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六)车轮滚滚 作者:DDN


 

  人生的旋律(六)

           ——车轮滚滚

 

坐上大卡车,带上大红花,

远方的年青人,塔里木来安家。

来吧,来吧,年青的朋友,

亲爱的同志们,我们热情地欢迎你,

送给你一束沙枣花,送你一束沙枣花。

啊,《送你一束沙枣花》。

听着这首当年的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生平第一次,被敲锣打鼓欢送。

“敲锣打鼓的地方,千万不能去。”现在的年青人,聪明多了。当年的我们,傻呼呼的。

火车车轮一动,车厢内外,月台上下,迸发出一片呼天号地的哭喊。其悲壮的程度,不亚于当年的“孟姜女哭长城”。报名去新疆的知青中,只有少数是明确为“干革命”而去的。其它的,或者是好奇,好玩,糊里糊涂报的名,或者是为减轻家庭经济政治压力,为兄弟姐妹的前途,或者对自己就业前景彻底绝望,在街道里弄的压力下报的名。

在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聚。

说是生离死别,也不为过。有一些知青此去以后,长眠在戈壁滩的沙包下,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当年的英容笑貌,至今还历历在目。他们天真地认为响应了党的号召,把自己的青春献给边疆,等于赎了出身不好的罪,就象祥林嫂捐了门槛,认为阎罗王不会再来找麻烦一样。

可怜哪!祥林嫂最后的结局,正是他们的结局。血统就是血统,永远也改变不了!就象八旗子弟,不管其表现如何恶劣,永远是铁定的革命接班人一样。

我是为寻找真理而去新疆的,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弟弟跟着启动的车厢,跑了好一段。他想给我一个笑,我也想回他一个笑。都是十分勉强的笑容,苦恼人的笑啊。

望着亲人远去的身影,心中一阵凄凉和惶恐。

人生的道路,崎岖不平。深山密林,虎狼成群。急流险滩,蛰伏杀机。第一次离家去北大,就被莫名其妙地除名,不得不忍受被人猜测,嘲笑,抹黑和蔑视。这一次离家去更遥远的新疆,等待我的是凶?是吉?

人生难测!

四天火车,十天卡车,生平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车。荒凉的戈壁,卡车开几个小时看不到一点人烟。颠簸的道路,从座位上弹起来可以碰到卡车顶棚。沿途的风沙,每晚下车时一个个成了黑张飞。奇怪的是,离别上海时的悲怅心情消失了,大伙的情绪反而一天天高涨。一个颠簸,会激起一阵咯咯的笑声。激昂的歌声,从一辆辆卡车中传出。

“我们年青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

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是什麽给了这些年青人这么高涨的热情?

如果你看过白杨主演的《祝福》,就不难理解了。

祥林嫂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捐了一条门槛,从庙宇中兴冲冲地走出。你还记得她明亮的双眸吗?你还记得她神采飞扬地逢人便说“我捐了门槛了!我捐了门槛了!”吗?

这些多年来一直被指责与家庭划不清界限,一直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扫荡的狗崽子们,如今捐了门槛,可以自豪地告诉全世界:

“我已经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切献给了祖国。我也成为了革命者。”他们相信,党团组织再不会把他们排斥在外,而会紧紧地拥抱他们,“。。。好同志啊!”好一场幸福的梦,美妙的梦。

经过十一天奔波(汽车开十天,途中休息一天),我们到达了终点,农一师四管处前进二场。据说那一年,整个农一师支边青年中,我们这一批纪律最好,情绪最高涨,这大概和我们这一批中狗崽子的比例高有关。

农场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沿,昆仑山脚下,离古城喀什大约4个小时汽车路。它处在最下游,上游的排碱水就泄放我们这里。农场就在盐碱滩上,有的地方连芦苇都不长。我们喝的水也是盐碱水,带点咸,带点苦,腻腻的,每天至少拉两次肚子。在大田里劳动,不时有人扔下坎土镘,往两边沙包奔。那准是要拉稀,憋不住了。

天天用盐碱水洗脸,皮肤变成棕色,上面裂开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就跟松树皮似的。

这里的水据说缺少一种什麽矿物质,不适合饮用。兵团派专业的找水队来这里找饮用水,也没能找到。我不清楚这里的水究竟少了什麽,只看到这里的老职工一上五十岁,满口牙基本掉光,可能是这种水作的怪。

包谷馍是主粮,油和肉很珍贵,平时是吃不上的。蔬菜也不足,早上就用稀稀的包谷糊当菜。我们一开始是供给制,不论胃口大小,每人一个包谷馍。对我来说,一个包谷馍根本不够。每天劳动时,肚子饿得两腿发软,浑身出虚汗。调皮一点的,劳动时偷点懒,下工哨子一响,就快快回家。我可是劳动时拼命干,一到下工,就坐在田埂上喘气,走不动了。双腿软软的,走一小段,就心跳气喘,坐下来歇歇气才能再走。终于走到家天已擦黑,有时连队开过晚饭才走到,求炊事班长再打开食堂门吃点剩包谷馍。

记得有一次,我双腿软得实在走不动,很晚才走到家。连队正集合,值勤排长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我无组织无纪律。事后他才知道我是饿得走不动路,刚到家,连饭还没吃上呢。

供给制的生活实际上很艰苦。每人每年两套平布军装,两套内衣裤和袜子,一双球鞋,一双皮鞋,每两年一套棉军装,一套被褥,一顶棉帽,一双棉鞋,一双毡茼,还有一个针线包。每个月三块钱津贴。平布军装很容易就被戈壁滩上的骆驼刺扎破,连补衣服的布都没有,只能用线缝住。没多久,线再也缝不住了,只能任衣裤上开出大大小小的窗口,象一面面小旗,迎风飘舞。

更糟糕的是发的鞋子,抽到哪双是哪双,不准调换。我拿到的棉鞋太小,穿不上。皮鞋又太大,穿上直透风。冬天到了,我只能穿上那双透风的皮鞋,脚上裂开了深深的口子。

趴在地上练瞄准,脚上的口子被冷风灌得生疼,一直疼到心口。我只能在心里祈祷。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到明年冬天,我就能攒够钱。。。买一双棉鞋了。”那时,我用津贴定了《人民日报》和《青年报》,每月只剩8毛钱了。一双棉鞋9元,我即使什麽也不花,哪怕是寄信的邮票也不买,也要攒一年才能买得起一双棉鞋。

慢慢地,脚上的疼痛开始隐退了,慢慢地,脚开始麻木了,慢慢地,脚什麽知觉也没有了。安徒生童话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不也是这样的麽?

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下,我决心用辛勤劳动的汗水洗刷自己的阶级烙印。连里打田埂劳动竞赛,手上的血泡破了,把坎土镘把都染红了,不但超过其它知青,而且盖过了连里的老职工和复员军人,拔得头筹。军事训练,获得优秀射手。就连拾花竞赛,吃饭时间也不放过,一只手抓包谷馍,一只手还在拾棉花,硬是挤进了拾花能手的行列。

农场有不少老职工,49年扛着枪,用两只脚从关内步行到新疆。54年就地转业一声令下,他们就默默地生活在这戈壁滩上。他们是真正的老革命,贫下中农!

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阶级觉悟”,竟然低得和我差不多。他们不带阶级斗争的有色眼镜,用朴素的道德规范衡量是非。工作勤奋,踏实,待人真诚,不作假,不害人,他们就认为好。夸夸其谈,弄虚作假,对上一套,对下一套,他们就认为不好。他们弄不清无产阶级专政这套深奥的大道理,更相信的还是良心。要是有人陷害他人,他们就会看不惯:“没良心的,作孽啊!”他们的道德规范,竟然和父母教导我的完全一样!生活在他们中间,竟是如此融合,和谐。发生矛盾时,他们也会破口大骂,一旦矛盾化解,他们就会热情如故,不带小心眼。

和这些真诚的人相处,生活虽艰苦,心情是愉快的。回想在上中,北大期间,接触的人一个个象带了假面具,当面看不出,背地耍心计,反差真大!

他们从不居功自傲,相形之下,那些把胸脯捶得嘭嘭响,开口闭口“我们革命的后代”,“我们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子弟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人,活象个拉大旗作虎皮,卖狗皮膏药的。

三十年后,不少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带着他们的子女,探望当年下乡的地方和乡亲。其它人很不理解:“你们当年不是拼死拼活地要离开插队的地方吗?现在又说那么怀念那里的乡亲。是不是有点虚伪?为什麽你们不留在那里呢?”不甘心自己的才华被埋没在偏僻的农村,又不得不离开纯朴善良的乡亲,知青的这种矛盾的心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也一样,十分怀念乡亲们。

那时,我的书呆子习性还没有改掉。讲的话里总离不开大量只有书本上才用的书面语,怪别扭的。那些所谓低俗的,带色的话是绝对不讲的。我实际上并没真正和大伙儿打成一片。

记得有一次大田劳动时,刮起了大风沙。眼睛睁不开,嘴里嚼嚼都是砂子声,连气都喘不过来,大伙提前收工回家。回家途中,来了感受。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想到吃的粮食,做穿的衣服的棉花,是乡亲们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种出来的。多谢这场大风,让我感受到这些道理。浮想联翩,我不由的感动起来,脱口而出:“这场风刮得真好!”“什麽?呸,这场鬼风还刮得好?”旁边的知青愤怒地叫起来。

这就是我当时的呆模样。

几年以后,我终于放下了书呆子的臭架子,该开玩笑时照开,该说粗话时照说,大伙儿这才告诉我他们当时对我的评价。

我刚到农场时,就象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个怪物,工作拼命干,待人热心诚恳,但是说话怪怪的,句句都是书上的大道理,就象党委书记做报告似的。

“这家伙大概想争取入党,往上爬吧?”过了一段时间,大伙琢磨着又不象了。“这家伙看上去不象争取入党啊。怎么他不巴结领导,靠拢组织,告发别人呢?”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大伙得出结论: 这家伙十有八九神经有毛病,神经病!

本想到新疆寻求真理,没想到越弄越糊涂了。我说的,想的,做的和这些真正的老军垦战士,贫下中农是这么合拍,好象没有错。那为什麽党团组织一口咬定我阶级觉悟低?

为什麽北大要把我除名呢?

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坎土镘把,“告诉我吧,真理在哪儿?”“早着呢,年青人。要想知道真理,你还得多多磨练。”坎土镘把摇摇头。

望着长出新叶的沙枣树,“告诉我吧,真理在哪儿?”“耐心点,年青人,再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磨难,你才会知道真理。”沙枣叶沙沙响。

好吧,我等着。心诚所至,金石为开。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真理的。

 

                                                                     人生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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