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等着你。”我更轻声地对他说。我满怀期盼地目送他随列车远去。他走了,像一阵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和平回去后,三天两头都有信来,队上的人都在传:“雨晴有对象了,看样子很有来头呢。这下可要飞上高枝做凤凰了……”对这些传言我不屑一顾,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怎么评说我了,反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日日夜夜我期待着和平会带来好消息。但是好多天过去了,一切仍如空中楼阁,毫无着落。我等待得已经快失掉耐心了。这时大队的书记王明华正准备前往西安购买广播器材,这是张和平帮忙联系的。我托王书记捎去我给他的最后通牒:“你如果不能带给我实质性的改变,你就不要给我来信了。”可是他仍然来信说:“再耐心地等一等,现在还在进行中……”无可奈何,我只好抱着一线希望继续等待。

  一天我从地里收工,正好遇见王书记刚从西安回来,他带来了和平的口信。“雨晴,你的事情已经办好,这次你可以先去了,”王书记招呼我说。“就这么去,这么简单,什么手续都没有?”“你去了再办,这里的手续我一切给你放行。”“为什么张和平没有一封信?”我有些半信半疑。“因为走得太急,他叫我转告你就行了。这次还多亏张和平,我们的东西买得很顺利。你去了好生替我感谢他。”王书记说得很认真,说完急匆匆地一挥手说,“队长那里我去跟他讲!”话音刚落,转身就走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我也就没有多问什么,虽然心里觉得太突然了一些。的确当时太想离开,想昏了头,没有多作考虑,马上就去告诉新惠:“我要走了,我的事办成了,我要去张和平那里。”“太好了,你终于可以跳出这‘农门’了。”新惠也跟着我激动起来。“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我安慰着略显不安和惆怅的新惠。“你有路费吗?西安很远呢。”新惠担心地问。“有,上次他走时就留给我了。”“那你几时动身?”“想明天就走。”“不告诉家里了吗?”“不用了,等一切办好了,再告诉也不迟。再说怕外婆担心,万一她唠叨起来,不让我走咋办?”“还是你行,敢说敢为!”新惠的口气带几分赞许,也带几分无奈。其实我心里何尝没有顾虑呢?此去真的有把握吗?我惶惶然,但是不赌一赌,又不甘心认命。就这样,我匆匆忙忙踏上北行的列车,直奔西安。


  一声汽笛的长鸣,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带了回来,列车已经缓缓进站了。错综交织的铁轨、一排排的站台和站台上众多等待的人群从窗口快速掠过。望着站台上众人焦急期盼的目光,我的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人群中会有张和平吗?他会在哪个站台等我呢?我们两人见了面会是怎样一种重逢的情景呢?列车越来越慢,我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火车终于停稳了,广播里传来报站的声音。我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服,拿着简单的行李走下车厢。站台上顿时拥挤起来,下车的人流都朝一个方向涌去。那该是出站口吧,我应该站在那儿等他呢,还是随着人群一起出站?正在我茫然犹豫之际,“雨晴!”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他,和平!我惊喜地转过身,只见他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过来。满脸欣喜地说,“我就猜你可能在后面几节车厢,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他边说着边用充满笑意的眼睛凝视我,“我们走吧!”他自然地接过我的背包,拉了一下有些慌乱无措的我。随着人流我们走过长长的天桥,一路上他都拉着我的手,也许是怕被人冲散吧。我窘迫地望望四周,幸好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人注意我们。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看得出,他还沉浸在兴奋莫名的状态中,而我却怀着前途未卜忐忑不安的心情。

  走出站口来到广场上,我有些惊讶,车站的主体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建筑,像是仿唐式的大殿。青绿色的琉璃瓦,四角飞檐,高梁大柱,虽然不是富丽堂皇,但气势宏伟,敦厚威仪,确有盛唐遗风。早就知道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文化积淀深厚,但没有想到连车站的建筑都有古风遗韵,倒是广场前贴满五颜六色的标语,广场四周树立的毛主席语录大木牌,与这气势不凡的古建筑显得格格不入。广场正对着一条宽阔的大道。“这是西安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解放路。”张和平顺势向前一指,只见大道两边商店鳞次栉比,热闹非凡。道路两边栽着高大粗壮的槐树,苍劲的树干舒展着,把绿荫扩散在两侧的人行道上。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沁人心脾。坐上电车,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街道和商店,他侧头问我:“怎么样,喜欢西安吗?”我轻轻点头,“挺漂亮的城市。”“前面就是钟楼,我们该下车了,”张和平拉起了我,“下车后前面不远就是安居巷我的家了。”他又补上一句。

  从大街走进小巷,顿时安静了许多。巷道狭窄,但依然是绿槐夹道,树荫蔽日,给人一种清爽、静谧的感觉。小巷两侧是一座座院落,白墙青瓦,黑漆大门。我们走到一个四合院前,张和平停了下来,“到家了!”跨进小院,这是座整齐干净的院落,院中树木扶疏。也许是因为人们还没有下班,一切都静悄悄的。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院中左厢房的门。房间里整洁明亮,中间的屋子是厅,窗前垂着苹果绿的窗帘,茶几上放着茶盘,一条洁白的四方勾花方巾盖在玻璃杯上。看得出,他家是个挺讲究的家庭。正当我环顾四周时,张和平端来了热洗脸水,“来,你先洗把脸,坐火车这么远,你一定累了。”热热的毛巾捂在我的脸上,我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全身的疲惫顿时减轻了不少。

  天色渐暗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人到声到,“和平,快来帮我拿菜!”只见一个剪着短发,身着灰布干部装的中年妇女两手拎满了菜跨进门来。和平急忙迎上去,我也有些犹豫而紧张地跟在和平后面,“妈,今天买这么多菜呀!”和平满面笑容地接过他妈手中的菜,“雨晴第一次上咱家,我们不能怠慢呀!她边说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站在和平身旁的我。我立时局促不安起来,不过从她眼中掠过的一丝笑意,使我稍微定了定神。“这是我妈,这就是雨晴。”和平赶紧出来圆场。“伯母,你好!”我腼腆地朝她点一点头。“好,来了就好,初来乍到,可能不习惯。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就像自己的家一样……”她一边对我说,一边往身上系围裙,麻利地动手收拾起菜来。“伯母,我能帮助你做点什么吗?”“不用了,你是我们家的贵客。你要是喜欢做,以后有的是机会,到时可不要嫌麻烦哦!”从她风趣的话语里,我感觉到张伯母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一度紧张和拘谨的情绪随即放松自然了许多。不一会儿,和平开始摆桌准备吃晚饭了,可还不见他的爸爸回来。菜都端上桌了,我忍不住小声问正在忙着的和平,“不等你爸回来吗?”“哦,我忘了告诉你,昨天我爸临时接到通知去北京开会了,要一个礼拜以后才回来。”和平若无其事地讲完又忙别的去了。我的心顿时一紧,我工作的事不是由他爸办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北风那个吹……”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嗓音,歌声很快由远及近,伴着轻快的脚步声,一阵风似的从门外飘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大辫子姑娘。只见她苗条清秀,猜想一定是和平信上提到的妹妹爱平,文工队的学员。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扑闪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尤其引人注目。互相介绍了后,她毫不避讳地直盯着我看。“雨晴姐,你比照片上还好看。你们四川姑娘的皮肤都像你这样白的吗?那四川一定是个好地方……”看她活泼乖巧的样子,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就是这种融洽的气氛让身处异乡的我并不感到陌生、孤独。这个家,我就这样融入了。

  晚饭后,和平的妈妈和妹妹说要出去串门,也许是有意留给我们空间吧,我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地对和平提出来了,“你不是让王明华捎信给我,说一切都办好了吗?我人都来了,怎么你爸又不在了呢?那我工作的事到底怎样了?”我一口气把我想说的话全倒了出来。“雨晴,你先别急,听我解释。先前,为你的事,我爸确实委托了一些人。就是王明华在这里购买广播器材时,正好我爸以前的一个战友我叫李叔叔的,在化肥厂当党支部书记。他们厂恰好有招工指标。听我爸一说,他满口答应了。当时正好赶上王明华回去,就叫他给你捎个口信。谁知道王明华走后,当我特地去化肥厂打听详细的手续,找到劳资部门,才知道他们招的是此地的知识青年,而你的户口要跨省,这样的先例他们从没有过。可是我已来不及告诉你就收到你已动身的消息,心想等你来了再说。我爸也着急,正找人商量,看是否还有其他的途径。不过我爸临走时说了,既来之,则安之。车到山前必有路,所以我想一切等我爸回来再说吧。”和平断断续续地讲完这些话,神色凝重地望着我。我的心忽上忽下,一股委屈和无奈之情顿时迸发出来。“你肯定骗我!”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一种被蒙蔽、伤害的羞辱感淹没了我。“你不要这样,雨晴,我真的没骗你,我可以对天起誓。一个化肥厂不行,又不是等于通通不行,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嘛。我明天亲自去找李叔叔,你若不信,我们一道去。你不要这样……”他用双手摇晃着我的双肩,几乎用央求的声音劝我。慢慢地,我刚才那种似乎难于抑制的激动情绪逐渐平息下来。收起眼泪,哭有什么用呢。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惟一要紧的是想一想下一步怎么办。

  这时门外传来他妈妈和妹妹归来的声音,我赶紧抹干眼泪,平静一下情绪,显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雨晴,你跟爱平一起睡吧,被褥我都替你准备好了。”和平的妈妈好像没有察觉什么。我心事重重地随爱平走进她的屋。临走之前,和平拉了拉我的手,有些歉疚地说:“雨晴,相信我,不要想得太多,好好睡一觉,一切明天再说吧。”

  尽管从离开生产队到现在,我整整三宿都没有好好睡过,但这时仍全无睡意。身旁早已响起了爱平睡熟了的均匀呼吸声,我仔细回想了我跟张和平交往的一幕幕,我也有些搞不清楚了。看样子,他没有存心骗我,可是眼下该怎么办?如果工作找不到,我怎么回生产队?不回去又怎么办呢?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当我被刺眼的光线照醒时,阳光已透过窗棂洒满了整个房间。爱平早已不在床上了。我连忙起身。和平从外屋掀开帘子,“你睡的好吗?看你睡的那么沉,我们都不敢吵醒你。我妈和爱平已经上班去了。你赶紧洗脸,早餐还热在饭锅里呢!”等我收拾好,他已经为我打好洗脸水,毛巾和香皂整齐地摆在一边,牙刷上也挤好了牙膏。看他百般体贴温存的样子,再看他眼里因为没睡好而布满的红丝,心中难免为昨天对他的责难而感到歉疚。“你昨夜没睡好吗?眼睛这么红!”“你的事情没办好,我能睡得安稳吗?最重要的不知是你会怎样看我,而是我该怎样做。我爸又不在家,我妈也拿不了主意。”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也不愿再多讲责备他的话。“不过,现在也不是世界末日,你不是说今天去找李叔叔吗?”我提醒他道。“对呀,也许李叔叔那里会有别的转机呢。”他振奋的口气也让我感到并非毫无希望,心中稍稍增加了一点信心。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商量不可贸然去工厂找李叔叔。这种属于走后门的事情,还要隐讳一点才行。我们只能等晚上下了班他回家以后再去。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吃过晚饭,和平带我出门,坐了几站公车,下车后又拐进一条胡同,来到一排平房前。“这就是李叔叔家了。”和平边对我说边在门上敲了几下。门开了,只见一位身着蓝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一开口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和平侄,无事不登三宝殿,快进来。你今天来,是不是为前几天说的那件事?”他边说边不住地打量我。“对,现在她人都来了,她就是我爸跟你提起的刘雨晴。”和平把我往前推了一推,向李叔叔介绍道。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李叔叔,麻烦你了。”“快请坐,甭客气。我和和平他爸是几十年的老战友了,凡力所能及的事,一定尽力而为。”看他的样子倒是个爽快的人。和平迫不及待地开门见山就把我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并把厂里劳资部门的答复重复了一遍。李叔叔边听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我想这样好了,第一步,首先把雨晴的户口从四川转到我们这里的知青点,她就成了我们本地的知青;第二步,我们厂到乡下抽调知青时,只要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上来是不成问题的。这次我们厂点名招的还不都是知青么?再说,就是错过了我们厂,还有其他单位。有你爸爸的关系,那还成什么问题。但眼下赶快要把户口转到此地。”李叔叔果断地下了结论。

  “除了知青点就无别的办法了吗?”我仍不死心地再问了一遍。“我想,没有了。起码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看到我沮丧的样子,李叔叔又安慰道:“如果你真要去知青点,这周围一带我熟得很,可以挑一个条件好的,回城又不远的。”李叔叔话音一落,和平赶紧侧身望着我。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我心乱如麻。这一趟北行真是糟透了。不,不能这样。“谢谢李叔叔,转户口的事,我想我不能马上答复你,让我考虑一下再说。”这是第一次见面,他又是长辈,只能这样婉言谢绝了他的好心和帮忙。其实在我的心里,早已恼怒得恨不能马上就走。和平见我话已出口,而且起身要走,只好悻悻地和李叔叔告别,随着我走出李家门。

  一路上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没有心思瞅和平一眼。我的心好像坠入了无底深渊,四处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明。眼下这意想不到的糟透了的结局如何收场呢?回去吧,到了生产队怎么向大家讲?我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也许生产队早已尽人皆知了,难免有一天会传到我的家里,所有的同学朋友又会怎么看我?自尊心一向很强的我一想到这些不禁羞愧得无地自容。

  跟着和平茫然地走到家门口时,我强压着难受得要死的心情,装出若无其事的平静样子。“谈的咋样?雨晴的事成不?”伯母好声好气地迎上来,两眼充满了期待。和平低头不语,神情颓丧。看他的表情,伯母已经明白几分了。“不打紧,等他爸回来再想办法,”伯母轻拍着我的肩,好心安慰着我。“我想回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伯母和他同时一愣,“回去?!”两人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望着我。“雨晴,你先别急嘛,不要走,一定不要走,等我爸爸回来好不好?”和平双手用力扳着我的肩,也不顾忌他妈就在跟前。“雨晴,你大老远来,已经来了,既来之,则安之。很多事情都是事在人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家可以养着你,户口不户口、农村不农村都没关系,有我吃的就有你的。我知道你不愿去乡下……”“是,是,是,同样在农村,同样当知青,我干吗非要到你这里来。在我的灯塔山还有我的好姐妹,好朋友,我的外公、外婆……我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想到该如何回去面对一切。

  和平和他妈都不出声,让我尽情地哭,让我把伤心、失望,甚至屈辱全部痛哭出来。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来。现在只有尽快回去,尽可能弥补造成的不良影响。

  “我明天就走。”我朝和平气冲冲地说。和平和他妈又是一愣。他妈无可奈何地直摇头,和平失望地双手往头上一抱,陷入一阵无言的沉默。那一晚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矛盾和痛苦中,谁也没管谁。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昏然入睡的。

  第二天一早,我主意已定,立即回去。我开始收拾自己简单的行李,和平在一边默默注视着我。“雨晴,我求你再想想,不要冲动,再考虑一下吧?你再等一等,哪怕再三天也行,起码要等我爸回来……”“不,我再也不等了。”我挣开他拉着我的手。“我求你了,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不能没有你……”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双手抱住我的腿,竟像小孩似的哭起来。一刹那间,一向喜欢英雄主义而看不起懦夫的我,眼见他这种窝囊像,打从心里感到厌恶和蔑视。

  “别哭了,哭死也没用,我一定要走,快起来!”我使劲拉他起来。他擦了擦眼泪,“你实在要走,那只好送你走;不过别忘了,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直到真正能办到你来的那一天为止。”

  就这样,他不舍又无奈地送我乘上南归的列车。前后不过一个星期,我又回到生产队。

  对我的归来人们都很愕然。我除了对新惠和盘托出,对外界的反应都不屑一顾。我依然默默地出工收工,只是晚上再也听不到二胡声和同桂花的说笑声了。回队大约十天,我收到和平爸爸的来信:

  雨晴:
    实在不巧,你来时我正好外出,我回来时,你又走了。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恕我直言,
  你为什么这么急躁和冲动呢?过去的事情过去就算了,我不怪你们,你们太年轻、幼稚。希望以
  后处世要三思而行。你这次的走对和平打击很大,他为了你已一蹶不振,凡事都心灰意冷;希望
  你们不要小孩子气,年轻人应该有勇气,不怕失败。关于你的事,我已经在办,只是要等机会。
  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和一个做父亲的心。望你给和平来信。
                                    平父 张振山  

  和平他爸的信早在我意料中,因为和平肯定猜到我再也不会给他回信,只好搬出他爸,认为我碍于情面也许会回信的。但在这件事中真正受到打击和伤害的是我。尽管谁也没有当我的面提起北上这件事,但人们诧异而又默默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答案。经过此事后我自觉在别人面前矮了一截似的。我余气未消,怎能回信?我只想用我的汗水重新洗涤我的心灵,把我的失望和痛苦深深埋在脚下这片黄土里。

 

(2003-09-20 于米国)

(责任编辑: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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