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翠 姑 作者:白云鸟


◇ 翠 姑


    广东的粤东山区梅县县城,被连绵的群山环绕着,有一条梅江蜿蜒弯曲地穿过小城。清清的梅江水汇集了崇山峻岭的山泉,不但喝起来清醇爽口,还把这一带的姑娘滋养的细皮嫩肉,脸色白里透红;说起话来声音清脆,象百灵鸟在唱歌。
    客家姑娘小翠就住在城西的梅江边。小翠是个附近的小伙子们日里思、夜里梦的美丽姑娘:一对澄澈的大眼睛,两个惹人怜爱的小酒窝,健康的身体洋溢着青春。
    小翠因为家里贫穷,从小被送去别人家做童养媳,16岁的时候,就圆了房。小翠圆房后,生了两个男孩。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客家人要举行点灯仪式,把去年出生的男婴的名字写在灯笼上。当丈夫自豪地把儿子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上灯笼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夸小翠好生养,好福气。
    梅县是客家人聚居的地区。客家人是历史上多次战乱流落到南方的中原人,居住的地方都是当地人废弃的荒山野岭。因为生存环境恶劣,长期以来,客家男人都有放洋的传统,他们早早地结婚,等生下一两个孩儿后,就离开家乡,成群结队地去东南亚一带觅食。有良心有本事的,赚了钱就寄回家盖大屋,或者把妻儿接出去一起生活,这是很少数的;大部分是赚的钱除了自己糊口,只有一点节余可以寄回家乡养妻儿,但决没有多余的钱回乡一趟;还有个别的沉沦了,消失在异国他乡。
    小翠的丈夫,在小翠生下两个男孩后,也去了南洋。一开始,他还有钱寄回家,后来,他音信全无,不知是死是活。小翠一个城市贫民,没有田可种,没有有钱的亲戚相帮,守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一下陷入了绝境。
    她去了挑炭,百多斤的担子从炭矿挑到工厂,要走10公里山路,工钱却少得可怜。但这份工还是别人照顾她的,到处都是饥饿的找工的人,她不敢放弃。她逐渐变得粗旷健壮,满脸风霜。
    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她也觉得满身疼痛,挑起炭来力不从心。好在这个时候,别人介绍她到广州做保姆。做保姆,包吃住,月工资15元。她想想也好,儿子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她就来了广州。她又勤快又干净,又疼雇主家的小孩,所以带大了一个小孩,马上又有别家请她。就这样又干了很多年保姆。
    她是我阿婆的朋友,休息的日子,她没地方可去,就到我家来。我叫她翠姑。她当年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吧,在我眼里她是个健壮的女人,手大脚大,性格豪爽乐观,从她的大眼睛和酒窝里,还能依稀看得出她当年的丰采。她穿的虽然是旧衣服,但总是发出一种浆洗过的米汤的味道,头发抹得光光的。
    她唱的山歌很好听,有些调子很哀怨,颤颤地直入心房,让人想落泪;有些我听不懂,只见她和阿婆在笑。后来我才知道,客家女人大部分都守活寡,客家女人个个会唱山歌,客家山歌出了名的热烈大胆。这也可能是这些可怜的女人对异性的唯一寄托吧。
    翠姑对我的1950年出生的哥哥特别好。在60年代经济困难时期,翠姑正在军区的人家做保姆,她看到我哥哥饥饿的样子,就把他带到军区的饭堂吃饭,那里的饭任吃。我哥哥高兴坏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直到撑得吃不下了才回家。回家一会儿,我哥哥就痛得满地打滚,赶快送到医院,才知道已经饥饿惯了的肠胃一下子承受不了那么多,从此我哥哥拉下了胃病。翠姑对此很内疚。
    家乡还留着两个儿子,揪心哪。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刚认识几个字,她就老捉住正在玩的我,要我帮她写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不外乎:“我寄的钱你收到没有?我很好,你要注意身体……”这一类的话,再深刻一点的她想不出来,我也不认识那么多字,彼此都皆大欢喜。
    她儿子的回信只有寥寥几封,都被翠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其实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上次的钱收到了,现在我要……,能否寄点钱来。”偶尔多几句“妈妈你要注意身体”之类关心的话语,翠姑就会眼泛泪光,让我读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儿子来信频频催她回乡,说妈妈你年龄那么大了,不要那么辛苦了,回来带孙子吧,一家人就算苦一点也要在一起。
    那一段时间,翠姑很烦恼,她现在做保姆的这家人,对她很好,小孩带了几年,也有了感情,但她又怕得罪了儿子。客家女人都指望儿子养老呢。她的朋友,都劝她趁着还能做挣点钱。但她最终还是回了家乡。
    我们都为翠姑高兴,她劳苦了一生,现在终于能享天伦了。
    过了十几年,我也工作了,有一次,我有机会去梅县出差。
    我兴冲冲地去找翠姑,我也想见见她儿子,说起来我人生的第一封信是写给他的呢。代她写信多了,她儿子的地址,早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她儿子一听到是找翠姑的,脸马上变得很冷漠。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他才万分不情愿地把我带到门外的柴房里。
    柴房又黑又臭,闷热得象蒸笼。我的眼睛半天才看到仅有的一块床板上,卷曲着一个干瘦的不成形的身体。这就是那个健壮乐观的翠姑?!我握住她的手,但她已认不出人了,她浑身都是脏物,她瘫痪了。
    我愤怒地质问她儿子,为什么?!
    好心的邻居告诉我,翠姑带大了孙子,多年劳累的身体一下子崩溃,不能自理。当年做保姆攒下的钱也被刮干净了。两个儿子互相推诿,谁都不愿背这个包袱,就把她抬到门外的柴房里。还是邻居看她可怜,经常给她送点吃喝。邻居说她活不了多久了。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留点钱给邻居,让她买点好吃的给翠姑。
    我难过地在小城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梅江边。清澈的梅江是不是客家女人眼泪的汇聚?缓缓呜咽的江水是不是也在哀叹人生的不幸?我想不明白,是因为贫穷,是因为没有宗教信仰,还是因为别的,造成勤劳善良的翠姑这样不幸的结局。   

 

                                                              一九九九年六月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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