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做:落花生的女儿——许燕吉 作者:熊窝搜集


 

落花生的女儿——许燕吉

作者:心做

来源:微信公号-BJ5Z1973

“我生活在动荡的岁月,被时代的浪潮从高山卷入海底:国家干部变成了铁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给了白丁老农,其间的艰辛曲折、酸甜苦辣,称得上传奇故事。”这是许燕吉女士在回忆录《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一书中的一段话,既直白地总结了自己的泣楚人生,又侧面留出了一条缝隙,让当代人窥见了中国某个年代的至暗时刻,而等来黎明的许燕吉,就是那个激荡时代的缩影。

许燕吉之所以称为落花生的女儿,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民国著名的学者许地山。许地山有一篇很出名的文章叫《落花生》,文章所署笔名也是“落花生”,入选了小学语文课本,相信有记忆的可以记得,这篇文章陪伴了几代人成长。

许燕吉生于1933年的北京,祖上祖父中过举人,曾在广东为官14年,后来因辛亥革命丢了官职,出于早前良好的家境,父亲许地山年少时出国留过学,受到了较好的教育,日后成为了民国知名的学者。在许燕吉三岁的时候,许地山受胡适推荐,来到香港大学任中文系主任,一家人也一同前往。

那时候许燕吉一家生活很优渥,住在一幢两层小楼上,一楼还租给了英国人做生意,家里有一辆奥斯汀汽车,父亲不会开车,车是母亲开的。童年时爱串门,因为父亲经常照顾暂住香港的陈寅恪一家,所以许燕吉去的最多的就是陈叔叔家,和他三个女儿打成一片。

这样的生活,在一个战乱时代,虽然难得美好,但也难以持久。

1941年,许地山不幸猝死于香港,那时许燕吉才八岁,接着灾祸不断,四个月之后,日本人占据了他们的房子,母亲携一家人从火海逃生,一路辗转广西、湖南、贵州、四川多地,最后才逃亡至南京落脚,许燕吉也有幸在父亲生前好友的资助下入读南京明德女中。

1950年代初,许燕吉考上了大学,就读于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上大二时和大学同学吴富融谈上了恋爱。那时行事要谨慎,结婚恋爱都要跟组织打招呼,经过同意后,两人于1955年毕业后结了婚,许燕吉也顺利地分配到了工作。

这对于许燕吉来说,是一个不错的人生开端,书读完了,人也嫁了,工作也有了,但是老天偏偏却在她人生稍微有点起色的时候,开了一个痛不欲生的玩笑。

“当时我提了不少意见,被打成了右派。”1958年1月,风潮涌起,雪崩之下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不单止许燕吉,许多人也莫名其妙扯上关系,尤其像许燕吉这种”多嘴“的人,她的心直口快是出了父亲的性格。许燕吉曾坦言,“我父亲如果活到【略】后,也肯定没好日子过。”就如听到过一句关于鲁迅若活着的评价一样,”要么他闭嘴,要么蹲监狱。“许燕吉被开除了公职,离开了石家庄工作的畜牧场,逮捕时她已怀有身孕,所以缓了4个月,但迎接她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得知是一个女孩,许燕吉想看一眼,但是医生劝她别看,以免留下阴影,后来她回忆说:“假如当时知道她是我的惟一,无论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因为这一生她再也没生下过孩子。

同年7月,许燕吉被正式逮捕了。到9月28日,判刑下来了,有期6年,管制5年。又在入狱两个月后的12月25日下午,许燕吉在监狱收到一张诉状纸,原告是吴富融,被告是许燕吉,诉告目的是离婚。

短短一年,许燕吉经历入狱,孩子夭折,丈夫提出离婚,仿佛人生所有的苦难都一次性劈头盖脸向她砸来,毫无准备就跌入了万丈深渊。

第二天,许燕吉一字一泪给吴富融写了一封长信,求他念惜夫妻感情一直融洽,不要跟她离婚,倘若他日出狱会用一生来报答。人生到了最难的时候,怎样都是求人,许燕吉很失落地描述自己当时的落魄,“我就像个无助的溺水者,救助烂泥塘边的一棵小草,想暖回还有温度的爱情,想留住和社会的联系,想借力回到过去的生活。”吴富融之后来监狱见了许燕吉,说了各种不得已需要划清界限的政治理由,希望可以得到许燕吉的谅解并同意离婚,但是许燕吉就是坚决不离婚。尽管这样,到了次年的五月,离婚的判决还是下来了。

遭到这样的打击,看守的人以为她会自杀,许燕吉说倒不会,因为很小就知道一个道理——爱情是不可靠的,绝对不要为了一个人去寻自尽。甚至在后来,她还埋怨吴富融笨,“他够笨的,你的目的不就是要离婚吗?还说这么多政治口号。他就说,你判了这么多年徒刑,我们需要离婚。这不就离了吗?我绝对同意。他写这么多倒让我来火了,我就是不同意。”不管顺风、逆风,都要迎风前进许燕吉曾说,在监狱那段时光也挺好,见识了不少奇闻异事。有人以前是妓女,但人其实很好,有人是杀人犯,但也并非十恶不赦,有人想自杀,但自杀的方式也各有不同,甚至在一起吃饭时不知道那个犯人原来是公安局局长。

在60年代初,是最难熬的日子,大饥荒吞噬中华大地,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许燕吉在那个艰难岁月,曾对着一块发黑有毒的红薯瞪了5分钟难以下口,后来还是吃了,她说,“没出问题,但当时的斟酌抉择令我终生难忘。”在狱中无辜地荒废人生,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并不是光荣的事。许燕吉其实能提早出狱,在1961、1962年的时候,她连续两年立功,本应减刑,但后来她还是把立功名额让给了一个还有五年的牢友。或许因为这样,时间在人物的出场顺序上又给她安排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为达到改造目的,监狱给她介绍了对象,许燕吉遇见了一个对她不错的男人吴一江,遗憾的是,时间又让她错过了这个人。

许燕吉要出狱了,吴一江还有三年,谁也不能等谁,告别之前,许燕吉给吴一江留下了一张纸条:“只要有一线的可能,你就是我的丈夫。形势实在不允许,你就是我哥哥。”1964年,许燕吉刑满释放,这时她已经31岁,但仍要接受管制5年,因为还有帽子,许燕吉没有回到南京与母亲团聚,而是选择在狱工场就业。

1969年,许燕吉结束了漫长的11年监狱生涯,但颠沛流离的生活亦未停止,正逢中苏“珍宝岛事件”爆发,全国进入战备状态,城市人口要向农村疏散,没人收留她,许燕吉无可奈何下投奔了远在陕西17年未见哥哥周苓仲。

哥哥同样被管制,已经40多岁了,仍然是独身,自己自顾不暇,想帮妹妹又有心无力,为了落户,许燕吉最后听从哥哥的建议嫁人。

村里听说有个外地姑娘要嫁人,全村的光棍都跑来相亲,后来知道背景有问题,又全都吓跑了,只剩下一个叫魏兆庆的老农天不怕地不怕。魏兆庆大许燕吉10岁,家里还有一个九岁的儿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不忌讳许燕吉的身份,许燕吉也相中他根红苗正。在结婚前,两人还有过几段颇有意思的谈判对话,许燕吉坦率告诉魏兆庆:“我成分不好,嫁到你家后今后对你儿子参军招工都有麻烦,希望你慎重考虑。”魏:“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兵招工都无所谓,我还指望他留在身边养老呢!”许:“我不会做饭,不会针线活,你可不要嫌弃。”魏:“不要紧,我会,你只要照看好儿子就行。”许:“以后咱们在一起生活,会有好多不习惯,我希望各人还得保留各人的生活方式,不用要求和自己一样,比如你蹲着吃饭,我就得坐着吃饭。你也别叫我跟你一样蹲着吃。”魏:“那是当然,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农民大老粗,就不能一样嘛!可是古人说:入乡随俗,种庄稼还讲个因地制宜,咱们也就不能弄得太特殊。”许:“对的,在群众中自然和大家一样,我是说在家里生活小事,不要强求对方听从自己。”魏:“行,只要条件许可,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我没意见。”在许燕吉出嫁前,哥哥周苓仲极其煎熬,他无法想象妹妹一个读过大学的知识分子要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但现实要生存,也只有这一条路,就如许燕吉所清晰认识的那样,“生活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说不清有多少人身不由己。人生被历史的巨刃割得七零八落,如同摔碎在地上的泥娃娃,粘都粘不起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1971年夏,许燕吉和魏老汉合影许燕吉与魏兆庆之间没有爱情,两人的合作目的也很明确,一个是想给家里找个女人,一个是想找个地方落脚,这样的关系尴尬又平凡,实际反响却又比当今许多爱情基础结合的夫妻相处的和谐融洽。

老一辈农村人的性格大都适合过日子,魏兆庆老实巴交,农活粗活从不让许燕吉沾手,有什么好吃的都先顾着女人,许燕吉又把好吃的悄悄塞给孩子,后来孩子也愿意喊许燕吉妈妈,魏兆庆又在村里好说歹说给她求了一份村兽医站工作。

相互感动的岁月终究让许燕吉渐渐接纳了这一份弥足珍贵的亲情,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八年后自己会有平反的一天。

人生的命运如拧麻花“我看见的处处都是悲剧,我所感的事事都是痛苦。可是我不呻吟,因为这是必然的现象。换一句话说,这就是命运。”——许燕吉    命运是一个谜,许燕吉的命运,多多少少和国家命运绑在了一起。

1978年底,儿子魏忠科刚上高中,老师批改他的作业时引起了注意,发现他的英语底子不简单,问他是不是跟谁学过?魏忠科回答说是妈妈教的。这位老师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农村不可能有会英语的农妇,要是有,肯定是知识分子。

在老师的及时通知下,许燕吉赶上了扫尾阶段,在1979年3月的春天,迎来了平反的消息。几经辗转,1981年,许燕吉还职南京,见回了多年不见,已经81岁高龄的老母亲,许燕吉跪于跟前,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任凭眼泪打落。

回到南京后,许燕吉进入了江苏省农科院工作,评上了副研究员的高级职称,当上了市政协委员,身份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留在乡下的丈夫成了亲友关注的问题。昔日的老同学、老朋友纷纷上门来电,催促她赶紧结束这场荒唐变态的婚姻,“你和他毕竟不相配,你们既无爱情又无共同语言,给他一笔钱,散伙吧。”几个月后,许燕吉拿着调函回陕西办手续,村民以为她要办离婚,殊不知她拉着魏老头来到了南京,还四处奔走办了户口,后来又怕魏老头一个人瞎逛寂寞,于是给他在农科院找了一份养羊的工作。魏兆庆养了100只肥羊,不提有多开心。

朋友们都无法理解许燕吉的做法,但许燕吉对待婚姻也有自己的态度,“我和他可是一根苦藤上结出的瓜啊,我怎能丢下他呢?我离不开他了啊!我当时被人踹了一脚,心痛了大半辈子,现在我可不能伤他的心……我对婚姻还是严肃的,即使没有爱情,也是一种契约。这老头子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十年来都和平共处,不能因为我现在的社会地位变了,经济收入提高了,就和平共处不了。再说,这老头子已老,没有劳动力了,我有义务养活他……文化程度有高低,但人格是平等的。我们的道德观念基本一致。”同年,养子魏忠科也传来了好消息,在许燕吉的悉心辅导下,他以骄人的成绩考取了陕西师范学校。当别人都佩服她与养子的母子关系时,她说,我不相信一个好的家庭必须有血缘参与其中,我的家庭是我争取回来的。

恩怨流年,云淡风轻1988年,许燕吉和魏兆庆都退休了,儿子也来到妈妈这边落户成家。闲下来的老两口各有各的乐趣,一个是名人忙着接客,一个喜欢蹲马路边上抽旱烟看来回跑的汽车,边看边乐呵呵。夫妻俩还趁走得动,经常牵手到太湖边,黄山下,扬州等地方旅游。晚年的时光,老两口你为我打水,我替你穿衣,一对没有爱情的夫妻平淡之中流露着关爱。

2004年,燕吉大学毕业50周年纪念会的时候,一把年纪的许燕吉在同学聚会上见回了昔日的前夫吴富融,此时的吴富融也已垂垂老矣,他以同学的身份赠送了许燕吉自己的诗集,上面写着“许燕吉老同学指正”。此前吴富融多年来一直躲着许燕吉,许燕吉意识到后特意打电话告诉他:“有聚会你就来,不要躲着我,不然别人还以为我给你多大压力。”对于往日的恩怨,许燕吉都选择与岁月握手言和,她说,“我现在谁都不恨。”后来她还直言吴富融的诗写的不怎样,更是当众赋诗一首:

五十流年似水,万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讳,鸟散音影无回。

2006年,与许燕吉真情风雨三十多年的魏兆庆去世了。老头子一走,许燕吉一下子感觉冷清了许多。闲来无事,她开始拿起笔,细叙沧桑记流年,花了六年时间,写下了一部她自称为“麻花人生”的回忆录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她希望告诉人们,“如果把历史比作一株花树,我们不光要看到那些漂亮的花,更要看到泥土下面那些不怎么好看的根。”提到妹妹写回忆自传,哥哥周苓仲曾说,“不想再回忆,回忆很痛苦。”“妹妹写这本书,等于是把过去的痛苦再受了一遍,精神上很受影响。”不知是否应了哥哥的话,新书发布不久,许燕吉身体状况一下子变得糟糕,病重期间,她一再告诫家人,“你们千万不要抢救我,没有意义。”2014年1月13日,许燕吉老人在81岁生日那天,平静安详地结束了跌宕传奇的一生,遵照她的意愿,后事从简,遗体捐献。

纵观许燕吉一生,泣楚与苦泪伴随了大半辈子,曾经的罪名可以撤销,但已经因罪付出的岁月不可能撤销,像脱不落又结不牢的伤痂,烙印在心里,每说出来一次,就会渗出一次血来。

事实上,在高歌猛进的年代,权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论蝼蚁巨擘,都会被无一幸免地卷入漩涡。时代精神让是非扭曲不分黑白,碾碎的不单止是知识青年对国家的满腔抱负,还有一个普通人安身立命的生存尊严。大环境的压迫下,人性进退两难,婚姻变得脆弱,爱情不再被需要,道德法制亦被践踏,所有事情都要让位求生。不管是卸下身段嫁给文盲老汉的许燕吉,亦或是抛弃道德离婚的吴富融,他们都只是风雨飘摇中的小人物,只能像微尘一粒在人海随风飘扬,风吹到哪儿就是哪儿,苟延残喘别无选择。但同样,历史也总是真实的描绘人心,那些绝处逢生的前人永远告诉我们,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许燕吉,1933年1月在北平(现北京)出生。许燕吉的名字是她的外祖父给取的。燕者,生于北京也;吉者,可冲晦气也。父亲许地山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笔名落花生。2014年1月8日,许燕吉2014年1月13日在南京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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