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甘鐵生 作者:郑义


懷念甘鐵生

驚悉鐵生去世噩耗,雖有精神準備,仍痛惜萬分。

我們是老同學、患難之友。在太行山那個貧困的小山村裡,我們有六年青春歲月相濡以沫。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如你一樣與我患難與共。好兄弟,你走了,世界頓時更為空虛。

自89年一別,竟然是28年過去。每次回大坪村,你總是想着我,念着我,要拍許多照片發給我,跟我講眼下的凋敝。過去我們曾棲居、夜讀的窯洞和土房,已被荒草掩沒。還捎來鄉親們的問候:告訴鄭塊兒,村里都好,能回來看看就更好!回來看看吧,老人們都不在了……我何嘗不想到故人墳頭上坐坐,到親手耕耘過的山坡地上走走,竟是不可能。鐵生此一去,與大坪的親情斷了,祖國也成了一個陌生的概念。過去是祖先生活、埋葬的土地,現在埋了親弟兄,便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淡遠了。老同學中,史鐵生去了8年,甘鐵生也去了,我感覺到了生的孤獨。

同學們回村看望。舊日居住的土窯已經坍塌。(右起:甘鐵生、陳淮子、車宏生)

鐵生真死了。憶起我們在一起的往事,淚水就一滴滴流。我們不忌諱這個"死"字。經見過那麼多"非正常死亡",還怕這個字嗎?只是很悲傷,心裡一陣陣鈍痛,明白是再難見了。這十幾個鐘頭來,我不停地嘮叨着,扭住上帝不停地問:主啊,你把我的兄弟弄到哪兒去了?


約1968年離校插隊之前,頤和園。難得的閒散日子。(右一甘鐵生,右二鄭義)

在清華附中,我們同級不同班。在農村時,同公社又同村,真是難得的緣份。同學們給他取的外號叫"甘雞",是調侃他乾瘦得像只雞。"文革"時就變成了"甘機",是說他"機會主義"--遇事不表態,低調人生。認真想,他能表什麽態呢?狗崽子,出身比我還不好,老爸是逃到台灣的反動軍官!後來到山西太谷縣大坪村插隊落戶,也就是被流放太行山。天高皇帝遠,說話自由許多,但他也從未跟我談過家史,半句都沒有,想必有不少的酸辛。高中畢業考後,隨即跌入血腥的"文革"大潮。我出身不好,他的出身更不好,想必也受了不少罪。

一個學校畢業,又一個村里當農民,一起度過了青春期前十年,同病相憐,甘苦與共,這樣的弟兄世上有多少呢?
剛下鄉,鐵生就和我一起到縣城文化館去借書。我們想看的都成了禁書,封存在一間房裡,一直堆到房頂。館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就用大蔴袋裝,捆自行車後架上,七十里馱上山,借了不還。每日收工後,坐暮色初起的烏馬河畔,一起讀詩唱歌,天黑下來,在土窯洞裡點上墨水瓶做的煤油壺壺讀禁書,真是些值得懷念的日子。
在同學們中,他是最先做文學夢的。清華附中出了幾個小說家,甘鐵生、史鐵生和我都是在1979年發表了第一篇作品,但都算不得處女作。在大坪的日子裡,他已經有小作品見報了。張承志是發表作品最早的,比我們三個要早幾個月,而且是在《人民文學》。其實還可以上溯到1966年那個難忘的夏天,張承志的文學處女作是"紅衛兵"。

寫小說是後話。最值得紀念的是我們在太行山上甘苦與共的日子。我和鐵生一起度過了近乎流放的歲月,不是親兄弟而勝似親兄弟。兩三年過去,同學們有的上大學(工農兵學員),有的當工人,有的回老家,漸作鳥獸散。到第五、六年,村里只剩鐵生跟我了。我們想了條掙錢的路子,做家具到縣城出賣。那時我已從大興安嶺流浪歸來,學了一手木工手藝。鐵生技藝稍差,受過我兩次氣。一次是圓木破板,我嫌他出力不夠大,除了拉,還用力送鋸。這不滿他自然感覺到了,笑笑,放了手,坐一邊去抽煙了。還有一次,最後安裝成品時,他抱來幾條鑿好榫眼的桌腿,問誰跟誰是一對兒?我給他扔回去:你自己看看!鐵生又是淡淡一笑,坐一邊去抽煙。跟這麼好的弟兄,竟然抖起了師傅架子!後來是否正式道過歉,完全記不起了。雖鐵生寬厚豁達,不計這些小事,卻叫我難過了一輩子。

約1973年,進深山拉木頭,出山溝上公路之前。(甘鐵生)

做家具去賣,缺的是木頭。滿山的樹被"大躍進"砍光了,只能到山更大人更少的小村去搜求。記得是一個冰河初融的春季,我倆起了個大早,拉上兩掛架子車,頂着星星進山而去。一村一村問木頭,討價還價,裝車,往回走時已是初暮。再涉過幾道冰河出了深山,上公路時,夜已深了。鐵生體力本不如我,到此時已筋疲力盡。於是我拉較重的一車在前頭,下坡飛跑,上坡衝上去。然後把車停在坡頂,返回來幫他推上坡。餓得實在挺不住,把僅剩無幾的一點乾糧連渣渣也吃得精光。抽支煙喘口氣,接着奔回走。體力耗盡,最後的十幾里路實在很難了。我仍然咬牙硬挺,鐵生卻一程不如一程,說話的氣力都沒了。我一鼓作氣把車拉到村口,好一陣兒沒等到後面的車,明亮的月光下,卻見鐵生一步三晃地空手走來。"怎麼啦,車呢?"我以為出了什麼事。鐵生的回答有氣無力卻很堅定:"不拉了。再拉一步非當下死這兒不可!"六十里都拉過來了,只剩下不到一里地的下坡路!--他大約走到了生命的極限。我說:"把這車先拉過河去怎麼樣?還行不行?"他遲疑了一會兒,說:"走吧。"終於拚着最後一點氣力,把重車拉過坑洼不平的河床。車輪剛出水便撂下,搖晃着奔我們孤獨的土房去。竟然什麼熟食也尋不到,也再無力量做點吃的。鐵生摸了摸雞窩,掏出一個蛋!忙慌慌煮了一個雞蛋的蛋湯,熱呼呼喝了,倒頭便死過去。一人一車,往返六十里山路,涉渡近十道冰河,二十個小時,這便是插隊的尾聲了。後來我去了煤礦,那是1974年。鐵生還在大坪堅持了一段時間。只是不清楚我走後他一人孤孤的,又吃了些什麼苦。

約1973年,我離村去煤礦之前與鐵生的最後合影。(左一甘鐵生)

鐵生前些年還冬泳,寄來些冰天雪地的照片叫人羨慕,一如青年時健壯、瀟灑、曠達,怎麼會說死就死了?我知道我不應該悲傷,因為《聖經》說死亡不是結束,而是歇了地上的勞苦,得享安息了。但還是禁不住悲傷,總要痴痴地問:主啊,你把我的兄弟弄到哪兒去了?我有心纏住上帝哪怕跟他摔一跤,要他答應給我的弟兄以美好的祝福,答應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讓我們在一個永恆的家園再次相聚。再沒有淚水,再不分離。

                                                               2018年7月19日於華盛頓DC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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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Thursday, July 19,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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