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边缘的孩子 作者:南国嘉木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最近偶尔看到叶京导演的一部很长的,反映文革期间北京某部队大院一帮小孩生话的电视剧,剧名为《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其中贯穿全剧的主题曲就是这首我们从小唱大的"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这首总是能够引起我强烈共鸣的优美旋律,那些和我们同龄的、像我们一样处于文革边缘的孩子的故事,还有那几十首动听的老歌,引起了我对自已童年往事的回味。

一群文革边缘的孩子

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文革边缘的孩子。当然是和《青春》 剧中的北京“部队高干子弟”的“边缘”的特征完全不同的“边缘”。

我们这帮孩子都住在当时的川师校园中、文革前最好的宿舍里,这里在文革中也成了最经常被抄家的地方,死人最多的地方。我们的父母最早去住牛棚,最先去军垦农场,最先去农村分校改造。川师的校园也是我们一帮无人看管的孩子的百草园。

我们的边缘特征有:其一,我们住在西部文革武斗最厉害的城市,并处于文革漩涡中心的大学校园里,但我们几乎都没有直接参加文革,因为我们大都是“黑五类”和“麻五类”的孩子,我们有资格革命的不多;其二,文革开始,我们的年龄在10岁上下,都还是懵懂的孩子,既没有父辈的关荣或者“历史污点”也没有哥哥姐姐们的觉悟和狂热;其三,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书香,对革命的暴力和残酷认识不足。面对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压抑、我们害怕、我们没有敢表露出来,但我们一直在以我们的方式逃避。

我们就是这样一群边缘的孩子。

星光下我们歌唱

在我的记忆里,文革开始后的白天都是灰色的,压抑的,让人窒息的。只有夜晚是美好的,因为那时的夜晚有月光,更多的时候是有满天星光。白天铺天盖地的,写满黑纸白字大红叉的大字报、大标语被夜色淹没了;白天的批斗、游街、打人、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渐隐了去;白天那些丑恶的嘴脸暂时消失了,夜晚成了我们的。

我们宿舍前边是学校的幼儿园,幼儿园前边的一片草地是我们的乐园。那是文革初期,哥哥姐姐们还没有下乡。晴朗的夜晚,我们几个宿舍的女孩子都聚在那里唱歌。从幼儿园的小妹妹到小学、初中、高中的大姐姐们,歌声唱得震天响。

如果要问那个时候什么最幸福,我一定会想起和这些童年小姐妹们一起唱歌的时候。每到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自由的小鸟,没有了白天的残酷和恐怖,没有了白天被辱骂、被歧视、被一帮根红苗正的孩子们的追打。我在星光下使劲的唱歌,那种快感,就好像自己随着歌声在星空中飞翔。

印象里,凡是我们知道的,没有被列为反动歌曲的歌,我们每天要从头唱一遍。没有领唱,当一首歌完了,谁想到下一首都可以起头唱。有人起头,立刻大家就跟上。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首“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在我心中始终是最好听的歌。也许,那个时候,每当唱起这首歌,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的妈妈。正在唱歌的我会想起小时候在床上睡觉前给我讲故事的妈妈;想起自己曾经崇拜和引以自豪的穿过军装的妈妈、革命干部形象的妈妈;而此时正在接受批判和改造的黑帮妈妈,这些不同形象的妈妈混合在一起让我困惑、让我伤心,让我希望时光倒流。

这是一首至今听到都会流泪的歌曲,也是我们在星光下唱得最多和最伤感的歌。

红舞台背后的莎士比亚

我们是川师附小的学生,附小后操场很大,当时也是川师放坝坝电影的地方,所以称电影广场。

电影广场有个水泥台子,是老师喊操和宣传队表演的地方。台子不大,却有顶,还有前后台。那时只要不放电影,晚上一定有红卫兵、红小兵在上边表演文革歌舞,而且大都是自发的。所以我姑且称它为红舞台。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红舞台的后台,就是我最早知道莎士比亚的地方。那时学校停课,家长不在,我们中午可以不睡午觉了。不知道从那天开始,午饭以后,我们一群小女孩就躲在那舞台后台,听其中某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讲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那故事也是她们的文革前就念高中、大学的哥哥姐姐偷偷讲给他们听的。我们这帮孩子中有不少是文革前甚至解放前的老教授的孩子,他们家里兄弟姐妹都很多,能够和我同龄的大都是家里最小的。有的大哥大姐都和我父母同龄了。这些孩子自然比我知道得更多,因为有哥哥姐姐讲给他们听。

最先听到的故事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和《皆大欢喜》。每次讲故事者总是在关键时刻停下来说:且听下回分解。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回家吃饭去了。据说这也是哥哥姐姐们曾经玩过的招。常常到第二天中午草草吃了午饭,我早早的等在那里,盼着听下回分解。

虽然讲故事者和我们自己都太小,当时就是懵懵懂懂听了点情节,但却点燃了我们阅读古今中外名著的强烈欲望。

看书,我们像吸水的海绵

众所周知,那是个“焚书坑儒”的年代。记得文革刚开始时,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我和邻居上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带着弟妹们,在家里厨房用脚盆焚烧自己的一些被认为是“封资修毒草”的小人书。两家家长和颜悦色教育我们,做这些事之前要先经得家长同意。当时我们小心眼里还不服气,认为家长不都是正在接受批斗改造吗?我们还是想革命的。

没想到,两三年后的我们却开始以持续的狂热偷偷寻找和阅读“毒草”。记得不知道哪里听说,只要是竖排的、繁体的都是好看的书。我们开始疯狂的寻找这样的书来读,我们这些只学过几年简体字的孩子因此连猜带蒙的学会了繁体字。那时只要谁找到一本书,后边就排了很长的队。因为排了很长的队,便练就我们快速阅读超强记忆的好的读书习惯,这样的习惯让我们终身受用。

那时书的来源有几种。一是被抄家的人家大都有好书,所以虽然自己家被抄,但抄别人家时大家还是去捡书;二是自己家残留的书;还有就是邻居哥哥姐姐们下乡和工作离家时悄悄送给自己的书。尽管如此,逐渐从童年、少年进入青春期的我们,仍然感觉饥渴。所以我们盯住了川师图书馆。

复课以后,图书馆里开放的书我们可以用家长的借书证借到,但是那些可以借到的书大都是横排的、简体的、革命的,也是我们认为最不屑看的。家长在图书馆工作的同学就成了最牛的。她们常有机会潜入书库,悄悄帮大家偷书,只要看见竖排的繁体的就拿。

这样我们有机会看到很多前苏联小说和西方名著。记得我们那时特别单纯,不懂男女之情,但对牛氓和斯巴达克斯的爱情、安娜.卡列尼娜、娜达莎、还有郝思嘉的爱情故事都特别好奇。同时我们接触到了不少人物传记,还有一些文学史、科学史、心理学书籍,这些都成为我们在那个年代的心灵鸡汤。我们躲在书中,书是我们的精神世界,看书聊书大大充实了我们的生活。

当然,因为一直以来的教育,尽管我们是黑五类、麻五类的孩子,我们也试图将自己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所以我们曾经崇拜“青年近卫军”、“普通一兵”和保尔.柯察金。我们和现在的为了个人目的要求进步的孩子不一样,我们虔诚的读完了包括《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资本论》在内的六本马列著作和从开始的三卷到最后的五卷《毛选》。

正是因为我们有如海绵吸水般读书的经历,就有了思考和判断能力,才能够在以后的生活中能够保持一点清醒、一点正直、一点善良。

祸兮福兮,边缘的孩子

我们虽然没有偷过幼儿园的向日葵,我们也没有坐在屋顶向过路人头上吐痰,但因为我们是边缘的孩子,当然我们也淘气,也逆反。

我们在家长和老师眼里是太乖的孩子,我们写字、画画、唱歌、跳舞、做作业;我们跳房、跳绳、逮猫……玩各种全国小朋友都玩过的游戏,我们还曾种花、种菜。

我们暗地里做坏孩子,我们爬树、翻墙、偷校园周围农民的蔬菜水果;我们偷听墙角,用各种恶劣手段骚扰我们讨厌的大人和我们的老师;我们故意做坏事用以逃避一些事。

我们要逃避的是一些很残酷的事情。有段时间,我们每天放学前必须写揭发材料,要求揭发自己的家长和周围的叔叔、阿姨还有小朋友的日常言行中所谓的坏人坏事坏话。我常常是被留在教室里写不出来的最后几个人。

记得逼我们写材料的老师的口头禅就是:你难道是生活在真空中吗?你父母是谁你不清楚吗?可是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我父母说过、做过什么不革命的话和事。我印象里的他们几乎不是一般的革命。出生在书香世家,青年时代就参加革命的父母一直希望我成长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母亲对我近乎苛刻的革命化的要求;父亲自从文革开始就坚决不许我阅读,一看到我阅读就骂我,只希望我长大就当个有技术的工人。我更不敢揭发朋友,因为我的朋友已经不多,我自己觉得始终对那时的朋友保持了纯真的情谊。

因为这样,我每天的日子就特别难熬,我只好天天挨训,天天写检讨。检讨自己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是非不清、立场不稳、中了“阶级斗争熄灭论的毒”。有一次被逼不过,我横下心把这几天朋友的一些牢骚话写成了揭发,结果自己心理受到难以想象的和折磨。生怕朋友知道从此离开自己,因此而失眠,而小心翼翼,以致成为一块心病,常常出现在以后的梦魇中,直到今天把它写出来。

开批判会时要求发言,这也是我的最怕。因为从小看见父母的被批斗,我对批斗会有天然的恐惧,所以根本不能站在台上大声念稿子,更不能质问和喝斥谁。

我小学加入不了红小兵,初中时一直参加不了红卫兵。我从小到大的学校鉴定里几乎都有同样的句子:政治态度不鲜明,斗争性不强,政治上要求进步不够。老师每次都告诉家长这样一句话,没有用实际行动争取进步。母亲总是要和我谈话,问我为什么总没有进步?我无言以对。为这些事我经常一个人在躲蚊帐里哭,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无助。

另外还有许多如此种种需要逃避的事情。因为逃避,我们得以学习到那个年代许多孩子没有学习到的很多知识;因为逃避,我们这帮孩子大都有性格或情感缺陷。这一切都或好或坏的影响了我们的一生。

我们同龄的川师的这帮边缘孩子同样经历了后来的知青生活,并在77年至79年都考上了大学。但几十年后,按照当前社会评价体系看来,所谓功成名就的人几乎找不出来几个。我们分布在国内外,我们大都生活得平静和平淡。我们在精神上其实都很孤独,所以即使在互联网时代,读书依然是我们不少人的最爱。我们很难将自己真正融入社会,我们至今其实还是一群边缘人。

祸兮福兮,边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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