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 火 作者:李 蓝


火,是内蒙草原上的人们最忌讳的。听上了年纪的人说,很久以前曾有一场大火,几乎毁灭了整个草原,牲畜所剩无几。经过多少年和几代人的努力,才恢复到目前的样子。我不清楚那场大火,但能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恐惧。因此,草原上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每遇火情出现,不论多远,多么危险,都要奋不顾身去扑救。火,就像战斗的命令。

 

那年春天,分散了一冬天的人们聚集到一起,准备接羔。黄昏时,我正和浩特里的人们忙着搭羔篷,忽然有人喊:“着火了!”只见东北上空腾起一片白云,并迅速地向南扩散着,只有火的烟云才会移动得这么快。大家不由分说,备鞍上马,往东北方向奔去。路过公社时,公社值班人已备好专门用来打火的湿扫帚,等在路口。

 

因无通信设备,谁也不知具体地点,就向着有烟的地方跑。大约跑了20多里,闻到了烟火味。马不安地竖起了耳朵,喷着鼻子。

 

一阵热风扑来,呛得我上不来气。已经能看见烧过的草地,黑黑的,一直延伸开去,不知从哪儿开始的。几处老弱畜过冬的棚子已烧没了顶,剩下的断墙,黑一块、黄一块。不远处小山坡上有几只牲畜的尸体,没有烧焦,看来是窒息死的。

 

天黑了。风卷着灰沙,打在脸上,生疼。眼也迷了。“看,火”。有人叫着。我用力夹了下马肚跟上人群,看见隔着山包的远处山顶上,火星被风卷起,滚动着飞向天空,接着又一个。像是哪吒的风火轮,又像是巨大的日珥。又过了两个山坡,拐过一道弯。啊,我的天。漫山遍野,都是火星,我们被包围在火星中。一条条,一片片的火星,在我们脚下,身边、头顶,飞舞着、穿行着。黑暗中,火星非常耀眼,看不见天,也分不清地。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飘在宇宙中,周围全是星星和运动着的天体。大小星星组成的旋涡、不停地转动;流星横着、竖着、斜着一闪而过。成群成束的火星随风冲向天空,又扑向地面,翻腾、滚动,扫过肩膀,又绕过马肚飞走。这无法形容的、可怕的、可以说是极其壮观的景象,是我以前从未见过,以后再也没见过,说实话,也不想再见的。要不是我的马越来越不听使唤,提醒我是在火场中,真怀疑到了另一个世界。

 

马和我一样害怕,竖着耳朵,耿着脖子,眼睛瞪得老大,左跳右闪,几次差点儿把我摔下去。“稳住它,离火还远呢。”不知是谁在旁提醒我。我尽量不使自己掉下马,心里慌得不行,死死地握着缰绳和扫帚把儿。虽然春寒未过,天气还冷,但我手心却湿呼呼的出了汗。

 

又过了一个山包,一阵大风差点儿把我从马上掀下来。我看到了火,真的火。距离大约一里远的地方,火舌在平地,在山坡上向前舔着、吞着。火光中不少人影使劲挥动着手中的东西,追赶着火头。大风不断将火苗抛向远处,干枯的一碰就断的草,一见火立刻燃烧,风又把它们迅速连为一片。

 

马不肯再向前,只好扔下它们,向火苗冲去。

 

奇怪,我一点也不怕了。只觉得火烤得脸、手热辣辣的,嗓子干干的。迷了的眼睁不开,模模糊糊看见火苗,狠狠地抽打。一口烟呛得我几乎背过气去,昏沉沉差点儿倒下。一个人扶住我,大声喊:“跟在火后追着打,千万别进去。”这话平时热心的牧民们也曾教诲过,不然的话,就会窒息,今天急得都忘了。我退后几步,觉得好多了。

 

一阵拖拉机的声音,是旗里的人赶来了。旗所在地离这儿有一百多里,当年拖拉机就算是较先进的运输工具了。听旗里人说,盟里组织的人已经出发。盟距离这里有四百多里,火灾惊动到盟里,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场火非同小可。

 

“快,加……”有人喊了半截,没有声音了,肯定是风沙呛住了。许多人已经喊不出声来;只听见跑声,辟辟叭叭的打火声。火一点儿也没有减弱的迹象,风助火旺、火助风疾。天黑烟大,大风夹着火星、沙土、草沫热烘烘劈头盖脸地打来,像一个黑压压的巨大屏障,挡在面前,什么也看不清。

 

人们顺火热排成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长龙。我在这长龙中追着、跑着、打着,已不由自主。手中的扫帚也烧剩了几根秃丫叉,只能用它横着扫,把地上划出一道道深沟。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我们冲上了一个长着稀稀拉拉低矮的小灌木的山坡。太阳出来了,烟好像少了,火仍在烧。明亮的阳光照着,看不清火苗,只听见小树枝被烧得噼啦作响,看见细细的树干一片片变黑。筋疲力尽的人们上上下下奔跑着、寻找着、敲打着树干上的火苗。我觉得自己已不是在走,而是在爬,上坡时已四肢着地了。手中只剩下一根黑木棍。

 

风小了,浓烟渐渐散了。火苗看不见了,剩下一缕缕的青烟。“截住了,火被截住了!”前边传来了好消息。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瘫做一团。“这是哪儿?”我问旁边的人。“不知道,听说是辽省的地界。”旁边的人回答。好熟悉的声音,我向那人看一眼,正和她的目光对上,不约而同地叫起来。原来是同住一个蒙古包,同放一群羊的L。她在公社开会,直接跑了来。她看看我,突然笑起来,“你像个小鬼儿。”我看看她,不比我好多少。抹的乱七八糟的黑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嘴唇干裂的直渗血。乱蓬蓬的头发和尘沙绞在一起,几处被烧得只剩下了焦黄的头发碴儿。棉袍下摆被火苗啃去了一角。满身的小洞眼,肯定是被火星点着的。裤角破的像缀了流苏,一只蒙古靴的侧面被烤的皱到了一起。我看着她的样子说:“你像个野人。”她立刻回击:“你看看你自己。”我低头看看,除了脸看不见外,其它差不多。

 

人们开始散了。我们不知道回去的路,好在大家都没了马,一路走着,总能碰到人,边走边打听。

 

这阵子,心里平静些了,便觉出两腿沉沉的,脸和手火烧火燎的疼,嗓子像着了火。眼睛不敢看光,半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灰烬。L在我前边不远,我却追不上她。在那些年里,人们极少暴露自己的软弱,偶尔有牧民路过身边,问声:“累了吧。”肯定回答:“不。”前边有了人家,走近才知是附近生产队临时搭起的接待站。我放平僵直的双腿坐在地上,接过几位额吉和大嫂送过来的奶茶,一口气喝下去,肚里有了感觉。这时才记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又是一碗下肚,觉得舒服多了。我抬起眼皮,看到东南西北全是黑色,就像坐在一口大铁锅里。这场火烧掉多少草场,我说不好,但这些地方的牲畜即使没有损失,也会饿死,许多老牧民抹着眼泪。

 

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路还远。我们在牧民的指引下,顺着一条大路,拖着木棍似的腿,继续走。地上的草影已西斜,大约有一两点钟了。路上就剩下一前一后的我和L。谁都懒得说话,她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我。

 

爬上一个山包,L坐在山顶上。等我到跟前,她向北扬扬下巴,那是一片被火烧焦的小树林。草原上很少见到树,就是我们用来绑打火用的柳条扫帚,也是每年从很远的地方买来的。大家爱树,一见到树,就好像看见了北京的林荫道,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眼前是一片小桦树林,树干被烧焦了,只有树梢上露出点粉白色树皮。“真可惜”我说。L只是点点头,继续视着那片烧焦的小树林。忽然,“哎呀”一声。这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我们走错了路,指路人没说要路过小树林。真糟糕。四下望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远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人影正向这边来。

 

我们打听好,重新上了路。这是一条几乎荒废的路。从那六、七条道沟上看,这儿曾经是一条很热闹的路,可现在车道沟里长了 草,宽宽的道上只有我们俩。L仍在我前面,我追不上她,也不想追。两条腿好像灌了铅,嗓子疼的像刀刮,不敢咽唾沫,其实也没有唾沫。天已大亮,阳光那么刺眼,我用手搭在眼上,抬头看看路,车沟像几根草绳,随着起伏的山坡向远处伸展着、望不到头。真想歇一会儿。看看她,仍往前走着。

 

L比我们都长一岁,不拘言笑,却很善良。平时虽有些左,但因她严于律己,又知关心别人,像个姐姐,我们一直不忍心叫她“老左”。我想,现在她肯定心里默诵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持着呢。我只好咬着牙,跟着她,追不上,也落不远。

 

可能是太渴,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能听到它的声音。一会儿,觉得眼前昏花,阳光在我面前扩散,散成了一片,一切都模糊了,只记得我顺着车沟倒下了。

 

不记得我做没做梦,只觉得一道道金黄色的光在我面前闪动。一阵凉风,好舒服。我睁开眼,太阳已被山顶遮住了一沿儿,夕阳的光把周围照成了一片金黄,几根枯草在眼前摇摇晃晃。我想起我还在路上,猛然爬起。L呢?她不会丢下我。我寻视四周,果然,就在离我不远,她也躺在车沟里,一动不动。我有些担心,别看她走在我前面,说不定早就不行了。急忙爬过去,推推她。她睁开眼,很吃力地翻动着身子,没爬起来,我用力把她拉起。

 

她扶着我,我搀着她,沿着路继续往前走。按着那人指引的,到了叉路口往南拐,又爬上一个山坡。终于看见了公社所在地,细细的一条,高出地平线。这时,几个黑点儿在太阳的科余光下移动,越来越大,那是焦急的乡亲和同学们。

 

(李蓝,1967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到内蒙锡盟西乌旗金河公社插队,1972年回北京。现在北京图书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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