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中摇曳的紫头巾 作者:马晓力


 

那风中摇曳的紫头巾

【作者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

达力阿嘎是我到草原认识的第一位阿嘎,时年三十七、八岁,颇有几分姿色,黄黄的眼睛透着中年蒙古女人的精明干练。她的丈夫包音图是公社书记,在我们1968年去草原之前就已经作为走资派被关押了,直到1974年我离开草原都未曾与他见过面。他们夫妇有一儿一女,大的是女儿叫那仁花,儿子叫布和巴特尔,他们的眼睛都随了阿嘎全是黄眼珠。阿嘎是东乌珠穆沁旗第一个女共产党员,还是大队妇女主任,可由于受丈夫株连,被免了职连羊群也没有。她只得与丈夫胞弟包其木德一起干活儿。

我们蒙古包的5个女知青被分到他们包学牧业活儿。虽然达力阿嘎境遇不佳,但我从内心深处对她很是同情和敬重,不仅因她是全旗最早的女共党,我还隐含着一种的同命相连的情感。那时我的父母也都作为走资派被关押了,我离开北京时连面都未能见上,杳无音讯。

我们学会挤牛奶、赶牛车、下羊夜、拆包、搬家等牧业活,都是达力阿嘎教给的。她干活的麻利劲儿,一看就知里里外外是把好手。

第一次搬家,就是一手由达力阿嘎操持的。当看到我们原来是住在一个“大笼子”里时,大家新奇高兴得像顽童一样惊呼雀跃,就是看到覆盖在木板下圆圆一圈嫩草也要“呀呀”惊叫半天。阿嘎牵着搬家的草原小列车(一头牛拉一个简易木板车拴成一串,远看象一列行走在草原的小火车)的牛耳在前面走着;那仁花采着野花、野韭菜、野葱、野黄花一路告知我们花草的名目;小小的布和巴特尔象个大男人一样骑马赶着几头乳牛在后尾随,永远不离他前后的还有四条狗......多美的一幅草原人家画面啊。

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随着“挖肃”(挖出、肃清“内人党”即内蒙古人民革命党)斗争的展开,达力阿嘎也被专政了,只有她一个女人和一群四类分子被关押在大队部的破土房里。

我们知青也被集中到大队部学有关“挖肃”的文件,参加阶级斗争。某天一男知青带着10个四类分子去冬羊盘起羊粪砖垒羊圈,冬天厚厚的羊粪土冻得硬邦邦的,干活时需要跳起双脚落在铁锹上,用巧劲儿来一块块起动羊粪铺就的冻土。那男知青看他们蹦蹦跳跳像是在玩耍,以为他们偷尖耍滑对抗劳动改造,就不由分说地将这些四类分子统统赶回大队部训话,训话到冲动时他竟然命令四类分子脱光上衣,一个个低头弯腰撅在墙边,他拿着粗粗的棍子向他们毫不客气地狠狠抡去。

我进屋时,几个挨了棍子的四类分子正疼得哎呦哎呦叫唤着倒在地上,我看到其中的达力阿嘎也在墙角瑟瑟发抖,我赶忙上去拦阻,那个失态的男知青铁青着脸,歇斯底里地喊:“你替四类说话?!谁不知你在家保爹保妈,跑这儿保内人党来了!”他竟然掉过头拿棍子对着我便要抡,我心一横瞪圆了眼睛比他还狠地说:“你敢?!你简直疯了!”这时另几位知青看不下去,都上前制止他,只见他退后两步,将棍子向地下一摔,气鼓鼓地冲出了屋子,边走边骂怨气难消,他被愤怒蛮横的情绪裹挟着。

土屋里的恐怖气氛顿时缓解,四类们纷纷对我投以感激的目光,达力阿嘎由惊吓恐惧到长叹一口气,她软软跪坐在角落里怯懦地缩成一团。……那以后我便被冠以“保内人党”的帽子,被排斥在参与“挖肃”斗争队伍之外。而且,我与某些知青也从此分道扬镳了。

春天了,关押的四类分子分到各牧业组接羔,我和达力阿嘎分在一个牧业点,我们又在一起了。她一如既往,熟练地接羔、对羔、下羊夜、挤奶、做奶豆腐、拣牛粪、撮毛绳、缝毡子、缝袍子、熟皮子,干起活来灵巧麻利让人叹服。接羔,我第一次听到的“陶爱格”,凄婉的劝奶歌,就出自达力阿嘎的肺腑,为了让母羊认下被遗弃的小羊羔,那充满母爱情怀的善待生灵的“陶爱格”,会让所有听过的人永世难忘。

那年春天,达力阿嘎听说邻队有个女知青因穿“大头鞋”骑马挂蹬,被马不幸拖死,不几天后,她用自己所剩无己的钱(四类的工分都被剋扣了),为我赶缝了一双蒙古保命靴,那双皮靴至少要花去她半年的积蓄。

那年夏天,连绵阴雨一连下了7天7夜,我天天泡在雨水中,淋得无一件干衣可换,浑身湿透沤得难受之极,又是达力阿嘎,在劳顿之余不惜腰酸胳膊疼日夜为我烘烤湿衣。

那年冬天,白毛风袭来,昏天黑地,羊群顺风跑着追之不及,我在迷途无望中,达力阿嘎带着大黑狗寻来,将我和羊群解救于狂风暴雪中。

还有,我不慎被小巴特尔家的大黄狗咬伤,疼痛难忍,阿嘎寻来蒙古草药面及时糊至伤口处,很快消痛愈合。我后来身着的针脚细密的“特利革”(蒙古袍),也是阿嘎一针针一线线在昏暗的油灯下缝制而成。

我和达力阿嘎的情谊就这样一件件一点点的与日俱增。

1974年春天,我和同队几个知青被招回北京当教师。临行前怕惊动四邻,决定悄然离开,就连达力阿嘎也未告知。离开那天,天阴阴的,寒气逼人,飘着小雪,海龙大哥牵来我最喜爱的大黄膘马,正待上马,老远看见达力阿嘎气喘吁吁地赶来,往我手里一个劲儿地塞着黄油、奶豆腐,嘴里千叮咛、万嘱咐要带给我爸妈吃。

我依依难舍地向达力阿嘎、大巴特尔、小巴特尔、大斯楞挥泪道别,几乎不敢多看阿嘎,她已泪如雨下,摘下紫头巾不住擦拭着眼泪。

我跃然马上,一步三回头地依依惜别,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阿嘎!再见了阿爸、额吉!再见了阿哈、阿娘!再见了我的阿尔山宝力格!此刻泪水打湿皮袍长衫,模糊了双眼,送我们走的海龙大声说:走吧,快赶路吧!于是策马扬鞭过了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大约跑出十几里路,来到最高也是还能望到大队部的最后一道山梁,海龙将马嚼子一勒,驻足而立,叫我最后再望上一眼阿尔山宝力格。我回头望去,啊!打草场;我们打过井的地方;我曾迷过路的深沟。啊!大队部,那不是挥动着的紫头巾嘛?海龙眯起眼,定睛望了望肯定地说:是送你的人,他们还没回去呢,等着和你最后一次道别呢!我分明看到:那远远的几个小黑点在不住地挥着手,我看到那紫头巾!我立刻翻身下马,朝着那些晃动的小人影,那摇摆在风中的紫头巾,深深深深地鞠了3个躬,又一次泪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

去年初夏我回草原,听说达力阿嘎年初过世了,享年76岁,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在76岁时离开了人世。

多少年过去了,眼前总也挥之不去的,是莽莽皑皑山峦起伏的雪原上,阿嘎那在风中摇曳的紫头巾......

(2007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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