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燕:下乡阿巴嘎草原 作者:林小仲搜集


 

下乡阿巴嘎草原

作者:吴晓燕

来源:阿巴嘎旗公众平台 2018-04-07

一九六八年八月七日一早,我随西城区各校中学生从北京站乘坐专列火车前往赛罕塔拉,尔后辗转乘卡车、马车,经过一个星期的时间,行走近千公里路程来到内蒙古中北部边疆旗县——阿巴嘎旗。从此开始了我的十年阿巴嘎草原下乡生活。

一九六八年八月七日这一天,我们一行900多北京西城中学生坐上火车告别学生时代,告别都城北京,告别父母走出家门走出校门走向了社会。这一天我们出居庸关、过八达岭、驶过了华北平原、驶过了黄土高原、最后驶上了塞北高原。一九六八年八月七日是我离开校园到草原生活的起点。我们从北京中学生变身为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知识青年(斯赫腾)。但在此要生活多长时间?何年何月是归期?从北京出发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才知道在当时其实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八月七日这一天,我们走出北京这座大工业中心,跨过了河北、山西农耕区,跨过了内蒙古南部半农半牧区,跨过了锡盟南部半定居牧区,一路向北向北,最终来到了逐水草而居的内蒙古中北部边疆游牧区—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

从八月七日这一天,我们穿山越岭,经过一个星期时间,近千公里路程的跋涉,我们逆行着几千年人类社会形态发展的轨迹,从大都市文明之地来到逐水草而生的游牧民族草原文明之地。在那一九六八年八月的夏天,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用火车、卡车、马车从北京载运来500多名中学生(同火车的另一部分同学去往了东苏旗)。知识青年的到来打破了草原多年封闭的传统文化。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五十年后再看这种运动式的迁徙竟无意中起到了加速蒙汉文明融合的步伐。

临行前我自己办理了注销北京市城市户口后告诉妈妈,妈妈那几天一直在念叨:“到了内蒙古你们就是挣工分、挣工分了”。在当时对这句话我并不解其意,因为对工分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概念,但是妈妈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很深很深。直到很多年以后才觉得妈妈的话是那么珍贵,才理解妈妈当年的无奈心情。哥哥那时已经先我去了青海勘探队工作,每个月给北京妈妈按时寄一部分工资,后来下乡的我们无法效仿,也无力效仿。

在都市长大的我们来到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游牧草原,衣、食、住、行、语言完全颠覆了我们曾经的十几年。一点不夸张地说,我们必须重新学习吃饭、穿衣、出行、居住、说话。

衣:为了御寒、为了骑马出行放牧,夏天要穿蒙古袍、马靴;冬天要穿皮得勒袍子、毡疙瘩靴。没几天就把从北京穿来的裤子裤裆撕开了,膝盖磨烂了。而且牛羊马骆驼见了短衣短裤的我们惊吓坏了。没多长时间我们浑身长满了虱子。

食:草原没有一日三餐的概念。见不到蔬菜、水果、米饭、馒头、烙饼、窝头。吃的是手板肉、奶食、炒米,喝奶茶。夏天集雨水、冬天化雪水。如果二三十里之内有泉眼,就需架勒勒牛车去拉水。

住:游牧草原居住蒙古包。蒙古包外呈圆形尖顶。是由五块哈那墙围成一个周长约10米圆形围墙,每个哈那墙高一米宽两米,哈那墙上支着八十一根乌尼杆,乌尼杆顶支撑起一个圆形的天窗。哈那墙围上毡子,乌尼杆上盖上毡子,用黑色的马鬃绳捆绑住。每个蒙古包内的面积约九平米左右。蒙古包的正南面有一扇一米高半米宽的门,当初住惯楼房和平房的我们进出蒙古包时常常被撞破头。蒙古包门口有一块木脚踏板放马靴、毡靴。包中央有一盘土灶,包西南面置放一些生产用具,春天还要隔出三五米地方养育新出生的幼畜。蒙古包东南部置放厨具和酸奶桶、水桶、各种生活所需器皿等。地面满铺着三寸厚的毛毡。包内没有床、被子、褥子、枕头---。晚上全家老少、祖孙几代席地而卧、合蒙古袍而睡。到草原季节性浩特游牧时,一个蒙古包全部家当用两三辆勒勒车即可全部载运。这种轻车简行方式可谓是最适合四季的游牧。现在居住在城里动辄而咎六七十米甚至百平米套房的人们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在九平米的狭窄空间中全家老少几代人是如何解决居住和生老病死繁衍生存的需求。第二年也就是1969年,我们响应上面:“更好地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的号召,彻底落户到牧民家。我和同学蔡弼落户到妇女队长宝勒家。原有的四口之家添上我们两个成为六口之家。吃住在一个蒙古包中。我们称男主人端德布阿哥、女主人宝勒阿姐,十岁的男孩卡斯乔路已经是独立放羊的好手。后来不到四十的阿哥端德布患病一卧不起滴水不进艰难维持了半年。那时在草原上跟本没有任何医疗条件。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已经和衣睡下,浩特里临居的牧人来到我们包里帮助将去世的阿哥端德布抬到外面的牛车上,任由牛车向北行去。我和蔡弼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未敢参与。后来得知阿哥端德布当晚去世。蒙古族信奉藏传佛教信奉天葬,会将去世人的遗体敬献给诸神,祈祷赎回去世者在世时的罪孽。请诸神把其灵魂带到天界。天葬是少数民族蒙古族一种传统丧葬方式是一种信仰,表达对逝者的哀悼方式,也是一种民族文化现象。也是受到自然地理环境和生存方式以及外来文化因素的影响。放到牛车上的逝者被颠落到哪儿那儿就是他升天的地方。去世的人不会在人间留下任何物品和痕迹。难怪坊间一直在寻找民族英雄成吉思汗的陵墓始终无果。这也是我们加入蒙古族家庭的一次非常特殊的经历。(未完待续)

蒙古包做饭取暖都用牛粪羊粪。我们在浩特里从事的一项不计工分的繁重工作,就是每日要背着背篓到草原去捡牛粪以确保薪火不断。蒙古包照明用牛油、羊油,后来可以到公社买煤油和蜡点灯用,现在风力发电已经解决了一切。

草原上没有厕所,在浩特的东南西北有每个人心照不宣固定方便的位置,事后完全靠大自然清理。时至今日,宽广的草原依然不需要也没有厕所,另一方面,这也是保护草场的一种方式。

在草原浩特居住,可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们五个女生住一个蒙古包时也是如此,其实蒙古包里也没有可以上锁的地方。常有好奇的邻居不分时间早晚,打开蒙古包门伸头探望一下,看看我们在做什么。我们从北京穿来的内衣内裤晾晒在外,会莫名其妙不翼而飞,后来才发现是她们拿着研究去了,她们很快也模仿起我们的一些生活方式,我们得意自己无意中起到了文成公主的作用。

行:草原宽广辽阔,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少则十里多则百里,出门要依靠牛车马车,生产劳作要骑马骑骆驼。知青初到草原常常被马和骆驼摔落、摔伤,而或摔亡。1970年,我的同学乔君从马上摔落,满脸挂彩带伤回北京,我的妈妈看到后担心坏了,以为我们人人都会成为这样,在信里一再嘱咐小心!小心!记得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急于出门,拉起在冻地上趴了一个晚上的骆驼就骑,骆驼个头高,跑起来步履大,我骑在两个驼峰中间还没有坐稳,又赶上是下坡,骆驼撅起屁股尥起蹶子向坡下狂颠。我两手死死抱住驼峰,双腿夹住骆驼肚子,两脚站立在脚鐙上,头抵在毛茸茸的驼峰上,随骆驼的上下奔跑,前胸后胸在两个驼峰间撞来撞去,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眼看就要坚持不住被抛下来了,幸亏骆驼已经跑到坡底,它也尥累了,停止了奔跑,我才算逃过了一劫,至今想起来那次经历都感到后怕。

在草原上,知青们都有被任性的马和骆驼从身上扔下来的经历。更让我们猝不及防的是,1975年5月,多才多艺的挚友沈幼钧落马摔伤去世。他落马后竟看到了自己的脚后跟,因颈椎骨折后发生了180度扭转,最终未能抢救回来。挚友沈幼钧的离世对我们的打击非同一般。当年二十多岁的我们,面对生活的艰辛,劳作的辛苦,与家人的分别,我们都在慢慢地承受和坚持,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还要面对年轻挚友的突然离世,那些日子我们几近崩溃。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忍不住落泪。时至今日,挚友沈幼钧的离去都永远是我们心中不能触碰的痛。

生产劳作:当年我们下乡的大队有方圆660多平方公里草场,约有十几个浩特、五十户牧民180多人,北京知青有9名女生、6名男生,有一万四千多头牲畜。人均近4平方公里草场、70多头牲畜,这在当时真是一个资源富裕的地方,辽阔的草原绝不是农耕地区和人口密集的城市所能比拟的。每个浩特之间相距二三十里,负责放一群羊一群牛。男劳力放羊放牛每日10个工分,女劳力下夜、接羔、剪羊毛、做家务、挤牛奶、做奶食、捡牛粪每日8个工分。接羔按成活只数、剪羊毛按斤算工分,做家务没有工分。当时每个工分约合一角人民币。据了解,我们大队比本公社北部大队和南部公社还略低一些,但是即使如此,出满工男女生都可以保证自食其力,每年分红可以达到300元左右。当时年收入能达到这个水平,比起那些去农区下乡不能自食其力的同学不知强多少!

在不长的时间里,也就是下乡的第二年,我们学会了骑马、放羊、下夜、剪羊毛、洗羊、接羔。蒙古族妇女的家务活计:烧茶、挤奶、制作奶食、烧奶酒、捡牛粪、勒勒车拉水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都不在话下了。特别是烧制奶酒,我还在传统方式基础上搞了创新发明。我们逐渐懂得了制作酒的原理后,对原有工艺改进了一下,先用大火蒸煮获取更多的蒸馏水,再慢火小火熏蒸醇度,结果出的酒量大,味道更醇厚,牧民乡亲们倍感惊奇。几年下来,我们几经磨砺成长了,并且体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和有文化的优越性。

到草原的第二年,我们女生开始独立放羊。说起放羊,每个人都会想到“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那句著名的歌词。绿绿的草地羊儿吃草,多么的诗情画意!可殊不知,实际生产劳作充满了的却是艰辛。

春天,熬了一个冬天的羊儿见到一点儿绿色就会疯狂地“跑青”。羊群前面是拼尽全力寻找新绿的健壮的羊,羊群后面是正待生育和刚刚出生的羔羊,往往千只羊的群会拉成几里长的队伍,散落方圆好几里地。放羊的人要不断地策马挥鞭拦截前面跑青的羊,又要回头收拢群尾待产的母羊和刚出生还站立不稳的羊羔,骑在马上疲于奔波,一天下来,常常是人累散了马也累趴下了。

夏天的草原除了骄阳似火无处躲藏,还会有防不胜防的雷暴雨,一片云来了就可能被浇成个落汤鸡。有几次我躲在马肚子下面也无济于事,但待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又被吹晒干了,搞得你哭笑不得。

草原的秋天非常短,几场萧瑟的秋风就吹黄了牧草吹枯了草原,那满眼荒草会带来不尽的愁思。已经离家几年的我,有几次坐卧在羊群旁自悲自怜地想起远在他乡的家人,不由得暗自落下眼泪。▲知青伉俪马平生、新民夫妇草原的冬天最怕的是白毛风即风吹雪,羊群会被吹得顺风而去,如若拦不住可又怕羊跑丢,只能被动地跟随而去,那一去就是几十里,有些知青因此而冻坏手脚。几年下来,我们阅尽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美景,可留给我们的也有痛彻心扉的艰苦经历。

放羊一年四季还有一个更艰苦的工作,那就是饮羊。如果没有雪和雨水,淖尔(蒙古语:水泊)又远离泉水的时候,就需要将羊赶到有水井的地方,通过人工提水的方式饮羊。一个水斗的水仅够七八只羊饮用,千只羊的羊群通常要提水斗百多次。草原上的井足有五到十米深,放绳、晃斗、装水、挥臂上提、倒水入槽,每提一斗水都要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真得有一副好臂力。那些干渴的羊群在水槽边拥挤着、踩踏着,待喝饱了水摇着尾巴鼓着肚子慢慢散去,我也早已累得跌坐在井台边了。长此这样,总要想些办法。一年冬天,我发现大队废弃的农场旁有一口带水车的深井,能不能利用它呢?一开始我自己试试推一推水车,可以转动,但是水车太沉了,饮不完一群羊就推不动了。于是我灵机一动,将那峰尥蹶子的骆驼套在水车上,牵着它的鼻绳,沿井沿慢慢转圈儿,一圈儿,两圈儿,竟然也转出水来了,这可解决了我人工劳作的辛苦,于是我也原谅了这个曾经尥蹶子的骆驼。没想到骆驼拉水车的创举又让大队牧民们惊讶了一回!

放羊除了劳累筋骨之外,最难熬的是寂寞。每天天不亮就跟羊群走了。草原上除了羊在走,云在飘,方圆几十里难觅人踪影,更没有任何的声音,耳朵在草原上完全丧失了作用,一天又一天,我只能与羊儿对话。举头望蓝天,放眼看草原,总想早点回浩特的我,看着天上的太阳,恨它怎么永远不移动不下山,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太慢太长。凡是经历过几年放羊劳作的人都学会了与自己相处,熬得住寂寞,耐得住孤独,这也是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的宝贵收获和财富。回京后,我多次被公司派驻外地工作,那时漂泊在外孤身一人,能够坚持十多年,也源于曾有放羊的经历。

下乡后期,知青中传阅着一些书籍,也帮助我们解除了寂寞。四本一套的《红楼梦》几天就可以看完,《资本论》这样的大部头理论书读起来也不觉得枯燥。剩余价值理论竟是在草原上完全无货币交易的自然经济背景下读到和学习掌握的。再后来,为了能够继续上学备考,从北京带回一些中学课本,虽然被推荐上学的事儿几次被旗教育局退回,一直没能如愿,但是在草原放羊期间,却捡起了丢弃多年的基础文化。

五十年前的八月,我们从都市文明之地北京来到游牧生产文明之地阿巴嘎草原,在草原的深处留下了我们青春的脚步,刻印下我们年轻的身影,前后十年尝尽了阿巴嘎草原的风霜雨雪、大漠孤烟,但宽广无垠的草原和善良的蒙古族乡亲们用博大的爱滋润养育了我们,包容了我们的无知、轻狂和懦弱,让我们成熟稳重地成长,我才能在草原坚持生活了十年。

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坐在北京二十层楼上向北眺望,万千思绪飘过窗外千百座鳞次栉比的高楼,回到千里之外的阿巴嘎草原,回想起当年在阿巴嘎草原时的种种经历,恨不得马上提笔把心扉中尚留存下来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那段岁月没有纪念碑、没有勋章、没有鲜花,有的只是真实的生活体验。记录那些并不遥远的过去,把那些只是属于我们的过去刻印在时光轨迹上,这些过去最终构成了我们的生命底色,这些都是对内蒙古高原草场传统游牧生产、蒙古包生活、蒙古老乡深深的记忆。是我对插队生活那段往事那段经历的亲身感受。而今,这些传统生产生活方式在我们离去仅仅几十年后竟已经不复存在。很多牧民的后代不断地向我们询问当年的轶事,草原的故事、先人的故事已经成为传说,不能不让我们深感遗憾。我们今天回忆眷顾当年生存时的经历,都是游牧生产文明的点点滴滴,纵观前后只有我们这一代城市知青亲历了游牧生产,记录下了游牧生产文明。我们用五十年的时间,亲历、见证了游牧生产文明的快速发展、变化和最后的消失过程。


作者简介:吴晓燕,1967年于北京第八女子中学初中毕业。1968年8月到阿巴嘎旗青格勒宝力格公社白音宝力格大队插队,曾担任大队供销点销售员、队办小学校汉语教师。1977年至1978年在阿巴嘎旗一中任教,1978年10月返回北京,在中国工艺美术集团公司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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