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卷五:(第二十四集) 作者:虫二



外音:“公元前八十九年,汉武帝刘彻最后一次东巡,本想浮东海寻觅神仙,却被风浪所阻。他在返回京城的途中,重上泰山修封之后,在泰山脚下的明堂召集朝廷和地方官员,向他们表示了自己改悔以往过错的意愿……”

明堂。

香烟缭绕,钟乐庄严。

武帝率群臣祭祀天地,行礼如仪。

武帝登上主座,面向群臣端坐。

群臣肃立。

武帝沉重地说:“朕自即位以来,所作所为的很多事都荒谬疯狂,使天下百姓陷于愁苦,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从今天起,凡是伤害百姓,浪费国库钱财的行为,一律停止。”

群臣齐呼:“皇帝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大鸿胪田千秋,敦厚智慧,有王佐之才,擢升为丞相,封‘富民侯’,这也是为了表明,朕希望天下百姓能享受太平,是‘思富’、‘养民’的意思。”

田千秋叩头谢恩。

驰道。

武帝的车驾仪仗,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

初春时节,大地已微露绿意。

武帝从车内往外望去,只见满目萧条,炊烟不起,脸上又出现忧郁的神色。

忽然,他发现远远的田野上,有几个农夫在耕地的身影……

武帝精神一振,叫道:“停车,停车!”

车驾顿时停下。

宦官连忙上前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武帝兴致勃勃地对田千秋、霍光等大臣说:“走,去那边看看!”

说着,他径直向耕地的农夫走去。

田千秋等急忙跟上。

司马迁也跟在后面。

农夫们突然见来了这么一大群人,而且个个衣饰鲜丽,一时感到惶惑,呆呆地望着他们。

早有侍从上前喝道:“皇上在此,还不上前见驾!”

几个农夫慌得丢下手中犁耙,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

武帝和蔼地:“起来,起来!”

农夫们爬起,仍然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搁。

武帝见他们年纪都比较大,便问:“这么多田地,就你们几个老人耕作?”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回答:“是的。”

武帝:“耕得过来吗?”

老农摇头:“耕不过来,好多都撂荒了。”

武帝不觉皱眉,又问:“村子里的青壮年呢?”

老农:“有的当兵死在塞外了,有的被官府抓去服徭役了,还有的离开家乡出外流浪了……”

武帝:“你们为什么没去流浪呢?”

老农:“我们一个个拖家带口的,好多张嘴巴等着饭吃,走不了啊!”

武帝:“你们种地能养活家小吗?”

老农:“收成不好,赋税又重,不够吃啊!”

武帝默然半晌,叹道:“这都是朕的过失啊……”

说着,他脱去鞋袜,将袍襟掖在腰间,赤脚向田间走去。

文武官员和随从们一时都呆了。

霍光忙问:“陛下,您这是?”

武帝:“朕要亲自掌犁。怎么,使不得吗?”

霍光:“使得使得!只是这初春时节,地下寒气很重,陛下赤着脚,万一……”

武帝笑笑,说:“朕哪会有那么娇嫩!今日朕亲自躬耕,是要将重农的意愿昭示天下啊!”

他扶起犁,学着农夫的样子,口中还“嘁嘁”地驱着牛。

牛欺生,根本不理他。

此时闻讯赶来的百姓已人山人海,远远望着,发出一片欢笑。

几个农夫赶紧上前帮着武帝扶犁驱牛。

犁尖在黄褐色的土地上划开一道深深的泥沟。

田千秋、霍光、司马迁等官员肃立凝望。

围观的百姓感动得热泪盈眶,“万岁,万万岁”的欢呼之声响彻田野……

钩弋宫。

武帝刚踏入宫内,活泼天真、虎头虎脑的小弗陵就“爹爹,爹爹”地嚷着,扑入他的怀中。

武帝喜得一把抱起他,亲吻着,问道:“宝宝想老爹爹了吗?”

弗陵捋着他花白的胡须说:“宝宝好想好想爹爹!”

钩弋夫人行了叩拜之礼后,嗔怪地对武帝说:“皇上太娇惯他了!让他一学说话就叫爹爹,如今让他改口叫父皇,总也改不过来!”

武帝将弗陵置于膝头,边逗他边说:“叫什么父皇?就是要叫爹爹,是不是啊?”

弗陵憨憨地使劲点头。

武帝乐得大笑,钩弋夫人也笑了,弗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跟着“咯咯”地笑个不住。

宦官进来禀报:“燕王遣使上书皇上。”

武帝收敛笑容,说:“朕刚回来,就不能得片刻安宁?”

宦官:“那奴婢就去告诉燕王使臣多候几天。”

武帝:“算了,叫他进来吧!”

宦官退出。一会儿,领进燕王使臣,叩见武帝。

武帝接过帛书,问:“燕王上书,有什么事啊?”

使臣:“启禀陛下,燕王思念陛下,请求进京充当皇宫侍卫,以尽孝道。”

武帝冷笑:“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是想提醒朕,按长幼顺序,应该立他为太子吧?可他只会寻欢作乐,不守法度,屡犯过失,这样的品行,配当太子吗?”说着,将脸一沉,“传朕旨意,削去燕王刘旦三县封地!为了警示其他诸王,不要存非份之想,将燕王派来的使臣拖出去,斩了!”
左右二话不说,就将那还没弄明白的使臣拖了出去。

钩弋夫人在一旁抱着弗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武帝回过身来,马上满脸带笑,又将弗陵抱过来,说:“宝宝长大了,可别学你的几个哥哥,啊?”

弗陵使劲点头:“宝宝不学!”

武帝不由得将脸紧紧地贴在弗陵稚嫩的脸蛋上……

司马迁官邸。

司马迁正在批阅着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公文。

一个小吏进来,报告:“大人,有一个狱卒,给大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大人的一位老友写来的。”

司马迁接过帛书,展开扫了一眼,抬头问:“他人呢?”

小吏:“还在门口候着。”

司马迁:“请他进来。”说罢埋头细看书信。

小吏应着出去,不一刻将狱卒引了进来。

狱卒倒地便拜:“小人叩见中书令大人!”

司马迁一眼认出,他就是自己坐牢时强迫自己吃饭的那个狱卒,连忙上去扶起他,说:“原来是你啊!来来来,坐下说话!”

狱卒:“大人您这里哪有小人的坐位!您可千万别记恨我对您照顾不周,小人狗眼看人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儿给您赔礼啦!”

司马迁:“狱吏大哥说哪里话来!司马迁虽说暂时穿着这套官服,不过是在皇上身边待罪而已,说不准哪天又要去麻烦狱吏大哥的。”

狱卒哂笑道:“大人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司马迁:“监北军使者任安大人,现在关押在你们那里,他还好吗?”

狱卒:“您是从我们那儿出来的,还能不知道?进了我们那儿,就没个好儿了。任大人因为接受了太子的符节,皇上叫御史审判定罪,后来皇上为太子死于‘巫蛊’的事后悔了,可是御史仍然判任大人死刑。这不,任大人到处托人说情,想起您过去跟他有交情,就叫我来送信,求您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说好话,看在他既没有参加叛乱又没有攻打太子这一点上,饶他一命。”

司马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任安大人写封回信,请狱吏大哥转交给他吧!”

他铺开绢帛,提笔沉思,然后落笔疾书。

他的心声:“少卿足下,蒙你赐给书信,教诲我应该谨慎地待人接物,以推荐贤良方正的人士为己任。其实我也听说过古代圣贤遗留下的作风,不是不想追随他们的榜样,实在是因为自己已是个受过奇耻大辱的废人,没有资格再这么做了……”

囚室。

任安蓬头垢面,披枷戴锁,正在展读司马迁的书信。

司马迁的画外音继续:“……我虽然是个软弱怯懦的人,但再怕死也还知道在性命和尊严不可两全的时候,应该毅然舍生取义,何至于自取羞辱,陷入这种辱没祖先的可悲境地呢?我之所以不得已地苟且偷生,甘心忍受粪便泥土一般的羞耻和污垢,实在是因为还有一件心愿未了,生怕没有把忠实的记录留给后世啊!……”

任安百感交集的脸。

化为司马迁在蚕室接受腐刑……

司马迁在街上蹒跚而行,众人向他指划嘲笑……

司马迁发愤刻写《太史公书》……

画外音继续:“……西伯被囚禁,于是推演《周易》;孔子处处碰壁,于是著述《春秋》;屈原遭放逐,于是吟诵《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于是写下《国语》;孙膑被砍断两腿,于是修成《兵法》……《诗经》三百篇,也大多是古代圣贤们抒发悲愤的作品。我虽然无能,只能收集天下的旧闻逸事,仔细考证,记下前人的成败,来推论兴衰之理,共记录了一百三十篇,却也希望能成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一家之言。……少卿兄要求我推荐贤士,确实与我的心愿和处境相悖谬。我说了这么多,却好象是在粉饰和开脱自己……”

任安不由得掩面痛哭……

司马迁坐在几案之后,双手支撑着,闭目垂首,似乎忍受着巨大的内心痛苦。

他的心声仍在响着:“……其实无论用多么美妙的词句来为自己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世俗的人不会相信,反而自取其辱。只有把一切托付给生死了,在我们离世之后,是非当自有公论!请原谅我实在难以写尽心中的思绪,只能略微剖白一二而已……”

司马迁仰天长叹,两行清泪洒落下来……

建章宫。

田千秋、霍光和司马迁鱼贯而入。

他们走到武帝面前施礼:“臣等拜见陛下。”

武帝面带病容,疲惫地斜倚在榻上,问:“今日有何紧要的奏章,你们说给朕听吧。”

霍光:“赵王去世已经一月有余,有司上奏,请示由他的两个儿子之中哪一个来继承王位?”

武帝:“老大这个人如何?”

霍光:“臣听说,他是个欲望很多的人。”

武帝:“欲望太多,不适合当国君。老二呢?”

霍光:“此人很平常,既没有恶名,也没有美名。”

武帝:“这就够了。让老二继承赵王的王位吧!”

田千秋说:“边关传回消息,贰师将军李广利自投降匈奴以后,先被匈奴单于封为右校王。然而不久之前,匈奴王庭中的女巫自称已经死去的老单于附体,命令现在的单于杀掉了李广利。”
武帝低头沉默了片刻,说:“还记得匈奴将马绑住四蹄,丢给我们的事吗?当时卜卦说是大吉利的徵兆。朕一时糊涂,命李广利带兵出征。结果他投降了匈奴,七万人马死伤溃散。其实,捆绑马的四蹄,那是匈奴对我们的一种诅咒啊!”

霍光又说:“这里还有一份奏章,奏请招募犯了罪的死囚,以封侯作为重赏,叫他们潜入匈奴国,去刺杀单于。”

武帝一听就动了气:“这是连春秋五霸都不屑于做的事,何况我大汉朝?!”

田千秋:“陛下,这里还有搜粟校尉和御史等官员联名的奏章。”

武帝:“说些什么?”

田千秋:“奏章说西域轮台的东面,可以灌溉的农田,在五千顷以上。应该屯兵开垦。可以从酒泉、张掖两郡调将领前往守备,再从民间招募有胆量不怕死的人去开荒耕种,同时建筑城堡亭障,一直向西发展,连接与乌孙王国的通道,加强对匈奴和西域各国的压力。”

武帝叹了口气,说道:“朕自即位五十余年以来,为开拓疆土,连年出兵征战,扰劳天下百姓已经太久了!如今朕诚心改悔,可是这班臣子却不明白朕的心意。看来朕应该拟一道诏书,诏告天下才是啊!”

几个臣子齐声道:“圣上思虑极是。”

武帝不由得从榻上爬了起来,他有些头晕,以手扶额,晃了一下,霍光和田千秋忙搀住他。

武帝推开他们,说:“司马迁,你为朕拟旨吧!”

司马迁坐在几案后面,铺开绢帛。

武帝踱着,口述《轮台诏》:“以前,有人奏请要向百姓每口人增收三十钱,用来作为边防军费,这是加重老弱孤独者的负担。而今,又有人请求派遣军队到轮台去屯垦,朕以为绝不可行。以前,我们的军队去攻打车师国,因为道路太遥远,军中粮草供应不上,死在进军途中的,竟有数千人之多。更何况轮台,还远在车师以西一千多里!”

化为塞外大漠,风沙弥漫,军队在艰难行进。

队伍中不时有人摔倒,有的爬了起来,有的就永远躺在那里了……

武帝的声音在继续:“……李广利兵败,我们的将士死伤惨重,想起这件事,朕的心里非常悲痛。如果现在再到更遥远的轮台屯兵,这样做是骚扰天下,而不是爱护百姓。对这样的请求,朕不但不会批准,连听都不忍心听啊!”

《轮台诏》被制成皇榜,张贴在长安闹市……

百姓围观,人人喜笑颜开……

快马加鞭,士卒向各封国、各郡县传送诏书……

武帝的声音:“……当今之急务,是严格禁止官员们的暴虐,严格禁止擅自增加征收赋税。一定要将天下之力,全部用在发展农耕之上!”

大殿。

武帝端坐。

群臣一齐拜道:“皇上圣明,天下幸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君主有什么样的喜好,就自然会出现投其所好的臣子。过去,朕只想着开拓疆土,就有无数强悍的勇士,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拼杀。现在,朕诚心让百姓休养生息,希望尔等都把心思放到务农爱民,固本富国之上!”

田千秋出列奏道:“陛下所说的真是至理明言。臣已经为陛下访求到一位务农的行家,特向陛下推荐。”

武帝:“哦?他是谁呀?”

田千秋:“他是平都县令,名叫赵过。”

武帝:“他在农耕方面有些什么特长呢?”

田千秋:“他发明了一种‘代田法’,将田地分成垅与川,交替耕作,可以长保地力,又不必休耕,使产量翻了两番!”

武帝大喜:“真是个聪明人!朕要马上见他!”

田千秋:“臣已经将他带来了,就候在殿外。”

武帝:“快!快请他进来!”说着,竟迫不及待地走下丹墀,向殿外走去。

群臣一阵乱,齐跟着拥到殿门口。

田千秋抢在武帝前面,呼唤道:“赵县令!快过来见驾!”

只见殿前走过一位布衣短衫、脸色黝黑,颇象个老农的人来。

赵过在武帝面前跪下:“微臣赵过叩见皇帝陛下!”

武帝一把拉起他,哈哈大笑:“一看你这身打扮,就象个会种田的!”

赵过不好意思地:“微臣正在田间向百姓传授‘代田法’时,被田丞相拉来了,所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武帝:“不碍事,不碍事!请先生把你的‘代田法’给朕详细说说!”

群臣在武帝身后看着这一幕,议论纷纷……

内殿,夜。

武帝和田千秋、赵过还在促膝长谈。

武帝:“这‘代田法’朕已经明白了,刚才田丞相说你还发明了新的农具,请先生再说说。”
赵过:“微臣造了耕田的耦犁和下种的耧车,陛下请看,就是这个样子。”他说着,取出模型,双手呈给武帝。

武帝看着,爱不释手,说:“连朕这不会种田的人,一看也能明白——这耦犁一排好几片犁铧,一下子就能犁翻一大片哪!这下种的耧车又是怎样用的呢?”

赵过指点着:“叶片旋转,种子就从这里均匀地漏下,既不会太密又不会太稀。”

武帝赞叹:“真是太奇妙了!”

田千秋说:“他还有一种新农具,更是绝妙!赵县令看到很多农户养不起耕牛,就造了一种专供人力牵拉的轻便的犁,我亲自下田去试了一试,我一个人都能拉动,若是有上两三个人,就可以拉着行走如飞了!”

武帝不相信地:“你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能拉动一张犁?不是吹牛吧?”

田千秋:“不是臣的力气大,而是赵县令的犁精巧轻便啊!”

武帝问赵过:“他说的可是真的?”

赵过:“确实不假。”

“啊!”武帝不由得在赵过的肩上使劲拍了一下,“你这样的能人,应该马上受到重用!田卿,你看,他当个搜粟都尉,主管全国的农业生产,该能称职吧?”

田千秋:“太合适了!”

武帝对赵过说:“你看怎么样?朕再下一道诏令,叫各地马上推广你的‘代田法’和新式农具,到明年就可以大见成效了!”

赵过跪下叩头:“微臣不过是想了些小窍门,为了让农户们多收点粮食,得到饱暖,不至于流离失所。没想到竟得到陛下如此高的评价!现在臣真正感受到了陛下与民休养生息的决心是多么巨大,臣愿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为黎民百姓造福!”

武帝也深为感动地说:“上天把田卿和你这样的人赐给朕作辅佐大臣,这是天赐给了朕改过的机会,请你们一定要帮助朕,使大汉百姓重新过上文景时期的富足日子啊!”

田千秋和赵过一齐叩拜:“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漏尽更残,殿内的灯烛仍通明透亮……

司马迁官邸,夜。

这里的窗口也同样通明透亮。

司马迁还在一刀一刀地刻着他的《太史公书》……

忽然,外面传来敲大门的声音。

他警觉地立起来,慌忙把竹简收起藏好。

外面传来门吏开门和答话的声音,有人穿过院子走了过来。

司马迁站在门口,眯着眼睛辨认来人。

原来是他女儿,挽着大包小包,一直走到他面前,扔下包裹,扑到他的怀里,叫道:“爹爹!是女儿看你来了!”

司马迁抱住她,哄着:“别哭别哭,你看老爹爹不是好好的吗?”说着自己也已是泪眼迷离了。
父女二人相扶着走进门。

司马迁:“你怎么半夜到了?”

他女儿:“车走到半路上,车轴断了,又找不到修车的匠人,耽误了时辰。”她打量着周围:“爹爹,我看你过得还不错。”

司马迁:“就是就是。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朝办理公务,除此之外嘛……”

他女儿:“爹爹,你还在……?”她用手势表示着刻写的意思。

司马迁点点头:“我能不写吗?爹爹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活着的吗?”

他女儿:“让女儿回到你身边来料理你的起居饮食吧!皇上不是很信任你吗?我看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司马迁:“你不懂!我正好要把《太史公书》的最后一部分交给你,带回去藏好,我也就完全放心了。”

他女儿:“爹爹,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样,皇上有一天要收缴你的《太史公书》,他在你这儿找不着,难道不会派人到咱们家乡去搜寻吗?”

司马迁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说:“我早想到了,让你拿走的是正本,我这里又刻了一套副本。万一皇上来查,他拿到副本就会以为消除隐患了,可他哪会想到我这个老实人也懂得狡兔三窟啊!”他张开缺了牙的嘴,无声地笑着。

他女儿却看着他,再次垂下泪来……

建章宫外。

刚散早朝。

田千秋和霍光从宫内出来,两人脸上都有忧郁之色。

田千秋:“霍大人,自‘巫蛊’之祸以来,皇上常常闷闷不乐,今天他又病了,我怕长此以往,皇上的身体和精神会越来越差了呀!不知大人有什么办法没有?”

霍光:“丞相所说,也正是我忧虑了很久的事。可就是一时拿不出主意啊!”

田千秋:“我倒有个办法,不知使得使不得?”

霍光:“丞相快讲!”

田千秋:“隔几天就是皇上六十九寿诞,我想会同诸位大臣给皇上好好庆贺一番,让皇上开开心。我们再劝请皇上今后多听听音乐,看看歌舞,安神静心,为了天下臣民保重自己的身体。”
霍光:“丞相这个办法好!我们马上去办!”

建章宫中的凤凰阙。

笙歌盈耳;

寿幛,寿酒,寿桃;

珍馐佳肴,金樽玉盏;

一派吉祥、喜庆的气氛。

田千秋率百官身穿朝服,恭敬肃立,等候武帝到来。

香炉宝鼎,香烟袅袅……

武帝却不见踪影。

乐工们不停地演奏着。

田千秋和霍光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困惑。

日已当顶。

百官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忽听得一声:“圣旨到!”

田千秋率百官匍伏在地。

宦官展开圣旨,响起武帝的声音:“由于朕的失德,‘巫蛊’之祸株连许多无辜的臣民,接着又发生了刘屈牦与李广利合谋叛逆之事。从那时以来,朕经常每天只能吃下一餐饭,还听得进什么音乐?心里总在痛惜死者啊!虽说过去的事,已经无法补救了,但朕一直深感惭愧,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长寿!所以朕今天诚心不来喝你们祝寿的美酒。朕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愚蠢地被方士们欺骗,其实,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仙,都是方士们为了得到好处才胡说八道的。朕只要节制饮食,服用药品,就自然可以减少病痛了。谨谢丞相和文武百官,请你们都各自回家休息去吧!……”
殿堂之上,一片肃静,只有武帝的声音在回荡……

内殿。

武帝又斜倚在榻上,陷入沉思。

司马迁进来,跪下:“陛下,臣司马迁奉召见驾。”

武帝:“平身。司马迁,自你重新回到朕的身边,任中书令以来,只见你每天处理公务,从不见你多发一言。这是为什么呢?”

司马迁:“中书令的职责就是管理和分发公文,臣不敢僭越本份,对本职以外的事情说三道四。”
武帝:“今天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大胆地说老实话,朕预先赦免你不敬之罪。你说,是不是内心深处仍然对受腐刑的事,耿耿于怀?”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仍令人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压力。

司马迁愕然抬头,二人目光交锋。

司马迁垂下眼帘,说:“一个人遭受这样的惨祸,自然永难忘怀。但臣子不敢记恨君主,我只应该反省自己的迂腐和过失。”

武帝微微一笑:“你言不由衷啊!朕都已经明白,当时你对李陵和李广利二人的看法是对的。满朝文武,竟只有你一人敢于站出来说实话,可惜朕正在气头上,听不进你的忠言啊!”

司马迁有些感动了:“臣下犯了过失,可以由君主指出或加以惩罚,而君主若犯了过失,只有天能管教他。陛下敢于检讨自己的错误,不愧是英明的君主!”

武帝话锋一转,问道:“朕听说你之所以甘受腐刑而不死,是为了了却你父亲的遗愿,修成一部如同《春秋》那样的史书,你的工作如今进行得怎样了?”

司马迁不由得浑身一颤,只得说:“臣确实写了一些。”

武帝:“你用不着害怕。任安被处死之后,御史已经将你写给他的书信交给了朕。若在早几年,你知道写这样的文字,会判多重的刑吗?”

司马迁僵立着,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说:“死罪。”

武帝:“不错。可是,朕很赞赏你忍辱负重的韧性。在这种心境下写出的书,必定是不同凡响的吧?朕也是个爱好诗文的人,年轻时读司马相如的辞赋,击节叹赏,可以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怎么样?可否让朕先睹为快?”

司马迁脸都白了,跪下说:“臣冒死乞求陛下,不要看这部书!”

武帝:“为什么?”

司马迁:“书中或许有些词句不合陛下的心意,若陛下一怒之下毁了此书,臣毕生心血付之东流事小,使一代史实失传于后世事大啊!”

武帝:“嗯?你觉得朕的气量竟会如此狭小吗?”

司马迁将头在地上磕得直响:“臣作《太史公书》,乃是为后世留下一部信史,让后人记取前人成败兴衰的经验和教训。这种书,注定是要冒犯许多与臣同时代的人的呀!臣死也不敢让陛下看到此书!”

武帝看着司马迁血泪交流的脸,低头静默了片刻之后,说:“看来朕注定不能成为你的知音了。好吧,你下去吧。”

司马迁反倒有些不忍心了,说:“陛下请放心,臣写《太史公书》,力求对人对事持论公允,绝无诽谤以泄私愤之意!”

武帝向他挥挥手:“你对朕不信任,朕对你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司马迁躬身退出,他两腿发软,冷汗湿透了背后的衣衫……

司马迁官邸。

司马迁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他女儿忙上前扶住他,问:“爹爹,你病了吗?”

司马迁指指门,示意关上。等女儿关好门后,他急切地说:“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女儿惊问:“皇上向爹爹要书?”

司马迁点点头:“你必须马上走!将最后一部分书简带去,与前面的一同藏好。然后,你也不要在家乡待下去,赶快远走高飞吧!”

他女儿哭道:“不!我不能丢下爹爹!不管是死是活,让我和您一起承受吧!”

司马迁板起脸说:“你怎么这样不知轻重?对于我来说,保护好《太史公书》是最重要的,而将来让它流传于世,却是应该由你来完成的大事啊!”

他女儿哭着,向他拜了三拜,站起来说:“女儿明白爹爹的心意,只是这一去,生离死别,恐怕再没有见到爹爹的机会了……”

司马迁老泪纵横,咬牙跺脚:“还不快走!”

他女儿进里间提出包裹,忍泪道:“女儿走了。”

司马迁不敢再看她,侧身摆手。

他女儿匆匆跨出门去……

第二天清早。

司马迁官邸的大门打开了。

司马迁走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挑担的小吏,挑的是满满一担书简。

主仆二人顺着街巷向宫内走去……

钩弋宫。

钩弋夫人和小弗陵正在嬉戏。

钩弋夫人躲藏在帷幔后面。

弗陵到处找她。

帷幔微微拂动,小弗陵看见了,眨着大眼睛,奔过去掀开了帷幔。

钩弋夫人欢笑着被弗陵“逮”住了。

弗陵“咯咯”笑着叫:“还要玩!还要玩!”

弗陵闭上眼睛,钩弋夫人又藏起来。

弗陵睁开眼睛,满屋子寻找……

他在一幅画前面站住了,抬头呆呆地看着。

画上画的是一个长着黑胡子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端坐在那里,面前有很多穿官服的人在向他们叩头。

钩弋夫人等了半天,听不到弗陵的动静,从藏身处探出头来,见弗陵站着不动,上前问道:“宝宝看什么呢?”

弗陵指着画:“妈妈,这些人在干什么?”

钩弋夫人:“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父皇昨天叫人挂在这儿的。”

弗陵:“我想知道!”

钩弋夫人:“那咱们找个人去问问。”

她牵着弗陵向外走去。

宫院内。

司马迁和挑担的小吏走来。

钩弋夫人牵着弗陵迎了过去。

司马迁躬身:“给钩弋娘娘请安。”

钩弋夫人:“中书令大人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们看看,皇上叫人挂的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司马迁跟着她走进门,来到画前。

司马迁略一看,说:“这是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

钩弋夫人:“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司马迁:“这讲的是周朝的故事。这位有胡子的男子是周公旦,他是周武王的大臣。他手中抱的这个孩子便是成王,是武王的儿子。武王死后,成王即位时年龄太小,周公就担负起了辅佐他的责任。这画的就是周公抱着刚刚即位的成王接受诸侯朝拜的情景。”

钩弋夫人低头问弗陵:“宝宝听懂了吗?”

弗陵天真地:“这个故事不打仗,不好听!”

司马迁却说:“臣要给娘娘和小殿下贺喜。”

钩弋夫人:“喜从何来呀?”

司马迁:“皇上叫人画这幅画,意思很明显,定是要立小殿下为太子了。”

“真的?”钩弋夫人高兴得一把抱起弗陵,说:“宝宝听见没有?你父皇要封你作太子了!”
弗陵眨着大眼睛问:“太子是什么呀?好吃吗?”

连司马迁也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钩弋夫人更是笑弯了腰……

这时武帝早已在一边看了许久了,他走了过来,问:“你们笑得好开心哪!”

钩弋夫人忙说:“中书令大人在给我们讲这幅画上的故事呢!”

武帝转对司马迁笑道:“由你来讲解历史故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司马迁向武帝施礼:“臣今天是专门来向陛下请罪的。”

武帝冲钩弋夫人摆摆手:“你们先走吧。”待她母子走开之后,才对司马迁说:“朕想着你就会来的。走,到里面去谈吧。”

司马迁招呼小吏挑着书简跟着武帝向里走去。

内室。

武帝翻着那一堆竹简,带点揶揄地问道:“你怎么又想通了?”

司马迁恭谨地答道:“昨天皇上提出要看《太史公书》,臣一时没有思想准备,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回去一想,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陛下不过是要求看看我写的书呢。不服从君上的命令,这是大逆不道的!我写历史,就更应该遵循历史传统,不能作狂妄抗上的事情。”
武帝:“嗯。司马迁,如果万一朕看了此书发怒,将它付之一炬了,你不心疼吗?”

司马迁:“臣相信陛下是大度的,不会作这样的糊涂事。”

武帝:“朕做的糊涂事还少吗?比如说‘巫蛊’之祸。”

司马迁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陛下一定要烧掉它,只能说是天意不让我的著作流传于世,我也就再无生趣了,司马迁愿与此书一同被焚毁!”

武帝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理解:“毕生心血啊!每个人都有宁舍性命而不愿舍弃的东西。比如说朕吧,毕生所求不外乎将大汉朝建成四夷臣服的强大国家,为了这个目的,朕没有不能割舍的东西!亲生儿子谋反,朕也能硬下心肠杀掉他,而为了稳定天下,朕又不惜下罪己诏,痛改前非……你不觉得,这些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吗?”他盯着司马迁,神态显得那么迫切,甚至有几分可怜。
司马迁平视着他,躬身一揖,道:“臣谢陛下能将心比心,不耻向臣吐露肺腑之言。”

武帝哈哈一笑:“你我也算惺惺相惜,伯牙遇子期啦!”

司马迁:“陛下言重了,臣是个刑余的废人,陛下能不见弃,让我为国家尽些余力,我已经是感激涕零了,怎敢以皇上的知音自居?”

武帝:“你的话总让朕感到……离你的心非常遥远,唉,罢了罢了!还是先拜读大作再说吧!”
司马迁:“臣请告退。”

“哎,你且慢走,”武帝又说:“刚才你对钩弋夫人讲解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说的十分准确。依你看,谁可作当今的周公呢?”

司马迁:“这样的大事,臣不敢插嘴。”

武帝:“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在背后议论议论别人,也是一件快活事嘛!”

司马迁想了想,说:“以臣的猜测,陛下一定是属意于霍光吧?”

武帝不由得惊叹:“你不以朕为知音,朕却认定你就是知音!你与朕想的完全一样!你说,霍光到底有些什么长处?”

司马迁:“霍光敦厚忠实,循规蹈矩,连每天出入宫门,上下台阶的地方都有一定之处,不差一分一寸。这样的人,是可以托付重大责任的。”

武帝深深点头:“朕只觉得他可靠,却说不出其中道理。你说得太好了!”

霍光官邸。

霍光正在读书,家人来报:“大人,皇上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霍光忙问:“使者在哪里?”

家人:“他把这个交给小人就走了。说是大人一看就会明白的。”

霍光接过一卷画轴,展开一看,不由得大惊:“啊……”

宫内。

霍光跪在武帝面前,惶恐拜道:“臣无才无德,怎敢自比周公?”

武帝:“你不要过谦!自据儿死于‘巫蛊’,朕一直为重新册立太子的事焦虑不安。朕的几个儿子,燕王和广陵王都不争气,昌邑王又体弱多病,只有弗陵健壮聪明,最得朕的喜爱。可朕顾虑他年龄太小,一直没有册立。如今眼看着朕余日无多了,必须预先部署。朝中大臣有才有德的很多,但品行如你一样良好的却不常见,保社稷、扶幼主的重任,只有你才能承担得起啊!”
看着霍光满脸惶惑,武帝又道:“朕加封你为大司马大将军,统帅天下兵马。希望你切实担负起周公的职责来!”

霍光泣拜:“臣敢不肝脑涂地,以不负陛下重托!”

内殿,夜。

武帝还在读司马迁的《太史公书》。

他越看越生气,怒骂道:“朕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他扯断了串竹简的绳子,竹简散落一地。

他犹不解恨地用靴子使劲踏着。

宦官闻声进来,见武帝发怒,立在一旁不敢作声。

武帝:“还愣着干什么?快搬出去烧了!”

宦官连忙应着,上前收捡竹简。

武帝气得呼呼直喘,突然他回身大叫:“放下!给我收好!少了一片,朕要你的脑袋!”

宦官吓得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到底是要烧还是要收着?”

武帝上去一个耳光打得宦官跌倒在地,他吼着:“这么点小事,竟还要朕反复交待吗?!”

宦官爬起来,将竹简扒拢,堆到屋角。他仍不敢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武帝似乎平静了些,摆摆手说:“没你的事了,快滚吧!”

宦官应一声,赶紧出去了。

武帝身子忽然晃了一下,扶着额头跌坐下去……

寝宫。

武帝卧病在榻,额上敷着湿巾。

钩弋夫人守着他。

御医在把脉,开药方。

宫女在小火炉上煎药……

田千秋和赵过走进来。

钩弋夫人迎上去,与他们轻声说话。

武帝睁开眼睛,无力地说:“你们过来……”

田千秋和赵过连忙走上前去。

田千秋:“陛下圣体欠安,臣等特来探望。”

武帝:“田丞相,朕一病,一切都要辛苦你了……”

赵过:“陛下,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年景,天下大熟,各地百姓都在喜庆丰收呢!臣还在长陵附近的公田中发现了一株嘉禾,这是上天赐给的符瑞呀!”

武帝欠身:“哦?嘉禾在哪里?”

赵过呈上一株谷穗,说:“陛下请看,这谷穗一茎六穗,比普通的多出一穗,这全赖陛下圣德无边,感动了上苍,才有这样的祥瑞之兆啊!”

武帝高兴地笑了:“田丞相,你代朕主持祭祀后稷的仪式,感谢五谷之神保佑大汉百姓获得丰收!”
田千秋:“臣领旨。”

武帝:“你们快去忙吧!一定要安排妥贴,不能在礼仪上有什么遗漏,不然神会生气的。”
二人应着退下。

武帝沉默了一会儿,对钩弋夫人说:“霍光在哪里?”

钩弋夫人:“霍大人一直守候在殿外。”

武帝:“叫他进来,把弗陵儿也找来。”

钩弋夫人应着,吩咐宫女们去叫人,不一刻,霍光满面忧色地走进来,弗陵也被宫女领了进来。
霍光跪下叩拜:“臣霍光恭请圣安!”

弗陵则跑到榻旁,伏到武帝身边,叫道:“爹爹!宝宝来了!”

武帝抚着弗陵的头对霍光说:“爱卿,朕就把弗陵和身后之事全交给你啦!”

霍光流下泪来,再拜道:“臣但愿能代替陛下去死,请陛下不要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

武帝:“一切都是天意所定,哪里会因为人的一句话而改变呢?爱卿,你把弗陵抱起来,让朕看看。”

霍光爬起来,弯腰抱起弗陵,走到武帝榻前。

武帝端详着他们,又说:“让宫女和太医都跪在霍大人面前。”

钩弋夫人连忙招呼旁边的人都过来在霍光面前跪下。

武帝看着他们,良久,微微地笑了:“好,好啊!有你辅佐幼主,可以使夷狄们不敢小视中国,乱臣贼子不敢窥测神器了!”

他闭上眼睛,半天不再说话。大家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武帝挥挥手,说:“你们都下去吧。”

大家向外走,又听得武帝说:“弋儿,你留下。”

钩弋夫人回身走到榻旁,俯身问:“陛下,你要弋儿陪伴着你?”

武帝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半天不说话。

钩弋夫人见状不由得热泪盈眶,颤声说:“陛下不要过多地思虑,让弋儿给你弹奏一曲吧!”

武帝点点头:“好,很久没有听过音乐了。你就弹朕作的《秋风辞》吧。”

钩弋夫人摆好古琴,舒指拨响琴弦……

武帝用苍老沙哑的嗓音轻声唱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武帝的歌声里,出现了——

他在景帝面前说“金屋藏娇”的情景;

少年登基时的盛大场面;

登封泰山的庄严时刻;

获“汗血马”时的喜悦表情……

窦太皇太后、长公主、王太后、阿娇、卫子夫、董仲舒、卫青、刘据、窦婴、田鼢、刘屈牦、李广利、李夫人……各种人物的脸庞在他的眼前摇晃旋转……

“……兰有秀兮菊有芳,

携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舡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一曲终了,武帝和钩弋夫人都沉浸在那苍凉凄怆的情绪里,半天无语。

武帝伸手握住钩弋夫人的手,拉到眼前,看着手心那粉红色的钩状胎记,轻轻抚摩着,说:“弋儿,你今年二十几了?”

钩弋夫人:“陛下您怎么连弋儿的年龄都忘了?弋儿六月刚满二十二岁。”

武帝闭目叹道:“二十二岁,如蓓蕾初放的年纪啊……,朕二十二岁时在干什么呢?”他嘴角掠过一丝笑影,“啊,那正是与卫青、韩嫣他们跑入南山,彻夜射猎不归的荒唐年月啊……”

钩弋夫人:“等陛下病好了,弋儿愿陪您再去那些地方走走。”

武帝摇头:“恐怕没有那样的日子了。”他忽然睁眼盯住钩弋夫人,问:“如果朕今天就死了,你愿不愿意陪伴朕一起去呢?”

钩弋夫人吓得一抖,抽回手,说:“陛下,您、您是说……是说让弋儿殉葬?”

武帝的目光变得冰冷刺人:“怎么,你不愿意永远陪伴朕吗?”

钩弋夫人慌乱地:“可、可是,宝宝怎么办啊?!他还不到四岁啊!……”

武帝冷酷地:“原来你心里并没有朕!你不愿和朕一起死,那好吧,你就先去死吧!来人哪!!”
几个侍卫应声跑进来。

武帝向钩弋夫人指着,咬牙切齿地说:“将这个贱女人送交御史,赐死!”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动手。

武帝怒喝:“还等什么?快拖出去!”

侍卫们赶紧应一声,上前扭住钩弋夫人向外拖。

钩弋夫人回头哀声求告:“弋儿知错了!求陛下饶恕弋儿吧!弗陵一会儿找不到妈妈,会哭的呀!……”

武帝厉声道:“快走吧!你不能再活下去了!”

钩弋夫人的哭声渐远……

武帝重新瘫软在榻上,手无力地垂向一旁,不想正碰响钩弋夫人刚刚弹过的古琴,铿然一声,武帝浑身一颤,不由得老泪纵横……

司马迁面色如铁,快步走过宫、室、庭、院。

他目不斜视,对所有遇到的人都好象视而不见。

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决死的气概。

他一步跨进武帝寝宫,躬身碎步到了武帝榻前,双膝跪倒,朗声道:“臣司马迁待罪皇帝驾前!”
武帝睁开眼,吃力地扭过那张灰白垂死的脸:“又是你……,看了你的书,把朕气病了……,起码折了朕一年阳寿……,还不够吗?”

司马迁叩头:“臣正是为此前来请罪,臣死有余辜!”

武帝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你想让朕杀你?好让千秋万代颂扬你为烈士,而唾骂朕是个暴君吗?朕偏不成全你。你看,你的《太史公书》朕一页都没弄坏。”

他用手指着屋角,《太史公书》整齐地堆放在那里。

司马迁不由得再次叩拜,抬起头来已经满眼是泪:“陛下,您的心胸真如大海一样深邃,不是臣这样卑贱的人能彻底看穿的!”

武帝摇摇头:“朕临死不想戴你的高帽子。司马迁,朕一生阅历不可谓不广,而你是唯一一位没有在精神上臣服于朕的人,朕敬你这一点,所以留下你。而且你还能将朕真实的风貌传于后世。朕克制住最后一次杀人的欲望,却能借你而扬名万代,此乃一本万利的好事,朕何乐而不为呢?”
司马迁:“陛下圣明。今日一席话使我更进一步认识了陛下的心胸和抱负,臣恳请陛下,让臣取回《太史公书》,再作修改。”

“可以。”武帝忽然又问:“外面对朕杀钩弋夫人什么议论吗?”

司马迁:“许多人都说,不明白陛下既然要立弗陵殿下为太子,又为什么还要杀掉他的亲生母亲呢?”

武帝:“你也不明白吗?”

司马迁:“臣不敢胡乱猜测,请陛下明示,以便准确地记录下来。”

武帝:“尔等不在其位的人的确是很难明白的。过去许多国家和朝代之所以发生动乱,正是因为皇帝年幼而皇太后年轻的缘故。皇太后年轻独居,必然骄奢淫佚,无人能够禁止。你想想吕后的故事,就明白了。”

司马迁沉默良久,才说:“陛下牺牲自己所爱,是小残忍,为社稷子孙预作谋划,却心存大仁慈,确实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不过……”

武帝:“不过什么?”

司马迁直言不讳地:“不过从这件事臣看得出来,陛下毕竟还是我心目中的陛下,连一丁点都没有改变。”

武帝闭上眼睛,说:“随你怎么想吧。朕来不及改变,也改变不了了……”

司马迁躬身立在武帝榻前……

灯灭,二人成剪影。

画外音:“公元前八十七年,汉武帝刘彻病逝,享年七十一岁,在位五十五年。司马迁不知所终,而他留下的不朽著作《太史公书》,却千古流传,这就是后世所称的《史记》。它也成为我们今天编写这部电视连续剧的主要依据……”

《秋风辞》的旋律不绝于耳,仿佛仍在述说着剧中人物的伤痛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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