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是自由的吗 作者:林子


 

选择是自由的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它真实地发生在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身上,我把他叫做叔叔。

我有时会很小心的,将这一真实故事作为典型的历史案例,让学生来讨论。然而,信奉萨特自由选择说的年轻人,在听到目瞪口呆一脸肃穆时,已是无话可说。

我,同样无话可说。

只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那是一种无意中走近历史的真实走近人性幽暗处的恐惧。

叔叔,是从小就认识了。

印象中,父亲有一些这样的朋友,他们常在夜间才来。夜色中,他们的脸总有些模糊,有些神秘,还有些苍凉和落魄。有他们来的晚上,父亲房里的灯光,会昏昏暗暗的亮到很迟。同时,还会从门缝里,悠悠荡荡地飘出一种苦苦涩涩的味道,那是一种叫做咖啡的东西的味道。我常常是在做着美梦时,被这种苦苦涩涩的味道惊扰而醒。我便会知道,那屋里的人,又在埋着头喝着那种苦苦涩涩的东西了。这种时候,他们常常是慢慢地喝着,慢慢地说着话,那些话,和上了苦苦涩涩的味道,也变得苦苦涩涩的了。有些时候,是无话的,只是任由着那苦苦涩涩的味道,在房间里久久地飘漾着,直到渗出门缝渗出窗帘,融入外面那无边的朦朦夜色中,变得无痕可寻。也许,就是经历了许多个这样夜晚的慢慢浸润,我终在长大之后发现,自己的心底,已永远抹不去那样一种的苦苦涩涩,涩涩苦苦。

叔叔来的时候不多,但印象极深刻。

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 是个爱读小说的小女孩。在我的眼中,叔叔是个很有魅力的美男子。高个宽肩窄腰,铁骨铮铮。清癯的脸,线条刚毅,棱角分明,再衬上头上几络令人赫然的白发,无形中就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冷峻。常觉得他就像极了小说和电影中的人物,是那种在敌人面前宁死不屈的革命者。

然而,叔叔的魅力决不仅仅于此。更在于他的身上,总是漂浮着一种浓浓重重的,让人想起那份苦苦涩涩味道的东西。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准确地去描述这种东西。直到有一天,我从小说里看懂了一个词,觉得它很能说明我从叔叔身上体会到的东西。这个词是:寂寥。

从此,我对寂寥这个词的理解,是与叔叔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就是那样的一种深深的寂寞,无边的寂寞,一种到了极致境界而无语表达的寂寞。

很多年过去之后,我都极之清晰地记得,叔叔头上早生的白发,每一次都给我一种惊心的震撼。更难以忘怀的是,叔叔从来是独来独去,从不象别的叔叔,偶尔也会带来爱哭爱闹的小儿小女和他们好看的妈妈,偶尔也会说起家中老少琐事。叔叔从不带来,也从不说。只是在看到我和弟妹嬉闹时,看到我们在父亲母亲面前或奶奶面前撒娇时,脸上的那份寂寥,会更鲜明地流露出来了。每每看到他转身出门,孤身单影的,渐渐地隐入那无边的朦朦夜色时,便觉得那夜色也变得寂寥起来了。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叔叔那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寥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到了我知道叔叔的故事的时候,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

这个时候的我,早已长大成人,并几经波折,终在另一个城市里定居下来,又生下女儿,开始了为人母的心理体验。恰值暑假,便接了父母过来小住,想让他们及早享受含饴弄孙之乐。

那是一个天天有着新鲜话题的年月,我和父亲两代人,都在为信仰危机这样大而无当的问题而困扰,由此便生出了许多的争执和矛盾。叔叔的故事,就在这样的争执之中,被父亲无意间说出来了。我想父亲在说出来之后,也有了好些后悔,他沉默了好久不再说话。其实,在我后来的思考中,我认为父亲在重新说出叔叔的故事时,其意义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并不能更坚定地支持他的立场,反而开始了一种动摇。这是父亲所害怕的。因此,当我对这个故事表现出极为激烈的反应,断然地说出我决不会做出如叔叔那样的选择时,父亲的表情是震惊的,他欲说又止,神色有了些恍惚。

我不休不饶,还补充了一句,我绝对会放弃信仰而选择人性!我在无意中走近了萨特,我认为个人的选择是可以自由的。我用坚定的眼光望着父亲。

父亲终于开了口,很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可以做这样的选择吗?

为什么不能?!看到父亲脸上已是一种极之困惑又极之痛苦的神色时,我的语气仍不带一点犹疑。

知道信仰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意味着什么吗?……是全部的精神支柱,是全部的生存意义……在我们的心目中,这种信仰也是为了人性的解放!父亲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很沉重。

我想说,真的是那样吗?但就在那一瞬间的抬头,我看见了父亲的眼中有一层湿湿的光。我的心,蓦然间被一种莫名的困惑揪住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内心,流着如父亲一样的血液,我同样具有像父亲那样的为信仰而献身的正义冲动和英雄主义。假如我是身处叔叔和父亲那一代人的背景下,我会有今天这样理智的判断吗?我又会怎么做呢?

知了——知了——

窗外烈日炎炎树蝉聒噪,屋内的我,开始被叔叔的故事搅得头脑一片混沌。

那一个酷热的夏天里,我和父亲,就这样整日整日的被叔叔的故事所深深困扰着。我们苦苦地思索,又苦苦地争执。在极力想说服对方的同时,又被对方的观点所困惑。屋内屋外的酷热,让人难以忍受。都在说人类对大自然掠夺过分,以致我们赖以生存的大气臭氧层受到破坏而穿了洞,太阳的热度才会以比往常更为直接和强大。这样的恐慌之中,会让我们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了一种无法选择的绝望。我们的思索和争执,也常常让我们陷入一种更绝望的危机之中。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萨特的自由选择说产生了怀疑。选择可以是自由的吗?

于是,我试图要去走近叔叔和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的心灵路程。

我突然发现,叔叔的故事中所出现的场景,都是我熟悉的,我居住过或到过的。那间中学,那座庄园,还有那座非常繁华的城市和城市里的那间很著名的大学,还有那一条河流。这是否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决定?由此而使我很容易的走进了叔叔故事的世界……

尽管我已是以一个历史旁观者的身份,去进入那个故事的世界,但心灵仍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痛苦的煎熬……

在叔叔要做出他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选择时,叔叔尚是个少年。

少年的叔叔,就读于一间很有名气的县中学。而我正好就是在这所中学里度过我的童年和少年的,因而使我可以相当熟悉地去想象叔叔在这里经历的一切。

这间中学之所以有名,先是因它在明代时已是一间很有规模的书院,名起得极雅,建筑也是极坚固的。到了我们长成顽劣年龄的时候,还常到那些存留下来的建筑物里玩捉迷藏。那时已成了学生宿舍,不过仍保留了完整的原貌。格局是很严谨很规范的,从一个大门进去,右边的房子是临高的,为住房。从每一个住房里走出来,便需拾级而下,经一小天井,天井与天井之间也是矮墙隔开的,各有一水井,小而精巧,水能照人。旁边散散落落的摆着些有花有草的陶盆瓦盆,这些陶盆瓦盆古色古香,旧痕班驳,镂刻着许多岁月的流逝。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惊异于这般脆弱的陶瓦,竟然能穿越那长长的总在风云激荡的历史隧道,而存身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再从天井拾两级台阶而上,就是一宽宽敞敞的走廊,紧连着宽宽敞敞的一长溜大房子,那就是原先的教室了。教室与走廊之间,是木板隔墙,齐腰以上是雕通镂空的细方格子,若没有从里面糊上白棉纸,便可在走廊上将教室里面看得清清楚楚。沿着走廊走进去,尽头突兀而立一小楼,那是魁星阁,说是上面原先供奉着可以保佑读书人顺入仕途的神像。徘徊其间,一种古古旧旧虚虚幻幻的感觉会油然而生,让人不知窗外已过数百年。

我在猜想,叔叔当年在这里住着的日日夜夜里,会不会在潜意识中也同样会孕育了一种对仕途的渴望和追求?因此而导致了他在面临他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选择时,他会放弃了他最钟情最挚爱的东西,而选择了仕途。

父亲很激烈地反驳我,选择的不是仕途,而是信仰!

真的就那么纯粹吗?我很残酷地说。

你们永远不能理解……不能理解!父亲铁青着脸。

我沉默着,心里却在说,不,我理解,我理解你们,理解你们走向信仰时的纯真和虔诚。

是的,我始终还是怀着敬仰的心情,去回首看少年的叔叔在走向信仰时,那脸上的坚定与圣洁。

少年的叔叔就是在这个由书院演变来的中学里,开始了他走向信仰的道路。后来的日子里,当他再有机会走进这间学校时,在想起当年的情景时,会不会仍然无怨无悔?

我没有问父亲。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回答是什么。

即便在当时,叔叔就知道了他在走向信仰的路途上,将要经受如此严峻的考验,他也不会退缩的,他照样会做同样的选择。

叔叔入读这间中学时,自然已是民国年间了。

其实在这之前,叔叔已在家乡镇上的中学读了两年,那是叔叔的家族在早年资助办的学校。当然论规模论名气,自然比不上县城的这间中学了。叔叔小学毕业时已一心要考这间县中学的,是被做爷爷的阻拦了,原因是舍不得心爱的孙子到离家一百多里的地方去上学。尚为年少的叔叔,在已是鬓发斑白的爷爷面前也心软了,不再坚持。但读了两年之后,心思多了,就变得有主见起来了。他是自己作主考上县中学后,才回家告诉爷爷的。这回又轮到做爷爷的在心爱的孙子面前心软了,便不再阻拦。不知在后来的那个天如墨泼的深夜里,这位做爷爷的有没有来得及后悔当年的这一心软。

不管怎样,第一次离开家庭的叔叔,有着初出鸟笼的兴奋。他很快就发现在这里,有一种很不同于乡村那种温和恬静的气氛,它是躁动的,不安的,非常吸引人,又令人害怕,叫人欲近不是,欲罢不能,就像极了青春少年内心开始萌发的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许多年过去之后,当我再走在这座校园里的时候,仍然能感受到叔叔当年那种如此受吸引受诱惑的心情。这是一间太古老而又很新派的学校。它不仅保存了旧日书院的古雅面貌,而且处处留下近代以来西风浸被的痕迹。很洋派的科学馆艺术馆图书馆教学楼,宽宽敞敞的篮球场足球场羽毛球场。连校园里到处争妍斗艳的乔木花草,也不少是叫着洋名字的。甚至在树下花草间池塘边作闲庭信步状的,也是一种极西洋化的动物:火鸡。这一切竟然能基本完善地延续到我的童年时代,而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由此使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到这里的氛围,曾对叔叔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它的特别,使它虽然地处南方一僻远小城,却仍然会与外界有许多的联系,从北边而来的失意的或不失意的官员和文人,常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新信息,使这里总是交织着出现许多互不相融的林林总总的东西。我在读了太多的中国历史之后,最深的体会就是中国的文人总与政治纠缠不清。所以在那些集中了太多文人的学校里,便永远会出现政治的漩涡。叔叔进入这间学校的时候,又正值是风雨如磐政局多变的年头。刚刚结束了一场与外族的战争,又在说着要爆发兄弟阋墙的战争了。叔叔住的宿舍外墙,天天变换着张贴不同的口号标语和文章,令人眼花缭乱,又兴奋莫名。常是墙内墙外吵得个不可开交,剑拔弩张。

叔叔在这个时候,开始表现出他那种早熟老成极有主见的性格了。他敏感地感觉到,这些看上去激烈非常的言辞和文章,仅仅是表面的波澜。而在这表面的波澜之下,有一股神秘的在慢慢强大起来的力量在起作用。所以他开始想方设法去接近那股神秘的力量。他不仅在许多活动中表现得非常活跃,而且显示出其独特的思考和判断。他模仿着他极之喜欢的《野草》、《呐喊》的文风,写了不少长长短短的时评或杂文,或抨击政局的黑暗腐败,或呼吁反对内战争取民主建国,在校园里很是轰动。这一切终是引起了地下党组织的注意了。

终于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触。

但这个时刻来得比叔叔预料的要迟,所以当他等到时,已经很有些迫不及待了。这一点不知是否会影响了他在面临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选择时,失去了他往日应有的冷静和沉稳,使他几乎是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就做出了决定。

我常常在想,那第一次的见面是很有意义的。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其间的细节,但父亲总是回避讲任何细节。我只好按照自己的想象去推测着当时的情景。

我始终认定,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一定是在校园东北角的那片小梅园里。其实,在我知道那个地方的时候,已不能称之为梅园了。那里只剩下寥寥的几棵梅树,很凋零的掩落在那些疯长的杂草间和灌木丛中。但听父亲说过,早年那是一片长得茂茂盛盛拥拥挤挤的梅林,而且全是白梅。盛开时如雪堆云涌,极是壮观。在我们这么一个地处很南边的地方,会有这样的一片梅林,真有点不可思议。听说是明末清初的事了。那时这书院的规模更大,正因地处偏僻战祸难及,引来不少失意官员或失意文人聚集于此,反带来一方的文化繁盛。文人多了,自然也玩出更多的雅兴闲情。周围种上更多的花草树木,不仅是有南方适时适地的各式品种,也有从北方带来的一些品种。其中的梅树竟也能在这里生存下来,让那些从北方来的文人,也有了个静静赏花吟诗抒发思乡之情的地方了。

到了叔叔的年代,时局常是乱的,能静下心赏花吟诗的人已所剩无几。梅园慢慢的便有些荒芜了,遇上草衰水寒的日子,更见萧瑟,人影就更少了。所以我想,这个地方应是最合适作为秘密见面的场所了。

我想象着,见面还是在一个春雨细细密密绵绵长长的日子里。因这是梅花开败坠落的时节。南方的冬天冷得迟,梅花也开得迟,也败得迟。到春雨开始下的时候,还在枝头繁繁茂茂的梅花,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哗啦啦的落下来了。不经意的走进园子,满园秃枝,一地素白,令人心中凛然。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叔叔,见惯了南方温润水土上的花树,都是那般的温温存存娇娇艳艳,乍一见这一地素白满园秃枝,更感一股凛然之气直冲心间,即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肃穆严峻和凝重起来。其实,这种氛围,无形之中就给了叔叔一种暗喻:对信仰的向往和追求,也是要经过严峻的考验的。

我已无法猜出见面时的谈话是如何进行的,但我觉得要将那样一个很残酷的选择,摆在尚是少年的叔叔面前,就只能在这样一个肃穆凛然的环境之中。

父亲始终回避选择这个词,他很谨慎地说,这是组织对叔叔的考验。而这个考验,就是协助当地的游击队处决他的爷爷。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学生,在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都只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们从来只知道信仰是崇高的纯洁的美好的,也知道追求信仰需要勇气需要牺牲,却从不知道这种牺牲可以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个人献身,而是另外一种更残酷的形式。个人献身往往以其明确的形式给我们一种壮美的震撼,并以此烘托出信仰的更为崇高纯洁和美好。但是,叔叔所要做出的牺牲,为什么会让我们感到如此的难以接受?是不是因为与人的本性太过抵牾?

这是一种太残酷的形式!竟在一瞬间让我对叔叔的信仰拉开了一种不能言喻的距离。就是在那一个酷热的夏天开始,我的内心在被叔叔的故事苦苦纠缠着的同时,也就开始了对叔叔的信仰同时也是我一直向往的信仰,进行了一种极之痛苦的追问和反省。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对汉语词汇中的“大义灭亲”这个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和厌恶。

最后,叔叔应是独个儿从梅园里走出来的,他的步伐可能会慢下来了。

我之所以要设计在这样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因为这也是一个撩人情思的季节。我想着当叔叔慢慢地沿着池塘边长长的小路走过来的时候,扑面入眼的却已是桃红柳绿墨燕低飞碧草如丝,与适才园子中肃穆凛然之景截然不同。这才是叔叔自小熟悉的春天景物。少年的叔叔,应该会想起家乡里同样的景物,想起也在这般熟悉的景物间,常陪伴着在他身边,与他细细讲解古人那些感春伤春诗句的,就是极为疼爱他的爷爷。这一刻,他会不会突然感觉到,刚才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很荒谬的,因为那违背了自己心底的某些极为珍惜的东西?

我已无法猜想,但我愿意相信,叔叔最终去履行他所承诺的那一选择时,内心里必有着难言的惶惑。因为,我一直注意到,父亲在讲述叔叔的故事时,无意中将一句话重复了几次,而这句话是很关键的:叔叔是他爷爷最疼爱的孙子,而叔叔,也是从小就与他的爷爷非常的亲近。

父亲说了,叔叔的爷爷年纪大了,脾性便有些古怪了,早就一人住在独门小院,不让任何家人陪伴。唯一让叔叔,他最疼爱的孙子与他同住一院。就在这一年的初夏,叔叔专程从县城回来为爷爷祝寿。做爷爷的自然心花怒放,酒歇宴罢后,牵着心爱孙子的手回到小院里,还琐琐碎碎地说了半宿的话,才熟睡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父亲就讲得极之简单了。到了更深人静,叔叔悄悄起身,打开了小院那扇非常厚重而牢固的铁门,早在门外守侯的游击队无声地潜进来,把那位做爷爷的从屋里拉出来,在院子里就刀刃处决了。

就当着叔叔的面?我觉得我发问的声音很有些古怪。

父亲沉默良久,然后点了头。

我再也无语。

一直想把当时的情景具体的想象出来,但总是恍恍惚惚的无法澄清一个个的画面。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近乎于神经质的向父亲追问,他爷爷非得死吗?

听说……可能有血债……

听说?可能?我心底一阵冷嗖嗖的。我害怕自己会想起一个词,莫须有!

可以说这是一种形势的需要……父亲很小心地斟酌字眼。当时敌强我弱,尤其在乡村,老百姓看不到革命的希望。很需要有一次大行动……他爷爷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乡绅。对他的处决使革命的声望一下子高涨起来……

就是如此简单?!

还记得我当年就在叔叔家乡邻近的公社插队,无意中到过叔叔家的庄园。虽已沦为别用,有了许多的破坏,但仍能看出当年的不凡气派,且还能从不少的细处,如房屋格局呀,如壁照题匾呀,看出主人家极深的文化教养。模模糊糊还记得是有那么一个独门小院,院子虽小,却有两棵叶子繁密的古树,把院子遮得浓荫一片。多年前的那一个深夜里,虽然天如泼墨,漆黑不见人影,但我想叔叔肯定还是会在无意间退进了浓浓的树影之中,让更深的黑暗遮掩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在想,整个过程是静无声息的,连树上歇息的鸟雀也没有惊醒,只在那一瞬间就过去了。浓厚的夜色遮掩了一切的细节,使之变得不真实起来了。留在叔叔脑海里的,也许也就一直是这样恍恍惚惚模糊不清的了。

在今天想起来,已无法断定这位做爷爷的,是不是一个非要死在心爱孙子手中的恶人。或许,他做了不少坏事,不是个好人。但是否就得让他在死前,对人性的残酷感到如此的绝望?我多么想向叔叔问清楚这一点呀!但当我再有机会见到叔叔时,竟还是无法开口。我实在不能清楚地估计,这段往事在叔叔的心目中,是一个还在淌血的伤口,还是已经结起了厚厚的痂疤,而变得麻木不仁了?倘若早已是麻木不仁了,叔叔头上又何来早生的白发?

非得做这样的选择吗?亲情与信仰,就只能选择其一?我觉得我不能接受这样的选择。

我在后来很激动地对父亲说,亲情绝对是人生来最早倚赖的,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来割断亲情,难道不是一种最违背人性的做法吗?……这与你们追求的信仰是一致的吗?

那时的我们,不会以这种方式去思考的……在一种为千千万万民众谋求解放的信仰面前,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牺牲的。父亲同样是激动的。

我突然无话可说。

我太熟悉那段历史了。熟悉那一个经历了太多战乱的国家,多么需要一个清明的政局和致力于建设的环境,而不是当时的贪官横行腐败丛生国之不治民不聊生;熟悉那一个饱受数千年专制黑暗的民族,多么的渴望一个真正民主自由平等的社会,而不是当时的一夫独裁一党专政排他伐异扼杀良知。叔叔追求的信仰,在当时是多么的符合民心的这种需要和渴望,所以吸引了那么多的富有正义感的热血青年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叔叔虽自幼生在尚存温柔之风的乡村,家境优裕,但也深知下层民众的生计艰辛,广大农村的贫穷落后。到了书读多了,世面见多了,更痛感这世道的种种不公平,在当时内忧外患国难深重的背景下,自然也会有了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因而一旦接触到一种代表着如此崇高纯洁公正和神圣的信仰,只能是在一种巨大的震撼和吸引之下,义无返顾地为之奋斗和为之牺牲。

也许,这就是少年的叔叔为什么要做出这样选择的原因。他别无选择。

决定人的行为的因素,永远是环境,而不是人的本性。这就是历史的真谛吗?

我只能有了一种对历史深深的困惑。

叔叔成功地接受了考验,成为了地下党组织的一员。

叔叔一定在内心里清楚地意识到,他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所以他是如此坚定和如此狂热地投入一切的活动。这时正值父亲从海外回国入读这间学校,当他第一次接触到叔叔的时候,即刻被叔叔身上那种交织着深重的忧患意识和自我牺牲精神的气质所深深吸引。完全可以估计,父亲后来走上与叔叔同样的道路,很大程度上是叔叔的影响。一直到叔叔连跳两级进入大学的时候,已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杰出的组织者。到这时,也就开始了叔叔的故事的后半部。

在很长的时间内,我将叔叔的故事,整个地前前后后细细思量过来,发现自己会陷入一种困惑。一开始我总以为叔叔故事的后半部,只不过是前半部的如实翻版,叔叔的第二次选择也不过是第一次选择的重新演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当叔叔做出了他的第一次选择时,就已经决定了他后来一生命运的发展模式,他不可能再有另外的选择。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在走近叔叔故事中第二次选择的场景时,却有了很不同的感受。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叔叔在面临他的第二次选择时,已远没有当年单纯的少年意气和正义冲动,而更多的是受制于仕途身份的约束和羁绊,由此使之失去了那一种充满激情的圣洁和崇高。是不是还因为在叔叔的第二次选择中,叔叔牺牲的,竟是叔叔一生最钟情最挚爱的人:一位美丽女子,一位曾经成为叔叔妻子的美丽女子。而我对这位美丽女子,竟能在一开始就心怀一种相知相识的强烈好感和敬意,由此使我将叔叔的选择,更视之为与人性相抵牾的行为。

叔叔读大学时,已是到了外省,而且是在南方一座很著名的城市。也就是我后来读大学和定居下来的城市。

这样的城市,总有一些英雄历史,近代以来好几次有名的起义或革命,都与这座城市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叔叔是坐着船到达这个城市的。当叔叔坐的船从弯弯拐拐的河川驶入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时,透过清晨薄薄的雾霭,叔叔远远看见了这座城市的巍峨身影,他的心情是激动的。他知道他的组织关系已经转到了这里的大学,他渴望自己在这座英雄的城市里,会有更大的作为。他想到的全是与革命有关的东西,而绝没有意料到,他将会在这里开始遭遇他的第一次爱情,而且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

这位美丽女子在叔叔的故事中是重要的主角,但我至今都无法获得更详尽具体的印象。在父亲的讲述中,她只是作为叔叔第二次选择中的牺牲对象。而对她的个人描述,父亲仅仅是寥寥几语:极其聪慧,美貌惊人,而又性子刚强。

所以我首先猜想,她应该就是叔叔读书的大学里的一位教授的女儿,所以她才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叔叔和了解叔叔。但后来细想起来,也没有必要作这样的设计。因为叔叔一进入这间大学,马上就成为了当时正在风起云涌的学运领袖,频频受到了社会公众的注意,更是新闻界极力要追综的人物。而这位美丽女子,正是一名记者,一名非常年轻但已小有名气的记者。

开始我会惊异于叔叔在当时学运中的角色地位。但回想一下这段历史的细节,也觉得这是不奇怪的事了。当时的时局动荡不安又极其微妙,在知识界,尤其是在青年学生中,已经形成一种对当局极其不满和反感的趋向,而当局的蓄意压制更引起极大的反抗。所以当时的学运已很有一种自发性的性质,地下党只需略略引导,便很容易造成波澜汹涌的气势。叔叔此时已是很有经验的组织者,加上是来自偏远地方的新生,不易暴露身份,因此很自然地成为了组织学运的领袖。我想这对于叔叔来说是幸运的。因为我觉得叔叔的气质实在是太合适于这样的角色了。我在这个城市读书和居住的日子里,无数次的沿着江边那条有名的长堤走过,我想象着当年英姿勃发的叔叔,也无数次的领着游行队伍走过这条路,他们高喊着口号,手挽着手,冒着烈日,冒着大雨,还冒着警棍长枪的威逼和高压水龙头的肆虐攻袭。两岸的老榕树,仍然繁繁密密,婆婆娑娑,让人多么的怀念那个年代的青春激情。

应该就是在这里,她开始认识了叔叔。

照理说,那不该是产生浪漫爱情的地方。但我相信那一个年代的年轻人,他们推崇的爱情是与自己的信仰联系在一起的。

我想在那个场合下,叔叔不会注意到别的事情和别的人物。但叔叔却非常容易受到别人的注意。所以第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她主动来与叔叔说话的。叔叔说起话来有外省口音,她肯定听出来了,可能还在某个字眼上出现了可笑的发音,她也可能会忍不住轻轻地笑出来了。叔叔才突然发现眼前是一位让人惊为天人的美貌女子,而且用那样炽热的眼神看着他,他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了。但接下来有更紧迫的事使叔叔匆匆离开了,他来不及问一问对方的姓名。可是她却不一样,她已经将叔叔的面貌和姓名紧紧地记住了。这一点是很关键的,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靠的就是这点记忆,才让他们之间可以重新的见面。

那真是一段曲折非常的恋情!但在一开始,叔叔还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再没有机会在这个城市里见面了。

之后的时间,她坐了牢,因为她的文章触犯了当局。而叔叔,却为了躲避追捕隐藏起来,最终离开了这座城市。

叔叔也是坐着船离开这个城市的。

当叔叔坐的船从浩浩荡荡的大江,又驶入弯弯拐拐的河川时,叔叔的心会不会有一种失落感呢?不仅仅是因为远离了这个城市那种如火如荼的学运风潮,而且还因为放弃了叔叔在心目中极之喜爱的学业。多年后,当叔叔不得不离开仕途时,他向组织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到学校里当教师。

父亲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慨,叔叔是个多么有才华的人!我常常惊异于叔叔与父亲的那一代人中,走上这同一道路的,都是那些极有才华和极富文人气质的人。到了我了解了更多的中国历史之后,才明白中国的文人,尤其是那些出众拔萃的文人,不可能令自己与现实政治拉开一定的距离。他们总是靠得太近,太陶醉于其间也太受制于其间。他们往往以一种非常高昂的理想主义情怀,投入到对具有某种具体目标的政治信仰的追求。这种追求中,使他们的才华和激情,共同铸成了他们身上相当迷人的独特气质。八十年代初,我朋友有幸在大学里听过叔叔的讲座,说是倾倒全场,更令女生们着迷不已。我对此一点也不惊讶,我认为正是叔叔的这种魅力,使那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对他念念不忘。当几年过去,叔叔再重新见到这位美丽女子,在万分惊愕之后,便很快寻找回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是一种很令人振奋也令人喜爱的感觉!在对方炽热的眼神里,叔叔重新看到了当年难忘的情景,那长堤路上的青春激情呀!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叔叔一下子在内心里与对方走得很近。对激情的缅怀之中,无意中便不仅仅是一种革命的向往,还有了一种爱情的萌发。这个时候,叔叔才知道,这位美丽女子就是为了能重新见到他,孤身一人辗转千里而来到这个边远城市当省报记者的。

多年后,我乘着江轮,沿着这同一条河流往返于这两个城市之间,曾惊讶于繁华与荒僻之间的巨大差异。当离开那个繁华的城市越来越远,两岸的山崖变得越来越陡峭,树丛也变得越来越黑森森的时候,便徒然有了许多的肃杀冷峻之气,让人生出一种被文明社会抛弃了的无端焦虑和恐惧。我不能想象,这位对叔叔痴情不忘的美丽女子,竟孤身一人走过这样的一段长长的路,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边远城市,直到几年后才与已改名换姓的叔叔重逢。这其间的苦心和艰辛肯定令叔叔感动至深,使他很快的就堕入了热恋之中。这是叔叔的第一次恋爱,他第一次发现心中的激情,不仅仅有对革命的向往,还有对爱情的向往。当年叔叔辍学回来就去了游击区,一年后转战回到城里迎接解放。接下来便是政权建设国家建设,叔叔屡任要职,日夜繁忙,到了他们重逢的时候,他已是一地区专署的副专员和组织部长。他们就是在那一年的全省干部工作会议上,意外地重逢的。

那是一个很有特殊意义的会议,一个被称之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响亮口号,就是在这次会议上第一次被传达下来的。这口号被张扬得极之高昂,也渲染得极之美丽,令所有的人都为之陶醉和为之振奋。那种陶醉和振奋,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过分的状态,在后来的人回想起来,便是缺少坚实根基的,有一种梦魇般的飘忽和轻狂。叔叔的爱情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产生和培植,无形之中就隐伏下了悲剧的预兆。

叔叔的婚礼是在第二年的春天举行的。这一年是一九五七年。

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在为这一对新人祝福,他们曲折非常的恋情,深深感动着所有的人。婚礼办得简朴而隆重,当事人在多年后,仍然能刻骨铭心地想起婚礼上的那一对新人,才貌出众,光彩照人,都说是天设地造,和谐美满。谁都不曾能料到,仅仅是到了夏天,事情就发生了可怕的变化。

就是那个著名的夏天了。一九五七年的夏天。

父亲在回述起那个夏天的时候,说的竟多是气候,是那个夏天里不同寻常的气候。闷热,极其的闷热,令人要窒息过去的闷热。那种闷热,最终是使所有的人,都陷入一种无法正常思维而近乎于迷糊混沌的状态。等尘埃落定,已是乾坤扭转,人事全非,令能余存下来的人在心中骇然之时,开始意识到自己将会走向无边的沉默。然而,叔叔却是连沉默的权利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的叔叔,必须要做出明确的回答。他是选择组织,还是选择妻子。

叔叔人生中的第二次选择,就在这样一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来临。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中听到这样的判词,叔叔的心底感觉到的会不会是一种彻骨的寒冷?

假如叔叔不离开组织呢?我明知故问。或许还在渴望着一种人性的温情。

那他就必须——必须与已划为右派的妻子离婚!父亲如是回答。

为什么是——必须?!我对这个词感到震惊和恐惧。

父亲已无语。

原又是一次对叔叔的考验?!这个时候,叔叔会不会想起了多年前的第一次考验?当少年的叔叔面对第一次考验的时候,心中尚还是有着一片犹如阳光灿烂般单纯的激情,而这个时候呢?我无法想象,叔叔在做出他的第二次选择的时候,还有着当年的那种单纯无比的激情。

也许,这就是有了不同了。所以叔叔也再不能像第一次那样果断和坚定,他表现了犹豫。或许,这犹豫就是使叔叔失去某种信任的开始了,无论他将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叔叔是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来决定这个选择的。为什么会是三天三夜?是不是因为三是一个极限的数字,是任何人在强大压力下所能承受的时间极限?在那闷热得令人窒息的三天三夜里,叔叔还想起了什么呢?是远方城市里那长堤路上的青春激情?还是那一条河流两岸的冷峻风光?与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重叠在一起的,总是那美丽女子的面容和身姿呀……

叔叔终于做出了决定。他选择了组织。他只能选择组织!假如不做这样的选择,就意味着背叛!不仅仅是背叛组织,而且是背叛了信仰——叔叔以一生来追求的信仰!叔叔虔诚地视之为一种为千千万万民众谋求解放的信仰,一种高于个人生命高于个人幸福的信仰!也许,这个时候的叔叔,还会为自己曾有过的犹豫而感到羞愧和痛心。

于是,叔叔放弃了妻子。放弃了他那刚刚结婚三个月的新婚妻子,他还在热恋中的美丽妻子。

叔叔的决定,一定深深地刺伤了这位美丽女子。从那一时刻起,她就闭上了嘴不再说话,无论是面对那些对她严辞威逼的人,还是面对叔叔。从而隐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她怀孕了。这个时候,才见出了这位美丽女子在骨子里的刚强。我常常在心底细细地思索着这位美丽女子的行为,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有了一些东西是与叔叔很不同的。她在骨子里,明显地比叔叔多一点自由的和独立的东西。这点自由的和独立的东西,会让她的行为显得更见灵性,有血有肉,充满了生命和想象,充满了诚挚和单纯。她身为新闻记者,心里一定始终坚持着自己一种清澈澄明的信念,她视之为社会公正和社会良心的东西,无论是在当年身陷牢狱的时候,或是后来被打成右派的日子,她都没有放弃过。这样一个有着水晶般心灵的美丽女子,叔叔怎么就能舍弃了呢?每每一想起,我都无法让自己去理解叔叔。从我知道这个故事开始,就始终觉得自己的内心与这位美丽女子走得很近。我往往站在维护她的立场上,去审视叔叔的行为。由此而觉得叔叔在他第二次的人生选择中,再也无法表现出他在第一次选择中的那种坚定和圣洁,而变得是一种怯懦和委琐。即便我是多么理解叔叔的选择是如何痛苦的割舍,他是将自己滴着血的心,奉献在了信仰的祭坛上。

叔叔一定忘不了妻子永远离去的那一个清晨。

这个时候,夏天早已经过去,秋天的肃杀之气日渐逼近。这位美丽女子,孤身单影走入那个清晨里灰暗沉寂的雾霭中,始终没有回头。她没有让叔叔再看到她脸上那最后的美丽,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呀:静穆而宛如沉哀入骨,凄凉而犹似心困深潭。叔叔应该不会走出来,而是远远的躲在窗子后面注视着妻子美丽的背影。不,也许,也许叔叔最终还是悄悄跟随到了郊外。空旷荒寂的郊野之上,一下子就将那浓重的秋意赤裸裸地袒露出来了,风疾云低,草衰水寒。当叔叔远远的看见那美丽女子拎着行李,艰难的爬上卡车时,心中是一种刀割的感觉。茫然间抬起头,空中雁阵哀鸣而过,徒然消失在苍茫天际,留下一片多么冷彻心怀的寒秋之色。

也许,就在那一刻,叔叔浓浓的黑发间就出现了令人赫然的几络白发。

一年后,有人从劳改场带回一个三个来月的男婴。叔叔接过男婴的时候,脸上是一片震惊之色。随即一声不响地进了屋,关上门就没有再出来。这以后不久,叔叔就到了远郊的一间中学当了历史老师,小孩却是托人带回了家乡。

到了我对叔叔有了深刻印象时,他还在那间中学。不知他在与父亲慢慢喝着苦苦涩涩咖啡的那些夜晚里,有没有和父亲谈起过什么。其实在他与妻子离婚的同时,就已经失去了某种信任。到他最后离开仕途之前,他实际上在被闲置着。就在那些无着无落的日子里,叔叔会不会以一种异常失落的心情,回忆着那一个秋意沉重的清晨,回忆着那一个天如墨泼的夜晚……叔叔的两次人生选择,刻骨铭心的人生选择呀!

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幕,已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叔叔带着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来到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与儿子的母亲重逢。这次重逢,是在相隔了整整的三十年之后。长长的三十年呀!当年那位美丽女子,在洗脱冤屈又回到她的家乡后,便辗转托人带来口信,说是要见一面儿子。我无法猜测叔叔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除了激动,肯定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伤痛和失落,因为口信里明确说不见叔叔。

儿子去见母亲的那个下午,叔叔一直坐在我家的客厅里等着,就那样等了长长的一个下午,长得就好像将那三十年的时间,重新的在眼前展现一遍……到了我带着女儿从外面回来,已是黄昏,屋内没有开灯,外面的暮色悄然弥漫进来,稠稠浓浓的拥住了深深陷在窗前沙发上的叔叔。我再一次在叔叔的脸上,看到了那无数次令我惊心的寂寥……

我心如刀割。

这个时候,我已经熟知了叔叔的故事,而且有着许多的疑惑没有解开。但我终是无法开口向叔叔求解任何的疑问。同时,我还知道,我无法指责叔叔。我只能在心底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宿命。

刚会走路不久的女儿,摇摇摆摆咿咿呀呀地向叔叔跑去。我开了灯,屋内变得温馨起来。恍惚间,我看见历史的影子在随着暮色往窗外的消退而隐去了……

那一刻,我就有了一种无法抑止的冲动,我要将这段历史真实地写下来。

就在我很艰难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告诉他,我在写叔叔的故事。父亲半天没有吭声,然后问,你怎么写?我说,写叔叔的两次选择。父亲又沉吟了好久,最后声音忧虑地说,不要让你叔叔看到……这是他一生的伤痛!

伤痛!父亲第一次对我说出叔叔对自己经历的感悟。

我内心一阵颤栗。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何必当初的话来,在我们这个个人永远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的社会里,对于面临历史风云波涛汹涌诡秘多变的每个个体来说,选择是自由的吗?

选择是自由的吗?

我已无法判断。

摆在桌上的咖啡热气未却,悠悠荡荡地飘漾着一种苦苦涩涩的味道,不经意间,已渗入了窗外那无边的朦朦夜色中,变得无痕可寻。但我知道在自己的心底,已永远抹不去那样的一种苦苦涩涩,涩涩苦苦……

2001年5月11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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