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日记摘抄 作者:西里


往事悠悠,就在眼前;故旧知交,仍在身边

下乡时很多知青,特别是很多女知青都写日记,还时常交换着看。在西里青年队,韩燕丽的日记写得最好,每一篇都是一个或优美或悲伤的故事,经常被大家传阅。我在下乡期间曾写了三大本日记,一直保存至今。闲来翻翻二十多年前写下的东西,回想当年的生活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记得当年一位知青朋友看了我的日记后曾写了一篇题为“大海上的浪花”的读后观感给我,其中有几句话我至今都还记得:

当一个人开始自己漫长的生涯时,有很多很多复杂而深奥的秘密在等待着你去解决和探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都应急流勇进,决不可退却。

…………

走尽那暗淡无奇之路,必有那光明平坦之途。

翻开第一本日记,一个满脑袋革命大道理,满嘴革命口号,自以为肩负着历史使命的傻丫头跃然纸上,不禁令人哑然失笑。那一年我才十六岁。年轻,幼稚,自以为是,但却很真诚。从第二本日记开始,尽管仍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却已经比较客观地描写真实的生活了。在此摘录几则,与我的知青朋友分享那久远的记忆。

带队老翟趣事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九日 (晴) 星期一

昨天开过队委扩大会后,我一直沉浸在兴奋和激动中,看看其他同志也憋了一身的劲儿,正焕发着青春的热气。

刚下过雨,湿润的空气中掺进了泥土的芳香。地里还有点湿,走上去一软一软的。

现在正是种棉花的时节,趁着有墒,决定今天抢种。大伙儿带着革命焕发出来的干劲参加了这场战斗。

开沟的人奋力驱赶着老牛,口里不时发出“得儿,喔吁”的呼叫;点种的人个个都象小鸡啄米似的,快速前进着;盖土是个比较细致的活,大家蹲在地上,手脚一块往上使劲儿。

我从来没有见过队里干活象今天这样自觉,紧张,甚至没喊上工大伙儿都到地了。不到一天,棉花就全部种完了。

……

我们在往棉籽上覆土。到了地头,蔡学萍看到老翟就对我们说:“告诉你们一件可可笑的事。”

老翟听到了,故意板着脸吓她:“你敢乱编排我!”

“别理他,快说快说”,我们都催着蔡学萍。

“今天上午”,小蔡看了老翟一眼:“老翟肚子疼,拿了两只鞋坐在炉子上烤,拷热了就捂在身上。后来,他回宿舍去了。过了一会儿,五七学校那个军医来了,我和小风告诉他咱的带队有病了,让他给治治。我还跟他说:‘我们带队又怕吃药又怕打针,你看有办法没?’

“他说:‘那我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这个军医又拐回来了,我们问他看好了吗,他一边笑一边说:

‘你们的带队把门顶住不让我进去。’

“我和小风一听,就跑去把他的门给弄开了,军医也进来了。老翟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军医把被子一掀,哈哈,两只烂鞋还在心口上捂着呢。......”

大家听到这里,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军医问老翟这鞋是干啥的,老翟说它是治肚子疼呢。人家一听都笑了。”

“哎,老翟”,有人叫他:“你的两只鞋要能治病,咱也不要那么多药厂了,一个医生掂它几十双鞋就中了。”

“小蔡,你往下说。”

“军医给他开了几片药,把老翟都吓死了,一个劲儿摇头摆手。先给了他一粒只有大米那么大的药,他直着脖子咽了下去。另外几片稍大一点的药片他说啥也不吃了。后来我把药都掰成一小点一小点,他才勉强吃了,这不,现在也好了。

军医临走时,又把那两只鞋拾起来问他还要不要了。”

蔡学萍一说完,大家早笑得前合后仰,不亦乐乎。

“老翟,以后你头痛,也找两只鞋捂住脑袋。”

小风也说:“老翟真败兴呀,这么大个人不敢吃药。”

老翟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冲着小蔡说:“你看看,都怨你给我乱传。”

“不怨人家说”,老张接了过来:“只怨你自己作下的事。”

“对!”“对!”几个人大叫起来。

老翟赶快把矛头指向老张:“我比你还强哩,你打牌输了连白纸条都不敢贴。”

……讳医忌药实在要不得。

 

我是公社的拖拉机手

“铁牛唱哎,马达吼,翻花的土地黑油油。要问这开车的是哪一个,

我是公社的拖拉机手。操纵杆握在手,意气风发精神抖,肥田沃土我开垦,公社前景亲手绣。胸怀壮志学大寨,改天换地争上游。拖拉机手心欢畅,年年歌唱大丰收。”

每当我回想起在西里开拖拉机的日子,心中总会响起这首“拖拉机手之歌”。

然而我当年的拖拉机手生涯,却不是一首这样快乐的歌,而是一曲充满艰辛和苦涩的二胡演奏。

下乡后的第二年,我成了西里青年队的一名拖拉机手,也和燕琴一道成为木楼公社有史以来的第一代女拖拉机手。为此我的一个知青朋友还特地买了一张女拖拉机手的画像,挂在了队里的小阅览室里。这张画像后来还引出了另一段曲曲折折的故事,让我一直无法忘怀。

开拖拉机几乎是每个知青都向往的工作:穿上整齐的工作服,把头发塞进工作帽里,坐在我们东方红拖拉机高高的驾驶座上,手握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在宽敞的大道和广袤的田野上奔驰。多么英姿飒爽,多么威风凛凛,多么诗情画意。当队里刚刚决定让我学开拖拉机时,我欢天喜地、蹦蹦跳跳,恨不得告诉每一个人:我是一名拖拉机手,我要去开拖拉机了!然而迎接我和我的伙伴们的却完全不是这份潇洒和浪漫,有的只是又脏、又累、又险却又普普通通的生活。

脏,那是真脏。在我的记忆里,自从当上拖拉机手,就几乎再没有穿过多少次干净衣服。当我同宿舍的姑娘们穿着干干净净的花衣服和朋友们聊天时,我也许正钻在车底下检修机械,看着那黑乎乎的油渍一滴滴地掉在我的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我也许正行使在烟尘滚滚的土路上,无奈地听任风沙吹进眼里,吹进领口和袖口。记得一次我从拖拉机底下钻出来时,正好听到带队老李在跟带队老农月兰议论我,大意是他刚来时我看上去一脸稚气,现在却是满脸风尘,而且原来的红脸蛋现在也成了黑脸蛋了。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跑回宿舍照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一张有一道道黑色油污的花脸。再看看手上布满了裂缝,缝中镶嵌着怎么也洗不掉的黑色,身上的衣服也是油乎乎,脏稀稀的。环顾四周,我的女伴们一个个花枝招展,打扮的漂漂亮亮,不禁心中一阵悲哀:完了,完了,我成了全青年队最丑的丫头了,这可怎么是好?

累,那是真累。对我们来说,几天几夜连续出车几乎是家常便饭。那时,能在宿舍里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睡一觉真是一件最幸福的事。记得一次我们四个司机轮流开了七天七夜的车,不开车的时候就卷缩在硬梆梆的拖车里,一个个累得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困倦不堪。过黄河大桥时,你推我让谁也不敢把方向盘,当时的黄河桥窄得只能过一辆车,旁边又没有栏杆。大家都生怕走在桥上时睡着了,方向盘一歪车子就掉进了河里。最后还是张士怀开着车,王永坐在旁边点着两只烟让士怀不停地抽着刺激着神经,才摇摇晃晃开过了黄河桥。

险,那是真险。那时的劳动保护条件很差,也不认真执行安全条例,车子长年处在保养不良的状态下,加上路况不好和疲劳开车,几乎每次出车都有可能出危险。上坡时如果一次没冲上去就有可能滑下来翻车,重载下坡时如果控制不好速度,拖车有可能把车头带翻,开车时犯困就有可能把车子开到沟里或撞到树上。

时常听到有拖拉机出事的消息,然而万万没有料到的却是我的司机伙伴因疏忽送掉了年轻的生命。

除了工作艰苦之外,由于我还不自量力地承担了车长的职务,也就有了额外的烦恼。那年月物资极度匮乏,车坏了,买不到零件;车修好了,买不到柴油。

当时偶然能买到的多数是20号柴油。20号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这种油在零度左右时就会结冻。这意味着只要天气稍稍有点冷,出车时就有无数的头痛事,真是让人愁死了。记得一天早上,我正在点燃棉花杆给机身和柴油加热,一个当时还不太熟识的男生走过来告诉我他能帮我们买到一桶柴油,还是零号的。我惊喜不已之余,第一个反应是真想亲他一下。零号柴油呀!这种油零下20度时才可能凝固,我们再也不用给油加热,也不用担心路上发动机会因油结冻而熄火了。这次买油还闹了一出小插曲,让我后来一直后悔不已。油买回来后我们几个司机围着油桶非常兴奋,突然不知谁说了句:油好象不够。结果赶快拿来尺子和笔又量又算,发现确实可能少了十公斤左右。为要不要回去换这桶油还踌躇争论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油很宝贵,不换可惜的意见占了上风。油是换了一桶新的,但是折腾了一圈的人,那个帮忙的男生也被家里训了一顿,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找他的麻烦了。二十多年后,当我在北美的加油站里看着源源不断的汽油流进我崭新的丰田轿车油箱时,偶然还会想起当年这段为买油而发愁的往事,心中真是无限感慨。

当上拖拉机手和“车长”那年我刚刚十八岁,我和我同是十八九岁的司机伙伴们很单纯也很热情,充满了革命的理想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自以为肩负着贫下中农的嘱托,队里领导的希望,青年伙伴们的期待。于是,我们一起驾驶着我们的拖拉机,走上了宽广的大道,走向了无垠的原野,走在了热浪滚滚的打麦场上,开始了艰苦而又难忘的拖拉机手生涯。

我当时所写的日记,以大量的笔墨记述了这段生活。你会看到我们的餐风露宿,我们的满脸风尘,我们的一身困倦,我们的苦恼欢笑,……。这些文字也许很稚嫩,也许不合现在的潮流,但它们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年轻的女拖拉机手,一个十八岁女孩知青生活的真实记录。有许多往事连我自己现在都感到惊讶。我很庆幸,我曾经写下了这些日记;我很庆幸,我还一直保存着它们。

同时我也把这段往事的回忆献给我当年一起同甘共苦的拖拉机手伙伴们,他们是韩燕琴,张士怀,任胜利,等等,以及永远留在了那块土地上的王永。还活着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然而不论他们在那里,他们都不会忘记那段生活,我也不会忘记他们。

出车遇险

(拖拉机手记事之一)

一九七六年元月二十日 (晴) 星期二

清早起来,我刚刚穿上鞋连站还没站稳,就听有人在外叫我:“起来了没?”

听声音像王杰山的,问:“有啥事情?”

“小金香的人来了,你赶快出来商量商量,看让谁出车。”

“对!你去叫任胜利吧,今天他出车。”

前两天小金香的会计就来过青年队一回,想让我们的拖拉机帮他们拉两趟石头,从西万到黄河滩,他们是遵照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指示,拉石头治理黄河的,现在时间紧用平车拉跟不上。我当时告诉他,我们现在缺油,他说他们自己有油。这事我也问过张二元,他说拉石头对车没什么好处,我有些犹豫了。正好今天没有油,也无法拉别的东西,干脆先去拉一趟再说。

推开屋门,看到小金香的会计正在院中孤零零的搓手、跺脚,他看我出来,就迎了上来:“车长起的早呀。”

我看了看天,“不算早了,比起你们差远了。”

“咋样,现在就走吧,”他大概等的心慌了。

“等一会儿,我先去拉点花柴,还得熏半天车呢。”

“我跟你去拉,”说着他就想夺我的平车。

“不用,不用,”我赶忙制止他。“这不太好,还是我自己去拉,你不知那儿有”。

车发动着了,我马上就要走了,也许是第一次出长途车,心里总感到很不踏实。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稍微心安了点。黄河滩,多么遥远陌生的地方啊!

一九七六年元月二十一日(晴)星期三

凌晨5点,我们带着一身的寒风终于把拖拉机开回了青年队--我们的家,真不容易呀!望着熟悉的房屋,一种亲切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兴奋地按了好几声喇叭,燕琴和任胜利赶快制止了我:“大家还在睡觉。”

我跳下了车,任胜利正在检查水箱里的水温,他说:“现在水循环又正常了,真是气人。”

水温表也显示了现在水温正常,我问任胜利:“那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跟燕琴去找车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那里薰车,突然水箱又开始往下滴水了。我就觉得奇怪,刚才把水都放了,这是哪来的水呢?我用花杈把水箱也熏了薰,又流下了好多水,估计大概是气温太低,水箱下部结冰了,造成水不能循环,气缸温度升高。”

“噢!”我觉得挺有道理。

“吱呀”一声,老张的房门开了,刚被惊醒的老张睡眼惺松地走了过来,

“红阳,不敢灭火,我去叫二元、士怀,让他们出车。”

“让人家多睡一会吧,天这么冷这油根本开不了车,俺在路上冻了五个小时呀,你看现在俺才回来。”

天气太冷了,凉气从手指、脚趾一直渗到心里。我不停地用嘴哈着僵硬的手。

老张使劲眨了几下眼:“那算了吧,俺这屋的火正旺,你们来烤吧。”

等我们洗完手走进老张的小屋子里时,老张靠着墙又昏昏欲睡了,望着他永远也难以睁开的双眼,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问老张,“昨天你在五七干校那儿是怎么回事,正跟你说话忽然不见人影啦,就象平原游击队里的那个老侯,从地道中钻出来,扔个手榴弹就没影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哈哈!”大家大概都想起了这回事,笑起来。老张猛地睁开双眼,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珠,他咧嘴笑了笑对我说:“还不是怨你,你一叫我,我只顾跟你说话,不知道脚底下是虚的,一下掉沟里边了。”

那时,我们在拖拉机上笑得“不可开交”,魏茂林拽他几把没拽上来,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老张唉声叹气地说:“昨天我最倒霉了,上午他们有几个人在扔球,我害怕他们扔住谁就让他们不要扔了,正好雪萍一脚把球踢到我的嘴上,疼得我没法说。”

“你不会骂她?”我笑着问他。

“那咋会中,她又不是故意的,本来她就觉得不好了,我不能让人家太难看,”老张认认真真地说道。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对这两件事淡忘了一点,又海阔天空地给我们讲了起来。

…………

炉子里的火苗窜了上来,热气直往脸上扑来。望着这火苗,我脑子里现出了另一团火,那旷野上的一团篝火,这团火逐渐占据了我整个脑海,昨天的遭遇又清楚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到目的地时,天已经大黑了,一个自作聪明的“笨蛋”一头扎进驾驶室,要给我们带路到黄河滩。我问他:“黄河滩离这儿有几里?”

“哎呀,三里路就到了,”他大大咧咧地说。

随着他的指点,车子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簸了有三里路的光景:“快到了吧?”

谁知这个“聪明的笨蛋”却说:“你急啥?还有四五里路呢。”

天哪!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暗暗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拖拉机在没有一个人的田中小道上奔驰着,隆隆的机声在空荡荡的原野上显得更为震耳。任胜利聚精会神地把着方向盘,在灯光的照射下,前方出现了一道长堤和一个土坡。

“上了这个坡往西,不,不,往东拐,”“聪明的笨蛋”指手划脚地指挥着,没等他说完,拖拉机已加大油门忽忽地冲了上去。

妈呀!这个弯转得真够急的,足有一百二十度。由于上坡又加上是急转弯,车速明显下降了,拖拉机无力地哼哼着,马上就要熄火了。突然,车子顺着坡往下滑了下去,我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要下去后再重上,又不对头哇,……没等我念头转完,就见任胜利在大声叫喊着。机声太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了“踩闸”两个字,我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妙,想去踩闸,可小金香的会计却挡住了我,他又半天找不到闸在哪儿,车继续往下溜着,速度比刚才更快了。

这时,任胜利大叫了一声:“快踩住我的脚!”

小金香的会计这才找到了闸,车停在了半坡上。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坐着,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直到任胜利对我们说:“你们下去打住掩脚,”我才和燕琴两个跳下车来用石头顶住了车轮。

“聪明的笨蛋”也跳下了车,又开始了指手划脚,我气得忍不住冲了他几句,他也象没听着一样,大不以为然。

拖拉机又往上爬了,我们几个人在后面用力推着。一次,……两次都没有冲上坡去,“聪明的笨蛋”在一旁袖手旁观,我往两边看了看,问他:“卸这儿算了吧?”

“不中!”回答得倒挺干脆。

“要不先卸下一部分,等拖拉机上去后再装上?”

“不中。”

任胜利也有点火了:“你也帮忙推推吧,耽误都是大家事,你不是也得陪着?”

这家伙这才慢吞吞地来推车了。

费了好大劲儿,折腾了十几分钟,拖拉机吼叫着冲了上去。往前又行驶了一段,到了卸石头的地方,车上的人跳下来卸石头了,任胜利松了口气,对我们说:

“刚才真玄乎,差点儿出个大事故,你们两人坐在后面也不吭声。”

“我看车子是顺着原路往下滑的呀,那还不能滑下去?”我还有点想不通。

“不行,车开始顺原路,再往下就控制不住了。路那么窄,拖车上坐那么多人,如果不是刹住车了,一翻车,哎呀!真不可想象。”

我吓得吐了吐舌头。

“不过,”他接着说:“这主要还是怨我,我应该事先下车观察好地形再把车开上来。光听那个人说小蹦蹦车都能上去这个坡,我就觉得不要紧,挂了高三档就往上冲开了,谁知道一上坡就拐了那么大的弯,……今天真够危险的啦!”

我以前在书本上也看到过这么一条,就是凡遇到过河,上坡,穿隧洞,走桥梁时,都要先把路看好,作到心中有数,再根据具体情况行车。可我根本没把这条放在心上,遇事时早忘得精精光光。今天的事实教育了我,在以后开车的道路上,一定要记住这个问题。

王杰山爱说:车到山前自有路。今天还正应了他这句话呢。拖拉机里的机油不多了,我担心路上出事,可手边没一点机油。没办法,我们找到了黄河滩工程指挥部的领导,把眼前的困难向他们讲了,他们慷慨地把仅剩的四斤机油支援了我们,真谢谢他们。这也只有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才办得到啊!

从黄河滩往回走的时候,刚刚8 点多一点,任胜利计算着:“8 点多,9 点多,10点多到小金香,在那儿加加油,11点多就可以赶回青年队。”

是的,如果不发生意外的问题,12点以前我们是能够赶回青年队的,偏偏老天不长眼,一个没有料到的情况把我们搁到了路上,整整冻了一夜。现在想起来简直象一场恶梦。

在小金香吃过饭,又给拖拉机添足了油,准备上路了。这儿离青年队只有五里路,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可以赶回去了。我正在看机油压力表,突然,任胜利急忙踩了踩油门,说声:“坏事,油要冻了。”

话音刚落,机声就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停止了。我和燕琴赶快抱了柴禾来,亏了燕琴的兜里装了盒火柴,要不然熏车也成问题。任胜利一边熏车一边连连说道:“真糟糕,真糟糕,到家了哪怕你狠冻呢!”

小金香的会计来了。离老远他就问:“咋回事,车子为啥熄火了?”

“油冻住了,你快叫几个人来推车吧。”

夜,又黑又静的夜。

人来了,车上的油也勉强化了,我们赶快推车,因为时间一长油就又冻了。

一不小心,拖拉机的前轮从我的脚上碾了过去,我忍着疼,一拐一拐地继续推车。

拖拉机终于又吼叫了起来。一分钟也不敢耽误了,告别了小金香的人们,我们匆匆地上路了。

路上怕油再冻,尽管颠簸的非常历害也不敢降速。突然,车子又停了下来,任胜利叫了燕琴一声:“快把火柴打着。”

燕琴急忙打着了火柴,在亮光里,我看到水温表的指针指向了 100摄氏度,大吃了一惊。这时,我们又都看到发动机上冒出一团团白色的气体。

“咋回事?”我和燕琴几乎同时发问。

任胜利跳下车,掀开车盖看了看:“可能气缸垫烧了吧?”接着,他催我们快上车。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是没水了?”

任胜利想了想:“到前边村子里加点水试试。”

过了一个小铁路,到了一个村子里。燕琴叫道:“这儿有个井。”

车停了下来,我和燕琴跳下车到家户里去找桶了。走到一个门前,我狠劲地敲了半天门,趴着门缝一看,这道门离房子还有好远,里边的人根本听不见。我又跑到另一个房门前,啪,啪,啪敲了起来,可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急坏了,光怕时间太长了拖拉机出什么怪毛病,我对着门叫了声:“开开门吧。我想借个桶。”

屋里的人这才嗯了一声,燕琴过来了,我问她:“你借到桶没?”

“没有,”燕琴摇了摇头。

房门开了,开门的人迷迷糊糊,大概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呢。我扼要地向他说明了情况,他指了指身边的铁桶,我征求他同意后,提着水桶在他家的水缸里舀了一桶水就赶快向门外走去,门坎绊了我一下,我也顾不得脚疼。

水箱只加了半桶水就满了。我把水桶还给了那个人,说了声:“谢谢你啊!”

车开动了,刚刚走到木楼,突然熄火了。我跳下车急忙看了看,沉积杯里的油又冻了。发动机上仍然冒着热气,水温还是100 摄氏度。任胜利从车上拿下来摇把,用力摇了几下,对我说:“你来摇摇,看跟平常一样不一样。”

我抓住摇把用力摇起来,也不知道是我现在没劲儿还是拖拉机出毛病了,摇起来格外费劲。燕琴在一旁说:“我看着跟平常就不太一样。”

“麻烦了,”任胜利对我们说。

我的心猛往下一沉:“烧瓦了?”

“很有可能。”他想了想,又接着说:“瓦一烧,曲轴就被卡死了,摇都摇不动,你们没见我一下车拿起摇把就摇,现在还能摇动,又不太象。那熄火,冒热气,水温升高是啥原因呢?”

我想起一个问题:“水温表是安在水箱里还是安在气缸里?”

“安在气缸里。”

“水箱里的水跟气缸里的水温度温度一样不一样?”

“一样。”说着,任胜利把水箱的开关拧开,一摸,水是冰凉的,又打开气缸的放水开关,嗬!烫手。

我想起刚停车时水泵漏了好多水就问任胜利:“会不会是水泵坏了,造成水不能循环?”

“像,不过车为啥熄火了?”

“可能是油冻的原因吧?我一停车就看到油冻了。”

怎么办呢?我心里象一团乱麻似的。现在大约12点了吧,气温更低了,我的两个膝关节冰凉冰凉的,脚冻的我都不知道是谁的脚了。

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好奇地朝我们这儿望着,满天的星星在眨巴着眼,像在替我们想办法。

“你们两个回青年队去吧,我在这儿看着车”,任胜利向我们说。

“不,我们不回去。”

“反正就是看个拖拉机,用不着三个人都在这儿挨冻,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你回去吧。对了,明天你们还要体检呢。”

“体检不体检不要紧,那是个人的事,这是大家的事。”

我们坚决不回去,把苦留给别人吃,自己去享受片刻的舒适,这是最大的损人利己,最大的亏心事,我不能这样。

过了一会儿,任胜利看我们实在不走,就对我们说:“干脆,你们两个到公社找个领导,让他去拖拉机站叫一辆拖拉机把咱拖拉机拖回去。”

“直接去拖拉机站不行?”燕琴问。

“咱这一般人去怕人家不听。”

“对,”我想起来了:“老李现在公社,可以去找他。”

我和燕琴一起向公社走去,就这一点路也觉得太远了,我提议:“咱跑吧?”

“好。”于是,我和燕琴跑了起来。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公社时,我心里又凉了半截,公社的大门小门全都锁得紧紧的,任我们怎么敲,怎么踢都没人来开门,我急得牙根都是疼的,燕琴说:“后边那个小门不知道开了没?”

“靠不住,大概也关着呢。”我没抱一点希望。

也算我们走运,小门居然开着。来到公社院内,找到了老李的房间,我叫了一声:“老李……”

“哎,”老李在屋里应了一声:“干啥?”

我们把情况告诉了他,问道:“你能不能去拖拉机站找一辆拖拉机,把咱们的车拖回青年队?”

“不好办,半夜三更的,天又这么冷,人家肯定不愿起来。”

“那咋办?”

老李大概在思考,停了一会儿他说:“你们回去吧。”

“回去?”

“你们回青年队休息,明天再说。”

“车子咋弄?”

“拖拉机不要紧,就先放在那儿吧。”

不!我在心里反抗着:我是共青团员,在这种情况下当逃兵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是给青年团抹黑。拖拉机是驾驶员的武器,就象战士手中的枪一样,战士丢了枪,那还算是什么战士呢?!

老李又说:“如果你们真不想回去,就在附近找一找,看哪儿有拖拉机,让他们帮帮忙。”

“好吧,”我们走出了公社的院子。我心里暗想:这一条路不行了,这又冷又晚的夜里,别人是不好叫起来的。

多静呵,万籁无声的深夜。突然,我们听到了隆隆的响声,向右前方望去,看到两道耀眼的白光。

“拖拉机,”我惊喜地对燕琴说:“咱公社的拖拉机在那边犁地,走!咱去找他们帮帮忙。”

于是,我们两个沿着公路向发光的地方跑去,……。

……回到拖拉机停的地方,抱来了一大堆花杈,燕琴打着了那唯一的一盒火柴,我笑着说:“这一小盒火柴今天可派大用场了。”

火焰升了起来,热浪驱散了周身的寒气。我们把花杈一根根折断,扔进火里,看着它烧成灰烬,然后又扔进一把,……。时间一点点向后推移着,抱来的花杈也快烧完了,可还没见拖拉机的影子呢。

我和燕琴又一次跑去找车了,任胜利一个人在那里加柴,熏车。

到了原来的地方,那辆拖拉机不见了,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两团白光。大概他们把我们这回事给忘了,又换了另一块耕地。我们朝着有白光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不知道绕了多少弯,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找到拖拉机时,我向后一望,夜幕中,我们熏车的那一团火是那么的醒目!

真感谢这两个司机,他们对我们的处境非常同情,二话不说,就把车开到了路上,……。

……车又发动起来了,我们慌慌张张上了车,来不及谢谢那两个司机就开走了,一路上我心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快快走,快快走,因为这油随时都有冻的危险。

真可谓“祸不单行”,刚到土培,就又熄火了,亏得路上还有几个赶夜路的人,截了一会儿,才截住两个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才又把车推着了。我和燕琴急忙去挂拖车,真是越急越出岔,我们手忙脚乱地挂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挂上了,赶忙催着任胜利开走。

……到家了,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我们终于回来了。

这一天一夜,扎扎实实地考验了我。我更明显地感到:我太无能了,说起来丢人,我还是车长呢。不过,这一天一夜也迫使我下了决心,为了能更好地完成领导交给我的这项任务,一定要掌握驾驶拖拉机的本领,一定!

马克思说:“不学无术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无帮助,也不会带来利益。”

拖拉机手的苦与乐

拖拉机手记事之二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晴) 星期四

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不眠的两个昼夜,从鹤壁拉烟煤总算安安全全地回来了。

紧张过后,我们互相望着,都不禁笑了起来。除了牙以外,从头到脚都是黑不溜秋的,脸上更是好看,黑一道,白一道,上台演小丑连妆都不用化了。

“这回可占大光了,把咱身上的煤冲下来,够烧好几天了”,我打趣道。

“噢!”张士怀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都成山西钉锅的了。”

“哈…,哈…,哈…”。

每当我们颠簸,奔驰在遥远的路途中时,对“家”的思念是何等的强烈;

每当我们完成一件任务返回青年队,望着熟悉的房屋,熟悉的面孔时,心里总要涌起亲切,喜悦的情感。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五日 (晴) 星期日

窗外有人低声叫着我的名字催促着:“快起来吧。”

今晚要出车,我总也睡不着,刚有点迷糊,就听见叫我的声音。“几点了?”

我问。

“快一点了。”

我穿上了衣服。突然,我心里一阵不安,总感到这一趟出车凶多吉少。白天检查时,发现水封漏得厉害,我心里就打起了小鼓,不想出这趟车。可是考虑到队里的其它情况,犹豫了一下午,硬着头皮到粮店装了粮食。

……出师不利,我打了一下马达,车没着火。又打了一次,直到打不动了,车还没发动起来。这时,老张起来了,他是搭车去焦作卖粮的。

“老张,叫醒阎保成,把马房开开,牵牛来拉车吧。”我着急地对老张说。

老张过来看了看,就去把牛牵来了。天黑路不好,牛也懒得动,我急了满头汗,拿棍子狠命打着牛,最后一直把车拉到公路上才好不容易发动起来了。

车发动着了,可我心里的疙瘩却结得更紧了,总感到神魂不定。虽然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吉利的事,虽然我不断给自己鼓励,默念毛主席的教导,

但那罩在心头的阴影怎么也驱赶不掉,精神也愉快不起来,我真有点恨自己了。

没办法,振作一下,但愿一路平安!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六日 (多云) 星期一

到新乡时,天已透亮了。太阳刚露出头,就射出了刺人的光芒,虽不十分

热,却让人觉得特别烦躁。

装卸工人故意在那儿磨蹭,让我们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把车卸完。这时,水封漏得更厉害了,我们连饭都顾不上吃,急急忙忙往回赶路。

刚出新乡市,水就漏光了。刚好有条河,我把水添满了。谁知刚前进了一公里,水温又升到了 100摄氏度,这才把我气坏了,可没办法,只得下去打水。

车门绊了我一下,气得我猛把车门推了一下。

这儿离沁阳 100公里,照这样走法得加一百次水,一次用四分钟吧,那光

加水就得用 6个多小时。老天爷,这要磨到啥时候才能到家呀!我真是满心火,一肚子窝囊气。

到了获加,把车停在了一条河边。我想起昨晚到现在 (大约快晌午了吧)

还水米没粘牙,肠子早就咕噜咕噜叫唤了,反正已经成这样了,先吃点饭定定神吧。

心里不净,吃饭也不安生。我三口两口胡吃了一点,看看王永还在那儿细嚼慢咽,我就走出了食堂。我想:如果有个顺路的车,把我们的拖拉机拖回去,就不会耽误很多时间了。真巧,一台拖拉机在在路边停着:

“同志,你们的车往哪儿去?”我走过去问那个司机。

“沁阳,”那个司机笑了笑:“你有啥事?”

“我们也到沁阳,现在车上的水封坏了,跑一公里就得加一回水,你们是不是可以帮我们把车拖回去?”

那个司机对我们很同情:“一公里加一回水,那可不办事呀,你们是那个单位的?”

“西里青年队”。

“噢,那你们把车开到路上,我们给你拖。”

我突然觉得这个司机有点面熟,就问:“你们是哪儿的?”

“水利局的。”

怪不得呢,以前我们常去电业局,离水利局很近,水利局的人给我们解决了好几回困难,这回,又帮了个大忙。

……水利局的车子拉着我们的拖拉机,猛烈的颠簸着,随着车身的震动,

我的上下眼皮直往一块儿碰。我努力支持着,但实在是太乏累了,不由自主地昏昏欲睡了……。

“朝红阳”,喊声惊了我一下。王永握着方向盘,扭过身来对我说:“你来开一会儿吧?”

“哎呀,我从来没掌过这样的车,不敢,不敢”,我连忙摇摇手。

过了一会儿,王永又一次对我说:“你来开吧,我真瞌睡的受不了了。”

我清楚地看到王永眼里布满了红丝,确实的,这一天一夜也真够他受得了。

我犹豫了一下,就从他手里接过方向盘,一脚踩着刹车,全神贯注地开了起来。

这几天,我连着出了几次夜车,没好好休息过,两天两夜共睡了八九个小

时。我把了一会儿方向盘,困劲儿就上来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两眼死死盯住前方,没多久,眼前也模糊了,拉我们的拖拉机一会儿变成了几匹马,一会儿变成了一行队伍。连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扭过头看看王永,他已经睡着了。

怎么办呢?怎么抑制住这难受的瞌睡呢?

我脑子里迅速地闪过了几幅画面:烈火烧身的邱少云;扑向敌人枪眼的黄

继光,把有限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的雷锋,同疾病英勇斗争的焦裕禄,……

毛主席说:“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

向英雄们学习。我对自己说:“坚持,坚持,无论如何不能闭上眼睛,坚决不在瞌睡面前打败仗。”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十分瞌睡了,注意力也集中了,……一个里程碑跑过去了,又一个里程碑跑过去了,……。

……车子在离城14公里的地方站住了,这是一个岔路口,水利局的司机跳下车走到我们跟前:“真对不起你们,我们要从这儿往西万去,不能把你们的车拉到沁阳城了。”

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拉到这儿都够麻烦你们的啦,还有啥对不起的,太感谢你们了。”

“没啥,没啥,都是自己人。”他们客气地摆着手。

现在离家不远了,路上勤添点水,估计我们的拖拉机还能开回去。于是我们把车发动着了,添满了水,对那水利局的司机说了声:“我们走了”。

我踩下离合器,拉着变速杆往高一档上推去,“咔啦啦”一阵乱响,没挂上档。我有点奇怪,就去挂高二档;还没挂上,再换一个档位,仍是如此。我心里有点慌,觉得事情不太妙了。十有八九是离合器出故障了。大家看我在车上摆弄了半天,又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

“咋回事?”

“车咋不走呢?”

我焦急地告诉他们:“挂不上档了”。

“你再试试,”王永告诉我。

我又试了一遍,回答的仍是“咔啦啦”一阵乱响。

“离合器分离不清。”

过去在使用离合器时就发现有许多反常现象:起步时发抖,阻力大时就打滑,我早就担心要出问题,可偏偏都凑到了今天,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破船偏遇顶头风。

水利局的司机帮我们整治了半天,没成效,我劝他们算了吧。估计一时半晌不容易修好,还是看有没顺路的车,把我们的拖拉机拖回青年队。

“无巧不成书,”我们正在着急,五门大队的拖拉机开过来了。我们把情况一说,他们不说二话,就把钢丝绳挂上了我们的车。

自己的拖拉机被别的车辆拖着走时,心里的滋味真无法形容,甜酸苦辣,五味俱全。

没学开拖拉机之前,我把开拖拉机看得象书写一首诗,可许多事实使我认识到:这首诗的语句不会随着清风飘来,它是在火里炼,浪里摔的。从我一上车开始,首先迎接我的就是一个个难题。刚刚享受一点战胜困难的乐趣,新的矛盾就会跟踪而至。我开始理解了,革命的道路总是崎岖坎坷,只有努力攀登的人,才能到达光辉的顶点。我懂得了,要完成党交给我们的任务,要作好革命工作,就要随时作好克服困难的准备。

到青年队了。

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拖车的钢丝绳,喊道:“呀!咱们的拖拉机坏了。”

“哗”的一声,打乒乓球的停止了,打排球的停止了,团团围住了拖拉机,关切地打听:

“什么地方坏了?”

大伙儿对咱们这台拖拉机的命运是何等的关注呵!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主要是离合器的毛病,”我叹了口气,把出这趟车的始末大致给他们讲

了一遍……。

回到了队里,我的心落了一半,立刻想起肚子饿了。炊事员听说我们没吃饭,又赶快扎开火煮汤。我拿了一个油卷儿坐在伙房门前,张士怀和王永也走了过来。

我对这两个“知情人”说:“这回车子坏得可热闹了,不下决心不行了,你们看怎么办吧?”

“修吧,没问题,”他们很自信。

“咱们这次要把以前发现的小问题都检查一遍,作到心中有数,我找人去外地买一部分零件。但有一点,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三夏,这是对司机的最低要求。”

“三夏以前修好完全可以,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没一点问题。”

看到他们充满信心,我的思想负担一下减轻了许多。

其实,虽然这次车子坏得比较厉害,但坏事也是好事。拖拉机这么一坏,暴露了许多问题,对我们好好地检修车子非常有利,“矛盾暴露之时,也就是解决矛盾之日。”再说,离三夏打场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如果在大忙天拖拉机这么一坏,那玩笑就开大了。现在能借此机会认真检查一下车子,对保证三夏顺利进行非常有利。

…………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三日 (晴) 星期四

经过几天的努力,我们把拆的七零八散的拖拉机又安装好了,经过试车,效果良好。

拖拉机对一个机务人员来说,好比是战士手中的武器。它是我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的工具。可以毫不夸张得说:我生命的大半部分,都是在拖拉机上。如果拖拉机出了故障,我比自己生了病还难受。但经过努力,拖拉机修复了,在发动机突突的响声里,我甚至会掩不住自己的笑声。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五日 (晴) 星期六

星夜。

我和燕琴钻进了驾驶室,把不停吼叫着的拖拉机开出了院门,开上了大路。

这是我们俩头一遭单独出车,我心里总有点紧张。我把拖拉机容易出故障的部位都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这才有点踏实。

夜风不留情地迎面吹来,我感到有点寒气逼人,就把挡风玻璃放了下来。

过去,我们都是和别的司机一块儿出车,这样心里觉得有依靠,出了问题也不会慌张。现在突然我们两个新手单独出车,一切问题都得自己处理了,我感到心里少了些东西,肩上又压了一些东西……。这时,我显得多么软弱呵。

我十分惆怅,甚至有点后悔了。

雷锋日记中的一段话,象夜空上的两行星星,一个一个地跳入我的脑海:

“愿你做暴风雨中的松柏,

不愿你做温室中的弱苗。”

是啊,在花盆里长不出挺拔的劲松,在屋檐下飞不出硬翅膀的小鹰。老在别人的搀扶下行走,永远也不敢迈出自己的第一步。

我怕了吗?不,不会的。我在黑暗中咬了咬牙:这次出车,正是自己锻炼的好机会,能培养意志和毅力,我可以在干中学,学中干嘛。

…………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六日 (晴) 星期日

大家一谈论起拖拉机总是唉声叹气,怨声载道:“咱这个拖拉机呀没有啥用,对咱也没啥帮助,真不如卖了。”

每逢听到这样的议论,作为一个拖拉机手,我心里真比刀铰还难受。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我总有责任呀!

没上车之前,拖拉机几乎处于瘫痪状态,象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一样。对于这种情况,强烈的责任感让我于心不忍,贫下中农和队里的领导对我也抱了很大希望,他们常鼓励我:

“红阳呵,你要明白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一定要好好发挥拖拉机的作用,为改变青年队的落后面貌贡献力量。”

青年伙伴们对我也很关心,他们经常给我出主意,想办法,帮助我解决了不少困难。

这样的阶级深情,常使我热血沸腾,我暗暗下了决心: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一定要多拉快跑,支援农业,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只要能使青年队变个样儿,就是豁出命来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呀!

可是,事情的发展总不像人们的愿望那样,我们的拖拉机命运也是如此。

不是缺油,就是没零件;不是这儿有毛病,就是那儿出故障。没有一回出车是从头顺顺利利跑到尾的。

矛盾此起彼伏,困难一个接着一个。

为了克服种种困难,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费了不少力气,但起色并不显著。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很痛苦,……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八日 (晴) 星期二

吃过午饭,我突然看到今天出车的燕琴回来了,却没看到拖拉机的踪影。不祥的感觉象虫子一样爬上了我的心头,我问她:

“车呢?”

燕琴叹了口气:“今天最倒霉了,车坏到半路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心里又是一阵焦急:“坏得厉害吗?现在车在哪儿?”

燕琴急得说也说不清,问了半天我才知道:他们今天往武德镇送沙,刚到温县就发现拖拉机的后桥上的半轴螺丝松的松,断得断,接口部分裂了一大道缝,机油漏了许多,吓得他们不敢再往前开了,把车寄放在郭村的车马店里,他们扒了一辆车回来了。

“没办法”,我对燕琴说:“下午想法找一辆车把咱的拖拉机拖回来修理吧。”

燕琴走后,我心里又倒海翻江地闹腾了起来,……。

我们的拖拉机真是“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了吗?

晚上,北龙青年队的拖拉机帮了我们的忙。

一九七六年五月二十日 (晴见多云) 星期四

有什么能比自己亲手把坏了的拖拉机修好更高兴吗?当你克服了种种困难,经过艰苦努力,终于达到了预定的目的,这时,难道不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吗?

我们连驾驶室都顾不上安,匆匆忙忙上路了,因为拖车还停在温县境内,我甚至连油手都没来得及擦一把。

一路上,将要成熟的庄稼向我们点头,翠绿的树枝向我们招手,如果它们有知觉的话,一定也会和我们一起高兴。

过了一个村又一个村,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终于,在一个转弯的尽头,看到了我们的拖车。

“拖车怎么会是歪的呢?”我这样想了一下,并没有再往下考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啊呀!糟糕!”我急忙跳下车一看,拖车的后轮胎被人偷走了一个。

接二连三的打击,我几乎站不稳了。摸着光秃秃的钢圈,我心里象乱麻一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刹间,我仿佛看到领导们焦急的面容和青年同

志们殷切的神色。我在想:回去怎么和大家交待呀!

“脚印”,张士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想,只听他说:“这个胎肯定是

昨天晚上丢的,昨天晚上下了点雨,你看车边一圈泥脚印,车底下还放了一大堆砖,看样子是用来支撑车轮的。这些脚印在车旁停留了一会儿就一直往东南方向去了。

循着脚印我们来到一个小村子里。然而,一无所获,扫兴而归。

也许我们太幼稚了,但是,我心里早烧得起燎泡了。说实在的,我简直要信命了,这是命里注定的吧?!

…………

车头开来,还得车头开回去,多的仅是一肚子气。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九日

伙伴们端来了热水,打来了晚饭,望着这一切,心里就象眼前这炉子里的火苗一样,闪着温暖的光辉,路途上的风尘、辛苦、艰险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前天老张想让我们为他们大队出一趟车,由于天气冷,车又保养的不好,其他司机都不愿意去,我只好一个人出车了,只盼着能早点回来,能平安无事。谁知越怕越出鬼,路上出了行车事故,跟交通局打了半天交道。而且在快到青年队时,又发生了我们驾驶员最忌讳的事“烧瓦”。如果不是张庄的一个司机也跟了去,我一定要久困孤岛了。当我听到杨连长赞扬我真不简单时,可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车修好了

拖拉机手记事之三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日 (晴) 星期日

经过几天的努力,我们校正了油泵,喷油头,更换了柱塞,调好了气门间隙。

今天准备试车,我们几个司机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这回修车比较顺利,今天就可以看出结果了,可又担心满心的希望要落空。大家都象等待着什么,开始了紧张的忙碌。

吃过早饭,套好牛,在阵阵“得儿,得儿”的吆喝声中,拉动了拖拉机。一次,两次,三次,……。当张士怀每次松开离合器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排气管,侧耳聆听着发动机的响声。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除了排气管冒出淡淡的几丝青烟外,拖拉机纹丝不动。也许我们太急于求成了。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我的衣服都湿了一大片。

下午,又开始了这项工作。经过一上午的活动,拖拉机的各部分得到了润滑,烟越来越浓,希望越来越大,我们的信心也越来越强。王永灵机一动:“点火”。

终于,在我们的欢笑声中,铁牛象一只发威的老虎一样怒吼起来,“突突突”多好听的声音!大家压抑不住满心的喜悦,看看这儿,摸摸那儿。

“不漏油了”,我首先看了看调速器,发现以前最头疼的毛病排除了。

王永把手伸到排气口上,告诉我们:“四个缸都工作正常。”

大家一个个都上去试了试,异口同声地说:“比以前强多了”。

听了这些,看了这些,我心里的高兴劲儿就甭提了。要知道,为了听到这雄壮的“交响曲”,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就在昨天,为了安装油泵,我连早饭都顾不上吃,观察了两三个小时,才掌握了定时齿轮的规律。

青年们下工了,离老远都听到了他们的喊声:“好球,咱们的车又能跑了。”

大家围着拖拉机高兴地询问着:“修好了?”“咋样?”

大家对咱们的铁牛倾注了多么深切的关怀啊!

运粮翻车

拖拉机手记事之四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雨) 星期日

拖拉机修好后,买了半月养路费,正欲加劲猛跑,挽回损失,无奈老天降之连阴雨,只好望洋兴叹了。“好事多磨”正可谓此。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多云) 星期三

雨停了,天仍是阴沉沉的。我计算了一下,离月底还有五天,就和燕琴商量了一下,准备抓这几天空,再出几趟车。

路还是相当泥泞,为了发动车,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拖拉机拉着火。

望着冒着黑烟的排气管,我长出了一口气。

…………

燕琴把车从崇义粮店开出来时,已经快 (下午) 四点了。我和燕琴坐在驾驶室里,拖斗上一个搭车的人高高地坐在粮堆上,还提着一蓝子鸡蛋。

前面就是干河桥了,那里的路很不好,又窄又滑,我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一辆小手扶迎面过来,我刚想让燕琴停下车,燕琴已打了一把方向,准备绕过去,车头勉强过去了,拖拉机是斜的,拖车根本过不去,我急忙对燕琴喊:“快刹住车!”

可是晚了,只听后面“轰隆”一声,随着听到一个人的叫声。我慌忙跳下车,顾不上泥泞,跑到拖车前。只见那个人从麻包中钻出来,“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我的鸡蛋,完了,完了,……”

“你伤着了没?”我问他。

他哭笑不得地说“我不要紧,可这一蓝子鸡蛋算完了。”

这时,走过来一位解放军同志:“东西是小事,人没受伤就好。”

另外一位解放军同志问我们:“你们是那个青年队的?”

“西里青年队。”

“你们赶快回去叫人吧,今天部队上的人都去施工了,营房没几个人,也不能帮你们的忙。”

听了他的话,我摘下拖车,开着车头向青年队奔去。一路上我心急如焚,把手油门扒到了最大限度,仍觉得车跑得太慢。现在已经不早了,今天必须在七点以前赶到车站。否则,将会没人收粮,就要再等上一夜。

老翟一听说翻车就着毛了,急忙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跳上了车,我也顾不上什么违反交通规则了,用最快的速度开往出事地点。

等我们赶到时,解放军也收工了,大约有一个排的战士 (他们都在我们青年队住过,帮我们收过麦子) 。他们赶了来,和我们一起从沟里往外抬粮包,我打心眼里感激这些雷锋式的战士。你看:他们把翻在沟里的粮包抬出来,又把横躺在沟里的拖斗拉出来,又一包一包地把粮食抬上车。足足五吨粮食呀,他们个个干得满头大汗,衣服也被浸湿了。要不是他们,我们还不知道要费多少事,耽误多少时间呢。

向解放军学习!

一个战士问我:“这粮食要送哪儿?”

“北京。”

“支援灾区呀”,说着,他们干得更欢了。

由于解放军的大力帮忙,在天黑前终于把一切收拾停当了。我们慌慌张张对解放军同志们说了声“谢谢”,就急忙跳上车赶路了,摔了一蓝子鸡蛋的人也爬上了车。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到卸车地点时,已经完全黑了。负责卸粮的工人早就下班了,另外几个装卸工也洗刷完毕准备回家。但他们看到我们两个女孩子为难的模样,非常同情:七嘴八舌地说:

“咱帮帮忙吧,俩小妞开的车,天又黑了,……”

“对,对,不能让人家为难,……”

我感激地望着这些见义勇为的工人同志,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欲帮他们卸车,却被拦住了:“这一点不算啥,你们歇会儿吧。”

车卸完了,在回青年队的路上,我和燕琴都沉浸在激动之中。虽然今天一下午我们经历了一生都从未经历过的困难,但在这困难之中,我们又受到了多么好的教育啊!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多云) 星期四

到逍遥水库送粮,拖拉机就在弯曲的山路和河道里向前不断的延伸着。山真高呀,一朵朵云彩仿佛就在山尖上挂着,我真想把山尖上的云朵摘下来,带回青年队,让大伙儿仔细瞧瞧,或许那些爱好天文的人还会写一篇“云是怎样形成的”论文呢。

这两天出车,称得上是历尽艰险。昨天翻车,今天窝在河岔里出不来,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考验我们,看我们是否能战胜一切困难。虽然我们在困难面前没有低头,但两天来的搏斗,已经使我精疲力竭了,开车回队的时候,握着方向盘就打起了瞌睡。

王永之死

(拖拉机手记事之五)

王永之死,是西里青年队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一个有血有肉,会说会笑的人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是让我们这些没有多少生活阅历的年轻人很难接受的事实,也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残酷。

王永是沁阳知青,我刚下乡时他已经是一个“老”司机了,在某种意义上他还应算是我的“师傅”。王永有个绰号叫“王老慢”,这个名字与他说话办事慢慢腾腾拖拖拉拉的作风比较相符。但他开起车来却判若两人,能开多快就开多快,有时甚至很莽撞,然而正是这个小小的“莽撞”葬送了他年轻的生命。

王永和我不能算是好朋友。他生性自由散漫,有点玩世不恭;而我那时对人对己都很严格,却不大注意方式方法。加上我是个不太会开车的车长,他是我手下一名技术熟练的司机,所以开始时我们俩之间常起冲突,对立情绪还比较严重。

我嫌他工作马马虎虎,干活懒懒散散;他讽刺我工作方式简单,只会满口讲大道理。后来因燕琴希望和张士怀一起出车,我就只好把自己分到和王永一组。由于常常一起出车,一起面对和解决各种困难,也就慢慢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关系也改善了许多。我发现王永并不象他表面上表现的那样吊儿浪当,很多时候还是很认真负责的,且待人非常真诚。他的内心世界也相当丰富,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记得他曾向我提议过应该把拖拉机出车任务承包给司机,且司机可以从中提成。并告诉我实际上刘少奇的“包产到户”对农业生产是有促进作用的。

尽管当时我一口拒绝了他的提议,觉得是典型的“物资刺激”,却也非常惊讶他思想的大胆。他大概也意识到我对他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学生味太浓而已。

在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找到我说要和我谈谈青年队的工作,交换一下彼此的看法。他还告诉我他以前对我有不少误解,希望我能原谅他。我当时很高兴,也告诉他我早已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提了。没想到这竟成了他和我的最后一次谈话,唯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至少在王永的生前,我们已经握手言和了。

那真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疏忽,是每个拖拉机手都会有的疏忽。那时几乎队里所有的知青都干过这样或那样危险的事,大家年轻不在乎。谁也没想到这种小小疏忽竟然会以生命作为代价,让人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每个人的命运。王永出事那几天,所有的西里知青都被巨大的恐惧和害怕震慑住了,几乎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又不敢说出来的一个荒唐念头是:下一个人是谁,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王永的父亲有严重的心脏病,无法承受丧子的悲痛,没有来西里参加葬礼。

我们只见到了他的姐姐和姐夫,他们都是军人,得知噩耗后匆匆从军营赶来。王永的姐姐看到王永遗体时痛不欲生的表情,我至今都历历在目。不知她多少年未见过他的弟弟了,此次相见却是天人永隔。生死之间原来仅有一线之隔。这让我痛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无奈。死者已矣,生者何奈!亲人何奈!我禁不住热泪长流。

一九七七年元月二十九日(阴)

我推车刚走进院子,杨福海黑丧着脸,用阴沉的语调告诉我:“王永死了。”

“啊!”我惊得差点儿把自行车摔了,只听杨福海又重复了一遍:“王永轧死了!”

“死了?!”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死亡怎能和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联在一起呢?但是,人们阴沉沉的神情说明了这不是在开玩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天哪!

从其他人的口中,我了解到:王永开着大队的拖拉机去挂拖斗,路很窄,他在倒车时不注意,车翻进路旁的沟里,砸住了头部,当时就不行了。

燕丽说:“我们下工后拖拉机才发动着,刚开走一会儿,就听外面喊‘救人啦!砸住王永了,’我们没命地往那儿跑,跑到跟前喜法就说人已经不中了,让我们抬起拖拉机把人取出来,抬了半天也抬不动。这时,有几个人提着大杠过来,才硬把拖拉机撬起来,小周抱着王永往外一拉,我正好看见他的模样,轧得不象样,一点也认不出是谁,真可怕呀!我现在心里还一直恶心。”

谁又何尝不是呢?我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脑子里就一直嗡嗡地响着,象要爆炸似的。

“老翟刚回来,连车还没推到屋就跑去了。”

“五门那个司机吓瘫了,路也走不成,让他妹妹把他背回去了。”

“村里好多人到那儿就哭开了,支书一边哭一边说:‘这可咋向人家老人交侍呀。……’”

是呀,别人尚还如此,王永的亲人知道后,该是多大的打击啊!

天渐渐黑了,黑暗给每个人心头上压了一层恐怖的阴影,院子里寂静无声,死一般的沉默着。饭早就做好了,可大家都吃不进去,勉强咽了一点,都放下了碗筷。

一九七七年元月三十日(多云见晴)

王永死了,就这样子死了。我刚醒来,这个难以让人接受的念头就跳进我的脑海。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说话、走路的姿态,仍是同一躯体,如今却失去了生命。

前几天,我们还在开玩笑笑他爱吹牛;前几天他才刚写了决心书贴在大队;这一段时间他一反往日旧习,积极参加队里劳动。可是如今,……简直让人不敢想象,死一个人真容易呀。

不能不说今天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空气也使人觉得窒息。

难道人的一生都是命中注定的吗?我突然变得这么信命。王永生前常说:这一年是大灾年(他指得是农历),闯过这一年的人就大有希望。可是连他自己都没闯过,还是丧身于他的“灾年”之中了。

没人敢上大队去,那里停放着一个与世长辞的躯体。

邮递员也一天未来,莫非他也害怕了?!

一九七七年元月三十一日(晴)

我到王永出事的现场看了,从现场上看,主要是王永太大意了,路这么窄、坡这么陡,他在倒车时还挂着高速档,加上刹车猛,还有不翻车的?

拖拉机四轮朝天,静静地躺在沟里,谁还顾得上它呀!从现场到大队,一路上都可以看到点点的鲜血。

……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日(晴)

我一直不能平静,心里一阵接着一阵的慌乱、不安、无所适从。王永的死亡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恐惧,我觉得我变成异常脆弱、神经过敏了。

死神搅得大伙儿连干活的心思都找不出来,吃过饭大家默默无言地对坐着。

……

一九七七年二月三日(晴)

昏天暗地的痛哭之声搅得村里的老太婆也纷纷落泪,嗤嗤溜溜的叹息从四周的人群中传出:

“人家就这一条根呀。”

“老王看见王永的样就不中了。”

追悼会开始了。

我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的,可是也奇怪,早晨还很晴的天,突然刮起了大风。

一时间天空灰蒙蒙的,大队院子里的灰沙弥漫,人们睁眼都很困难。

风沙中,大队副支书致了悼词。

送葬的人群抬着花圈、棺材,顶风向坟地走去。

十几把铁锨铲土将棺材复盖。

一个生命就这样被埋葬了,永远的完结了。这几天,人们心中还留着阴影,或许在茶足饭饱后还能谈起这件事,时间一长,人们就淡忘了,象流水带走树叶

一样,留不下丝毫印痕。

…………

坟头的几株小草在风中孤伶伶地摇曳着。

王永死后不久,我就离开了西里,从此再也没有开过拖拉机了。拖拉机手伙伴的骤然离去,在我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离开了心爱的拖拉机,我又开始了新的生活。考上了大学,获取了博士学位,在大学里当了教授,走上了另一条“洋插”之路,被一家美国公司聘为高级研究员……。然而这段拖拉机手的生涯始终在我心里占着很重的份量。那时的艰辛劳累,那时的甜酸苦辣,那时所承受的压力,都让我一直无法忘怀。离开西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和知青同伴们通信时总是用一枚印着女拖拉机手画像的八分钱邮票,直到后来买不到为止,让朋友笑我还在惦记着拖拉机。一九九一我被中山大学评为“作出了优秀成绩的中山大学博士学位获得者”受到了表彰,并成为当时广州地区最年轻的女副教授。《南风窗》杂志的一个记者采访我,让我谈谈在教学和科研方面的经历和体会时,我脱口就告诉他我一生中印象最深、最难忘的实际上是我的知青生涯,是那些在西里开拖拉机的日子。后来这个记者就写了一篇题为“从拖拉机手到理学博士”的报导登在了九一年的第九期杂志上。

一九九八年,我在离开西里整整二十年后又一次回到了那里。在和当年的知青朋友相聚时,谈得最多的还是拖拉机的话题。在西里、在木楼、在沁阳,我都在极力寻找当年拖拉机手伙伴们的踪迹。燕琴回到了福建樟州,我通过杰山找到了她,并和她通了电话。张仕怀和任胜利还没找到,不知他们到了哪里。只听说仕怀还在沁阳,胜利到了深圳。我很希望有一天我们当年曾一起同甘共苦的司机同伴们能再次相会西里,在王永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立上一块石碑,碑上刻着:

“这里埋葬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一个普普通通的拖拉机手,一个普普通通的西里知青”。

夏收季节真忙

一九七六年六月五日 (晴) 星期一

金色的麦海翻起了金色的波浪,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点头,摆动,仿佛在告诉人们:我们成熟了。

银闪闪的镰刀划出道道银光,一字儿排开的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节奏的挥舞着右胳膊。刷!刷!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整整齐齐地倒下了。这一切向大自然展示了:开镰,收割,三夏之战打响了。

…………

昨天我们出车到焦作拉煤,回来的路上出了点小故障,到青年队时,已经很晚了,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为了和大伙儿一块儿分享收获自己劳动果实的快乐,我趁着灯光嚓嚓地磨起了镰刀。待我一切准备就绪,要睡觉时,都不知道几点了。

刚刚躺下,就听着老张的吆喝声:“起床了……”

刹那间,院子沸腾了。

“吱忸”,“咣当”,随着一处处开门声,从一间间屋里走出了一个个拿着镰刀,连扣子都顾不上系的人,不约而同地朝着收获的地方奔去。我急忙跳下床,穿好衣服,拿着镰刀也加入到人流中去。

“红阳,你刚睡那儿又起来了”,如意在我后面说道。

我扭头对她笑了笑。

天还不太亮,星星还在惊奇地眨巴着眼。

我抓了一把麦子,心情激动地伸出了了第一镰,接着第二镰,第三镰……。

一天一夜没休息好,我并没有感觉到疲劳,面前这一大片我们用血汗换来的,成熟的,向大家点头致意的麦子,已足够使我沉浸在兴奋之中了。

…………

下雨了!雨虽然不大,但足以让大家揪心了,场上堆着麦子呢。亲身体验过农村生活的人,亲自参加了生产斗争的人,他们都懂得粮食来之不易,他们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劳累了一天的青年们,这时停止了一切活动,在黑暗中拿起工具,用最快的速度奔到了场上。

……麦子都堆了起来,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忙着收麦子的不止咱们一个队呀”,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我往四周一看,果然如此。一处处的麦场都闪着灯光,象夜空的星星一样。

大约在灯光下,一群群社员正在挥杈堆麦子吧。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一日 (晴) 星期五

时间在我们手下唱着歌流走了;

紧张的劳动送走了紧张的一天。

太阳还未落山,月亮就升起来了,日光的余波把明月映成了金红色。傍晚这一会儿,显得比刚才更亮了。天,湛蓝湛蓝的,树枝,墨绿墨绿的。置身于这美景之中,一身的疲劳一扫而光,我们高兴地唱起歌来,……。

大自然是壮美的,整天战斗在改造大自然的环境中,最能体会这种“美”的含义,只有大自然的建设者,对这种美才能享受的淋漓尽致。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日 (多云) 星期五

从扬麦机的大嘴里吐出一条长虹,突突突,金色的麦粒欢腾地跳到了大麦堆上。我抹了一把汗水,从大麦堆上捧起了一捧麦子,麦子又顺着指缝流了下去。

望着这血汗的结晶,对于付出血汗的人来说,是一种难言的享受。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汗珠,然而汗水哪能掩盖住喜悦的笑容。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三日 (晴转多云) 星期二

骄阳似火,一片“知了,知了”不停的恬噪声。我戴上草帽,向粮店走去。

身后,老翟还在继续喊着:

“起床了,都到粮店收麦子啦……”

我拿起木锨准备把堆好的麦子扬一扬。回头一看,人们已陆陆续续来齐了,

却没有象往常一样马上生龙活虎地干起来,都无精打采地东一个,西一个坐在地上。我不禁有点奇怪:

“咋都还不开始干呢?”

身边一个人气呼呼地说:“干?!再干也得不了一分钱。”

我明白了,但更茫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问老翟:“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翟皱着眉,把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没啥办法,还是先干活吧,反正早晚都是咱自己的事。”

我一听觉得有道理,就和燕琴,老丁一块儿扬麦子去了。

是这么一回事:公社给我们定的夏季征购任务是二万五千斤,可今年收成不太好,加上青年队经济条件差,完成这么大的任务确实有困难。可是领导上口气很硬,再三强调一定要完成任务,结果闹得大多数青年都想不通。本来,今天在粮店晒的粮食准备留作口粮的,可能是余粮没卖够,上级非让把麦子卖给粮店。

大家知道后,连活都懒得干了。

从理性上说,我懂得怎样摆正国家,集体,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应该向国家多多交售爱国粮,为社会主义多做贡献。但是,作为青年队的一员,我同情大家,我和青年们的想法一样。因为这金黄的麦子里,凝聚着多少血汗,付出了多少劳动呵!我清楚地记得:在严冬,在盛夏,我们是怎样的辛辛苦苦在麦田里施肥,浇水,收割。因此,对每一粒麦子,我们都格外珍惜。

…………

我们把麦子扬完后,人已经都走光了。

老翟急得团团转:“咋办,咋办?”

“先让大家回去吃饭吧”,我看实在干不下去了,就对老翟说:“时间不早了,等吃完饭再说吧。”

…………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刚从树丛中钻出来就被云彩挡住了。

吃完晚饭 (确切一点说,我连一口饭也没咽) ,老翟又把人赶到了粮店,这一次,大队支书也来了,无可奈何之中,蹒跚地把公粮交了。

真是,我头一次看到老翟象今天这样豁出命来干。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四日 (阴天有小雨) 星期三

我醒了,外面的天才刚蒙蒙亮。昨天晚上一直作怪梦,不是抬麻包就是扛麻包,折腾了一夜,现在浑身上下象散了架一样。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鸟儿都压低了嗓子叫着,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清净空气。

突然,几滴雨点砸到了我的头上,抬头一看,乌蒙蒙的天空大有下雨的倾向,我

不由地暗自庆幸:多亏昨天把麦子收回来了,不然的话,雨一下简直不好收拾。

昨天夜里交过余粮后,我们准备把剩余的麦子运回自己的仓库,这时月兰,老翟和老张叫住我:“红阳,不要再干了,天这么晚,让大家都休息吧。”

“不干”?我望了望月亮周围的晕光和不时把月亮遮住的云彩,担心地问:

“万一下起雨,这几千斤麦子咋办?”

看样子,他们也很为难:“按说麦子应赶快入仓,可是大家干了一天了,晚饭也没吃好,再干下去能不能受得了。”

“这样吧”,犹豫了一下,我对他们说:“去问问青年们,看大家是咋样想得。”

我跑到拖拉机前,把情况告诉大家,青年们一致说:“干吧,把麦子运完后再休息。”

我心里一热,想到:“我们的伙伴们都多么好呵!”

看着大家的干劲,老翟他们也只好点头答应了。说实在话,这时,大家都相当累了,从那些无力的动作中就可以看出来。但是也可以感觉到,大家凭着多大的毅力在坚持劳动呵。我也早就精疲力尽了,我清楚地感到:装麻包时,速度是多么的慢;抬麻包时,要把全身的劲儿都集中在胳膊上,要比平时吃力两倍甚至三倍;两只裂了大口的脚后跟,一挨地就钻心的疼,让我不得不踮起脚尖。可是,为了不让集体的粮食受损失,我一直坚持着,就连喘气都不愿让别人听到,因为这也是战斗呵!

一直拖到很晚很晚,麦子才运完。当我们拖着疲惫的步子从仓库里走出来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艰难地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到屋里,正洗着脸就睡着了。醒来一看,毛巾还在脸上捂着呢。

…………

我又一次体会到,粮食真是“粒粒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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