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当队长的日子 作者:肖 明


岁月流失,被洗刷掉的是记忆,但是,铭刻在心上的人和事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越来越懂得过去的经历对我一生所拥有的价值和意义。

 

翻开我的日记,有一页是这样写的:

 

19751128,阴,北风

 

昨天,我去张炉大队找好朋友张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晚上没回来,住在她那儿。没请假在外边过夜,心里有点犯忌,怕管点的贫协代表批评。今天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林香玉告诉我,说大队党支部决定派我带队去吴屯生产队接管生产队班子。

 

……

 

大队书记找我正式谈了。鼓励我敢于挑重担,党支部支持我。当时,我挺激动,虽然我没有思想准备,但这是党交给我的任务,我表示一定要努力完成,不遗余力。

 

晚上我开始做准备,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材料带上,又写了一个我明天在全体社员会上的发言提纲。

 

毛主席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

 

我愿意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接受党的考验,亲爱的党,放心吧,您的女儿不会让您失望!

 

第二天,在吴屯队部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

 

大队党支部书记公布了知青接管小队班子中我们每个人担任的职务,说完,书记自己带头鼓掌,但是没有几个响应,社员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的目光迎了上去,有党支持,我什么都不怕!

 

我的大名刻了章,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生产队在政府行政级别以外,没有公章,队长的章就是权力的象征,办什么事,都要盖上。因此,章就别在我的裤腰上,随时用随时拿,没有印泥时,就用嘴哈一哈,使劲儿地按来按去。

 

开始几天,我有一种神圣感,带领一帮知青,经常晚上关门开会,研究如何对付社员的消极抵抗,大家非常支持我的工作,像出征的战士,雄纠纠,气昂昂,起五更爬半夜,跟着我一起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斗!斗!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

 

那时正是冬天,队里没什么活儿,但是学大寨,战严寒,不能闲着。正好秋天修的梯田把熟土翻到一边,生土和石头露在表面,我们女劳力就负责往外捡石头,挑石头。

 

头一天干下来,我们都累得上不了炕,我的膀子压出了血痕,我知道其他知青不会比我好。

 

“我们太缺乏锻炼,要咬牙坚持,一定挺过这一关,”我鼓励大家。

 

“队长,我们上当了,你没看见她们的挑筐又浅又小,我们的挑筐又深又大,她们两筐没我们一筐多。”

 

“装筐的时候,故意给我们装得满满的。”

 

“哦?我怎么没注意到?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明天我们给他们装满筐。”我说。

 

“这就对了,我们是来领导他们的,不是受他们气的。!”

 

谁知,不到一个月,担任副队长的知青和生产队的下台会计杨山庆打起来了,不知道是当地人成心挑事还是我们知青不冷静,反正我们动手打人了,把杨山庆打得鼻口窜血。

 

“不好了,知青打人了,出人命了!”

 

社员们满村嚷嚷,一会儿功夫,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到队部。我从山上匆匆赶下来,杨山庆的妈、媳妇和兄弟、嫂子立刻围住我,“队长,知青打人犯不犯法?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个理儿。”我看看杨山庆的惨样,再看看我们知青的劲儿头,知道闯祸了。我瞠目结舌,想退出去,但是,杨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我,不让我出去。

 

这时,杨山庆对他们说:“你们围着人家小姑娘干什么?咱找大队书记评评理。”一句“小姑娘”把我的自尊打垮了,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我强忍住眼泪,从社员给我让开的路出去了,

 

知青点里乱作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杨会计成心捣乱,有说我们的队长太不冷静,我强打精神,布置了目前的任务,一是注意新的阶级斗争动向;二是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三是不要再和社员发生冲突,即使我们有理也要忍让,否则我们无法完成党交给的艰巨任务。

 

事情的处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大队书记的意见是一边倒,责任全在知青这一边,党支部决定撤销全部男知青担任的职务,并把他们调回大知青点。我和其他几名女知青留下。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并宣布杨山庆担任生产队的副队长,主抓生产。

 

我在这个事实面前不知所措,我认为大队党支部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至少我们在这些日子里是忠诚积极地执行党交给我们的任务。可到头来却是这样?

 

杨队长找到我,对我说:“你和我之间没有什么矛盾,我会配合你把工作做好,你是一个知青,到我们这里来不容易,万事开头难,有些事我慢慢告诉你。”

 

就算他给我吃了一个定心丸,稳住了我的心,但是我在大知青点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回来的男知青都说我是汉奸,是我出卖了他们,为此,我的饭经常没有保证,个别知青经常找我的碴,给我脸色看,我感到非常委屈,几次想提出不干,但又觉得这样做辜负了党对我的信任。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守在油灯下,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含着热泪,写了一份又一份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汇报,这是我的生命支柱啊(后来才知道,我写的报告早被人擦屁股了。我为我的那片赤诚被人亵渎而感到悲哀)!

 

自从杨队长上任后,村里的事情好管多了,但是不久我就发现,村里的派性又起来了。原来他们一致反对我们知青,目标是共同的,现在他们一派掌权,反对派当然要出来闹事。这时,有人反而来找我反映杨队长的问题。

 

我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会让我们知青来接班子。在我们之前,大队党支部已经决定让杨山庆挑头搭班子,但杨山庆不干,他知道队里穷,队长当不好是落埋怨的,再说对立派有人在大队当领导,从中作梗的事少不了。他认为不管谁来当队长,都不会不用他,因为队里的文化人少,又都在外面干,他是独份。万万没想到书记一气之下,把队里的全套人马都换成知青,这下可好,所有的矛头都朝知青来了,我们成了替罪羔羊。也许这是大队书记的一步好棋,牺牲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卒,换来全盘活棋。通过这种办法,逼着杨队长上任,即使我们不打人,也会找别的理由换下去,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靠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干不了庄稼地里的事。

 

春天,闹春荒,队里有好多人家没有粮吃,队里仅有的一点喂牲口粮被拿出来救急,粮食成了人们心中最宝贵的东西。谁拥有分配的权力,谁就具有绝对的权威,而这个权力被杨队长抓过去了。

 

开始播花生,社员上工的出勤率陡然增高,能出工的都出来了,我挺高兴,播种进度很快,我每天在种籽库里带领女知青用农药拌花生种。这天山上传下来话,天好,还要加班播种。我有些纳闷,进度够快的,把人搞这么紧张干什么?于是,我上了山,找到杨队长。他说,你真傻,能提前一天就提前一天,要不然花生种就吃光了,人的肚子有数,一天不能吃两天的东西,要是拉长战线,消耗不就大了?

 

“这花生种拌了农药,吃了要中毒。”

 

“人要饿急眼了,还管有没有毒?你没看这几天出工的人格外多吗,就是解决肚子问题的。”

 

“啊,我没想到这些。”

 

“你们知青有国家拨下的商品粮,当然不知道老百姓挨饿的滋味,饿得人连死的心都有,还怕中毒?先添饱了肚子再说。为什么叫你们女知青拌花生种,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要是社员干这活,连吃带拿,又要损失一些。”

 

我愣愣地看着播花生的劳动力,心里空空的,我弄不懂他们,因为,我和他们看问题的角度相差太远。

 

麦苗返青,绿油油的一片,可没几天靠社员家门前的就被鸡鸭猪啃光了,为这事我开了好几次全体社员会议,强调几次,仍没有制止住,反而向里边延伸了一截。公社书记下来检查工作,看见了地边的麦苗被啃光了,火了,把我叫来训了一顿,限我马上制止。我说开了好几次会,都没有成效。

 

“撒农药,要大敢地干,勇敢点,农民的觉悟很低,他们只看自己的眼前利益,不考虑整体利益,我们要打粮食翻身仗,支援世界革命,怎么能让鸡鸭猪把庄稼都啃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书记的话给了我力量,我马上从库里拿出剧毒农药“乐果”拌上高梁米撒在地边上。

 

不出半天,鸡鸭毒死了不少,死了家禽对农村妇女来说,简直像死了爹娘老子,站在田头就嚎,哭的我心里直颤,我对自己做的这件事又有了怀疑,杨队长说:“这事管的好,三令五申的事不听,不怨咱。有什么事,我给你顶着,不怕。”

 

我感激地看着他。

 

战酷暑,队里每天都要拉草积肥,累的我们吃不下饭,加上伙食不好,没有油水。我们的腿肚子发软。

 

一天下午,队里的几个知青向我请假,要去公社看电影《海霞》,其实他们暗地里嘀咕这事时我都听见了,他们是想借这个理由休息半天,而我当时非常果断地告诉他们不行,那几个人几乎是在苦苦哀求我,这并没能打动我,越是在斗志涣散的情况下越要坚持原则,否则就成了一盘散沙,我扭头走了,给他们扔下一句话“谁今天敢去看电影,我就扣谁十天的工分,还要开大会点名批评。”

 

他们没去,也许是怕我真的开会点名,也许是怕我真的扣他们工分,事后,我为此得意,为我的尊严和权威得意,我知道他们怕我,这就足够了。然而,事过二十年后,我得意不起来了,一想起当时他们的哀求神色,我就想哭,其中有一个年青小伙子回城后得白血病死了,我已经永远无法弥补那个遗憾。

 

公社要抽调汇演节目,大队党支部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这是个荣誉,我兴冲冲地回到生产队,把这事告诉杨队长,他听了之后,不仅没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

 

“队里活忙,正是铲三遍地的关口,把人调走,耽误活计可是大事。”

 

生产组长在一边急了,“这怎么行,要把人调走我不干了。”

 

我也火了,“抓了革命才能促生产,这是公社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只能完成,不能后退。”

 

“他们别的生产队为什么不参加,非叫咱队参加,耽误庄稼谁负责?”

 

“宁要社会主义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理直气壮地顶他。

 

“不要庄稼你让俺们吃草哇。”他一转身走了。我怔怔地站在那儿。

 

杨队长看着进退两难的我,温和地笑笑,“你看这样好不好,每天晚上排节目,给排节目的人记双倍的工分。临演出的前一天给你一整天时间串节目,好不好?”

 

我使劲儿点头,眼窝已经热了……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经过我们的努力,演出很成功,我们得了奖,大队书记乐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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