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闪回 作者:谷振海


    记忆的闪回   

转载自公众号: 兵团战友

谷振海兵团照片

记忆的闪回

作者:谷振海

一、去兵团

走的日子是规定好的——8月29日(1969年),星期五。那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父母送我到北京站。上午10点钟,列车启动的那一刻,与家人的情感成为遥远的思念。

那是一列临时加开的绿皮火车,走的是丰(台)沙(城)线。一出北京还好,走延庆,过官厅水库,青山绿水,满眼青翠,就是山洞多。一开始没经验,不知道钻山洞需要关窗户。当时的火车以燃煤为动力,车头的烟囱里冒着黑烟。走在平原上坐在车厢里见不到烟,一过山洞,尤其赶上长些的山洞,浓烟排放到山洞里,顺着敞开的车窗进入车厢,钻出山洞,旅客的鼻孔、嘴角甚至满头满脸,都是煤烟熏过的黑。

过了张家口,再往前就到了山西境内,景色开始荒凉。北面是千里大青山,南面是灰黄的枯草,低矮的灌木,望过去,没有尽头。

颠簸了30几个小时,火车停了,在五原县的刘召车站下车,傍晚时分。

迎接我们的是毕副政委。车站的空场上摆放了办公桌,领导坐在桌子后面通过高音喇叭讲话,空场上立着几根拴马的桩子,木桩旁的马尿映着夕阳。

罕见的是内蒙的蚊子,可能新人有新的味道,大个黑蚊子围在每个学生的头顶乱转。成百上千只蚊子开饭了,争先恐后地轮流攻击我们。本能的保护就是用手在头上、脸上、脖子上,一切裸露的地方打蚊子,蚊子的尸体成了液体。

我随大家上了开往15团的拖拉机。内蒙当时没有柏油路,土路的表面积着10公分以上的黄土。车轮碾过,黄尘滚滚。坐在拖拉机上感觉是一个字“呛”。

天完全黑下来,正对的前进方向(朝南的方向)偶尔现出昏黄的光——低矮的民房窗户透出亮色。回首,野径云惧黑;迎面,江船火独明。

颠簸到了连队,锣鼓齐鸣,还听到欢迎新战友的口号。迎接我们的人远没有想象的多,伸出一只手就能数清。掸去满身的黄土,忍着蚊子咬的瘙痒。连队给每人盛了一碗热汤面,就是后来的病号饭。面是春小麦磨的,有点粘。我乘人不注意,悄悄地倒了,因为我有一个提包,里面装满了糕点。

二、接受再教育

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选择兵团的理由是,内蒙兵团是不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准军事化管理。按月领津贴。去东北有40多元的工资,是内蒙收入的8倍;去云南,热带雨林,西双版纳,有浪漫情怀;去内蒙只有政治的考量。

北京68届初中生当知青的,基本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虽被划入另类,内心还tm向往伟光正。人格独立只是理想,具体要看阶级划分时你被划到哪边。到兵团不足10天,学会的竟是与生殖器、性行为有关的当地特色方言。看来,下坡容易上坡难,接受这种教育方便自然。

文化大革命打破了原来的社会结构。底层民众的子女与中上阶层人士的子女融汇到兵团这个特定的群体中。有人带来很多文学作品,如维克多•雨果的《九三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系列《欧也妮•葛郎台》、《高老头》、《贝姨》等,狄更斯的《双城记》,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唿唤》,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高尔基的《克里姆•沙姆金的一生》……

涉足欧美文学,始于十几岁时的内蒙兵团。虽属学习范畴,但客体不是贫下中农。按当下的价值取向,属无用功。但陶冶情操,沉积学养。

三、关于英雄的思考

上世纪70年代初的秋天,乌加河西岸,一个三角形、边缘有土制堤坝的地块。收获的季节,收获物是马铃薯(土豆)。工具是马拉犁。几千年前的祖先就用这种方式劳作。

马是两匹,一匹大青马,体壮胆小。一匹叫白瞎子,老马,狡猾,平时的套绳总是松弛的(不用力),一只眼睛看不见。扶犁的是孟姓复员军人。种土豆不用繁复的田间管理,收获时用铧犁沿着作物的行距,把土地翻起来,露在地表的果实,被跟在后面的人捡拾起来。盖在下面的果实,不得而知。

当时的地表土壤结了一层硬壳,形成不规则的多边形裂口。马拉的犁要么豁开坚硬的土块,要么把土块整个翻起来。马拉着犁在沿着不规则的线路艰难地前行。颠簸厉害的缘故,突然,老孟没把握住犁的扶手,双手脱离了铧犁,马匹突然失重。两匹马一匹胆小,一匹瞎眼,不明情况时拼命奔跑(动物的本能)。人们意识到“马惊了”。八个马蹄,一张铁制铧犁,在黄土地上划过,卷起黄尘。因有堤坝拦阻,惊马只是转圈,结果是马跑不动了,铧犁因惯性而打折马腿,围观的人目瞪口呆,无所适从。

突然,一个身影疾速飞入黄尘中。电光火石间,惊马停住,跑向相对的方向。大张鼻孔,胸膛起伏,尘土散去,完好无损地站起一位英雄的身影。

原来,两匹马用一节缰绳拴在一起,以保持前进的方向。挺身而出的是当时马班班长严继才。他紧跑两步,扑到两匹惊马之间,用自己的体重坠断了缰绳。马匹失去了共同的联系,分道扬镳,所以停住。人们惊诧之余,替英雄捏着一把汗。如果铧犁的铁头没有被颠簸得离地而起,年轻的身体必将与钢铁的铧犁亲密接触,后果不堪设想。

见到当时的情景,深受震撼。天天想学英雄,机会来了,除了无措,还能干嘛?何为叶公好龙,此事作了形象的注释。事后没人提起表彰,结果不了了之。但英雄的形象,在我心中树立。严继才成为我近半个世纪的精神偶像。

直到近年,网络时代的到来,人们开始反思早年倡导的大公无私。比如: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于是开始怀疑。严班长当年20多岁,已属成年,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当年的做法是否有被道德绑架的嫌疑?如果历史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是否会因两匹马而准备付出生命的代价?孰轻孰重,值得反思。舍己为人,是否应无条件倡导?珍爱生命,珍爱自己的生命,是否同样应引起重视?随着时代的发展,价值观的重建,是否应有新的认知。

四、边塞风景

当初的向往,来源于唐代王维的诗《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古朴,苍凉的大漠风光,二维与三维的交融—大漠孤烟;点与线的组合—长河落日。

连队的东边有一条乌加河,虽不宽阔,聊胜于无。无奈方向也出现偏差,想看长河落日,要傍晚游泳到河对岸。处在河西岸,能看东方红、太阳升。

内蒙的景色有时是很美的。赶上不刮大风的时候,最好在秋天的午后。天空碧蓝碧蓝,千百朵棉花状的白云,云底部的边缘被风切得平滑齐整,均匀地排列开去,太阳在云的上方,从云的缝隙中射出光芒,把云朵的边缘染成金黄色,值得你做无限的遐想。

初秋的早晨,太阳或许刚刚升起。田野里充盈着百灵鸟婉转的鸣叫。每个音符十几、二十几个音阶,高低不等,错落有致。这种鸟羽毛呈黄褐色,间有黑色斑纹,腿长,善走。落下时停在远离鸟巢的地方,转动脖颈,观察到没有危险后,快速奔走回巢。

草叶沾满了晚间落下的露珠,走不多远,裤脚会被露水打湿,裹在小腿上,略显沉重地晃。

五、荒漠绿洲

荒漠是精神领域,绿洲是音乐范畴。当年,除了8个样板戏一枝独秀,其他艺术万马齐喑。

人大附中高中的陈雷苾,身高一米八四,玉树临风。打篮球是中锋,经常在《兵团战友》报发表文章。记忆最深的是他拉小提琴《新疆之春》《梁祝》《三套车》《流浪者之歌》……由于陈同学的介绍,我们知道了音乐家莫扎特、舒伯特、彪德西……他给我们讲述出自意大利北部小镇克雷莫纳的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第瓦利、阿玛蒂和瓜尓涅利。讲诉制作小提琴的背板,要用德国斯洛伐克的云杉,而云杉的干燥期为5至50年……寒冷的冬夜,音乐如春天的绿,润着荒芜的心灵。

六、放羊

羊倌赶着羊群从羊圈里出来,“咩咩”的叫声响成一片。绵羊多,山羊少。二三百只一群。毛色不像文学作品里描写的雪白,而是灰、黄、白混合的颜色居多。春天时,羊群永远是躁动不安地奔跑。青草刚出地皮,遥看青青近却无。永远跑不到向往的目的地。羊倌用羊铲(一米五六的白腊杆,下端镶有铁制的10公分长,三四公分宽的铲子),铲起地上的黄土块,用力甩出,准确地落在领头羊前面的草地上,头羊一愣,傻傻地站住,羊群跟着停下来,低头吃草。一会儿,又开始奔跑,往复循环。

三伏天中午,天气太热,为躲避灼热的阳光,低头钻到同伴的身体下面。几百只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一会儿就形成密密麻麻的一大团。羊倌此时的任务是使用羊铲轰动羊群,否则有羊会热死。

远了,景与情历来难分清楚。

七、记忆的闪回

杂乱的回忆,时而中断,时而连续。下面是记忆的闪回:

奇冷。1970年冬天,当时每班住一间房子,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砌了土炕。每个炕睡6个人。冬天烧火炕,赶上有时半夜火灭了,我们就把棉衣,棉裤,棉大衣盖上,头上带着皮帽子。身体是僵的,辗转反侧,真的冷!

次日起床,眉毛,胡子(唇下的绒毛),皮帽子的毛,结着厚厚的一层冰碴。哈出的气能看见,白色的雾。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有一次,领导通知:今晚拉练。于是事先做准备:衣服放在近处,背包带,鞋袜,准备好,性急的甚至把被子打成背包,穿好衣服,等着吹集合哨。熬不过睏劲儿,又迷迷煳煳睡着了……后半夜,急促的集合哨响了。朦胧中,穿衣、叠被、打背包。鞋带没系好,走路磕磕绊绊;扣子系错了,前襟有长有短;背包没打好,被子左出右进……刚出被窝,突遇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风灌进领口、袖口,真冷。低头迈步跟着走,大约两三个小时,天逐渐亮了。再看战友的表情:嘴角上翘,笑逐颜开——脸上的肌肉冻僵了。

麦收。遇到麦收得半夜起身,摸黑下地。那时最好磨出两把镰刀。一天下来,腰疼得要折断,还总落在后面。一开始三陇麦子,过一会能变出十几陇。

有的战友把麦子捆成“牛腰”,用叉子往马车上挑的时候,需用上浑身力气。装车的把式更牛,一层一层往外出边,车装成底小上大的几何形状,坐在上面,晃得厉害。

挖渠。春天挖渠有冻土,要打眼放炮,用火药炸开冻土层。一人手扶钢钎,另一人抡起18磅大锤,准确打在钢钎顶上(我打过鉄,常抡大锤)。装好炸药,打过招唿,所有人停下,等待炮响,有专人负责监听,以判断有无哑炮。

爆炸后,漫天飞舞冻土块。四五米不等的高度,自由落体的速度,不是很快。下面的人躲开大块冻土,继续挖掘、运输……

种水稻。不像江南水乡,耕牛,插秧。内蒙集温不足,早春撒种。上下两层冰,中间夹着热的腿。为此很多女生受凉染病。

草与苗齐长,到一尺高的时候,要去稻田拔草,草是三穗草。一条长长的木头横放在两端的田埂,人们坐在木头上拔草。大抵把草顶端的穗儿撸掉了事。我突然认真,连根拔草完全彻底。回头看,只有水面,没草,也没苗。

种玉米。那年种玉米,不等成熟,天气冷了,只好提前收割。然后大家沿着窄窄的田埂到地里去背玉米。二三百米的距离,一百五六十斤的麻袋。往返一天,说不累是瞎话。那年,没磨成玉米面,吃了半年煮玉米。

八、兵团生活对我的影响

最大的影响是该上学的年龄没上学,造成一代人的文化断层。

1977年恢复高考,给了知青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但知青中分两类人,一类是有能力与资格参加高考的,而另一类是知青的大多数人,他们和我一样,不具备这种能力与资格。比如四中高三年级,出了个孔丹,西城纠察队的队长,吴敬琏的第一个研究生,中信集团的董事长;出个了北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的作者;出了个周孝正,人民大学社会学教授。这是有资格参加高考,改变了自我命运的代表。

我是低年级初中生,直到1986年才参加成人高考,在北京电视大学财务会计专业学习,1989年毕业。有幸搭上末班车。

我只上了9个月的初中,近于文盲。补习中学知识用了两年,但知识结构残缺不全。没有实验手段,化学、物理几乎是空白。就数学讲,“平面几何”中边角边,角边角,至今弄不明白,“对数”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虽然以后学习过高等数学,做过几道樊映川的微积分习题,但基础差的现实无力改变。

就喜欢的文学领域来说,古汉语基础差,别说《古文观止》《史记》《资治通鉴》看得费力,就连蔡东藩《中国历史通俗演义》这种半文半白的书,也是字典不离手,看完一篇,只能了解个大概。

总之,一代人的知识断层,影响深远。什么年龄干什么事,该读书的年龄没读书,亡羊补牢,作用有限。

九、拨乱反正

上世纪80年代初看过一篇文学作品《红月亮》,具体内容记不太清楚了,其中有一句话至今记得:“那是一个以头顶地的时代”。红月亮指月光经过地球大气层到达人眼的距离,月全食也会出现红月亮。

那个时代是非颠倒,意识形态压倒一切,强调意识对物质的反作用。我们念念不忘的是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后来知道,自己也属于劳苦大众。

党的第九届代表大会,打倒了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同时把宪法修改成30条。战友马忠瑞就提出过质疑:“宪法都改成30条了,人的权益怎么保障”?

于是出现了后来的拨乱反正,就是把被颠倒的事实颠倒过来。于是,阶级斗争为纲变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于是,被打倒的走资派,右派,学术权威得到平反。于是,知青运动结束,知青们纷纷返城。

对知青运动,按说知青最有发言权,但 “青春无悔”、“峥嵘岁月”的泛滥,验证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王羲之《兰亭序》中有言:“后之视今,尤今之视昔”。知青运动,是非曲直,同许多社会问题一样,留待后人评说。

2017.9.23

 

谷振海,男,大专文化,1952年8月出生。1969年北京第49中初中毕业参加内蒙兵团,为15团7连兵团战士。1976年返城后先后在北京崇文针织三厂、北京市西城区宣武汽车一场、天桥联社万明食品经营部、北京金北家园装饰建材有限公司和北京旭伟律师事务所从事财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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