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峥:我的知青50年祭 作者:林小仲搜集


 

我的知青50年祭

作者:张亦峥

来源:微信公号-开元路八号工作室 2018-05-02

五十年,真他妈是一瞬。

不然,那些久远的,苦辣酸甜搅成一团的往事,怎么能如此请晰,如此生动地在我眼前轮番滚动?欢歌笑语的明媚春光,苦雨凄风的阵阵悲凉,愤懑填膺的怒火中烧,江河化酒的豪气飞扬,种种画面一闪而过,比好莱坞大片还特么波澜壮阔,意味深长。

11968年12月18号,从北京站开出的专列,把我们1000多北京知青抛到了中条山北麓,黄土高原的腹地,一个叫横水的末等小站。小站每天只过两趟仅挂四节车皮的票车。

站前的货场上,一个中年人扯着脖子喊着,他代表11万绛县人民欢迎我们来插队。后来有人说,这人就是县太爷李海友,一个行政15级干部。我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觉得这就是一场梦。我怎么会来到这鬼地方?

两天前,我的班主任陈玉书先生,亲自把我的学生档案送到区安置办。我从农科院的学习班直接就去了海淀镇派出所。那年头,我们院儿里的半大孩子都兴当顽主,就像当年英国的孩子喜欢当嘻皮士一样。顽主主要的业务是抽烟喝酒打群架,寻衅滋事拍婆子。我跟着折腾了三两个月,顽主沒炼成,却折进了学习班。三个月后,学习班领导说,你要是不去插队,就出不来了,或者升级进分局。我想一想,别逞强了,插就插吧,先出来再说。

在派出所,警察叔叔前前后后不到一分钟就注销了我的北京户口。我突然感觉,我被这个城市抛弃了,就像是一块抹布擦完桌子,就被人丢弃了。从今往后,我和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关系了。和海淀街上的仁和酒家没关系了,这里有我最喜欢的猪皮酱冻和莲花白酒;和华侨饭店楼下的大同酒家没关系了,这里有物美价廉的四喜丸子;和香山的玉华山庄没关系了,这里有我凭栏远眺的断壁残垣;和灯市东口的奶站没关系了,这里有三毛八一块的奶油蛋糕和七毛一块的叫做树根的巧克力派。这都是我常常出没的地方,如今我都没有空档再看它们一眼,和它们做一个情真意切的告别,就得惨淡地远赴他乡了。没想到,这一走,直到我在外漂泊了25年后,才赶上知青返回北京的末班车。这是后话。

而当时,我的预感不久就得到了验证。一个月后,我从山西逃回北京。当天,我们院的片警张警官就登门造访。此后的许多年,每每我回家探亲,前脚进门,后脚跟进的就是张警官。每每,他都会用同样的话盘问我回北京干什么?为什么不在村里好好待着思想改造?我说我改造的年头跟八年抗战差不多了。可他总是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我就是首都治安的安全隐患。这时候,他总是像当初那样,用不容分辨的口气说:马上,买火车票,哪儿来回哪儿去。

说着说着就跑偏了。还是回到刚才的叙述吧。

我的户口在派出所被注销后,陈先生很友善地看了我一眼,跟我说了句什么。不过当时我心有旁鹜没听清。一出派出所才想起来,想问问他。可他已经骑着他那辆英国进口的全链套凤头飘然而去。也许,他的任务就是盯着我销掉北京户口,完事大吉,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先撤了。2005年,我去攀枝花采访,竟与他各自东西33年后不期而遇。作为攀枝花市政府的贵宾,他正端坐在一个招商会的主席台上。这时,他已然至少做了20年繁荣集团的总裁,身上多了北京市政协委员、香港作家协会荣誉主席等10多个头衔。名片上的墨迹出自“陆军上将”蒋纬国之手。我给他拍照,他很有善地表达谢意。我给他鞠躬,说陈老师你还记得我吗?他还是友善地笑。我说我是您的学生呀。他这才认出了我,很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也会老了呢?我说,我就是来采访您的这个大会的,您都一头白发了,我自然也该鬓染秋霜啊。我真想马上问问,当年在派出所里,他跟我说了句什么。但我不能在台上久留。后来,种种原因终是没能问成。瞧,我又扯远了。还是回到横水车站吧。

李海友讲完很久,来接我们的村民才把我们和行李一起让上骡子拉的三套车。暮色中,大车在的沟沟壑壑中蹒跚前行。赶车的后生跟我们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他说,别看我们小山沟,深山出俊鸟呢。这话立即牵动了我们这些浑身都泛滥着荷尔蒙的坏小子的神经,争相问:真的?那俊鸟在哪儿呢?后生说,进了村,大队给你们的欢迎晚会上就有呢。

进了村时,天黑透了。虽说饥肠辘辘,却没心思眷顾村民给我们备下的油馍和粉条炖肉,一门心思先睹深山俊鸟的风采。夜深了,好不容易,一个俊鸟才在气死风灯下登台了。细细看过,却是三十大几的李铁梅兼小常宝。于是一个个又赶紧回去光顾我们曾一度放弃的油馍和炖肉。悲哀,我今后的生活就要在这个没有俊鸟的地方开始了。

2既然村里没有俊鸟,几个年龄大些的知青,就在同来的女知青中找寻他们的俊鸟了。不久,三几双知青就在一起明铺明盖了。记得村里有个叫天明的退伍兵曾问其中的一对,你们就不怕弄出点儿啥吗?真要是弄出点啥,可就真得扎根农村一辈子了。那对知青回说:啥事也不会有。问为啥没事?男的从兜里掏出个小包包,扬了扬,说我有这。问这是啥?男的说:麝香。天明说,怪不得。这玩意厉害呀,揣在怀里瓜地里走一遭,路过的瓜秧秧分分钟就耷拉了脑瓜,去球了。我问,那瓜秧秧为啥去球了呢?天明说,麝香呀。我说,麝香咋就让瓜秧秧去球了呢?天明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说小球娃子你刨根问底打听这干球啥?弄得我感觉求知像是多大罪过似的。

还有一次,我和天明去我们点长屋里闲坐。男点长和女点长也早早就住在了一起。天明又是好心好意,提醒了一回。男点长从炕头搬过一块砖搁在炕当间,说:我就好比是梁山伯,她就好比是祝英台,这砖头就是隔着的一面墙。别说我们俩绝对纯洁,就算是我不纯洁了,中间不是还隔着一堵墙吗?你说能出啥事?天明很诡异地冲我晃晃脑袋夹夹眼睛,冷冷地笑,想说什么却最咽了回去。好多年以后,我家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一天我和一个知青聊起当年的事,忽然就想起天明咽下去的话,那一定是:他妈日鬼哪,这鬼话,鬼他妈才信!可那时,我关于性学的全部知识,只限于幼儿园时,一个小朋友说的话,他是他妈大便时拉出来的。所以,我至今都觉得愧对知青的称谓,因为我真是个无知青年。

3我记不得是谁写的一首诗。诗里说:我从不欣赏宁静的乡间夏夜,这儿哪儿谈得上诗的意境,那不见边际的点点寒星,怎敌得过王府街头的闪闪霓红?这诗真说到我心坎了。只是我才疏学浅,说不出这等文采飞扬的诗句。因为,此时的我毕竟只有16岁。一个说孩子不是孩子,说大人不是大人的年龄。在这样的年龄,我更追求人的第一种本能。那就是吃喝----人类最大最直接最可行的欲望。

所以必须要提一下我们下车的晋南重镇横水街。横水只有一条小街,还被一座石桥断开。桥东叫东横水,归绛县,桥西叫西横水,归闻喜。村里人说横水镇当年也是晋豫陕三省通衢,繁华似锦。是否繁华似锦,我无从考证,我只认小镇的羊汤耐人回味。我肚子里通常没啥油水,只要兜里有个毛八七时,就蹿到了西横水的羊汤铺子。汤锅就支在烟薰火燎的铺面上,锅直径二尺,汤总是常年翻滚着,像济南的趵突泉,只不过翻着的是奶色的白花,一朵朵浪花的边上还荡着一抹抹红油,七八截鹅黄色的葱段点缀其间,煞是鲜亮诱人。案上有只掉了瓷的搪瓷盆,盛满了肚啦肺啦肠啦肝啦什么的羊下水。切的条是条,块是块,很匀很碎。那个红光满面的胖掌柜,用那只油腻腻的胖手的三个指头,捏来捏去,就把各种下水,撒在了一只只海碗里,那海碗比小砂锅还大。然后,哗地一声浇上一大马勺羊汤,很亮地喊一声,䞍喝了您,就直接把汤碗捧到你手上,而不会搁在桌子上。喝羊汤就讲究捧上碗,蹲在什么地方喝,仿佛这样喝才地道。桌子早就看不出本色,上面有个黑瓷小碗,里面是暗红色的油泼辣子,有的喝汤的人就围着桌子,蹲在条凳上,像盘踞在山石上的鸟们。那海碗齐整洁净的不多。或豁牙露齿,或污渍斑斑。可你只要尝一口那汤,就不会在意那碗是多么的不堪入目,你甚至会把那碗和饱经沧桑联系在一起,你只管闷头滋滋溜溜地嘬一口,便辣的你眼泪鼻涕一起流,可那火辣,那鲜香,又诱惑你一口一口喝下去,你歇气儿的功夫,便会用筷子搅搅碗底,擒上一块或者一条什么肝啦肚啦的,极细致地咀嚼,就会觉得天下美味尽在其中啦。再恋恋不舍地喝上几口,那汤就见底了。这时,你便不由响响亮亮打上几个喷嚏,然后抹一把一脑门子的汗珠子,从里到外都是热呼呼的,像是刚从澡堂子里出来,全身的污泥浊水,全心的不爽不快都会荡然无存,只剩下轻松畅快和那种腾云驾雾的舒坦。就又把碗抻过去添汤。添汤是不用加钱的。就有人从随身带着的手巾包里掏出自带的白馍或者黑馍,又实实在在的美了一回。那时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去一次西横水喝上两碗羊汤,来时喝一碗,回时喝一碗。

1988年,我去太原开会,顺便回了一趟村里。村里,几个我插队时的伙伴,已经发财致富了。我跟他们说起羊汤,他们说现在谁还喝那玩意?鱼、肉、王八乌龟啥的,有的是。早给你在县招待所定了几天的席。在我一再坚持下,他们才在为我接风的餐桌上,给我上了一碗羊汤。那汤盛在细瓷碗里,温吞吞的,下面沉着的全是一片片上好的羊腿肉,哪里有一根肚啦肺啦什么的,全无半点当年的味道。我说,肚呢,肺呢,肠子什么的呢?他们笑了说,那是烂肉汤,你喝当然要喝好肉的啦。我说,我就要喝烂肉的。他们说,烂肉?这里没有。这可是县里最高档的餐厅。我四下看看,果然全是些看似有身份的人物在吃喝,有的还在划拳。旁边一桌吆三喝四,喝得正欢,那声浪吵得我都听不清村民们说什么了。

一位老兄看在眼里,走过去,指着我跟他们说,你都悄悄的,打枪的不要。看到那个穿浅色夹克的吗?那是个记者,我村里的知青,专门是来查你们的。可不敢张狂哩。瞬间,临桌就没了声音。目光齐刷刷都罩在了我身上。一个胖子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厅青岛啤酒说,我是那个那个……算是个负责人吧,我敬你一杯。这时,他身后立时上来个人,叭的一声拉开一厅青岛啤酒,双手捧给我。我说,谢谢。可是我不喝啤酒。那胖子身后又蹿上一人,手里拎着一瓶汾酒,霎时就斟好一盅,胖子放下手里的厅啤,双手捧过敬给我。我只好接过一下倒进嘴里。我说,我不是来查你们的。胖子说,那咱就交个朋友。我说,朋友就免了吧,我怕我酒后就记不起您,您该多伤心?胖子说,我不伤心。我能记得您啊。我说您还是好好喝您的酒更好些。胖子说,那晚上,咱们还在这儿好好聊聊。我说,晚上在这儿没关系,反正这张桌子都定了好几天。只是还有几个老乡,不方便呢。胖子还在纠缠不休,我说,您要是再没完没了,我可要真查查您了。顿顿喝顿顿吃,是不是公款呢?胖子这才叫人搬来两箱青岛厅啤道别。我说我说过,我不喝啤酒。村里老乡就说,人家啥啥局长都送来了,咱就收了算球。另外几个老乡附和:就是。不喝白不喝。我说:喝了也白喝。

41972年初就有了大学要招生的消息。还模模糊糊听说了一些入学的条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经大队贫下中农推荐。我本来就属于可教好子女,底儿潮。再不好好表现,百分之千没我什么事。所以,我不能好吃懒做,得好好干几天活了。至少要混到贫下中农推荐我上大学那一天。正好,公社水利的重点工程----崔村水库就设在我们村的西沟。其时,正赶上水库大坝核心槽合龙口。我自然要上。挖土方、推小车,逮啥干啥。最关键的是,为了清除核心槽源源冒出的积水,我在泥汤子里泡了一夜。恰恰第二天,公社田主任也就是水库工地总指挥到场检查工程质量,一眼就看到了槽底下,一脸一身泥汤,没有半点儿孩子样的我。田主任问大队书记,那小子是谁?真他妈肯干。书记说是二队的北京知青。田主任立刻召开现场会。会上重点表扬了我。说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全公社青年学习的榜样。还说要提拔我到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我得意到忘乎所以,得寸进尺,说田主任,我不想当售货员,您要是真想提拔我,就提拔我当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吧。他却说,娃,你憨着哩你,你这些北京娃就是因为书读多了才打发到我们山沟沟里来。还想上学,就打发你下十八层地狱哩!我说我已经在地狱里了,一层也好,十八层也罢,没啥差别呢。田主任眉头骤然紧簇说,啥地狱,社会主义新农村咋就成了地狱呢?你娃意识反动哩!你娃哪儿都别去了,继续改造吧你。没想到我的阴谋破产得这么快,我肠子都悔青了。他以为是把我吓得不敢吭声,便缓和了语气说,你娃可不敢满嘴跑火车胡球说哩,让人听见送你县大狱哩。你娃还是在村里接受再教育更妥贴哩,这可是为你好哩。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工农兵大学生梦就这样破产了。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

从此,我不再上工。上工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事实上,我们修建的那水库,也没实现过多久的浇地功能。若干年后,那库区只见泥沙不见水,倒是长出了一沟的莲花。崔村的藕倒是在当地扬了名,一斤要比别人的多了两三块。

5不干活了,总得找点事干。我记不起从哪儿弄了一套华中师院的汉语讲义,饥不择食地读起来。边读边做笔记。那昏黄的小小煤油灯薰得我鼻孔黢黑,吐口痰也黢黑,我就像一个饿死鬼狂吞我能搜寻到的每一本书,记得砖头样的《怎么办》,用了一天一夜我就读完,还意犹未尽。什么狄更斯、勃朗特姐妹、萨克雷、史蒂文森;什么欧·亨利、马克·吐温、杰克·伦敦、西奥多·德莱塞;什么巴尔扎克、莫泊桑、大小仲马、斯汤达、福楼拜尔、雨果、罗曼·罗兰;什么契科夫、普希金、果戈里、莱蒙托夫、妥斯妥也夫斯基、老小托尔斯泰,这些人类的大师为我展开了一个无限广阔的从未经验过的天地,这里有凯旋的长号,也有真挚的爱情,有不屈的奋斗,也有沉重的思索,总之有激动人心,丰富多彩的生活。

当然,在我生吞活剥这些人类遗产的闲暇里,也做过偷鸡摸狗的勾当。有好多年,我吃菜馆,一看到鸡就恶心。2000年山西电视台的记者到我们村拍一个有关知青的专题片。记者采访我们的老队长庚辰叔。记者问他对当年知青偷鸡摸狗怎么看。庚辰叔说,那娃们栖惶(可怜的意思)着呢,饿急了,不吃个鸡吃个狗,你让他吃啥嘛?好几千里从北京来到咱这儿,总不能让娃们也像咱一样饿着吧。

村里的知青把这片子的拷贝放给我看,我几乎掉下鳄鱼的眼泪。就为庚辰叔的这句话,我把我有限的青春年华都扔到这儿,也值啦。就这样,在这些图书的海洋里,我拚命地吸吮着精神的乳汁,在高原厚重的黄土里,积淀着我不拔的坚韧。我不再为当不成工农兵学员而耿耿于怀了,因为那时我已经相信,虽然那些人比我幸运,但攫取知识,我绝不会比他们差到哪儿去。甚至会超越他们中的某些人。事实是,若干年后,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虽没能混来国家金奖,但国家银奖、铜奖还是混来了两三个。

62017年春末,我又一次回到我的小山村。我不知道我回去要干什么?也许暮年已至,就是要寻找当年,我们这些知青的痕迹。

村子的变化挺大。原先,穿村而过把村子一分两半,轧满车辙的土街已被一条水泥马路取代。原先饭时,抱着海碗,蹲在墙根,吃饭兼晒阳阳的夯汉们一个也不见了。饭后,坐了一排,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说笑着扯着闲言碎语的婆娘们也消失了。临街立起一座座高墙大院,那些瑟缩的土房几乎见不到了。但整个村子却静悄悄的,少了人气。陪着我的村民说,年轻人都去城里了,或者去外面打工了。我说,都去了哪儿呢?他说,哪儿都有,县城、省城、北京、青岛,还有的去了新疆。我说,那地呢?不种了?他说,好多人把地给人包了去,收点儿租金呗。我说,那我认识的人就不多了吧?他说是,好多人都走了。我说走哪儿去了?他说地下呗。我说,不在了?他说,是。正说着,远处过来个中年人,他说,你认识他吗?我说不认识。他说,你走了快50年了,他才40多岁,你到哪儿认识他?看起来,这里已经看不到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了。也许当年就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中午,在村民家吃饭。就有人大声大嗓地在院外喊我的名字。进来了竟是当年的队长庚辰叔,快90的人啦,竟然骑着洋马(自行车)来看我。当年,他当队长时,就常常关照我们。我们偷队里的东西,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但我们还常常得了便宜卖乖。后来,队里出了件事,他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就化解,我们才彻底敬他了。

那天,村子里的一个积极分子向他报告说,一个成份不好的年轻人在村子的磨道里日拉磨的驴。说这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坏分子强奸社会主义的驴,不光是强奸犯,还是现行反革命。一定要批斗。批倒批臭后,送县法办。庚辰叔只是淡淡说:他日驴,那驴告官了吗?

那人说,驴没告。庚辰叔说:驴没告就是你情我愿,顶多算是顺奸,搞个破鞋的多的是,你管得过来吗?算球吧。积极分子无话可说,那本该批倒批臭的青年屁事都没了……

这回他听说我回村子了,就是来叫我去他家里吃碗挑起(面条)。我说,您老这岁数还骑车?他说,还种着几亩地呢。我说,您苦了一辈子了。咋不跟儿子们去城里?他说,住不惯啊。还是住在土房窑洞里安稳。我说,当年我没少胡球惹事生非。他说,娃年轻时哪个不胡球闹腾呢?你们这些娃心眼儿都好,不是恶人。我说,谢谢您跟电视台记者给我们说好话。他说,我就是实话实说。那年景,你们也得填肚皮哩。要是把你们饿坏了,咋跟你屋里的老人交代?

我离开村子那天,天刚亮,我一推门,他正立在我住的那家门外。他手里拿着个包。包里是一块平遥牛肉和一包柿疙瘩。他说,送送你,这是路上吃的。我说,五六个小时就到了。不用了。他说,哪成?这柿疙瘩是你婶婶晾晒的,美着哩。他老伴也是近90岁的人了。我只好接过来。

接我的车都开了。这位年近90的老人还站在村口冲我招手。我想,这不就是我在寻找的痕迹?毕竟几十年啊,谁能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呢?雁过还留声呢,何况人过。

今年正好是知青上山下乡50周年。绛县县委发了通知说,4月24日在县里举行庆祝知青下乡50周年活动。说实话,我真想再次回到当年我生活过的中条山下的那个小村落。可是,到了这把年纪混来了一身病。什么哮喘、腹胀、高血压、甲状腺肿、双肾囊肿,最近又添了糖尿病嫌疑和疑似脑梗,还有一个血检,一个肺功能,一个脑电图和一个核磁共振申请正在等待中。还是少给别人,也少给自己找麻烦吧。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离去。事实上,我们一同插队的22人中,至少有三人已经离去。所以,我有一个奢望:在我离去以后,把我的骨灰就扬在中条山的罅隙里。如果可能再在岩壁上刻下两行小字:这里躺着一个当年的知青(其实是个无知青年),一生也没做过什么值得记忆的好事,但他的确不是坏人。

我知道,要实现这个奢望,肯定比实现当年一气喝两碗羊汤的奢望难度更大些。所以,这只是我的奢望。能不能实现就另说了。所以,这个奢望权当我这篇祭文的结语吧。

                                                                    2018年4月25日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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