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孙伟 作者:林子


 

   认识孙伟


    认识孙伟,因为一本知青歌曲集《青春咏叹》。

最早,是木头在饭桌上摇头晃脑斟词酌句,知道吗?知青网上一个热情洋溢的音乐家!

跟着不久,是老例三番五次在电话里催促订购歌集,迫不及待,满怀敬意,了不起!了不起!

到了今年初去云南,板筋特意提醒,到了昆明,一定要找机会见见孙伟。那小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三个平日里都颇为骄傲的男人,异口同声赞誉另一个男人。一个名字叫孙伟的男人。

深为惊诧。

忘了什么书上什么人说的,一个人的才德之高下,其准确的评定不在异性,而在同性间。

未曾认识,先声夺人。


    见到孙伟,正是昆明下了冬来第一场雪的那个黄昏。

雪停了,气温却更低,地面留着雪融后的潮湿光亮,空气裹卷着风,冷冽肃净。那个名叫孙伟的男人,非常准时地等侯在云南大学的校门前,衣裳单薄,风尘仆仆,极平凡,极朴素,仿佛刚从山野田间走过来,带着风的粗砺泥土的腥气,带着庄稼的青涩溪流的欢畅。

曾经无比熟悉的痕迹。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手上的书,是给我带来的。就是那本知青歌曲集子《青春咏叹》。我刚从西双版纳归来,答应要给在那里认识的几位知青捎去。在电话里对孙伟提出这个要求,回答得毫不迟疑,没问题,会给你准备好的!声音爽朗豪气,像对多年的老朋友。

街灯在暮色缠绕中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一团一团的光晕,金黄而温暖,落在歌集素简无华的封面上,落在眼前这个男人黝黑瘦削的脸膛上。他迎着我朗朗一笑,扬起手中的书,如同邻队里那个熟悉的知青,从铺满晚霞的乡间小路向我走来,大声嚷道,给你带歌本来了……

书与人,交融一体,沉甸甸的,从一个遥远的时代走过来……真实,而又陌生;疏远,而又亲近。

竟一时茫然失措。


    西餐厅里的灯光温馨迷人,轻慢柔和的音乐水一般流淌。

他悄声说,头一回到这样的地方来哟!说着吐吐舌头又笑了,霎时间,舒展开一种顽皮天真,还有少许的羞涩与窘迫。

顿时惊怔。

眼眶一热,急忙转过了脸。寒风凛冽的街头上,来往行人匆匆,都赶着回到温暖的家。这个城市已经变得很繁荣,我熟悉的那些人,日子大都过得安稳富裕。

突然自惭形秽。

头一回极之不满自己的穿着,帽子太张扬,靴子太时尚,围巾太洋气……更不该约在了这间过分讲究的西餐厅,太熟练地叮嘱咖啡要加奶牛扒只能六成熟,太熟练地摆弄各式刀叉小心翼翼地将餐巾掖在胸前……惶惑中不禁怀疑,多年来自己去习惯了一种精致细腻的生活方式,是否刻意掩饰那一段曾经粗糙曾经苍白的人生痕迹?是否试图抹去那一段缺少温情不懂优雅不懂爱的青春记忆?


    那个晚上,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

我们不像第一次见面,而像多年的老朋友。他非常健谈,敏锐机灵。他喜欢朗朗大笑,豪放中,竟又见一种孩童般的纯真与顽皮。

相见恨晚。

我们率性地说话,面对面地开怀大笑,不再顾忌服务生的眼光。她还那么年轻,怎么能理解我们呢?

自然,我们谈的一切几乎都与知青有关。他急于想知道我刚从西双版纳走来,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见到了仍然留在那里的知青,男的,女的,北京去的,上海去的,夫妻双双的,携儿带孙的……我们一见如故,坐在竹楼里,坐在水库边,喝着醇香的普洱茶,吃着地道的傣家烤鱼。我们也说了很多话,说了今天,说往日;说了欢乐,说哀愁;说不尽的五味杂陈,悲喜交集;说不透的种种委屈,满怀遗恨……然后,还看了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多么年轻,河水一般清澈的目光,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然后,还唱了歌,没唱完,却问,记得吗?记得这首歌吗?是这样唱吗?语气急切而惶恐,仿佛担心双方眼里的风霜已经太重,头上的银发已经太多,早就无情带走了青春年代里那些糅合了欢乐与悲伤、甜蜜与痛苦的记忆和声音……

我说着,急切,不择言辞,终于哽住……泪水,浸透心胸。

他听着,无言,眼里盛满忧伤。


    当然,我们还谈了艺术。

音乐、舞蹈、戏剧、文学……一样敏感一样熟悉一样热爱的话题,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旧日到今日,多少的欢悦、伤感、遗憾和失落,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说,假如有机会合作,定能排演出一台精彩节目……

而谈得更多的,是他那知青歌集的梦想。

才知道,薄薄一本的歌集能编成多么的不容易。岁月流逝,世事浮沉,那些仅仅在口头流传的歌曲几近湮没,不得不耐心地四处寻找线索,一个人一个人地联系,将那些零碎的散落于天南地北的记忆,一点一点整理出完整的曲谱和歌词,仿佛在大海中拣拾珍珠,一颗一颗地串缀起来,将一代人的青春烙印重新复原,将历史的真实面貌重新呈现人世间……

他告诉我,在争取出第二集了。

我无言以对。

我知道,这意味着又要重新面临出版的重重困难,面临经济上更大的困窘与压力。他已经下了岗,打着一份劳累的繁重的工资微薄的永远没有周末的工作,离艺术非常遥远,却威逼艺术的生存……

夜深了,外面的风似乎刮得更紧了。餐厅里的灯光仍然温馨如梦,音乐仍然柔和如水。

面对面注视着这个叫孙伟的男人,内心无比惊异。那瘦小的身躯里,到底蕴藏了多少的热情和能量?五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又如何能始终保持这样一种对艺术、对人生的真诚和执著?

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从一个荆棘遍布的时代走过来,仍然纯真,仍然热情,仍然生气勃勃,魅力夺人,令餐厅里所有衣冠楚楚的男人和女人黯然失色。


    我始终不敢对他说,那本《青春咏叹》的歌集高高摆在书柜上,我几乎没有翻阅过。

但我知道,我熟悉那里面的一行行音符和一句句歌词。在山里的煤油灯下,我曾给知青中的朋友,还有不是朋友的知青,甚至根本不认识的知青,制作过不少精美的手抄歌本。当知青点越来越冷清后,那些生动的音符和词,在我越来越秃的笔尖下和我的心一样沉寂。一直到今天,我几乎拒绝在任何场合下再唱它们。

我总以为,文字还能以其形式的含蓄和隐晦与真实保持距离。而音乐,毫无提防便逼近心灵,让人不得不残酷地直视昔日的丑陋与悲哀、伤害与痛苦……

一位年轻朋友无意中翻到,惊异着问,你们一代人的流行歌曲?就这样薄薄一本小集子?

听着,心猛然一揪。

是呀,一代人的青春记忆精神痕迹,就浓缩在这本薄薄的小歌集里了吗?


    我们很快又分手了。

我回到了我居住的城市。但我们仍然在电话里不断谈那本歌集的出版,不仅仅是关系,是金钱,还有强制性的删节,还有无法防范的盗版……说不完的阻力和困扰,说不尽的烦恼和焦虑。最后,他总是大声说,没事的,一定能做好!接而,是那永远感染人的朗朗笑声。

好几次我想说,算了吧?

我将那些《青春咏叹》寄往了西双版纳。我忘不了告诉那些刚相识的知青朋友,编撰这本知青歌集的人,也是一个知青,名叫孙伟,至今仍在为了出版歌集的第二集努力。这桩事,他孤独地毫无怨言地坚持不懈地做了整整八年……

到了有一天,那个当教师的上海知青又从遥远的西双版纳打来电话,说她那本《青春咏叹》给一个北京知青借走了。那个北京知青一直留在很偏远的基层农场里,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位上海知青有这本歌集,连忙翻山越岭,跑老远的路赶来借回去……

那是岭南的初夏,一场暴雨刚过,空气清朗,我正走在城里最繁华的街头上,满眼的摩天大楼霓虹灯,满街的云裳熏风青春倩影,在那一瞬间远远退去倏然消失……我又看到了西双版纳阳光下那漫山遍野如军列肃立的橡胶树,看到了热带丛林里突如其来的豪雨中那条弯弯曲曲荆棘横挡的泥泞小道……还有,场部老房子前那个苍老佝偻的背影,郊外路旁那座荒草深掩的孤坟……

我紧紧捏着电话,再说不出一句话。

泪水纵横。


    豁然明白,那个叫孙伟的男人为什么不会放弃他所做的一切。那是因为他内心里,始终还装着这些人,装着这些人心中深藏的愿望,装着整整一代人曾经历过的欢乐、迷茫、痛苦和忧伤……

木头说得好,他是一个热情洋溢的音乐家,追求艺术的纯真与坚毅永远刻印在他身上。

老例感觉得对,他是了不起的,在做一件不辱于历史真实的事情。

板筋的断语很精辟,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铁骨豪情扛道义。

 

                                           ——写在孙伟编撰知青歌曲第二集的艰难历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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