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几篇  

林子

省亲几篇(之一)：父母

暑假里，终于下了决心回去探望父母。多年没有回去了，总是有许多的应酬和热闹，小弟说，姐姐你一回来怎么就象是元妃省亲呀！

其实，父母现在居住的城市，于我来讲尚是陌生的。我在另一个更偏远的小城里出生和长大，我只熟悉那里。而这个城市却给我一种疏远和冷淡的感觉，就如同这个城市的空气中那一股挥之不去的煤烟味，每一闻到便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一种远离了熟悉环境的不安。我甚至在说起这个城市的名称时，也有一种不习惯的别扭。我不熟悉它，也谈不上是喜欢或不喜欢它，我时时在牵挂着它，只是因了这里有我的亲人，让我走到那里都为之揪心的亲人。。。

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去，终于看到父母是在一点一点地变老了。

小时候的印象中，有一张父母的结婚照，一直摆在父母书桌上的玻璃压板下。照片上的父母非常年轻，光彩照人。年轻的母亲娇小柔美，清雅如兰，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流漾着如水一般的温柔，令人过目难忘。年轻的父亲目光朗朗，文雅俊秀，眉宇之间一股掩藏不住的英气，灼灼逼人。

很早以来我就意识到，我们儿女五个，那在神情举止上不同程度表现出来的温柔气质，必是来自于母亲的遗传。而在内心血液里，那或多或少总在奔腾活跃的一种正义冲动、英雄情结和理想主义，则多数是承袭了父亲。假如说，我们从父母身上得以共同学习到的东西 ，那就是善良，一种极之难得的善良。除此之外，还有正直。长大以后，始终以为这是人性中最优秀和最重要的东西，而这两者往往又是相互依存的。

想起在那些日子过得非常艰难的年代里，父母一次又一次地从家里的米缸掏出已余剩不多的米，放进那些从乡下来的亲戚或不是亲戚的各色人的袋子内，即便自己的身后总还站着嗷嗷待哺的幼小儿女；想起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过去之后，父母对那些昔日学生又是何等的宽容和谅解，更拒绝干任何落井下石的事情，即使他们曾经令母亲失去了一口洁白如贝的牙齿，令父亲失去了后半生的健康。这种善良和正直，始终伴随了父母的一生，使今日已是白发苍苍的父母仍能保持着一种非常纯粹的气质。这种纯粹近乎于一种孩童的天真，一种少年的执着，一种青春的浪漫。。。望之而令人神往。也许，也正是这共同所拥有的，而使父母在他们的一生中，都非常的珍惜对方，恩爱不变。到了今天，每每看到母亲还可以在父亲面前嘟起嘴撒娇，看到父亲依然低眉垂眼柔声细气地哄着母亲，更在我们儿女面前百般袒护母亲。。。真真是让我们又是妒忌又是惊讶！我的一些要好朋友，也再三称奇，敬我父母的姻缘如金玉之盟，琴瑟之合。

很长的时间内，我们作为儿女的从来就不知道，父母的这般恩爱需要承受如何巨大的压力，也不知道，父母的结婚照上那如清晨阳光一般明朗灿烂的笑容之下，已经暗藏危机重重。几乎可以说就是从那一个日子开始，父母一直因对方而深受连累。很早以来，不止一次地听到姑姑们说着若不是因为母亲，搞学运出身且在游击区出生入死过的父亲已能官至高职，而不致于一生郁郁不得志，犹如蛟龙困水。也听到过外婆家的人在说着若不是因为父亲，从中学到大学都以才女名盛的母亲应不致于受尽折磨，险奔黄泉，一身才华终难尽展。这个时候，我奶奶和我外婆的口气竟如出一辙：这是缘分，命中注定的缘分！何况他们心甘情愿！说得那样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多年后的今天，我已无从了解我奶奶和我外婆的这种口气何以这般坚定。她们都已逝世，而且都在我父母还没有获得完全清白的时候逝世的，但她们始终没有怀疑过她们子女的清白，也没有怀疑过她们媳妇女婿的清白。也许，没有谁能比她们更了解自己的子女，了解那一个满腔热血毁家纾难的儿子，对革命是何等的忠心耿耿，了解那一个与富有家庭决裂的女儿，是多么真诚的向往和追求那个新时代的光明。。。

她们正因为了解了自身儿女的无辜，也就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扣在她们媳妇女婿身上的各式罪名为一种莫须有的东西。对于她们来说，这是一种天生而获得的人生智慧。在这个有着太多的这般经验和文化传统的古老国度里，即便如我奶奶我外婆这样深居家室的妇人，也不难获得这样的一种人生智慧。所以，在那些即便是多么艰难多么可怕的日子里，我奶奶始终跟随在我父母的身边，照顾着厄运重重的父母和幼小的我们，而执意不肯住到我那些地位显赫家境富裕的姑姑家，以致在奶奶离我们而去之后，给姑姑们带来了永久的抱屈，更给我们带来了一生的内疚。

而我的外婆，即使在她的大半生里能见到我父母的面是少之又少，但我所有的姨妈和舅父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外婆最喜欢最疼爱的还是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多年以后，我是多么的感谢我的奶奶和我的外婆，她们不仅用她们宽大的胸襟，保护了父母的一生恩爱，而且支撑着我们在过去的日子和现在的日子，一如既往地相信了父母和理解了父母。。。

那些风雨如晦的日子终于是过去了，父母依然恩爱如初，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即便也有口角，也有磨擦，作为长女，我时而也要耐心地聆听他们相互之间的一些抱怨一些委屈。但是，我从不为之担忧，甚至极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那些抱怨那些委屈之中，包含的仅仅是他们对对方那一份格外的在乎，和那一份深深的爱意。。。

四十多年的风雨磨砺，父母已华发早生，满眼沧桑，比当年照片明显不同地多了一份浓浓的忧郁气质。也许，正是在那些长长的日子里，我们儿女五人都先后地从父母的身上，承袭了那一份难以言状的忧郁气质，使我们从不必明说，便可令陌生人一眼看出我们的相同血缘。多么神奇的血缘延续呀！也许，我们还会将这一气质传袭给我们的儿女，为的是永远记住那一些不该忘却的东西。。。

 

省亲几篇(之二)：小弟

小弟极温柔。

若不是女儿的再三提醒，原以为我们姐妹兄弟几个在性情上，乃是无多大差别的。这次回到家，第一次见到小弟当上父亲的模样，觉得并无大变。只是其小儿正处在日益顽劣的年纪，便将作为父亲的小弟逼出了性情中的所有温柔。无数次在饭桌上出现顽劣小儿大捣其乱时，所有人的眼光都盯住了小弟，期待着小弟能摆出严父之威。小弟似乎也很有此心，脸色肃然口中诺诺，但最终也只能说出了这样一句：你不应该这样做呀……语气仍是温温和和，神情仍是文文静静。令一旁的我恼不得来笑不得，女儿则满心赞叹满心羡慕：舅舅真温柔呀！女儿的语气，让我一下子醒悟到小弟的性情原是与我们有很大的不同。小弟，比我们任何一个的性情都要温柔得多。多奇怪，三个作姐姐的在这一点上竟然都不及男儿身的小弟！

当我们姐妹兄弟五个先后大学毕业，有四个都留在了外边的城市，唯是最小的小弟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一切，好象都是在顺理成章之中很自然地安排下来的。是不是父母和我们作姐姐作哥哥的，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要将从小就缺少父母怜爱和呵护的小弟，留在了重新完满起来的家里？！或许，也是小弟远不象我们几个作姐姐作哥哥的，总有些桀骜不顺好高骛远的脾性，从不言自己有何宏大人生计划，便在毕业时很平和地顺从了母亲的意愿，回到了由于奶奶的突然逝世而又变得不完满的家里。小弟，原来一直就是这样的平和温顺波澜不惊呀！

看着女儿不休不饶的目光，我内心也是困惑重重：我的小弟，何能如此温柔？想起那个疯狂的年代开始时，小弟未满两岁，自此一直到他长成少年，追随着那段日子的是残暴与血腥，是冷漠与忽略，是恐惧与贫困……竟还能让小弟生长出这般温柔的性情！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总也记得六六年的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和小弟跟随着母亲困住在一个类似集中营的学习班里，每天看到的情景都是一样的：总是趾高气扬凶神恶煞的学生，总是低眉垂眼唯唯诺诺的教师……从不敢带着小弟到热闹人多处，为的是不敢看到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不敢听到那些震天动地的呐喊和嘶叫。也从不敢带着小弟到那些冷清僻静的地方，为的是害怕撞上那些要用自己的手来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每当看到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带着异常的痛苦或异常的安详死去时，站在烈日底下的我，便犹如掉入冰窖浑身上下打起冷战。这个时候的小弟，总是抓紧着我的手，靠紧着我的身体，不声不吭，不吵不闹。一直到今天，还很记得小弟那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的那种感觉。那些苦苦等待着母亲归来的漫长而炎热的白天和黑夜，小弟的手总在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偶尔被路边的鲜花彩蝶或墙下的萤火虫鸣所吸引，小弟会情不自禁地松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跑几步，但又摇摇晃晃地跑回我的身边，依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依然以那一种娴静如水的神态，观看着那些他心中渴望的东西。不知是否就从那些日子开始，小弟便有了这样一份与我们很不同的平和、文静和温柔，学会了对那些无端的灾难和恐惧持一种沉默的姿态，学会了对那些极之渴望而又难求的东西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象我们，总有一种抑止不住的冲动、焦躁和愤懑。

细细想起来，在那些小弟慢慢长大的日子里，小弟始终是极之安静的，也是极之温柔的。我下乡的时候，家里已是七零八落，父母常年处在硬囚或软禁之中，年迈的奶奶带着弟妹们过着一种动荡不安且饥寒交迫的日子。不曾记得有过小弟吵闹抱怨的时候，却总记得小弟因一点小小的所获而满足和高兴。难得我回家一趟，他最高兴是追随着哥哥姐姐到小水沟去钓那些极小的小鱼、小虾和小蟹。他总是那么安静地在旁边守侯着，钓着了他便端着盛有东西的脸盘往家里送，眼睛里流溢着心满意足的喜悦，钓不着了，他也高高兴兴地牵着我们的手慢慢地熘达回家，眼睛里依然是一片温柔娴静的光彩。那时我就有了一种冲动，有机会我一定要让小弟美美地吃饱一顿。后来我去了三线修铁路，有机会每月拿到五块钱的津贴，我想到的却首先是给他缝了一条新裤子。许是当时的我，不忍心看着小弟穿的从来都是改过来的破旧衣裳。但等我真正看到小弟穿上这条新裤子时，已是好些日子过去了，小弟窜高了一节，裤子也成了半吊子裤。可是，裤子却还是崭新崭新的。奶奶告诉我，小弟只有到了重要的日子才舍得穿上它。没有想到，小弟一直到今天还保持着这种极之俭朴的习性。

有时我总在想，我们是不是该给小弟一点什么弥补呢？小弟的童年，没有安宁，没有富裕，也没有足够的爱和温馨，他甚至连一件玩具也不曾有过。记得一年的春天，小妹在代奶奶给我写来的信下面，歪歪斜斜地加上一行字，说是她和小弟收养了一只小猫。等我农闲回到家时，猫却死了。小弟静静地拉着我的手到屋后的小树林里，去看那猫的小坟。在花丛下那小小的坟前，我看到小弟的脸上，是一种伤心欲绝的神情。不知是否因那件事之后，小弟再也没有养过任何的宠物了。

我很想告诉女儿，小弟的极之温柔，确实常常让我感到一种惭愧。他对人对事的那一种温和、宽让、安闲以及良善，令我倍感自己的骄横、霸道、任性以及贪婪。我突然发现，我的心底里，其实是最心疼小弟的。我从不忍心指责过小弟的半点不是，也许就出自于这种难以言状的心疼。这次回家，乍一看到小弟头上已有斑斑白发，惊愕不已，随即竟心如刀割，狠不得伸出手来一一将那白发拔掉。我心目中的小弟，永远还是那一个把小手紧紧握在我手掌中的小弟，永远以那样一种娴静如水的神情，远远观望着那些他心中极之渴望的东西……

 

省亲几篇(之三)：表姐

表姐有点骄横，也有点霸道。假如不能及时打电话向她通报我回来的消息，待她急匆匆赶过来，便会疾声厉言训我一顿。长大以后，已发现自己在这一点上与表姐颇为相似。追溯起少时的记忆，似乎可以肯定表姐算是我第一个崇拜的女性了。

我有几个表姐，但与这个表姐的关系最好。在我下乡的日子以及上了大学的日子里，我们俩之间通了无数的信，到了今天已觉得更像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好朋友，许多事情不必明说便已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因此哪怕我们相隔多久的时间再见上一面，也能躺在床上说上几夜几宿的话。我常常也惊异于我们之间的深刻了解和默契，使我们在很多地方酷像亲生姐妹，或者说，她更像我们家族的人。因为严格来讲，表姐是姑姑的女儿，她应属于她父亲家族的人。但表姐却时刻在强调着她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因为她的血液里更多的表现出我们这个家族的那些独立特行的气质：清高与傲骨，骄狂与自信。每逢讲起话来，我们都容易在有意无意之中透出同样的得意和霸气，令周围的人明显感到一种压抑。

但是，表姐却是运动员。她的这份职业，在我们这个文人成堆也以崇文为传统的家族中，很是一种另类的意味。她的父母我的大姑姑和大姑丈，同样是学校里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而她本人从小开始也就是一副眉眼秀雅身条柔软文气十足的模样，令我的少时同学都认定她是歌舞团的演员，大学的同学却更具慧眼地揣测她是一个极有学问的儒雅书生，全因见惯了她来信信封上的笔迹，那是一手龙飞凤舞极见风骨的字。就连我自己，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也很惊异于聪慧而文气的表姐，怎么会是一个天天在地上摸滚爬打的运动员。但在后来的日子里，也逐渐悟出了其中的合理性。在我们这个有着特殊国情的国度里，尤其是在上个世纪那种风雷激荡波谲云诡的日子中，个人的命运往往受到强大的社会控制力量所左右和主宰。就如同我的父亲，本是在兄弟三个之中最有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和气质，但并没有像两位伯父那样，读完了书又当了教书的，而是在还是稚稚学子时就有一种忧国忧民的悲壮情怀，就为一种视之为崇高圣洁的理想信仰所感召，早早便弃学从戎弃文从政，终是在几十年后弄得个从政不顺又从文不成的尴尬处境，白白埋没了少年时代的才子盛名，也空怀天下大志虚对仕途光阴，亲人或朋友说起来无不叹之悲之！表姐虽是比我父亲晚了一辈的人，但所处的时代也没有多大自由度的个人选择，仍受制于强大的社会控制力量。周围的人的生存形式，都为社会上瞬息万变的风潮所决定，今天一窝蜂地学作诗，明天又一窝蜂地搞体育。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好象就是大兴体育热，我的所有的较有机灵劲的同学都进了业余体校，不是打乒乓就是练游泳。表姐她应是在这种热刚兴起时就上了体校，因基础不错，少年时便获得全国名次，顺理成章地就当上了专业运动员。其得以顽固遗传下来的漂亮文笔，便只有在出宣传壁报或在给我写信时才有了机会表现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表姐成为我崇拜和羡慕的对象。假如其主要原因在我小的时候还仅仅是表姐的迷人风采，但在我长大以后就不同了。最记得我已下乡几年后的日子，我为一种终日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毫无人生目标的生存状态所困惑不已深感窒息。那个冬天我得以有机会陪奶奶到省城去探望姑姑和表姐，有一些日子就住在表姐的家。那紧挨着训练场，每天看着表姐起早摸黑极有规律地训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吸引和震动。觉得那是一种于我来讲完全陌生的生存状态，它有着非常明确的而且是非常纯粹的奋斗目标，你可以自由的发掘自身的全部智慧和能力去拼搏，它可以让你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价值体现和一种实实在在的人生满足。相比之下，我对自己的那种充斥着虚无感的生存状态极之厌恶和憎恨。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我在对表姐的崇拜和羡慕之中，开始萌发了对一种具有实实在在人生目标的生活状态的极之渴望。

后来的日子想起来，表姐在那样一种生存状态成长，再加上个人的天赋秉性，自然对生活对人生抱有了一种更纯洁的热情和激情，到了一种非常时候，便会表现出极迷人的光彩。这次与表姐见面，发现表姐明显表现出一种尘埃落定的神情以及一种曾经沧海的语气。我很突兀地对表姐说，你年轻时有一些东西对我影响很大。表姐愕然而问，是什么？是热情，还有激情！我的话似乎很让表姐吃惊，她习惯地细眯起眼睛，一副若有所失的神色慢慢地泛了起来。我想她是回忆起什么来了。怎么能忘记呢？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尤其是如表姐这些比我年长几岁的，当年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最刻骨铭心的东西，就是在那个让人热血沸腾也让人心智失常的疯狂年代里，他们所付出的真诚、纯洁与激情，甚至还有鲜血和生命。锋芒不藏的表姐，几乎介入了当年在这个城市里发生的许多与革命与造反与武斗与流血有关的大小事件。这期间她回过一趟探望奶奶和我们。非常记得她在与周围的人说起话来的那种满怀激情的神态，让我想起五四运动中的那些英雄形象，最迷人的就是那同样的一种崇高圣洁的东西。若不是在后来上面强行将他们这些运动员保护起来，表姐肯定会逃不开那一场可怕的“水火之灾”。那是发生在这个城市里的一次最着名的武斗事件，其实是这事件之后武斗便结束了，因为其中的一派就在炮火与洪水的围攻之中全军覆灭。这一事件上演的地点是整整的一条街，一条傍着这个城市里最美丽的江的老街。然而，这样一场死了无数人震惊全城的灾难，在后来竟几乎听不到有人提起过它，人人都在遗忘，从那时一直到现在。表姐也是在多年之后经我恳求才愿意提起。而我也明显看出表姐在尽量用一种疏远的语气去谈起当年的往事，但说着说着神色语气都变了，尤其在说到同是熟悉的各式人，却处于那样一种可怕的枪口相向生死威逼，表姐的脸上，已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迷惘、困惑、凄楚、悲凉以及一种失落。

表姐对我说，不要再言激情。是的，这一代人不再言激情。从来还没有哪一代人像这样，会极力在将内心的激情忘却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其实我已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我不知为什么还要这样问表姐，也许心中还抱有一些希望。因为，我曾经是多么的崇仰那一种激情。我常常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痛，回忆着表姐与她的同龄人的青春经历，那样一种不同于任何一代人的青春经历，我会反复地想起一个词：伤害！激情的伤害！！

 

省亲几篇(之四)：堂哥

在我快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堂哥专程从很边远的小城赶来，就为了和我见上一面。

堂哥与我们姐妹兄弟几个的感情非同一般。他是我们大伯父的大儿子，但自少时起就有很长的时间一直是住在我们家。在我们小时候的印象中，堂哥俨然是我们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过又是很有点特殊意味的部分。就好象当我们一家人走在一块的时候，他所居的那个位置：总是在我们姐妹兄弟几个的后面，而且是在边上。当我们要和他说话时，他急急靠近来，与我们便成了融洽无间的一体，而当我们自顾说话无暇理他时，他则是闷声不响地跟随着，有意无意的便与我们拉开了一点点的距离。这又是他和我们不同的地方，从不像我们一个个争着抢着的说个不停，一般不会主动扯起话题，而一开了口也是慢条斯理斟字酌词惜言如金。这种做派，使堂哥从少年起就有了一种成人般的稳重、成熟和冷静，而且还开始隐隐显示出我们这个家族的男性最普遍具备的一种儒雅度。这是一种很迷人的风度，堂哥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大伯父，最能将这种迷人的风度表现得淋漓尽致，常在有意无意之中便赢得身边不少红颜知己。不过，即便少年的堂哥穿着长衫执着折扇在学校舞台上出演相声捧角时，已见相貌堂堂，风度儒雅，但在生活中长大起来的他，始终在这一点上远远不及其父。尤其当他久久闷头噤口不声不响之时，便明显比其父多了一些卑怯和不自信；还有当他在紧要关头欲言又止欲进又退之时，也令人看出了他性情中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而决然不象他的父亲那样的硬朗果断义无反顾。其父在六十年代初毅然出国不返，弃国弃家，由此背负了不忠不义不孝不亲的罪名，便可见其性情之硬气远不是堂哥可比及的。七七年大学恢复招生之际，堂哥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使他与大学失之交臂，成了我们姐妹兄弟几个最为遗憾最为之不平不忿的事情。同是父子，又怎么会在性情上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多年后，当我和堂哥一起，在另一个很繁华很喧闹的城市里，重新见到了他的父亲我的大伯父。看着依然相貌堂堂风度儒雅的大伯父和依然木纳寡言低眉垂眼的堂哥，我突然很想开口问一问这个憋在心中多年的疑问，虽然我知道这样做会很残酷。

一直到今天，我们始终认为堂哥是家里晚辈中最聪明最有内秀的一个。用我一位女性朋友的话说，是一种大智若愚。表面看起来木纳寡言的堂哥，心底却透亮得很，常常有一些超乎一般人的出色之举。记得他刚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被称之为米丘林的邻国老头还是风头很劲的宣传人物，其的一些试验在被很多的人仿效，学校里的学生们尤为狂热。堂哥所在的中学，为将一种马铃薯和番茄的嫁接试验做成功，几乎把学校里所有的空余之地翻起来折腾进去。而最后仅有的成功示范是在我们家屋后的一小块三角地进行的，堂哥就是这次成功示范的主角。虽然那一棵非马铃薯非番茄的植物结出的果实非常的小，其模样似乎还有点怪怪的，奶奶最终也没敢将它们制造成我们的盘中餐。但在我们姐妹兄弟几个看来，这种成功已足以令堂哥列入如米丘林一样的伟大人物之行。自此将堂哥奉为神明，出入紧跟前唿后拥。年少的堂哥也经不起这般捧哄，虽还是一副沉稳缄默波澜不惊的神态，但手中那把不离手的纸折扇，在那一甩一展之中便露出了内心掩藏不

住的得意。好象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允许我们跟随他出入那些我们一直渴望去的地方,尤其是节日里的游乐场所。最记得游乐场所里往往都会有猜谜活动，堂哥在这种场合总能所向无敌，令尾随在他后面的我们为拿奖品雀跃不已。其实在我们看来，堂哥完全可以将所有的奖品囊括下来。但堂哥会以一种犹疑之态将不少的机会让给别人。后来的日子想起来，堂哥的性情在那个时候开始，就表现出一种与我们不同的克己谦让不张狂不争强的特点。我始终认为在性格上的这一特点，是造成了堂哥在人生中失去了不少的大好机会的重要原因，不仅仅是上大学，而且在爱情上也应是留下许多的遗憾。我不知在这一点上堂哥和我是否有同样的感受，或者只是我旁观者更清的立场。总之据我所知，有那么几位甚出色的女子对堂哥一直很有倾慕之意，但最终都没有任何结果，而且似乎连过程也没有开始过。堂哥在这方面的怯懦，是不是还与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不幸有关呢？六四年时，堂哥作为优秀生却无法升高中，而是去了农村插队。不料这一去便是十年有余。虽然几年后我和弟弟也下了乡，也饱受各种辛酸，但终归是体会到还不会像六四年的那一批老知青，明显给人那样一种被沉埋苦井多年的强烈感觉。就在那些长长的日子里，我们看着堂哥愈发的沉默寡言，头埋得更低，腰也慢慢地弯垂下去。奶奶和父母肯定也非常心疼他，很记得在那些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板为两半用的时候，家里每月有一笔开支是铁打不动的，那就是给堂哥的生活补贴。即使后来我和弟弟也可以与堂哥享受同等的待遇时，奶奶和父母也会厚此薄彼，强调要优先保证堂哥的那一份。

到了今天，我们是多么的感激我们的奶奶和父母，他们以一种宽厚无私的爱，培植了我们和堂哥之间那一种亲密融洽的感情。后来，我们姐妹兄弟几个虽然都出外读书并留在了外面的城市，父母也调到了省城，但我们与远在边远小城的堂哥仍有一种很深的联系和信赖。我们在他的面前，仍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甚至是需要救急的事也直接找他。这个时候，他的日子已过得不错，自己盖起了一栋小楼，并认认真真地叮嘱说那上面有一层是留给我们的。此时大伯父也已经回了好几趟了，而且是衣锦还乡的派头，重新赢得了诸多的头衔和荣耀。不过，他是否还能意识到，堂哥的一生中，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而且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

 

省亲几篇(之五)：姑姑

在岁月沧桑世事多变之中，姑姑却是始终不变的。依然的白皙细腻美丽如昔，依然的心思缜密洞察世事。

父亲有三个妹妹，住在这个城市里的这个排在第二，是我们的二姑姑。不过，我们并没有按这个序号来称唿她，而是在姑姑之前加上了她姓名的最后一个字。那是一个很美的字，叫起来就觉得姑姑人如其名。

姑姑是最早住在这个被称之为省城的城市里的，因为我们的姑丈，就是当年解放这个城市的一个军队首长。当这位军队首长带领着部下，从北边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进入这个最南边的省份，又为攻占这个城市和其他的城市浴血奋战时，我们的姑姑，还只是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女学生。步步逼近的解放炮声，虽然令这位女学生感到一种莫名的振奋，但对这个国家的将来和自己的将来会如何却还是一片茫然。这个紧要

关头上，她的哥哥也就是我们的父亲的重新出现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其影响由此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无论这种命运是否真正符合了姑姑的心愿，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保证姑姑一生平安和富裕的很好选择。在听奶奶讲起这段往事时，总让我有许多的不理解，不理解当年年纪小小的姑姑何以能有那么大的决心弃学从政，从参加土改到进入机关，几多风光也几多风险，最终就是让姑姑顺利地遇到了革命队伍中的姑丈，结了婚就随之进了省城，以后便是一生平安一生显赫和富裕，远远不象父亲那样的厄运重重。而这里更令我不理解的还有，当年的父亲何以能对姑姑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仅仅就因为当年从游击区转战回来的父亲，跃马横枪英姿勃勃，前唿后拥万民瞩目，便令姑姑在一瞬间领悟了革命的魅力和内涵？要知道，在后来的日子里，更多看到的是姑姑在教导父亲如何处事如何待人，或是姑姑在奶奶面前百般埋怨父亲在政治上的愚钝和天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心疼。那个时候，姑姑已是在政治上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而父亲已成了一个不受信任的“内控对象”了。想想当年，真是世事难料呀！?其实，姑姑家的显赫，仅仅是来自于姑丈的地位。而就姑姑本身来说，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干部。但姑姑长年所在的部门却非同一般，是专管人事档案的地方，这种地方呆久了，硬是把姑姑训练得火眼金睛洞察人事，自然显示出比普通人不一样的智慧了。在那些波谲云诡世事多变的长长的日子里，从来就觉得唯有姑姑最敏感最准确地把握到事物的本质和人生的方向。仅仅是在处理晚辈们的婚姻问题上，就已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姑姑的这一过人的智慧。姑姑的大女儿我的另一个表姐，年纪轻轻时就长成一个酷像姑姑的大美人，走到哪都引来一连串追随的目光，她的幸福完满的婚姻，虽然也是结合了个人的机遇和魅力，但最终的成功还是得力于姑姑的再三推敲全盘考虑而后一锤定音。曾多次从奶奶口中得知姑姑的分析是多么的缜密和严谨，当时那位准表姐夫还是一副落魄公子不得意的处境，但姑姑已能从时势的微妙变化以及准表姐夫的家庭背景个人背景，预测到这桩婚姻会给表姐带来终身的稳定和幸福。后来的发展果然不出姑姑的意料之外，表姐夫的父亲作为军队里的高干更早地官复原职重修身份，一直到了今天退居下来，其地位的显赫仍然庇护着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的享用。而在当时已是大学毕业且搞军工技术的表姐夫本人，在武夫当道之际也是可用之才，到了重整文治的今日更能大展拳脚。自然，姑姑另外两个儿子的婚事也是在姑姑周密的部署下成功的，一样有着很深刻的道理。?但是，智者千虑也难免一失，姑姑的这种智慧运用也有失误的时候。不过我们一直认为这不能怪姑姑，而只能说明了政治的诡秘善变和人性的极其脆弱。记得我那位当运动员的表姐谈男朋友的时候还是更早一点的年月，

其男朋友家庭背景的错综复杂，在当时足以让人联想起所有的黑暗势力和反动势力，姑姑在周密调查考证后大吃一惊冷汗直冒，接而软硬兼施百般阻挠，偏生遇上我那位硬性子的表姐，遭此刺激其志愈坚，终是在姑姑的伤心忧虑之中成了亲。此后一直相亲相爱甜甜蜜蜜，到如今仍是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而当年极之忌讳的所谓错综复杂却成了今日家门的风光荣耀。表姐虽然也很有些扬眉吐气的兴奋，但终是不忍心看到姑姑的愧疚之态，心底始终明白着当年姑姑的一片关怀之心。每逢与我谈起此事，表姐总是反复地强调说，姑姑的心，其实非常的善良！?这又正是姑姑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那些在这种部门这种环境锤打出来的人，见惯了风云惊变人事浮沉，听多了指鹿为马阴错阳差，也说顺了官腔高调虚假套话，便往往变得铁石心肠，面目可憎。姑姑却不会。这次回去，径直到姑姑的机关大院去找她，远看着她从林荫道深处走出来，一路人来人往，无论老的少的，拉住姑姑都会说上一阵笑上一回，人群中银发如丝却美丽依然的姑姑温言软语一脸慈爱，就像在我们家人面前一样，真叫我吃惊不小。因为我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人退居下来之后，便会处在众人冷落之境。姑姑心底的善良，原是始终不变的。而同时不变的，还有姑姑的那种心思缜密洞察世事。她依然以她的这种智慧，随时关注着我们这个家族大大小小的事情，包括我父亲心脏手术的人事联络关系疏通，我妹妹的家庭变故离婚程序，还有我们的儿女姑姑的更晚一辈的学业成绩毕业取向。我们也习惯了在接受姑姑的良善慈爱的同时也接受了姑姑的这种智慧，因为我们已经明白地意识到，这始终是生存在我们这个国度中必不可缺少的一种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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