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三届”众生相之二 作者:wenjunq


题外话:写了两个故事,忽然想起可以归纳于“老三届”的故事里去,于是从本篇开始“入类”。其实“老三届”是一个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群体,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泪下”的。有许多事业有成者,更多则是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那些成功的故事早已写成各种书籍和文章了,唯小人物的故事似乎没人感兴趣。但我觉得,芸芸众生恰是人类生活的主体,他们的喜怒哀乐恰如无尽的矿藏,干嘛自己不去挖掘?所以,试以此为题材,构筑一些故事,曰“众生相”。其实,我想,我的故事每一个都足以拉扯成一个长篇,一则,本人不是什么教授或者作家,仅个体户而已,没时间和精力去倒腾;其二,我怀疑如今之世道,没多少人还有耐烦心去读那些长篇,说个故事也就结了;其三,网文大抵须言简意赅,于是只得如此。爱看不看,解闷也罢!

《动迁户》

都说改革开放伟大,对于每一个城市人来说,这回的伟大确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再是那种迷迷糊糊的说道。不要说那些久别重逢的人,就是一直居住在这里,以致住得几乎麻木了的郑朗生两口子,居然也会找不着北,可见这个城市变化之大。

说起来也是命运使然,朗生中学时有个外号叫做“三脚猫”,这是本地俚语,一般指那些不甚坐得住,喜好到处乱跑的家伙。不过也有反讽的情况,挖苦那些不爱动弹的家伙,只是此类例子极少。朗生这个外号不属于反讽,那时候他是个到处乱窜的主,每年的大年初一,约上几个要好的同学,能借着自行车就骑出去几十公里,借不上就漫无目标地走路逛街,叫做“走大运”,据他说,年初一走上这么一回,今年日子一定好过。其实跟着他走的那几个,根本不在乎是否走得出“大运”来,难得一年一次出去散心,只要开心就好。下乡插队那会儿,每年春节回家,这几个伙计仍然坚持着“走大运”。直到后来,招工、考大学,人都散了,天南地北的连见面都难,又陆续成家各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个习惯也就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招工以后始终不离本市的朗生,一日忽然奉调进入本市新建的燃气轮机发电厂,感觉到当初走的这个“大运”,似乎姗姗来迟了。

朗生招工后进入的是市里发电设备大修厂,这个厂专门维修、保养各地发电厂的设备,也生产一些小电动机、发电机,是个令人垂涎的单位。在全民读书热时,朗生又不脱产地读了电大函授班,得了个大专文凭,于是水到渠成地升任技术员,职称改革时又自动变成助理工程师职称。过了一阵,评中级职称要考英语,市里开办了相应的职称英语补习班,交点钱学了半个月,讲课基本上就是讲考试题,朗生轻而易举的就过了“职称英语”这一关,然后又很顺利地被评为工程师,要知道,稍微晚一点,这个大专文凭就很难获得工程师职称了。运气来了,就连昆仑山也挡不住。就在获得工程师职称之后不久,由于市内电力紧缺,政府决定投资建设一座燃气轮机发电厂,以填补本市日益增加的用电需求,经由省里电力设计院设计,定购了英国、法国的动力与发电设备,据说都是世界一流的先进设备。市委书记决心“要组织精兵强将”一定要搞好这个新厂,朗生又被作为技术骨干调进这家新厂。验收设备,监督安装,跑英国、法国以及参观国内类似厂家,朗生过足了飞机瘾。可是话还得说回头,运气来得早了,人就会有惰性。朗生个工作安逸舒适,“三脚猫”便没了踪影。

厂子投产之时,电就是“老虎”之一。这个厂发的电不进国家电网,只供本市企业。因为进国家电网就没有那么高的电价,入网电价仅0.19元,0号柴油发电成本就超过0.50元,非赔本不可。但直接卖电,1.10元/度还供不应求。那时,这个厂成了“皇帝女儿”,除了开始筹建的那十几个“精兵强将”之外,后来调入的几十人差不多全是“领导关系户”,朗生明白,这些全是多余的人,真正发电,这个厂用不了二十人。可是,既然是个企业,党、政、工、青、妇、宣传、保卫、后勤、采购“一个也不能少”,于是就必须配备这八十多号人。人是多了,却经常玩不转那机器上的电脑程控系统。领导上一拍脑门,决定关掉这套系统,只启用人工控制,于是每班就增加三个人操作,领导上自有好词汇:“增加就业机会,保障社会稳定。”即便如此,也还属“人少好过年”的单位。厂里除了发工资外,经常有外快,有时就根本不知道发的是啥钱,照领就是了。更别提那些日常生活用品,隔三岔五分得不清不楚。瞧着这厂里奖金高待遇好,老婆就拼命唠叨,要他出面把她调离图书馆那个“清水衙门”,也没怎么太费力就成功调入了。唯独技术科长何工有点不以为然:“你把老婆调来,两口子挤在这么个小窝里,惹麻烦啊?”可是轮到分房子的时候,好处就显出来了。市里给燃气发电厂拨了钱买下一栋商品楼,三单元42户,朗生凭着单位建立时已经有中级职称以及双职工的资格,毫无争议就分得了三房两厅的住宅。可何工那套房子就分得很辛苦,他老婆在市计委当科员,按照不许占两套房的原则,告状的一直告到市委去了,不得已,何工只得退掉计委分的那套两房一厅,这才得着厂里这套三房两厅。朗生瞧着何工那忙碌劲,说不幸灾乐祸也可算暗自得意。

何工原是朗生的中学同学,不同班级,但插队时两人在同一个大队,于是熟悉起来。他招工比朗生晚,而且进的是大集体的市三建公司。但后来大学招生,他考进华南工学院的工民建专业,毕业后不久便调入市城建局,筹建这家厂时调来搞基建,这样又跟朗生凑到一起了,两个人的关系自然也就亲近许多。随着电厂发电改成正式编制,何工成了技术科长,朗生成了他的属下。当年插队时绝对没人看得上眼的人物,如今一个接一个地混得不错。相反,原来牛B烘烘的主,反而没啥长进,全他妈国有制给害的。

朗生的好日子并没过多久,以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时代进步太快,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就已经不错了。燃气发电厂的好日子过了几年,随着几座大型水电站的建立,还有好几座大型烧煤的发电厂投产,国家电网供电越来越正常。而且,0号柴油越来越贵,终于到了这个燃气发电厂客户越来越少的地步。然而只要发电机不能满负荷运转,那发电成本就会大幅度攀升。市政府找供电局协商,人家属中央企业,当初你跟人家闹别扭,如今人家并不很买账,最终达成妥协,给了个调峰发电的地位,不到市电紧张就歇着。就这么要死不活地拖了几年,厂子濒临破产。对于职工有利的是,这个厂破产前把住宅全部折价出售给个人,于是,朗生交了五万五,从此成为有房一族,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住宅,建筑面积103平方米的三居室住宅。按照当前市面价格,这套房子值二十多万!领到房产证那天,朗生与其他41户领证户商量好,在附近的一间酒楼里摆了25桌酒席,所有家庭的全体成员都加入了这个狂欢的宴席,争先恐后地一展歌喉,朗生这辈子又醉了一次,是第三次,前两次是下乡那天和招工那天。

从有房的欢乐中爬出来,过了好一阵朗生才发现有点亏。他仔细算了一下:两口子都在这家厂里确实亏了,这间厂一破产,等于全家失业。再寻思一下,那些配偶不在同一个厂里的人更占便宜:何工的老婆在市计委,那边不久前集资建公务员住宅,何工老婆交了成本价买得了一套,环境好设计新的156平方米,待装修完成后他们可以搬进新居。这边这套就可以转让或出租;还有牛副书记、马工会主席以及其他几位,情况也差不多。算到这里,朗生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当初如果不把老婆从市图书馆调到厂里来,她那边也会有一套住宅。回头计算一下,老婆这几年在这个厂里比在图书馆多拿到手的奖金什么的,平均每年也有一万六、七左右,那三年时间大约得了五万,几乎等于白得了这套房子,心态于是稍微平衡了一点。

厂子既然破产,几十号人纷纷各奔前程。几个厂头是没得话说的,他们留用成为市政府处理遗留资产小组成员,处理完毕都回到政府机关去了。那套保养得很好的发电设备以五千万元卖给克拉玛依油田;80多亩土地连同立式大储油罐、办公楼、厂房都卖给新成立不久的中国石油公司。听说因为土地价格大涨,这一锤子买卖大赚,还完银行贷款市里还有盈余。然而这些都与厂里职工无关,有能耐的赶紧调入那些尚未破产的国有企业,没有能耐的只好自谋别的出路,一个月四百来块社保是远远不够的。

朗生的儿子已经工作,远在天津的一家公司里,既不需老的给也没有回报给老家伙。朗生的社保多一些,也不过一千二百来块。存折里还有大小十万的余额,过日子理应不成问题,可那个“医保”令人发怵,“救护车一响,一头猪白养”,老伴是个“三高”,自己也有糖尿病,虽说只是“初级阶段”,万一哪天来个“大跃进”,要不了多久就得奔“共产主义”!即使不“跃进”而拖下去,这种“富贵病”决不是一般人能拖得起的,若不趁着还有点条件多挣点,真有个三灾两病的,他不敢想下去。他也不是没费力跑调动,可是没成功。如今这世道,招聘条例都有“三十五岁以下”的上限,没人肯要五十多的准老头;何况朗生那发电机专业技术,一则门道窄;二则也已经落伍,曾经托人寻到东莞去就职,那里都是进口的小发电机,跟自己玩惯了的大机器不是一回事,没混到半年就给辞退了。拉下面子跟厂里一般职工那样,开“摩的”拉客并不合适,五十多岁的老家伙,骑摩托就够刺眼的,遑论拉客?去摆个摊位吧,简直不成体统还别说,那沙要是聚成塔,自己的骨头也得打鼓了。还在犹豫观望之时厂里的徐工两口子已经干开了,那老小子还真的拉得开面子,仗着他老伴有一手糕点手艺,还真的摆摊摊卖起糕点来了。朗生不动声色地观望着,没多久老徐就收摊了。私下一交谈,这才知道他每个糕点都挣钱,算上没卖掉的,就赔钱了。开始时送给远处的亲戚朋友吃,送得近了会影响生意。可没几天跑腿送都没人吃了,少做一点吧它就偏不够卖,也没啥意思;可刚一做多几个,就有剩余了。徐工告诉朗生:“那段时间根本不用做饭,两公婆成天就吃没卖掉的糕点,吃得自己都翻白眼!拉倒吧!干脆不干了,听天由命。”朗生绝了望,也不寻思找生财之道了,老婆不知出去学得什么章法,回家来供上个菩萨每天烧香,祈祷菩萨保佑,啥都不想只求没病就是了。朗生自己则没事溜出去看人家下棋,朗生的围棋下得还可以,那天在棋社看别人下棋看得来了兴致,于是也打算跟人家下一盘。谁知得到的回答是:“搁下五十块钱,赢家收数!”这一棍打得朗生半天出不得声,他出门害怕小偷掏包,从来只带几个钢崩坐巴士。于是只得扫兴而归。想到老年大学学摄影,不是掏不起,而是心疼,问一下每期学费一千元,傻了!花一千块钱学照相?这年头,离开钱果然是万万不能的。

凡事总是有谱的,如果生财无路的话,那么就难免失财有道,甚至这个“道”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

市里换了个新书记,上任伊始,那豪情壮志就冲了云天。也合该他上任逢时,基础设施建设拉高GDP成了国策。于是首当其冲的是那条每一任书记都拿来开刀的新兴大道,刚竣工两个多月的三个“渠化路口”,几百万的工程说废就废了,请清华、同济这样的名校设计,很快就挖的挖砸的砸,干起了“灯光亮化”工程。那一条大道两边的路灯,上一任书记喜欢得不得了,可本届书记说拔立马全拔了,换上新式的路灯杆。好几个亿全撒在这个“绿化、亮化”工程上,光是那一端路边坡上几朵“灯花”,造价就是几百万。朗生听说了许多议论,老百姓只管说“不做工程哪来回扣?”并不在乎证据何在。知道浪费那么多钱,心疼自是心疼,可那毕竟不关自己的事。

未几,这条新兴大道这一端又要动工了。本厂有几位家里都有市计委的人,如今改成发改委了,传来消息说书记有话,要改弯拉直,接上河边的滨河大道。朗生有些纳闷,接上不也还是弯的吗?这一拉直,就得炸掉两栋15层大楼,端掉本市最大的影院,还得平毁一大片旧建筑,其中还有市人大立法保护的“骑楼街”的一段。“官方小道”的消息又传来了,市里开会时有反对意见,抓住“立法保护”做文章。人家书记说:“开个会,再立一个法,取消这一段保护不就成了?难道我这个市人大主任是白当的?”果不其然,新的立法出来了,受保护的“骑搂街”不包括这一段。然而为了“保护”花那么些钱装修,还铺了那么华丽的花岗岩路面,全得砸掉!电视上播放开工拆迁典礼好不隆重,就跟不久前竣工典礼一样。再接着,两栋大楼爆破拆除也现场直播,朗生是清楚的,那气派同样不亚于当年竣工典礼!因为当年竣工的电气大厦就是本系统的,不过十来年,说炸就炸了,当那栋楼歪斜着瘫下来时,戴着红花西装革履的领导们笑逐颜开,相互握手致意,就像是董存瑞成功地炸了地堡。最终结果登在报纸上,3.92亿元拉直了370米大道。朗生看着电视直播通车典礼,人模狗样的市领导们都练出“领导姿势”来了,他暗自寻思:扒光了衣服不过一堆赘肉而已,如果命不好被收了监,更别提有多狼狈。谁知电视直播的通车典礼还没完,直接就转到另一处炸掉本市唯一的立交桥的开工典礼上去了,瞧他们忙的!到处都在拆、挖,马路几乎没闲过,刚挖完平整好,又围起来挖新的沟,也是,煤气、自来水、电讯、电力、排污、人防,你方挖罢我进场,不记得哪个画家说要给马路装拉链,管他的,肉食者谋的事情,最终理应宽敞通畅,也是好事。

朗生唯独没料到的是,肉食者终于谋到自己头上来了,这天报纸上突然登出拆迁公告,说是一条新路正好打这儿过,限期这一片于2月28日搬迁完毕。朗生他们这栋楼整个儿得平掉!于是小区里便炸锅了,附近同命相怜的几百户人家也都吵翻了天。你想,突然间来这么一家伙,这不是要命吗?而且,限期搬迁却没有任何人来商量过补偿的事情,就算临时去买房子,连装修什么的,来得及吗?何况中间还隔着个春节,让人怎么过法?朗生不由得头皮发麻,不管是不是菩萨显灵,总算没病已经万幸,却来了这么个劳什子拆迁的事情,躲得了病却躲不了灾,这算什么世道?朗生心底最大的安慰就是安居,虽然安得晚了点,毕竟还是安下来了。如今又不得安宁了。

没几天就有人提倡议,管他奶奶的,打横幅上市委静坐去!接着又有人拿来温总理的讲话,拆迁必须人性化,不得损害人民群众的利益。朗生一听,差点又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来,到底党中央跟咱们心连心!也有人不服气,说是哪里已经有人自杀、哪里有人闹事什么的,才有这个讲话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必须同被拆迁人协商是已经定了的,大伙于是开始协商要什么价,否则坚决不搬。还有人嚷嚷不许做甫志高、王连举,谁要是带头妥协就不得好死。那些年轻一些的根本不知甫志高、王连举是啥,朗生就遇到几个发问的,于是也没错过倚老卖老跟他们解释一通。不过许多人知道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悄悄地跑到各家房地产公司打探房价,同时也看看哪里的房子“抵买”。一个春节过得不伦不类,相互间见面忘记了拜年首先探听有什么新消息。

眼瞧着规定的日期过去了,硬是没有任何人来动员拆迁更别提商量价格。直到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内部消息传来说是市里暂时没钱,兼之中央有令不许拖欠拆迁款,这里不拆了。朗生将信将疑按照有人介绍的办法,拿着房产证跑去拆迁办,说是要跟银行贷款需要开证明,否则银行不给抵押。这一招果然还灵,那个拆迁办的小年轻查了内部通知,果然这地段已经解除了拆迁公告,那年轻人收了两块钱给开了个“不属拆迁地段”的证明。朗生心里愤愤不平,奶奶的你发通告说拆,你又发内部通知说不拆,开个证明还收两块钱,没道理可以讲了么?罗嗦了几句牢骚话,那小年轻也不生气,反而安慰道:“老人家,您别生气,这么大年纪气坏了身体可划不来。我们只是打工的,又做不了主。这样吧,我跟领导请示,如果批准一定退回这两块钱给您!”朗生觉得有点哭笑不得,看那态度挺值得笑,可这一通老人家的恭维让他受不了:我真的这么老吗?

朗生拿回这张证明引起一阵轰动,前前后后总有几十人过来看过,市政府拆迁办的证明说此地已经不属拆迁范围,理应安心居住了。果不其然这一年平安无事,拆迁的事情没有人再提起。后来才有人说,那张拆迁公告限定2月28号以前搬迁完毕是有缘故的,国务院关于拆迁的新条例3月1号生效,市政府想打擦边球,赶前一天就不受这个条例约束了。朗生心里是认可这个分析的,他暗自想,他妈的这个政府已经跟人民玩起心眼来了,什么人民政府!不过他跟谁也不敢说,连老伴也没提。自己虽说啥也不是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党员,尤其是有新意思离退休的下岗的党员都得参加“保鲜”,谁知道又闹腾些啥?祸从口出还是谨慎为妙。

眼瞧着新的一年又快要到了,儿子正式宣布今年春节可能回家看看,说不好还带女朋友给爹妈审视。老伴别提有多高兴,慌忙张罗着收拾房子,一天八次地问朗生:是给他俩住一间房还是分开住?朗生还没闹明白老伴到底是啥意思,横了一句道:“要是你女儿跟人家回去,你说住一间还是分开?”老伴也没好气:“你以为现在还是你那个朝代啊?跟我谈了半年还不敢碰我一个指头,窝囊废!”朗生听着忍俊不禁:“闹了半天你还有意见呐!当初怎么不说?”老伴也笑了:“没意见才怪,差点还以为你有病呢!”不知多久,这两口子没有这么欢乐了,朗生知道,都是这个傻小子带来的欢乐,算算这家伙有两年没回家了,信也不写,电话里说不上两句话就挂机,代沟确实很明显。朗生想,今年这个年是得好好过,这些年来已经没有过年的味道了。于是他打电话,给几个弟弟妹妹都通了气,他们听说这个侄儿要带女朋友回家,也都十分高兴,然后就是抱怨自己的孩子,似乎根本没考虑过婚嫁之类事情。

平安还不到一年,眼瞧着就要过元旦,忽然在楼道里看见公告,这房子又宣布要拆迁了!朗生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贴不得?非得在过大年的时候搅和!安静下来没多久的居民群又热闹起来。不过,今年已经不像去年那样,一是有人算计着拆是肯定的,巷子最里边河堤那里已经拆了一片,连着这规划路的那座桥,桥墩也出水面了,于是异地买房搬走了,拿这里的旧房出租;二是去年实行国务院的细则以后,拆迁确实“人性化”了许多,拆迁补偿价格眼瞧着涨,估计每平方米多了差不多一千元。这拆迁补偿一高,许多人甚至盼着他来拆迁。

朗生不是弱智,心里也明镜似的,算算这补偿可以得回至少二十多万,怎么着也可以买一套更舒心的房子。那公告上似乎还体谅大伙,说明白过了元旦就开始评估,元宵节以后开始签约,争取一个月内完成拆迁任务。并且还有提前搬迁奖励,每提前搬迁一户奖励六千元。其他的如铝合金门窗、装修、电话、闭路电视、宽带网都计算给予适当补贴,朗生心里觉得幸亏去年没有拆成,不然的话整个损失会有十万左右。下一件事就是到处看房子,他有些不满的是,如果早个把月通知,儿子回来能住新房多好!

不过这份心情很快就没有了,他跑了几家房产公司都说他不能办按揭贷款,因为已经属于失业或退休人口,没有足够的经济偿还能力。这可比那小伙子一个劲地叫他“老人家”更惨,那不过只是一时拧不过来,如今可是实实在在要卡壳。他跟人家争,可是那些个“售楼小姐”也并不生气,一个劲赔不是然后把什么责任都推给银行,是银行不干我们无能为力。如果银行肯给按揭,我们一百个高兴。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门路了。当他看上那家公司一套房子时,有点心虚地提出按揭遭遇的问题。那个售房部经理把朗生请进他的办公室,悄悄告诉他一个办法,请他到某个熟人的公司开一张证明,胡乱写上个年薪十几万办按揭就没事。朗生听见这主意反倒慌了,这样搞岂不是乱了套?银行如果去调查一下子穿了煲成了诈骗犯更惨。那个经理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同志你们这代人看来真的跟不上时代了,不过说明你们确实真诚。这年头不玩点虚拟的你还想住房吗?这办法不是别人都是银行里教的。你以为他们不想多按揭几户吗?你交了首期,这房子又抵押给银行,他们啥损失也没有,只不过中央不许他们给房地产贷款,只准按揭,如果都按照那个按揭条件有几个人买得起房子?还有,你没想到的人家都替你想好了,他们保密你的所有文件,要不然税局找你收所得税你还受不了呐!”朗生回家首先找了何工商量,那何工看来早就谙熟此道,不阴不阳地略带微笑答应一定帮他弄一张证明来。还告诉他这办法大有人用,所谓法不责众不会有什么麻烦,根本不存在任何经济收益怎么也算不上诈骗。朗生知道何工本事不小,听说他如今在一家什么监理公司做技术总监,每个月远比厂里那点收入高多了。他拿的是高级工程师证书,当初在厂里就是有啥证都办的,预算师、监理师证都齐备,那家监理公司离开他恐怕还领不到牌牌哩!有这位老伙计如此这般一番劝导,朗生的心情也顿时豁然开朗。第二天老何就通知他去拿证明,朗生接过来一看,嚯!电气总工,年薪十八万元,每月都有一万二!不过老何另有一张打印好的承诺书,认可这张证明仅为购房需要所开,承诺绝不向这家建筑公司索要一分一厘的“年薪”。朗生爽快地在承诺书上签了名,然后拿着这张证明直奔那家房产公司。

其实头天晚上朗生已经跟老婆算过细账。本来朗生认为儿子已经不可能再回本地,老两口买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也就足够了。可老婆不干。说什么也不能少于现在住的三房,而且,以后有孙子的时候,儿媳妇坐月子肯定得回来,多半那孙子还得老的带。朗生觉得有道理,也很高兴,不然养大了儿子就飞走了,多少有点失落感。还有,看房子的时候才知道,如今那些两房一厅都在八十平米以上,根本不是当初计划经济时规定的,两房户不得超过62平米。如果是高层建筑,加上公摊面积两房户都快一百了。那么还不如买一间多层的三室户,大约在120平米左右,价格不能太高,于是只能在地段上随和一点,别去凑那些黄金地段的热闹。

朗生寻得的这个楼盘其实是按照老婆的指点找到的,它处在一片新区边上,已经有相当规模了,也已经住进来不少人家。据说原来是安居小区,结果超了标,就按照普通商品房出售了;也有人说是开发商有意玩的花招,故意超标然后加价出售。现在这套房建筑面积125平方米,刚竣工不久的现房,设计不错,客厅挺大,采光通风都挺好,布局也合理;唯独觉得离闹市区稍远一点,不过公交还算方便,有两三路公交车;附近也有小区的菜市、超市,还有一家医院;不足之处在于附近没有好学校,不过对于朗生来说这无关紧要。可能正是没学校的缘故,于是被冷落,单价只报2380元,房价合计三十万元。首期预付9万元,其余21万就得按揭。如果以二十年按揭计算,每月连本带息一千多元,朗生估计,到时候拆迁补偿下来,大约25万元足够一次性还款还有剩余,姑且补进装修费里去。

一切都挺顺利,合同签订之后,售楼小姐领着跑银行,交付了首期9万元,谁知银行的职员拿着按揭合同从主任室出来显得挺为难:“对不起,老同志,我们领导说按规定您不能按揭二十年。因为上边规定办按揭年龄上限定在65岁,您现在的年龄离上限只有九年了。主任说,如果按揭十年的话,他可以拿到行里审批,应该能够批准,不过今天就办不成了,您留个电话,过一两天批下来我再通知您来办。”朗生一听就来了火气,拉高了嗓门说道:“莫过你们领导给我算了命?我只能再活九年了?”那女孩赶紧解释,说了一大通银行的按揭规定,都是北京总行定下来的,谁也没办法。跟着来协办按揭手续的售楼小姐也忙不迭地说些同情话,捎带着责骂北京那些定规则的官僚们:“其实房子都押在银行里,他们又亏不了,真不知道这些当官的脑袋里装些什么!”朗生给这两位女孩和那个赶紧跑来的银行按揭部主任一劝,火气也消了不少,寻思着与其再拖几天还不如少按揭几年。于是答应道:“那就给我按揭九年吧!”没曾料到这回是那个主任发话了:“这位先生,很对不起,我们这里按揭最低五年,然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没有九年这一档的。不如这样,我去给领导汇报按十年办,争取这一两天就给您批下来。”朗生问:“你就不能让他现在批?”“不是的,一个领导批不算数,得他们开会时一起批。按正常的他们每星期一上午才开会,不过我们这已经有好几份合同也需要他们批,明天星期四,他们也可以开会审批的,像您这样的情况,我们已经办过几个了,肯定能批的。”朗生打了个电话回家请示,老婆说,评估公司上次来的时候说,拆迁办想在春节前办妥第一批,我们积极一点,照理说就算按揭五年也不要紧,反正拆迁款拿到手就提前还他,问题不大。有了老婆大人的指示,朗生便拿定主意,办五年按揭。银行的工作也算做到家了,不但认真负责态度和蔼连保险他们都代办。朗生却有点愤愤不平,有房子抵押,凭什么还得保险?不过既然人家说是规定,也就无话可说,算中国国情吧,规定的就是天经地义的,发牢骚可以,但没用。

办完银行按揭手续,房产局那边登记备案的事情由房产公司售楼部自己去跑,不用朗生操劳。然后把房门钥匙以及那张“入伙通知书”交给朗生。在售楼小姐的领取簿上签名之后,朗生寻思着得跟那个装修队商量装修的事情,反正现在自己是个闲人,亲自跑装修材料市场定料,装修队负责干活,这样就能省不少。再寻思一下还得感谢温家宝,这老哥出台了拆迁条例以后补偿价提高了不少,如果去年拆迁每平米补偿不会超过一千五,今年就变两千三了。要是去年拆成了,无端就少了八万多!这么算算心态又平衡许多,再核计一下,这五年按揭每个月得付本息差不多四千,自己的全部收入连同老婆在内还不够一半。于是由衷地期盼拆迁能早点进行,几天前评估公司来评估,知道每平方可以补偿到两千三,各家各户大都皆大欢喜,不像去年那么吵吵闹闹。但是仍旧有人跟评估公司的人闹,说是没有两千八一平方绝不搬家,要么就在同等地段给一套同样面积的房子,否则没完!闹得最凶的就有本厂的几个工人,朗生觉得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你都住了十年的房子,还要求这样简直有点不讲理。朗生甚至联想开了:什么工人阶级最先进,狗屁!

跟装修队的商谈进展还不错,这些江西来的民工在本市已经干了好几年,上次是他们到厂里装修办公楼时,临时派朗生负责监督质量才认识的,活干得还不错。若不是何工把他们的地址告诉朗生,他早就忘记这回事了。人家现在已经是领取营业执照的装饰工程公司了,那个头头还记得朗生,不过朗生却已经记不清人家姓什么,小伙子换了身行头有模有样,果然今非昔比。过了这几年人家还在干说明人家还混得不错,达尔文说“适者生存”看来也不错。要求春节前他们能够干完活,因为那样儿子带着女朋友回家就能住进新房,还能领六千元奖励。只是那个头头似乎颇为难:“郑工,实不相瞒,春节前我们的活特别多,人手很紧。再说,现在这种包工不包料的活工仔们一般不愿接,一是收入少,二是怕材料跟不上或者不合适窝工。不过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尽量安排,这样吧,过两天我再答复您。”朗生答应春节前完工会给适当奖励,那小伙子仍旧坚持得过两天才能答复,于是朗生只好留下电话号码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就给老婆抢白了一通,她说:“人家老李家找的装修队保证春节前做完,干嘛一定得求这个队?还给奖金?美不死这些打工仔!”她接着就给老李家打了电话,那边老李老婆跟她在电话里唠叨了好一阵,最后确定,明天一早就带她过去。朗生一问,才知道老李买的也是这个小区的房子,也是三房户,早买半年就便宜了三四万,人家还一次性付款,没有这么多按揭之类的麻烦事。朗生想,怪不得老婆能那么英明指点,原来是老李家引的路。不过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衡,这老李怎么就富起来了?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老李原来在厂里干的是采购燃油的活,工资还比朗生低一个档次,奶奶的,这小子肯定那时就捞了不少外快,要不然怎么可能二十多万一次就掏完了?想着想着,干脆打开电视机看热闹,老婆既然愿意跑,让她去跑吧!房子已经买到手,大局已定,她爱折腾就让她折腾去,要不然,自己辛苦半天,她也不可能有满意的时候,别说什么鸡蛋里挑骨头,她愣是可以挑出一头牛来!

老婆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她原本想叫朗生一块去,可是朗生昨晚看英超足球联赛现场直播,一个人疯疯癫癫折腾了大半夜,这会儿睡得正香又不忍叫醒他,于是自己走了。跟着老李老婆转来转去转到市里一处出租屋,这里原本都是郊区菜农,市区一发展这里反倒成中心区了。农民卖了菜地又在宅基地盖起一片小楼房,挤得跟墓地似的,这大约就是那个“城中村”现象。老李老婆轻车熟路绕到一栋五层小楼跟前,那门口牌牌上歪歪斜斜写着个招牌:“宁浪装修”。进得门去就是横七竖八的床铺、桌椅,打工仔们倒是都起床了,床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卧具、衣服。老李老婆一声喊,应着声从后边钻出来一个嘴边还有牙膏沫的年轻人,这位就是这伙装修工的头儿。老李老婆几乎是喊叫着说道:“你小子到底啥时候进场开工啊?我要是春节前住不进去,可是要扣工钱的!还有,我又给你领来一个客户,跟我那房子在一个小区里,你们就近干活也方便。便宜点啊!也是想赶着住进去过年的,就按照我给你那个设计图,让她改改,一起开工。”那年轻人一脸堆笑:“哎呀!谢谢,两位大姐请坐!我马上安排,有两户一起干就好干多了,不会窝工。三两天保证开工,一定赶在过年以前都完工!”接着就是看图纸,朗生老婆看不出名堂来,就要求带回家去让朗生看看再说。那个年轻工头大致说了一下:基本按照这张图纸,如果没有特别复杂的改动,装修工钱六千元,工具由施工方准备,不过工具使用费另收五百元,材料由业主自购。说好第二天把改好的图纸带过来,签施工合同,预付一半工钱以及工具费,准备一天,第三天开工。保证春节前三天竣工交付使用,交付时结清尾款,每延误一天扣工钱一百元。那工头要求提前一天也奖励一百元,朗生老婆不干,最后说好提前一天奖励五十元。离开时,老李老婆笑道:“你真行,比我还能砍价,妈的,我跟他定的是提前一天奖一百。”回家的路上,老李老婆说,预付款已经给了三天了,原来说好今天进场的,可他们说忙不过来,其实是嫌远,独户的就拖。回家以后朗生已经起床了,自己弄了点吃的。老婆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递过图纸,让朗生改改。这边确实便宜许多,那个江西佬说优惠也得一万,于是也没什么可说的,仔细看起图纸来。这一整天他都沉浸在设计思考之中,虽然说专业不对口,可画图还是没问题的。更何况当初在厂里监督装修的时候,他曾经找过一些装修的书来看,加上每天看着装修队干活,已经不是外行了。朗生按照老李那张彩色图,自己出了张黑白简图。至于色彩,既然自己选购材料,其实也就没必要了。为了核实主要材料的价格,以及确定某些拿不准的材料,朗生还专门跑了一趟装饰材料城。

次日一早,老婆跑去签了合同交了订金。回来以后两口子一起跑装饰材料市场,货比三家讨价还价地选购装修材料,为了买大块的釉面砖还是买小块的,两口子抬起杠来。人家老李整套房子都是实木地板,朗生硬是把客厅地面改成釉面砖了,老婆不乐意,在家就已经摩擦了一会儿。现在老婆看上大块的60X60釉面砖,朗生发现那价格跟好的实木地板已经差不了多少了,坚持买45X45甚至30X30的,那就便宜得多,也因此抬杠。把开始阶段必需的、各种精打细算过的材料都按清单定好货,不知不觉就折腾了大半天。人家送货上门再摆好,回家后已经累得啥都不想动了,心安理得躺在沙发上,朗生寻思着,明天一早就过去,看那帮小子干活,据说,包工不包料的活最费料,那帮工仔故意损坏或浪费你的料;还有趁你没人他们还偷材料,以后用的上时跟下一家算钱;更有说法是装修完了他们偷偷配大门钥匙,以后瞅着机会就来翻箱倒柜。朗生暗自思量,好在当初在厂里监督过装修工程,这回弄自己的事情,想要玩奸连门都没有!

第二天两口子起了个大早,从现在居住的地方奔新居,路程不算近,还得倒车。到了地方朗生继续琢磨,随身带了钢卷尺,测量核准几个尺寸,如果要改,趁他们还没动工赶紧改了,免得浪费还耽误工时。朗生知道自己不如市委书记,左手一叉腰,右手画个圈,建好的可以拆,拆掉的重新建,书记拍板专家跟屁。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别说拆一片楼,就连釉面砖也是一块顶一块的,弄坏一块就得自己掏腰包买来补上。就这么比比划划再局部改改图纸,不知不觉到了大晌午,那帮装修队居然还没来,朗生不敢离开,怕路上岔开了人家来了进不了门。老李两口子还是蛮高姿态的,主动让朗生家先开工,他们不打算春节前搬家,同意让装修队人手紧的时候先干这边。那帮家伙住的出租屋还没电话,又等了一会,老婆提出自己过去催,已经琢磨好该怎么骂人了。

直到中午一点过,朗生的小灵通响了,老婆说这帮挨刀的今天过不去了,叫先回家吃饭再说。朗生折腾到家,已经快两点,正想责备老婆,既然那帮小子今天过不去,怎么不早打电话?可一看老婆那脸色,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紧接着老婆就跟孩子似的“哇”一声大哭起来,朗生只好又劝又哄,止住她的嚎哭这才弄清楚原委:那包工头昨天已经卷款逃跑了,连那帮打工仔的工资都没给。老婆让朗生吃完饭带着合同以及预付款收据过去,派出所已经通知了市公安局经侦队,说是下午三点半,所有被骗的都到经侦队去,办理报案手续。朗生真想破口大骂,又不知该骂谁。本来还想责备老婆几句,看她那如丧考妣的样子,朗生又忍住了。问了一会儿才算知道大致情况:那小子租了农民房,又在劳动力市场找了十几个民工来,已经干了半年多装修了,包工不包料的活挣不到什么钱。眼瞧着春节前生意热火起来,大约收了十几户的预付款,其中还有几户是包工包料的,全都签约说春节前竣工交付,昨天下午他就失踪了。不但那些民工半年多的工资没领到,连房东的屋租水电也还欠三个月的。据说这小子一共卷走十几万。

三点半之前,老李老婆找上门来,老李门道宽,下岗对于他简直就是福音,一直在广东那边倒腾,回家的时候不多。他老婆也是一脸哭丧相,拿过她的预付款收据一看,原来她也是包工包料中的一个,预付的购料款就两万五,七七八八总共给骗走差不多三万块!不知是心态平衡了些还是来了点同情,朗生原本打算埋怨她的话都找不着了。她一说朗生才知道,这骗子原来是汽车班司机小屈介绍的,那家伙是领头呼喊“没有两千八不搬”的主,有次还差点动手打评估公司的人,却不料早就暗中买下房子了,这小区有便宜房也是他介绍的,他那套房子就是请这个骗子装修,不过他只预付了500块,说是过年前不打算装修,定在正月十五以后。老李老婆还说,本厂找这个家伙装修的有五六家,都被骗了,被骗得最多的还是自己,说着那声音便开始哽咽起来,朗生就更没心思抱怨什么了。不过他这才知道,果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就这么几十号人,成天听见哭穷声,居然都暗中买好房子了,有的连装修都完工了。朗生暗暗好笑,老婆还指望拿六千块提前搬迁奖,恐怕自己是最后一个搬走的。

经侦队的报案室只有十几个平方米,挤着十几个报案人,都是被这个骗子骗了的。轮到朗生报案,人家看过合同与收据之后,让出门复印一份备案,朗生自己去了,让老婆跟警察说情况。回来交了复印件,再一问,这才知道已经报案的被骗金额总计已经28万多了,天那!然后听那小警察训话,大抵是革命警惕性不高之类的批评,朗生记住他说的那句:“这年头,满街都是骗子!有时连自己还骗自己,看你们年纪也不轻了,怎么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朗生瞧着他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心里不知是啥滋味,猛然想起阿Q的教导:“儿子打老子!”今天可算体会到“儿子训老子”的滋味了。天知道这钱还有多少追回的希望?省着省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给骗走时倒大方得很,还得乖乖地来听训话,滑稽!

离开经侦队,朗生坚持要去那间出租屋看看。老婆领着过去,首先看见的就是居委会贴的通知,大意便是去经侦队报案。进门瞧瞧,一片狼藉,他终于把抱怨冲老婆发出来了:“这么个鬼地方,你就这么放心给钱?”老婆已经自觉理亏,嘴皮子动了动却没声音。屋子里坐着几个绝望的打工仔,朗生忽然涌起一片恻隐之心:几乎都是些十岁的孩子,他们的爹娘怎么就舍得让他们出来自己谋生?想到这里,朗生的眼睛有些湿润的感觉,不由自主地问一个躺在床上六神无主的小伙子:“你们都没领到工钱吗?”那孩子赶紧坐起来,拘谨地回答说:“没有,平常老板只管饭,说是过年前一次发。”朗生又问:“那他逃跑了谁管你们吃饭?”那孩子说,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吃东西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朗生忽然想起自己下乡的时候,那时感觉到的绝望恐怕根本没法跟眼前这些孩子们比,不管怎么样总还有个家,总还有可以指望的父母做依赖的。他回头走出去,到隔壁的小杂货店,兜里的钱还够买下两箱快餐面,那杂货店的女店主知道朗生的意思之后,赶紧亲自端着面箱跟着朗生过来:“快点谢谢这位大伯,你们遇到好人了!”几个孩子跳起来,三下五除二地撕开箱子抢开了,只有眼前这个孩子,一骨碌跪在朗生面前,磕了个头,哽咽着说:“大伯,谢谢!”朗生连忙把他拉起来,让他千万别这样,然后亲自递过去一盒快餐面,一句话也不再说,叫上老婆一起离开。

回家的路上,朗生的思绪难平。想着自己的被骗,也想着这些可怜的孩子,社会该如何救助他们呢?说老实话,朗生自己就没听说过本市何处有这样的救助机构,更不知该到哪里去为这些孩子寻找帮助。突然,他对老婆说:“你先回家,我还有点事。”老婆原本该盘问一下的,可这档子事情闹的,也不敢多问什么。公交车停站时,朗生过到路对面,他又回到这件出租屋来的。快餐面已经没有了,纸箱与纸盒乱七八糟地扔着,那农民房东正在驱赶这群孩子,看见朗生又回来了,顿时收敛了原来的凶气,喃喃地诉说自己的苦衷。朗生没有理会他,看见孩子们正在各自捆绑着自己的行李。孩子们看见朗生进门,显然觉得奇怪,全都茫然地望着他。朗生数了数,还剩下九个孩子,有两个年纪大些,看样子二十多岁了。朗生问道:“你们都做了多久装修的活了?”从七嘴八舌的回答里,朗生知道,最长的已经做过两年多,最短的只有几个月。还知道,他们正准备卖掉那个骗子留下的几件简单装修设备与工具,然后分钱各奔前程。朗生说:“这样吧,你们跟着我到我那间新房去,把它装修完,我付给你们工钱,然后你们回家过年去。”欢呼声几乎随着朗生的话音落下而响起,一个声音问道:“大伯,我们住哪儿?这里不交钱就不让住了。”朗生想了想,说:“要是吃得苦,你们就住那间房子里,挤一挤,别再花钱租这里了。”一个快乐的声音告诉朗生:“大伯,不算苦!我们受得了!”有个孩子突然想起来:“那个破锅呢?赶紧找回来,还可以煮饭吃哩!”说着,跑出去捡那几件刚扔掉的用具。

朗生带着这九个年轻人到了那个新区,进了堆放着不少材料的房间。那两个年纪大点的,一个姓张,一个姓罗,马上说朗生的材料进得有问题,有几样东西,像装饰木条就早了,本该最后才买的。然后安排一间房,说铺上点木板打地铺,九个人够住了。物业管理的人上来说这里不许装修工人住进来,朗生跟他们解释了一通,那头儿可能也被感动,批准他们住下,但是要求每个人都拿身份证登记才行。末了,他竟然领着朗生,到楼下不远处几间建筑队留下的施工用房,告诉朗生,这房子过一两个月就得拆掉,不过现在可以给朗生用其中一间,堆放材料、住一两个人都可以。忙乎了许久,事情初步安顿出头绪来,还缺几件工具,那个小罗说他知道在哪里可以买二手的,便宜。并说,朗生的材料不是最理想的,在另外的市场有更加物美价廉的材料卖。安顿基本完毕,小伙子们有的已经开始做活路了。朗生决定回家,得拿点钱,米呀菜呀都得买,首先得解决这帮小子的晚饭问题。回家的路上,朗生忽然觉得轻松愉快,受骗后的屈辱感都没有了,他似乎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今生最了不起的事业。

新房子的装修正按部就班地顺利进行,这些个打工仔做事也很认真、积极。朗生每天亲自到现场,布置各项任务,还找来两辆旧自行车,不时需要买一点小物件,那个小罗骑上车奔出去。老婆似乎也找到了感觉,每天跑来当厨师。朗生有时很为自己自豪,要是没有这档子事情,自己肯定不像现在这么充实。他利用老婆在图书馆的旧关系,借来好些有关装修的工具书,每天晚上都在啃那些细则要领,很快地就成为行家里手了。不愉快的事情也有,首先就是那个混蛋儿子,打电话来说,春节可能回不来了,单位头头说要利用春节期间跑一趟澳洲,让他跟着去,机会太难得,所以不想放弃。朗生觉得儿子有道理,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情。老婆则嘟嘟囔囔不乐意,她最关心的还是那个未来的儿媳妇。

越临近春节这房子就越像个样子,这帮小子们干活也很起劲,他们干完这单活每个人平均可以拿六百块钱,那个骗子原来只给他们四百。老李家的看见朗生这边干得起劲,活也做得不错,主动要求把她家的装修也接过来,同样按照原来的合同价位付款。这样一来,两边交错进行,小伙子们收入更高,超过一千了。小张说,至少给家里有个交代。那个给朗生磕头的小伙子姓刘,干脆说春节不回家了,寄五百块钱给爹妈尽孝,也足够了。他还说,从家里出来半年多,一分钱工资也没领到过,只是有饭吃而已。“俺爹妈要是收到俺寄的钱,知道俺出息了,多开心!”看见这些孩子们满足的样子,朗生觉得自己似乎比他们更开心。人活一辈子,能给自己挣下幸福是应该的,能给别人带去幸福,那才是最开心的事情。有一天,朗生不经意地问小张:如果没有把他们拉来干这活,他们会怎么样?小张说:“那就惨了。我们全都身无分文,卖掉那些工具,最多每人分个三五十块。大伯你还不知道呢,你要是不回来找我们,那个房东要收掉那些工具,他说用来抵扣他的房租,不给我们拿去卖。我们正在偷偷商量,准备把行李拿出去放好,再回来抢!反正没法活了。你来了,他不敢做声了,我们也不用抢了。大伯,我们都商量好了,做完活拿到工钱,我们要凑钱给你打一块匾,你是大好人呐!”朗生吓了一跳,赶忙警告他:“那样做是犯法的!……”没等朗生说下去,小张抢过话头说:“我们知道。所以说大伯你不光是解了我们的难处,还救了我们,在我们安徽老家,匾是只送德高望重的人的,所以才想起送匾的。”这番话使朗生久久不能平静,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复杂的事情,本来就指望一个双方都有好处,自己反正是要装修的,他们也迫切需要解决困境。本来两利的事情,捡回来那么大的喜悦。他想起那首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迎来美好的明天”。

眼看春节将近,儿子终于确定不回来过年了。这还没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原来的市委书记高升了,新调来一个书记。这也没有多大关系,糟糕的是,新书记对老书记的措施并不热心,可是又没有任何安民告示公布。如此一来,开始流言错杂。有消息说,这里不拆了,新书记要抓市里的工业项目,不再搞第三产业。也有消息说,原来的书记大拆大建,市里财政收入光还债就要还二十多年,没钱支付拆迁费,所以这里不拆了。这消息就像一闷棍,那几个原来最坚决反对拆迁的,如今又是最愤怒的。到处打听都没准信,不过事实却摆在那里:原本积极寻访住户评估的评估公司,如今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原来说春节前签约奖励六千块,如今连签约的人都找不到一个。

这后果表面上似乎没什么,但实际上却并非那么简单:几乎每家都去其他地方买了房,大部分都是扫干净所有存款才交的首期,有不少还是借钱买的。光那个按揭,月供就不是每家的收入能支付的。以朗生为例,两口子全部收入不足两千,月供将近四千,上哪儿找这个缺额?其他的原厂里工人以及一般干部收入更低,全指望得到拆迁补偿以填这个窟窿。拆迁说不搞就不搞了,那盖着政府大印的拆迁公告还贴在楼道里,不拆的公告却没有,也不进行,说不清究竟是哑巴吃黄连还是黄连吃哑巴。朗生赶紧跑去打探,交过首期以后所剩几万块钱,眼瞧着还不够支付装修款,这边却额外承担按揭带来的负担。还有,本来这地段生活十分方便,租金既高客户也多的,可拆迁公告贴在那里,租房也无人问津了。原来像朗生家这样的房子,月租可达800-1000,如今一个月500都没人敢租,谁也不想租个不定啥时就得拆的房子。一旦没有这块租金收入,个个月不吃不喝填按揭也还差一大截!朗生头疼的还不止于此,那边装修还得支付,如果塌了一截打工仔又领不到工资岂不成了新骗子?

朗生找到何工,这老伙计已经住在市里新的公务员小区,环境优雅设施齐备室内装修也豪华不已,朗生进门感觉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暗自想,这世界真的是奇妙极了,看人家上天都好像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到自己爬树却如此之难?人家是越老越滋润自己却如同秋风扫落叶,人比人确实会气死人的。何工优雅地端上来一杯茶,然后告诉朗生这可是陵云白毫里的上品,刚下来的“节前茶”,比北方那些“雨前茶”要强多了。朗生不会品茶,只觉得这茶叶有一股清香而已。老何似乎完全明白这位老朋友的来意,明确地告诉他:市面上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新书记肯定不会明说对老书记的项目不感兴趣,相反,每次开会都坚决肯定老书记的“1368”工程一定要做到底。妙就妙在人家不说死啥时候“到底”,拆迁办申请费用的报告都压在抽屉里没批。说财政不紧张也是扯淡,到处开花到处要钱,给谁不给谁那就另当别论。然后也诉了一通旧房子租不出去的苦处,言下之意便是:我跟你一样,都是受害者。

朗生对别人肯定不会如此信任,这个从中学就在一起的伙计,无需隐瞒什么。他把自从拆迁以来的遭遇说了一遍,老何不动声色地听着,尤其为朗生救助那帮打工仔的事情赞叹。最后他笑了:“我说你们这些高才生果然迂腐,你这岂不是自寻烦恼?这样吧,听老弟一句劝,既然你已经有了那么好的开头,就算逼上梁山吧,干嘛不接着发展下去?我给你提个建议,行得通行不通你自己拿主意:如果你救助的那帮打工仔还算能干而且不奸猾,那么你就领着他们成立一个装修队伍,我可以给你说说话,就在江西老表,那个小丘的公司里挂一个工程队,你们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去办牌照了。而且我听说他那里不时缺人手,有的活你可以接过来做就是了,你自己揽的活也可以打他们的牌子干。不过先说好了,他可是讲究质量的人,别看人家一个农村孩子,这点上他可是丝毫不含糊,砸了牌子就砸了饭碗,他就是这么认真。”朗生一听便恍然大悟,这些天他也在考虑这装修做完了该怎么打发这几个年轻人,已经跟小张、小罗透了口风,让他们趁着活还没完得寻个去处,人总不能靠这千把块钱过一辈子。只是他俩都没表态。在自己那里装修,已经有了点小名气,附近买了房的人也有几位过来参观,据小张说,有人已经试探问过,能不能接他们的装修活。如果按照老何的建议,这活接着干下去还是有可能的。于是朗生说,自己有兴趣考虑老领导的建议,而且经过这次装修也把这个行当基本摸清楚了,回去一定跟这几个小伙子商量一下。但是,朗生很认真地说,眼前被政府这个出尔反尔搞得很被动,尤其是所有积蓄基本见底,政府可以高兴就拆不高兴就不拆,自己的按揭却是必须支付的,再搞起这个队伍来,肯定还得有点经费,已经无能为力了。接着他鼓足勇气撕下面子说了几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那么,你老兄还得帮帮忙,借几万块钱给我作本钱,想认真做靠那几个破烂工具是不可能的,等我们开张了,第一单利润就开始还,要利息也行!”老何听见朗生这么说,居然鼓起掌来了:“敢借钱了?有你的。这样吧,我不想扫你的兴,这钱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不过不是我借给你,你明天去找小丘,把挂靠他的事情谈妥,然后我给你担保,从他那边借给你,把借款手续跟他办好。你说几万就够了?我想你还是没有见识过大蛇是怎么撒尿的,几万块最多够你填窟窿。告诉你吧,据我所知,我们这个房子拆迁,至少今年上半年是没戏了,下半年如何尚不得而知,你还得继续交按揭。但是那桥墩已经做出水面了,他不拆房子已经不可能,总不能做好一个断头桥搁在那里吧!那么你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把装修队搞起来挣点钱补缺。这样吧,我告诉小丘,给你准备十万块,前提是你必须挂他的牌开始干活才行,否则你拿什么还?”朗生答应了。

从老何家出来,朗生感觉到一阵清风吹过来,很舒服。他忽然意识到,这还真是春风哩。老何送老同学一直出到公务员小区大门口,老何握着朗生的手说:“老伙计,记住,钱是挣回来的,不是省回来的。”(2005.6.14发华知、老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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