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者》中的告密时代 作者:董学仁


 

《耳语者》中的告密时代

读书有益,常读新闻也有益处。媒体上的一篇报道,让我知道《耳语者》入选为2014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按投票数,这部书排第三位。

我看了看给它颁奖的理由,不知为什么,说得那样虚化模糊和笼统简单:“依据大量口述史料,呈现了前苏联20世纪20—50年代的私人生活,展示了那个时代公众如何被迫成为两种意义上的耳语者。这种深入到个人生活层面的历史言说,不仅有助于深入理解那个时代的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也具有很强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有一段书评,更接近了《耳语者》自身:它“所关注的正是最为广泛的普通人生存状态和内在心灵,是第一部深入探索斯大林时期个人和家庭生活的口述历史著作。尽管在书中几乎每一页都能感受到斯大林的存在,但是《耳语者》并不讲述斯大林本人,讲的是斯大林主义如何渗入普通人的思想和情感,如何影响他们的价值观和人际关系。”但是,“年度十大好书”的颁奖理由,会让我们注意到“两种意义上的耳语者”。如果没有读这本书,我们当然不知道,“两种意义上的耳语者”指的是什么。

在世界上的各种语言里,耳语是指别人趴在你耳朵边上说话,或者是你趴在别人耳朵边上说话,目的都是不让其他人听见。但在20世纪的俄罗斯语言中,“耳语者”这个词语,具有两重含义:一是指怕别人偷听而窃窃私语的人;二是指暗地里向当局汇报的告密者。

“在这部书描述的斯大林时代,耳语者是生存者的常态,有的是第一种,有的是第二种。当然,还有第三种生存方式,那就是被捕,枪杀,流放到古拉格。”作者费吉斯说。

1959年出生的费吉斯,英国人,剑桥大学博士,伦敦大学历史学教授。他写作《耳语者》的素材,一部分源于一个专门收集斯大林时期档案的纪念协会的档案文献,一部分来自他对受害者和幸存者的调查采访。

那是个告密盛行的年代,举报朋友和亲戚不是可耻的,还会受到官方的表彰和鼓励。

比如,15岁的苏联少先队员帕夫利克,向政府举报自己的父亲特罗菲姆制作假证件。他当众谴责父亲的罪行,并告诉法官:“他曾经是我的父亲,但我已不再认他为父亲。我这样做,不是作为谁的儿子,而是作为一名少先队员。”结果呢,他的父亲先被送去劳改,后来遭到枪决。

帕夫利克的事迹通过电影、诗歌、戏剧、歌曲等各种传播手段,成为影响下一代人的榜样力量。不久后,这个少年受到阶级敌人的迫害致死,成为一代人的英雄,作家高尔基呼吁为他建造纪念碑,号召全体小学生学习他完美的少先队员精神。

费吉斯的《耳语者》试图还原帕夫利克之死的另一个版本:帕夫利克受政府表扬后,接连举报村民隐藏谷物等行为,终于引起公愤。后来他被发现死于村庄附近的森林中,据说是被他的亲戚刺死的。他死后,整个家族受到审判,祖父和祖母、堂弟和教父全都被枪决。

费吉斯在《耳语者》中写道:“对他的崇拜在道德准则和情感上,深刻影响了整整一代孩子。他们从帕夫利克身上学到,与亲人之爱及其他个人关系相比,对国家的忠诚则是更为高尚的美德。举报朋友和亲戚不是可耻的,反而是爱国热忱的表现。这种想法植入了千百万人的脑子。”另外一种告密,来自人们心内深藏的恐惧和贪欲。如果成为官方需要的告密者,就有了个人安全和荣华富贵。

比如,主持苏联作家协会的西蒙诺夫,可以说是当时最为得意的文人,也可以说是最为著名的告密者。他将其他作家的私下议论向官方告密,于是他的很多同事被送进古拉格,其中还有人丧命。

如果没有读过《耳语者》,我们也多少知道西蒙诺夫的一些事情,在《日瓦戈医生》作者帕斯捷尔纳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后,西蒙诺夫主导了对帕斯捷尔纳克的攻击,使后者处在痛苦煎熬中,没有几年就死了。虽然他在晚年做了些忏悔,但那些因西蒙诺夫而死的人,无法再活过来听他的忏悔,当然也无法对他宽恕。

《耳语者》中的西蒙诺夫,尽管身居高位,仍是斯大林的一枚棋子,一个牵线木偶。这部书的一章以“普通斯大林主义者”为标题,让这个曾被忽略的词语变得醒目。而在书中几乎作为主线描述的西蒙诺夫,就是这样一个“普通斯大林主义者”的形象。

在半个多世纪里,我们因为思考素材的缺失,完全忽略了1945年后斯大林时期的改革。在《耳语者》中,费吉斯觉得,这段重要的改革一直持续到斯大林病故的1953年。当斯大林受到二战后整个世界的政治改革冲击,重视和使用了技术管理方面的新一代专业精英。他们不同于战前官员,他们有专业知识,有更加开阔的视野。这个新的专业阶层,得到他们所需要的相应地位和物质享受,付出的则是对于斯大林式主义的忠心耿耿。

《耳语者》写到这里,借用了一名逃亡者的话:这个阶层“虽然不相信政府及其奋斗目标,却认真执行它的各项命令。通过这些普通斯大林主义者,即尽心尽职的数百万技术专家和低级官员,政权趋于常规化,行为变得官僚化,当初导向大恐怖的革命冲动,逐渐转化成忠心耿耿的专业精英的四平八稳。”读到这里,也许我们会想起《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汉娜·阿伦特在书中提出了纳粹时代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的恶”概念。而《耳语者》中写到的“普通斯大林主义者”以及对所处时代的作用,应该是相关学术研究上的一点进步。

“掩饰一直是苏俄必要的生存技能。但在战后,阶级出身和政治热情逐渐让位于外表的遵循和顺应,戴上面具的表演达到炉火纯青。”《耳语者》这样写道。到了这个时期,普通民众发生改变,从耳语者变成了戴面具的人,从小声嘀咕出不同意见变成了将真实想法埋藏心底,完成了人格上的普遍分裂。

于是,在斯大林主义时期,令人烦恼的耳语者几乎消失,告密者也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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