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短板与长板 作者:wenjunq


《南方周末》12月14日刊载朱学勤的文章《鲁迅的思想短板》,费了点力气读了几遍。实话说,以鄙人这样的阅读水平,这篇文章不易读明白。既然编辑已经说明“略有删节”,可能删去的恰好是关键字句;也许并非编辑之过,而是朱君学术性很高,似我这类“草根族”之悟性便不易读懂;更有可能是朱君没有鲁迅那种“且介亭”式环境,言有所隐。倒是读鲁迅文章从未发生这样的问题,除早期几篇文言文费点气力,其后的白话文只有领悟的深浅,没有读不懂的困惑。像我这样,从小读鲁迅的书长大,那份“儿不嫌娘丑”的情结总摆脱不了,又难免产生一点参与讨论之欲念,遂饶舌。

确如朱君所言,70年后谈鲁迅,已经是争议而不是盲信,这很好。其实鲁迅活着的时候,也是争议而非盲信的,作为一个文学家或曰大师,他和他的作品没有争议也就没有生命了。直至他死去以后,毛先生发现借助鲁迅的名声可以做许多事,尤其是可以争取那些文化青年,于是设法使他被盲信起来。及至毛登基,鲁迅就是神不是人了。鲁迅似乎也早有预感,所以告诉冯雪峰:“你们来了,还不是先杀了我?”被盲信便是一种谋杀,即鲁迅说的“捧杀”。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一文中还有话:“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毛对鲁的颂扬皆属“谬托知己”,试想,1936年夏秋之际,鲁迅死前,毛给国统区一大批军政文化界人士都写了信,尤其是给宋庆龄、章乃器、陶行知、邹韬奋、蔡元培等人都有信,偏偏没有鲁迅;在跟鲁迅好友、埃德加.斯诺长谈时涉及对他有影响的人也不少,亦未提及鲁迅,可见鲁迅死前与之至少谈不上“心是相通的”。直至鲁死后一年,毛才开始给他戴高帽。所以鲁迅于老毛只是“沽名获利之具”,并无尊敬之情,是显然的。那么,要他“识大体不做声”,甚至将他“关在牢里”,并不奇怪。至于朱君借谢泳所说“成为打人的棍子”,恕我直言,我还不知道借这根棍子打了谁,倒是这根“棍子”自己被打得并不轻。

举例说吧,鲁迅生前所憎恶并且临死还“一个都不宽恕”的,全都是毛先生的红人或座上宾,像周扬、郭沫若、章士钊;倒是他的弟子下场不妙,不光胡风、萧军,就连派去上海以后跑去亲近鲁迅的冯雪峰、潘汉年,下场也极惨的。至于文革中周扬等“四条汉子”被整,那已经属于与鲁迅无关的争斗了。如此泾渭分明的待遇,毛说跟鲁迅“心是相通的”显然只是哄人之辞。顺便说一句,朱君说:“尽管他(毛)知道鲁迅生前在他的诗词中读出过‘山大王气’,但还是不吝笔墨,讴歌鲁迅”显然是被误导了。这个“山大王气”的故事是冯雪峰的“独家新闻”,可惜经不起推敲。冯雪峰称他是1933年冬转告毛泽东鲁迅说过这话的。毛诗词此前从未发表过,据查,国统区最早发表毛的文字是1937年斯诺写的《毛泽东自传》。1929-1931年在江西苏区相对稳定时期写的《词六首》,1962年1月《人民文学》首次发表时致毛信称:“最近我们辗转搜寻,找到了您的几首诗词。正因为是辗转搜寻到的,所以不知是否有无讹误”。毛复信曰:“这六首词,年深日久,通忘记了。”《人民文学》动用极大的权力能量,“辗转搜寻”方寻得六首,毛自己也已经“通忘记了”;毛在江西时期唯一的诗友陈毅称只读过其中三、四首。那么,不仅鲁迅,此前一直在上海的冯雪峰本人,又从何处读得毛的什么诗词呢?

冯雪峰关于鲁迅与毛的说道谎言还有,此处不赘,言归短板与长板。朱君文章认为:“鲁迅精神不死,能够活到今天的遗产只有一项:对当权势力的不合作。”此言不符合实际。翻阅鲁迅著作,通篇并无抨击“当权势力”总代表蒋介石的文字。李立三曾经动员鲁迅抨击老蒋,鲁迅明白无误地拒绝了,说:“我跟你们看法不一样。”至于他的看法如何不一样,没有文字记录,我们也不得而知。然而鲁迅对中共在左联的领导,非但不合作,而且针锋相对,那些人那时似乎不能算作“当权势力”的。再看他发誓“一个都不宽恕”的,亦非“当权势力”,所有争论皆属文化人之间的事情,把他政治化,描述成反政府代言人,好像更符合毛先生的胃口,毛就是竭力制造鲁迅是中共的文化方面军首领之幻象,以蒙蔽青年的。

鲁迅之精神早就被扭曲,毛钦定“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化的”,是“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还在延安时期,毛也明确地告诫:“陕甘宁边区和敌后各抗日根据地,杂文的形式就不应该简单地和鲁迅一样。”文革开始时,鲁迅被炒作成为“找到了以毛主席为代表的革命路线之后,他就下定决心,俯首听命,甘愿做无产阶级的‘马前卒’和‘小兵’。”(1966年第十四期《红旗》杂志社论)显然,鲁迅如果仅仅凭“对当权势力的不合作”是不可能让他“活到今天”的。如果不考虑权势的扭曲,仅仅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还原鲁迅,其精神不死或曰遗产应该是特立独行,奉行“个人的无治主义”。把这个“主义”类比成无政府主义恐怕未必妥当,因为鲁迅的文章里从不关心治国良策,并不在乎政府之有无,或合作与否。他只是抨击无论政府、权势抑或民间百姓的昏聩,其标准亦自定。如果量化分析,他抨击百姓的比例似乎更大一些,所以才会有“揭露和批判民族劣根性”之评价,也即朱君所举“国民性改造”。

至于思想,鲁迅的长板正在此。朱学勤先生则认为鲁迅的短板正是他的思想,而不在其他。然而朱君却把思想与政治混为一谈,扯了一通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进来。主义并非思想,尽管它有类似思想的成分在内。我们自己的历史告诉我们,无数毫无思想的文盲一样可以成为主义的战士,一样地流血牺牲,一样地打天下。去读《毛选》,那些被尊为思想的东西其实并无思想的成分,不过批发些洋货回来再搅和些土货进去,其最伟大的部分也就跟刘邦朱元璋一样夺了天下而已。把它当成思想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冤案,如果有心细细究去,可以用一句老话来描述:“无一事无出处。”假如事事恪守某些主义的原则,对与错完全靠了套框框以判定,说思想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朱君认定鲁迅的短板恰在思想,是因为他自己落进俗套里去了。认真思考一下,鲁迅的短板恰在于陷入主义的圈套,也曾以为某些主义可以救中国,于是卷入左联纠葛,又发了不少阶级之类议论,直至呼吁“痛打落水狗”。

陈漱渝君编撰了一本《一个都不宽恕》,辑录了鲁迅与论敌的争斗,尽管陈君是为鲁迅的文征笔战讴歌的,歪打正着,这本书恰恰网罗了鲁迅之短板大全记录。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本书里还辑录了跟鲁迅论战的文章,使读者能读到两种意见。如果谁想知道鲁迅的短板为何物,只需寻这本书来看就清楚了。

思想是什么?思想是对人性的感悟与发现,而不是扯旗造反。自陈胜吴广以降,中国的扯旗造反者层出不穷,没有一个有什么思想。黑格尔说:“中国是一个政治专制国家。家长制政体是其基础;为首的是父亲,他也控制着个人的思想。这个暴君通过许多等级领导着一个组织成系统的政府。个人在精神上没有个性。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黑格尔是有思想的,他指出中国历史的本质,而不是放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鲁迅也是有思想的,他在《学界三魂里》也指出:“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这正是鲁迅的长板之所在,在他的《随感录》、《灯下漫笔》、《阿Q正传》等等著作里,可以说除了那些战斗檄文之外的几乎全部著作,都闪耀着思想的光辉,至今仍能振聋发聩给人以启迪。唯独那些被比喻成“匕首”、“投枪”的文字,例如《记念刘和珍君》之类,反倒展示出他浅薄的一面。这正是长板与短板混杂在一起的鲁迅。

老实说,我对于朱学勤先生的著作是很认真的,可惜这回却看见了朱君之短板,玩弄了过多玄虚词汇之后恰恰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譬如朱君谈论“国民性改造”的问题,他称“不仅‘个人的无治主义’与‘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息息相通,‘国民性改造’也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一脉相承。”似乎过于武断。事实上,鲁迅的这些思想在于启迪国民发现与弘扬自我,而毛先生则相反,他需要剿灭一切自我。“个人的无治”激励的是每个人都突破罗网,早在文言的《文化偏至论》里,鲁迅就宣称:“精神现象实人类生活之极巅,非发挥其辉光,于人生为无当;而张大个人之人格,又人生第一义也。”可毛之“和尚打伞”则显示统治者蔑视法制的骄横,任何对法制的蔑视,其要害仅在于对人的蔑视;“国民性改造”意在驱逐奴性,鲁迅对于奴性的批判比比皆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却欲使国民丧失自我,成为自觉的奴才。形同冰炭的东西怎么能搅和到一起呢?至少,鲁迅并没有强迫谁去改造,而毛先生则以摧残人的尊严为乐子。既如此,难道可以把启蒙式的“国民性改造”与借助权力进行“改造国民性”等同视之么?

鲁迅的短板是毛先生所能利用的,尤其是在毛先生抢夺天下需要“安得猛士”的时刻。对于从来不择手段的毛而言,鲁迅就是一个人气极高的广告模特,而且要价很低。给他戴许多高帽子无非是继续提高他的人气,这对于广告而言是必要的。但鲁迅的长板则很可怕,人气越高也就越可怕,那长板正是鲁迅的思想。当广阔的市场已经被占领,广告模特的作用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气不能被长板所左右。毛先生看来比朱先生眼光更深刻,他知道在那套《鲁迅全集》中思想无处不在,而“匕首与投枪”毕竟太少,所以才会有另类振聋发聩:“要么识大体不做声,要么关在牢里也还是会写。”警告是对文化人发出的。相对于那些对“国民性改造”基本没有反应的普罗大众而言,他们既然“暂时做稳了奴隶”,翻身得解放了,就只会“谢主隆恩”;只有这些文化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万一也学会打鲁迅这张牌,就会惹麻烦。“鲁迅如果活着会怎样?”非也,是你们这些文化人既然活着就应该这样。

朱君的一个结论是对的:“灾难虽然在政治层面被否定,但在思想上还没有被反思,或者干脆说:连个像样的反思都还没有。”何以如此?因为权力的继承需要维持继承自身的合法性,倘若像《国际歌》里唱的“让思想冲破牢笼”,尤其是如同鲁迅那样深刻地思想,扫荡愚昧,后果将很难预料。于是隐隐约约感到,现在对鲁迅的否定,是与扑灭反思同步的。

本贴于2006-12-19 00:03:39在乐趣园→情感交友→纵横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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