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时也无眼 作者:风清流


 

苍天有时也无眼
  

             ——徐叔和秀姑的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希望你能看完它……  

一、

徐叔,是我下放农村时,所在村子的贫协组长。他名叫徐建生,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徐叔,我下放到他们的小山村以后,也跟着大家叫他徐叔了。

徐叔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胡子巴茬,眼神忧郁,很少言语而整日只为生活奔忙的人。徐叔的老婆——徐婶,怎么看都比徐叔显得苍老,两人在一起时,总感觉一个是姐,一个是弟,徐婶也是一个不爱说话,做事勤快的人。他们唯一的儿子名叫根生,我下放到他们村子时,根生大约十一、二岁。

有天我刚从地里干完活往村里走时,在村边的小路上,见到一个满头花白而又蓬乱,一脸肮脏,穿得十分破烂的四十多岁女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神智不清的女人。

一群小孩跟着她,口里不断叫着“疯婆子”、“疯婆子”。其中有个小孩叫着叫着改口骂那疯女人“恶霸婆、恶霸婆”。那疯女人听到骂她“恶霸婆”后,忽然象被电击了似的,接着回转身子,面对着那个骂她的小孩,怒目园瞪,乱发直竖,咬牙切齿而又十分恐怖的举起双手,象要打那小孩,却始终只是举着,未打向那小孩,接着那疯女人吼了起来,“我不是恶霸婆!”,“我不是恶霸婆!”。这时徐叔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将那些围着这疯女人的小孩全部撵走了,然后,我见徐叔将那疯女人举着的双手握住,口中不停的在安慰那疯女人说:“你不是恶霸婆、你不是恶霸婆,。。。你不是,不是的,。。。他们乱讲你,乱讲你的,。。。”然后,徐叔慢慢的将疯女人举着的双手放了下来。那疯女人似也从激怒中静了下来,口中喃喃的念着那句“我不是恶霸婆、我不是恶霸婆。。。”。回转身,一步一步向村外的山上走去了。

徐叔两眼茫然地看着那疯女人远去的背影,我走到他的身边时他都不知道。待疯女人走远以后,徐叔走到那些惊呆了的孩子们面前,大声地用村子里的土话对孩子们说了一顿话。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估计是在训责孩子们。

“你在这儿?”徐叔终于看见我就站在他的身边,显得有点不太自然的问了我一声。

“你好,徐叔,这疯女人是哪的?”我问了一句。

“你城里娃仔就莫管这闲事好了,管也没用。”徐叔爱理不答的回了一句。我不敢再罗嗦了,赶快进了村,回到我住的屋里去了。

下乡的日子长了,慢慢的我对周围的环境也熟悉起来,我发现离村子二、三里地的山上,有个小山洞,山洞口用几根竹子和木板做了个简单的门。原来我以为是村里人关牛羊的地方,后来才知道那个疯女人就住在这里。

从洞口望进去,里面没有床,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面是些破席烂絮。几块小石头垒成了个土灶,灶上有只铁锅,旁边一块当桌子用的大石头上放着碗筷。洞里一股霉湿的气味,难闻极了。正常人在里面呆久了,肯定受不了。

洞外的山坡上,顺着山势,开有亩多地,稀稀拉拉的种了些包谷。山边的土不肥,种的包谷要死不活,产量就可想而知了,一年下来,也就是三、两百斤罢了。包谷地旁边还有一哇菜地,菜的长势马马虎虎。这就是那疯女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居住的家。

后来,有几次天黑以后,我发现徐叔带着个布包,去时,布包里装了满满的东西,偷偷往疯女人住的山上走去,回来,布包就空了。

还有一次我和徐叔送肥到田里,在村外的路上遇到了那疯女人。她茫然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好象我们根本不存在似的,口中不停地念着“我不是恶霸婆,我不是恶霸婆,。。。”我发现徐叔的眼神变了,变得复杂了。分明那眼里流露出的是关切,是同情,又象是悲哀和无奈。徐叔呆呆地望着那疯女人的身影,直至看不见了,才沉重地叹了口大气,叫我挑起担子,向田里走去。我因此疑心徐叔与那疯女人或许是亲戚。

与徐叔相处的日子长了,我们彼此之间也逐渐了解了对方,我发现徐叔为人诚恳,善良,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我留给徐叔的印象也不错,他觉得我这人诚实,肯吃苦。农闲时,徐叔一人无聊,常叫我到他家陪他喝酒聊天。有时我回城看父母,也常带些好酒送给徐叔。渐渐地,我和徐叔到了无话不说了。每当只有我们两人,没有第三者在场时,徐叔就会打破他的沉默,向我倾述他心中的苦闷。让我跟着他走进了他尘封的记忆里。

二、

解放前,徐叔他们这地方,有一户冯姓的地主。冯家祖先在城里当过点官,卸职后在这一带置办了点田产,靠收租过日子。冯家人丁不兴旺,只有两男一女。快解放时,这两男一女都已长大成人了。女的嫁了个国民党军官,听说跟丈夫去了台湾。那小少爷一直在外读书求学,从未见回过家。只有那老大,冯大少爷在家守着这片田产。那时冯老太爷已经去世,留下老太婆和冯大少爷管事。这冯大少也有卅好几了,千不该万不该沾上了鸦片,烟瘾还蛮大。原先冯大少也取过一房媳妇,没生子女,后来不知是受不了冯大少的烟土味,还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反正是跟人私奔了。不过,冯家老太婆和冯大少爷,除了收租,与村民也不相恶。

冯大少单身过了好几年,老太婆因没得后人来接这片产业,急得要死,大约在四八年,托人从南边买来个十八岁的女子,这女子名叫覃秀姑,是个僮族人。听说这女子因家里穷,又遇上天灾人祸,唯一的亲人老父亲又病死了,只好卖身葬父,人们都说她是个孝女。秀姑人长相普普通通,如同所有的南方女子一样,大眼睛,高颧骨,塌鼻梁,厚嘴唇,皮肤较黑却还算细腻。秀姑是个老实女人,不多说话,做事非常勤快。那冯老太买个媳妇等于请了个丫环,里里外外的事全由秀姑一人做完了。

四九年底,全国基本解放了,很快就掀起了土地改革运动。“斗地主,分田地”,是当时最响亮的口号。冯老太婆又惊又恐,重病不起,没多就就一名呜呼死了。

政府派来的土改工作队进了村,开始摸底排查,划分成分,发动群众,斗争地主。一次斗争地主的大会上,冯大少爷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挨批斗。这冯大少爷几时吃过这等苦头,回到家就吞烟土自杀了。

冯家屋里就剩下秀姑一人了。当时对秀姑的处理,土改工作队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秀姑嫁给了地主,吃过几年剥削饭,喝过贫雇农的血汗,就算她出身贫苦,也是为虎作伥,应该划她为地主分子。另一种意见认为,秀姑出身贫苦,名义上是嫁给了地主,实际上是卖过来的,跟丫头佣人差不多,在地主家没有地位。而且从未管理过地主家的财政,年纪又轻,又没帮地主生过孩子,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嘛。应该给出路,让她自食其力。最后第二种意见占了上风。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想回老家还是留在这里。她说老家早就没有亲人了,愿意留在这里。土改工作队就将她安置在了徐叔他们村里,分了点田地给她,将一个旧牛栏修整了一下,就成了秀姑遮风避雨的家。

秀姑住的牛栏改成的家,就在徐叔家的紧隔壁,墙挨着墙。当时徐叔也只有十七八岁,徐叔的母亲早逝,他与老父亲二人相依为命。徐叔的老父亲得了痨病,整天咳过不停,家里又没个女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秀姑搬到徐叔家隔壁住以后,徐家的缝缝补补,浆浆洗洗之类的事,几乎全由秀姑包了。而且女人心细,连徐叔家老父亲熬药吃药的事,也是秀姑在招乎打理。徐叔当然也不好意思看着秀姑在帮助他家尽义务,使他家的日子比他妈在世时还有条理了。徐叔那时年轻力壮,除了自家田里的事,秀姑田里挑水梨田这类的重活,他也就帮担着一起做完了。虽说秀姑和徐叔不是一家人,也胜似亲人了。

徐叔渐渐地长大了,自然对女人就有了渴求。秀姑也不过比他大几岁,虽不漂亮,模样还过得去,加之长年在一起的接触,日久生情,徐叔见到秀姑,心里不自然就产生了另类的感情。徐叔的父亲大约是旁观者清吧,徐叔看秀姑那眼神,老爹渐渐也看出了异样。老爹多亏了秀姑细心照顾,病痛减轻了许多,内心感谢秀姑,当然也希望儿子和秀姑能成好事。老人试探问过秀姑好几次,对她说:“你还年轻,为了后半辈子有个依靠,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秀姑只是摇头。有一次被徐老爹逼得太紧,她才笑笑说:“不是我不愿嫁,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克夫啊。原先我也不信,自从嫁给冯家,还未过上几年,老公就死了,我不信也得信。既然命苦,何苦再去害人呢,我就一个人过日子算了。”

乡里人多信迷信,徐老爹听她这一说,也就怕儿子会有什么闪失了,但又怕是秀姑在搪塞自己,悄悄套问过秀姑的生辰八字,记在心中。一次徐老爹拄着棍子赶到圩上找到算命先生。那先生知道徐老爹的来意后,吱吱唔唔地说了一阵,不外乎八字中的女人克夫之类的话。说得徐老爹不能不信。回来后就经常在儿子面前作些暗示,就是要儿子死了想秀姑的这条心。

有一天,徐叔和秀姑往乡里送公粮,在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躲都来不及,两人淋得浑身湿透,好不容易才跑到了一个山洞,那场雨竟足足下了半天。山洞里就只有他们两人,这短短的半天,竟成了两人一生最难忘的美好时光。

那山洞还算干燥,平常是放牛娃避雨歇息的地方。洞里常备有些干柴,稻草之类取暖之物。徐叔和秀姑进得洞后,穿在身上的湿衣服又冷又不舒服。于是徐叔就点起了一堆火,两人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拧掉水,挂在扁担上,架在火边烤着。徐叔当时只穿着一条内裤,全身都赤裸裸了。秀姑穿着内衣内裤,蹲在火边烤着衣服。徐叔还是第一次看到近似半裸的女性,他这时再也按耐不住身上那股青春的烈火了,他一把将秀姑团团抱助,用力地吻着秀姑,他那双手在秀姑的身上不停地摸着。秀姑虽然拼力在挣扎着,却无法从徐叔那双有力的紧紧抱着她的手中脱出。徐叔将秀姑放在了一堆稻草埔就的地上,用他那强壮的身体压在秀姑的身上。此时的秀姑,也只能半推半就,两个年轻的生命,就如同干材遇上了烈火,终于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当熊熊的青春烈火渐渐地息灭后,秀姑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稻草,穿上还未完全烘干的衣服,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徐叔也从冲动中恢复了理智,他看着秀姑不停地在哭,自己感到了深深的内疚,他再次抱住秀姑,不住地哀求道:“姑,我爱你!你就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秀姑冷静地推开了他的双手,对他说:“不要这样,。。。你对我好,你爱我,我都知道。可是我命苦啊,我命里克夫,你知不知道?。。。我是绝不能嫁给你的,嫁给你会害了你。你还年轻,以后再找个好人家的女子吧!。。。。。。”

不管徐叔怎么地哀求,秀姑就是不答应嫁给他。徐叔知道,秀姑是认定死理不回头了。徐叔即内疚又无可奈何,最后两个善良的人都理智的冷静了下来,既然不能成为夫妻,俩人就对天发誓,从此姐弟相称。这个山洞就是他们结为姐弟的地方。

三、

没多久,徐叔的父亲,就托媒人在邻县找到了个待嫁姑娘的人家,很快两家就谈好了。嫁过来的姑娘,就是现在的徐婶。徐婶嫁到徐家没多久,徐老爹经不起疾病的折磨,不久就死了。料理完老爹的后事,徐叔原本就是个老实人,这当家的事自然就由徐婶担当起来了。

徐婶刚嫁过来的时候,秀姑还经常跟徐叔家有来往。徐婶人虽然和善,但世上几乎没有不吃醋的女人。时间长了,村里人对秀姑和徐叔的风言风语,自然也就传到了徐婶的耳里。这样一来,徐婶见到秀姑也就没有了好眼色,徐叔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常常感到左右为难。原先秀姑刚搬到徐叔家隔壁住时,为了照顾徐老爹,连着徐叔家的墙开了一个门,这样,秀姑到徐叔家穿过门就行了。徐婶没有了好眼色以后,秀姑察觉不对,赶忙请人将那扇门给封死,从另一个方向开了扇门。徐婶又要徐叔用土砖砌了个院子,彻底地跟秀姑的房子分开。从此秀姑跟徐叔家就很少往来了

待到徐婶生下根生,秀姑也不便过来帮助。根生渐渐长大了,懂走路窜门了,经常跑到秀姑家,秀姑见到根生,爱得不得了,根生也特亲秀姑。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一年又一年。农民从互助组走到了合作社,从合作社又走到了人民公社。秀姑与村里的农民一起出工,一起吃工分,她从不多事,也从不与人扯是非,认劳认怨。在集体劳动中,她最舍得累,舍得吃苦。对工分的高底她从不计较。她经常笑笑说:“反正我是一个人,够吃就行了,不像你们要养家糊口。”开始几年,虽说她是一个外乡人,在村里又无亲无故,大家跟她的关系仍很融洽,亲亲热热也没什么隔阂。

六四年,以社会主义教育为主的“四清”运动在农村开始了,上面派的“四清”工作队又进了村。为了贯彻毛泽东提出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指示精神,总要有反面教员,才好教育群众,才利于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徐叔这个大队,绝大部分都是老实的农民,历史上也没什么污点,都是些清清白白的人。硬要划几个“阶级敌人”出来,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样一来,唯有秀故,她是个外乡人,在当地又无亲无故,自然就成了大家必须揪出来的对像了,讲她是“地主婆”的呼声也就高起来了。虽然土改时没正式将秀姑划为“地主分子”,但“四清”工作队多次开会都强调指出,要群众和她这种人划清界限,站稳立场,随时与她这种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作斗争。经“四清”工作队这么一强调,大家自然也就跟秀姑疏远了。

以抓“阶级斗争”教育为主的“四清”运动,当时主要还是针对公社和大队的基层干部的整顿,对于秀姑这样的“阶级敌人”,大家只是和她疏远而已,倒还未去触及其灵魂,她还是过着日出而劳,日落而息的平静的生活。

六六年的六、七月间,“四清”工作队突然一夜间撤出了农村,农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人想知道为什么。农民依然是每天到地里干活,挣工分,吃饭。想着的是多生些孩子,最好是男孩。孩子越多越好,老了才有依靠。六六年秋天的中国将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没有一个农民想关心,想知道,中国将要发生的震惊世界的事,似乎与他们无关。农民只知道关心自己,保护自己。

六六年的秋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城里人闹得很凶,开始还只是折磨那些当官的,说他们是“走资派”,还有那些在学校教书的老师,说他们是“反动学术权威”。后来学生、工人、干部自己分成了两派。开始还只是互相写大字报对骂,后来动起真抢真刀打起来了,还打死了人。这些城里的新闻,时不时的传到徐叔他们的小山村,对乡下的农民来说,简直就像看电影和听评书。看完听完后,农民还是依旧过自己的日子。

然而六八年的秋天就与往年不同了,城里的武斗结束了,一派被彻底打倒,一派胜利并且掌握了城市和各县各公社的行政大权,成立了各级革命委员会。上面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为了整肃纲纪,要求各地区、各个县对阶级敌人发起进攻,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各个县又要求各公社,各个大队都要组织召开批斗大会。对阶级敌人要斗一批,管一批。

在中国,特别是农村,在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艰苦的生存环境面前,哪一个人,哪一个家庭都无法抗拒和抵抗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只有依靠血缘结成的关系才能减轻损失渡过难关。所以在农村,由血缘结成的亲情非常重要,一些人定不兴旺的家庭,甚至通过结宗亲,认干亲来扩大联盟。即便是解放后,用阶级学说取代了流传千年的孔孟宗亲说,但在农村还是无法彻底根除这种陋习。在徐叔村里那些人的眼里,秀姑始终是个外乡人,她孓然一身,没有子女,与徐叔村里的人没有任何的血缘联系,遇上天灾人祸,没人会想起她,除了徐叔,这世界上她已无任何可依靠的人了,而徐叔,碍于徐婶和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也只敢暗地里顾着秀姑,别无他法了。一天,徐叔的老婆徐婶的父亲病故,接到这消息后,徐叔一家三口都赶回徐婶老家奔丧去了,这一去就去了好几天。正好徐叔走后,徐叔他们村所属的大队按上面指示要召开批斗大会,每村都要揪出一两个阶级敌人来批斗。徐叔他们村谁也不愿看到自己的亲人,即使是管制分子,被抓到台子上去挨批斗。正好秀姑合适,她是外乡人,在这里又没有亲人,挨斗了也扯不上别人,何况她又符合批斗条件,正好徐叔——秀姑唯一的依靠又不在村里,那就将她抓去批斗吧。村里人于是就牺牲秀姑,保住了同为“阶级敌人”的与本村有血缘关系的人。

四、

批斗大会开始了,由新成立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主持。会场设在大队部前面的球场上。各生产队的人早接到通知,不许缺席请假,除非是躺在床上爬不动,一律都得参加批斗大会。那天,到场的群众足有千人,还有很多看热闹的小孩子。会场的周围都站着持枪的武装民兵,气氛严肃得使人喘不过气。旁边的墙上,柱子上,树干上,一切可能贴标语的地方,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上面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之类的口号。

主持人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后,先播放了一段雄壮的革命歌曲,接着就由革委会主任发言。主任先讲了一番全国的大好革命形势,文化大革命取得的一系列胜利,红色江山坚如磐石之类的套话。接着又警告大家一小撮阶级敌人的忘我之心不死,总想变天,我们就是要坚决镇压这些反革命分子。套话讲完之后,主任就宣布将“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押上台来。三个被批斗的人,都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块写着罪状和名字的大牌子,每人由两个武装民兵押着,在批斗大会的台前跪成了一排。其中一个就是秀姑。

前面两个批斗完以后,就轮到批斗秀姑了。贫协代表拿出为他准备好的讲稿,毫无表情的如同在念一份判决书。

“覃秀姑,现年39岁。原籍宾阳县X公社X村人。一九四八年嫁到我们乡,给地主冯xX做了老婆。覃秀姑嫁到地主家后,协助地主剥削穷人,压迫欺诈我贫下中农。。。。。。”

贫协代表毕竟文化不高,这份批斗稿是由大队秘书代写的,上面罗列的很多关于秀姑如何残酷剥削压迫贫雇农的事例,贫协代表听都未听过,所以这位贫协代表念得非常吃力,念到最后都不知怎么念下去了。主持大会的革委会副主任马上走到贫协代表身旁,接过贫协代表手中的讲稿,为了增加气氛,提高桑门喊道:“地主婆覃秀姑如此欺压我贫下中农,是可忍,熟不可忍?!”这时台上负责领喊口号的人,举起拳头带领群众呼喊口号,“打倒恶霸地主!”、“打倒恶霸地主婆!”

台下群众也纷纷举起拳头,跟着台上领喊口号的人,一句一句的高喊起来,口号声响彻云霄。有人又找来了一块更大更重的木牌,在木牌上写上“恶霸地主婆覃秀姑”,扛到会台上,换下了原来挂在秀姑胸前的写着“地主婆覃秀姑”的纸牌。马上又冲上来几个年轻人,揪起秀姑的头发,让她抬起头,接着又将她的头按到地上,让她向人民低头认罪,并且要她喊“我罪该万死”。秀姑此时只是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几个年轻人见她不肯喊“我罪该万死”,于是便对她拳打脚踢,将她打倒在地上,又将她揪起来。好事的年轻人吹起了口哨,老人和中老年妇女则有些看不下去了,互相交头结耳,议论起来,会场顿时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大队革委会的干部毕竟不是一般的农民,很快就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会场又恢复了平静。革委会副主任拿着讲稿继续接着往下念了起来。

“恶霸地主死了以后,地主婆覃秀姑一直怀念失去的天堂,一直怀念着她的地主老公。她当时只有二十岁,年纪轻轻却一直不肯再嫁人,其目的就是为了向地主阶级表忠心,为死去的地主守贞洁。覃秀姑这种人,永远和我们贫下中农不是一条心,永远就是我们的阶级敌人。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在拿抢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抢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我们贫下中农就是要团结起来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就是要把这一小撮阶级敌人打倒在地上,再塌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台下有那么几个好事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大声喊着:“恶霸婆态度恶劣,拒不认罪。我们贫下中农要抓恶霸婆游村示众!”,不少年轻人也跟着喊了起来,“抓恶霸婆游村!抓恶霸婆游村!”。主席台上的几个大队革委会的干部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然后由主持大会的革委会副主任表了个态,“好,既然群众有这个要求,我们同意广大贫下中农的要求,抓恶霸婆游村示众!”

一群年轻的男女欢叫着拥上来,有人拿来了一面铜锣,“咣!咣!咣!”地敲得震天响。一个人在秀姑的前面用绳子牵着她。几个持枪的武装民兵前后左右押解着,后面跟着一大群高喊口号和看热闹的人。

乡间的几个拨皮无赖凑到了被押着游村示众的秀姑身旁,其中一个拨皮无赖对着围观的人群喊着:“剥光她的衣服!要她在众人面前出丑!看她还为不为恶霸地主守贞洁!”看热闹的人群中也有人跟着喊了起来:“剥光她的衣服,让她出丑!让她出丑!”

那几个拨皮无赖见有了支持者,马上围住秀姑,三下五除二就将秀姑的裤子给扒了下来。衣服的后襟也被扯得稀烂,露出了赤裸裸的下半身和赤裸裸的背。这时的秀姑还是被五花大绑着,胸前又挂着写有“恶霸地主婆覃秀姑”的大木牌,才保住了前胸未被剥光。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劝阻和指责。大队革委会的干部们早已离去,半天的批斗大会,他们已开得筋疲力尽了。不愿看热闹的老人和一些中老年的妇女也走了。围观的人多是些青年男女和不懂事的小孩。他们就像看怪兽一样,只有兴奋和好奇。

围观的人都兴高采烈起来。一阵阵幸灾乐祸的欢笑,一声声恶毒残忍的咒骂,无耻的作恶剧者和看热闹的人在饱了眼福后都显得那么满足和愉悦。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脱光裤子走街的女人。

邻村的一个烂仔拿了根竹棍在秀姑的屁股下方的脚叉间拨弄了两下,对大家说是要看看地主婆下面藏了“变天帐”之类的东西没有。这一举动,更赢得了人们的欢呼和支持。

前面走着的人,一面拼命敲打着铜锣。一面大声的叫喊着:“快来看呀!快来看呀!看一看恶霸婆的下场!看一看她欺压我们贫下中农的下场!”

持枪的武装民兵故意离得远远地,好让人们能尽情观赏脱光了裤子的秀姑。那些无赖之徒则想尽办法肆意地羞辱秀姑。

一些顽童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们捡起地上的甘蔗渣和干牛粪向秀姑砸去,互相比赛看谁砸准了秀姑的光屁股。

秀姑麻木了,被人们押着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她茫然地走着,口中喃喃地念着:“我不是恶霸婆,我不是恶霸婆,。。。。。。”

她仿佛是在向苍天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和不平。可是她的声音如同蚊虫的叫声,谁也听不清,谁也不理会。

游完村了,人们就将她带到她的屋门前,将她往屋里一推,就再也没人理她了。整整两天两夜,人们没听见她的动静,也没人去探望她的死活。

第三天,她出来了,背着简单的生活用具,远离了这些欺辱过她的村民,去了她和徐叔结为姐弟的那个山洞。

五、

第五天,徐叔一家回来了,村里总还有良知未灭的人,悄悄地将秀姑的不幸告诉了徐叔。徐叔一听发生了这样的事,马上就上了山。面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任何的安慰与同情都显的那么的渺小和苍白了。俩人见面,抱头痛哭了一场。当时秀姑的神志还算清楚,痛苦完后,她就叫徐叔不要再来看她了,不要再打搅她,让她一个人静静地生活。她自叹命苦,不能让徐叔也沾上她的霉气。

徐叔回到家后,跟徐婶将秀姑的现状讲了一下,徐婶虽然过去一直在吃秀姑的醋,她毕竟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看到秀姑遭此不幸,心里也动了侧隐之心。她让徐叔弄了些竹子,木板,在秀姑住的山洞口围了个围栏,做了个简单的门,防止野兽进去。俩口子为秀姑在山洞前开了点荒地,种了包谷,种了点青菜,让秀姑能以此为生。

也许是受刺激太深,也许是孤独太久,秀姑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了。有时见到徐叔,完全不认识了。口中只喃喃地念着一句话:“我不是地主婆,。。。。。。我不是地主婆。”

秀姑神智不清以后,她便过上了半耕半乞讨的生活。她很怪,从不去她被游斗过的村庄乞讨,也不去公社和大队所在的圩镇去乞讨,那些地方似乎都还留在她的记忆中。她讨饭都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那些很远的地方,在她残存的记忆中,那里的人们没有伤害过她。

徐叔常常送些油盐和吃的东西给秀姑,可是那时的农村,大家都穷,也只能是杯水车薪了。愧疚和悔恨一直撕咬着徐叔的心,他常常对着那麻木地从他身边走过,已经不再能与他姐弟相认的秀姑叹息道:“苍天啊,苍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徐叔的故事是断断续续给我讲完的,在讲到秀姑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流着泪对我叹息道:“我好悔,好恨呀!偏偏那几天我不在村里,要不然,我好歹也是个贫协组长,总可以说得起几句话吧,我就是拚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她去挨这个斗呀!秀姑造孽啊,她和任何人都没仇没怨,她没得罪过任何人,这苍天啊,真无眼?好人也造孽!”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徐叔,我感觉自己简直就好像生活在了鲁迅笔下的时代了。说真的,下放农村不是我的人生理想和追求,文革时我还只是一个初二的学生,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想读书,我想读大学,我幻想将来做一个科学家。现在我却到了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下来,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到父母身边。听了徐叔的故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要疯了,我不知是我要疯了,还是别人疯了。直感觉我周围的人都变成了鲁迅笔下的阿Q,也不知别人是阿Q,还是我才是阿Q。

后来,我也学着徐叔的样,尽我的微薄之力,常常送些吃的东西给秀姑。有时我也抽空到徐叔为她开垦的地上去,帮秀姑种些青菜,好让她能有菜吃。

有一天,我因感冒发烧,徐叔叫我不要出工了,我偏要去,我想表现积极,能争取早日调回城去。那天是给田里上肥,我挑着一担粪刚走到村边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上的小桥时,头昏了,连人带那担粪一起掉到了河里,我在粪水中挣扎了一会,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后来听徐叔说,幸好他走在我前面,离我还不算远,听到在村边玩的小孩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他马上放下担子,冲到河里将我抱了上来,否则我肯定淹死在河里了。徐叔将我抱上岸以后,看我还是昏迷不醒,马上叫了村里的几个人将我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到了公社卫生院以后,医生给我量体温,说我的体温到了41度了。病情很危险,要马上转到县医院。我那时有点要清醒又不清醒了,嘴上直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听徐叔说这事大约是惊动了公社的主任,对我开了恩,不去县医院,马上用公社的那部老吉普,当天就将我送回了城里的大医院。我在医院清醒过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已经是我的老爸和老妈了。

我病好出院,又回到了下放的小山村。有天,徐叔叫我到他家去吃晚饭,他叫徐婶杀了一只老母鸡给我吃,说是给我补补身体。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赶快跑回我的屋里,将我妈妈给我带回农村,备着晚上肚子饿了时吃的一大包点心,全送给了徐叔的儿子根生。

吃饭的时候,徐叔大约是多喝了两杯酒,他忽然很感慨地对我说:“城里来的娃仔啊,我们很对不起你们啊,让你们来跟我们一起受苦了。上面说是让你们来接受我们的再教育,我们这些大老粗,哪能再教育你们罗,真希望你们能早点回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去啊,不要再跟我们受苦了。”

这也许是我下放农村后,听到的贫下中农给我讲的最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句话了。

秋天又来到了,这是我下放农村后的第五个秋天。一天,我正在地里干活,徐叔从公社开会回来,他远远的看见我就喊起来了:“城里娃仔,快过来!快过来!有你的好消息!”

我放下地里的活,跑到徐叔身边。他将一张折好的纸片交给我,拍拍我的肩膀,高兴地对我说:“娃啊,你终于熬出头了,你可以回到你的父母身边了。”我打开折好的纸片一看,那是一张让我到市里X工厂报到的通知书。

回城的时候,我将很多衣物以及未吃完的米和油全送给了徐叔,其中有件棉大衣和我妈妈为我打的一件毛衣,我希望徐叔代我送给秀姑,冬天来到的时候给秀姑穿在身上,多少也能抗抗寒。徐叔接过我托他转交秀姑的衣物时,我看见他的眼眶充满了泪水。

六、

我是七四年的秋天回到城里的,进了工厂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我下放的小山村。七七年恢复高考后,七八年我考上了大学,从此离开了家乡。三十多年后,我又因所在的国营企业破产,才得到提前内退的“优待”,回到了我的家乡。我终于有时间回到我三十多年前下放的小山村去看看了。

下放那年我才十六岁,徐叔当时大约快四十吧。我再次见到徐叔时,我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而徐叔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徐叔的样子还未变,只是老多了,身体还挺硬朗。徐婶则过世好多年了。徐叔的儿子根生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取了媳妇,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好事成双。见到徐叔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根生我却认不出了。

徐叔的孙女到城里打工去了,孙子刚刚读高中。徐叔希望他的孙子将来能上大学。三十年前,我们知青不能读书,要下农村接受农民的改造,三十年后,农民的子弟要到城里打工或去上大学了,历史真的对我们这一代人开了一个特大的玩笑。

我问徐叔,秀姑怎么样了?徐叔告诉我,在我离开他们这里一年多以后,秀姑死了。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怕唤起徐叔痛苦的回忆。徐叔要留我吃夜饭,我怕末班车赶不上,只好跟徐叔匆匆一见,又匆匆离别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始终不能平静,我一直在想:生不如死的人,死也许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秀姑这样的一个靠卖身葬父,远离家乡来到徐叔他们这个小山村的弱女子,她从来不敢得罪人,也从来未得罪过人,世间如此之大,竟不能容下她,苍天也真无眼啊。

 

(《苍天有时也无眼》是我的好友林和君给我讲的他下放农村时,耳闻目睹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希望我将这个故事写出来,以此作为对徐叔、秀姑这样一些善良的人们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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