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十二)咱们也上大学 作者:DDN


1973年夏天,我探亲回到了久违的上海。

当年高教局分给我们家的房子,已给戏剧学院的一个弄潮儿党员霸占。文革前已故的戏剧学院院长(民主人士)夫人看我们家太可怜,好心腾出自己一间房让我们家临时住。不久戏剧学院就勒令我们离开。理由是中央有文件,凡是有外宾经过的大马路两边,不允许政治上不可靠份子居住。要是被外宾见到了政治上不可靠份子,岂不给我们国家的光辉形象抹黑?

我们家刚一搬出,戏剧学院就把那间房间没收,分给一个革命派党员。谁叫你这个前院长夫人不识好歹,同情牛鬼蛇神。吃掉你一间房间,活该!

我们家被塞到一间沿街(当然不是外宾经过的大马路)的小平房。其实它本来不是房子,是一幢三层楼房的小天井。把天井上面封顶挡个风雨,临时凑合着住人。房间里没有厕所,浴缸,要拉屎拉尿和洗澡必须到外面的公用厕所和浴室,真是名符其实的“上海屋檐下”。

房间太小,只能用学生宿舍的双层床睡觉。哈哈,这辈子没有机会上大学,在家里睡睡学生宿舍的双层床也好,在梦里过过当学生的瘾吧!

当时我们家五个孩子,前四个全部上山下乡,最小的弟弟正值毕业,前景也不乐观。我们四个上山下乡的,别说参军上大学根本没份,连上调也没有一个。在上海滩上要算最最没有“噱头”的家庭,尽管理论上我们家庭要算最响应党的号召的。不过这种理论最多骗骗自己,社会上可没人理睬你。

听说我从新疆回来,弟弟妹妹都从他们的农村农场赶回来,一家人又团聚了。

经过文革这几年,弟弟妹妹的经历也很坎坷。特别是我妹妹,我一去新疆,兄弟姐妹中就数她最年长了。有一段时间,爸爸妈妈都关进“学习班”,她带着弟弟们,天天到菜场拣菜皮煮着吃,硬是熬了过来。他们的故事,说来话长,以后在其它地方再写。

从天南海北赶回来团聚一次多不容易,这是个吉祥的日子呀!说好了,大家来点高兴的。记住,只许讲高兴的话,回忆高兴的事,至少在今天晚上。

母亲特地染了头发,还破天荒地穿了一双皮鞋。父亲刮了胡子,精神多了。炒了几个菜,用的是弟弟妹妹从乡下带来的土产,还来瓶葡萄酒,多少年没体会这样温磬的夜晚了。

大家围着桌子坐好,碰了杯,咪了第一口酒,那甜滋滋带点香味的液体,真舍不得把它咽下肚。千言万语,该从何说起?

墙外车来车往,人们说说闹闹,各种声音穿过这薄薄的墙壁灌进屋里。好象什麽什麽宴会也要奏乐的。哈哈,咱这顿饭级别不低,就跟国宴差不多,还有配乐的。还记得演“乌克兰大白猪”那会儿吗?就在这饭桌下面演的。

记得,记得,要是永远生活在那年代多好。

江西插队的弟弟先开腔,在学校里他是个调皮鬼,连少先队都入不了,下乡不到一年就入了团。跌破眼镜呀!他在一次村里仓库着火时,奋不顾身冲去抢救,评为知青标兵并入了团。

好消息,大家鼓掌,爸爸妈妈欣慰地笑了。

妹妹干活一向麻利,这不,在生产队插秧比当地农民还快。她的嗓音很好,小时候是少年宫合唱团的。一次随意唱了几句“沙家浜”,把大家惊呆了,连县里剧团都动了心。

好消息啊,“你就干脆去剧团得了,咱们家也出个阿庆嫂,了不得。”“我才不去,不喜欢在台上装腔作势的。”“你就做件好事,好歹让咱们家有个上调的。。。”嗨,瞧我这记性,说好了不提这些伤心事的。。。

该我了。去哪儿找高兴事儿?

咱能回来和大家见面,这就是高兴事,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你想想,我们一个里委去新疆七个人,一个发精神病,一个风湿性关节炎发作病死了,一个被武斗的流弹击中脊梁半身瘫痪,一个被卷进“阿訇集团”批斗,逃离新疆不要户口了,一个得了重病,躺在床上。才几年功夫,就剩两个健康的。我就是这幸运的两个之一。。。

嗨,瞧我这乌鸦嘴,怎么说这些了?连句高兴话都不会说!

“对呀对呀,”妈妈接茬了。

“你们能健康回来,这就是最高兴的事。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没有一个少胳膊少腿的,这就好,这就好!”“哈哈哈。。。”,大家笑了,苦恼人的笑啊。

再抿一口酒,不知怎的,带一点苦涩。我告诉弟弟妹妹,已经找到真理。打那以后,看什麽准什麽,绝了。

“真那么神?那你帮我们看看,我们该怎么办?”“你们赶快抓紧时间自学。别看现在把知识分子骂成臭老九,不出五年,当局一定会创造一种理论,让知识分子香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国的政策永远是为高干子弟服务的。他们不愿通过考试和平民子弟竞争考大学,于是当局就把它说成是资产阶级制度而废除,改为群众推荐,领导申报,党委批准制。你看,现在他们的子女闭着眼睛都可以上大学了。”“说的也是。”“现在,他们的子女已跨进大学校门,五年之内陆陆续续毕业。到那个时候,还能把他们的子女说成臭老九吗?”“可当局从来也没有喜欢过知识分子呀?”“那全是假的。那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现在吃到了。”话是这么说,可自学什麽?怎么自学?

唯一有条件的,就是跟父亲学美术。有这么臭名远扬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在身边,还怕学不到真本事?

好,说干就干,马上行动!

可父亲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不但不肯教我,还说我搞搞数理化可以,搞美术不行,不是这个料。我们几个中间还只有小弟弟有那么一点天分。

只看才能,六亲不认,这哪行!这不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因材施教吗?看看那些无产阶级革命派,对自己的子女多偏心!再看那些推荐来上美术学院的,有的入学时只会画一条线算地平线,上面画一个圈算红太阳。这个我总会画吧。

不行不行,不教也得教。

我们这就入学,举办开学典礼。

那天晚上,在昏黄的电灯下,把饭桌挪开腾出点地方。凳子摆开,弟弟们坐在上面算学员。我站在椅子后面装作工宣队长兼军宣队长再兼革委会主任。赶紧清清嗓子,要致欢迎词了。

“同学们,欢迎你们来上大学。热烈欢迎你们!

你们是真正由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推荐出来的,你们才是真正的工农兵学员。

这么多年来,你们夏顶烈日,冬迎冰霜,风里来,雨里去。什麽苦没受过?什麽农活没干过?谁是真正表现好的?比一比手上的老茧,比一比身上的伤疤嘛!

说什麽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来就没比那帮血统高贵的差。。。”“哥哥,你等一下。。。等一下,你怎么越讲越不象革委会主任啦!”“啊?。。。嘿嘿,我讲的跑题了。

同学们,你们的责任重大!

你们要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对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扫了坐在边上看热闹的父亲一眼,父亲苦笑着摇摇头。

“那些资产阶级教授必须认真教我们工农兵大学生,不教也得教!”这五分钟的革委会主任当完了,哈哈,好玩。苦中作乐,画饼充饥嘛。

家庭自修大学开学后,我才体会到,这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讲的还真有道理。

我真不是学美术的料,不管怎么努力,画出的东西就是没有艺术性。用句时髦的话来说,我只有革命的现实主义,就没有革命的浪漫主义。最后,只有小弟弟成了美术专业人才,我们其它几个早就改弦易辙,走其它的路了,这是后话。

临回新疆前,我告诉弟弟妹妹一个秘诀。报上的话,多半是假的。真真假假,真假难辨。到底什麽是真的呢?

“看高干子弟。”报上说好的,不见得是好的。报上鼓动你们去的地方,不见得是该去的。但是,高干子弟一心想去的地方,一定是好地方。高干子弟干什麽,你们就干什麽。一定假不了,亏不了。

信不信由你喽。

 

(1973年,探亲回家时编导的“下棋”。苦中作乐,就在 “上海屋檐下”拍的照。我不会演戏,太做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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