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未完成的旧稿 作者:河水


(整理电脑时,突然发现几年前写的一篇未完成的稿子,竟忘了什么时候写的,又为什么搁置了的。现发与朋友们消遣。)

我死了,死在正月初十。

本来想熬过这个春天,好再见见那黄得如梦一般的油菜花,可无常小鬼竟一丝通融不得,连元宵节都不让过,在那个漆黑的晚上将我锁了便走。任凭一家人在那边捶兄顿足,鬼哭狼嚎。

其实也不怪无常,不见节前那个医生神秘兮兮地对我哥哥说“拖不过春节了,你们准备准备吧…”

他以为我正在昏迷呢,亏他还拿了我家好几次红包!

妻是个乡下女人,虽跟我进城二十多年了,可还是乡下人的脾气,她硬是在春节前把我从医院拖回家,她以为要死也得死在家里,否则将成为孤魂野鬼。

她做得确有道理。

回到家里,好几天,我感到状况有所好转,初九那天晚上我还喝了一碗鸽子汤。然而他们在一旁嘀嘀咕咕说这是什么返照,我真想骂他们一顿,可没有力气,再说当夜就被无常带走了。

我被他们放在一扇不知哪儿弄来的门板上,身上裹得“花团锦簇”,脚后跟点了一盏油灯,忽闪忽闪地,妻在一旁干嚎。那边他们搭了一个蓬子,我知道这就是灵蓬,灵蓬里有我许多“生前友好”,他们在为我守灵。可气的是,灵蓬里没有一个悲哀的人,他们白天黑夜地在搓麻将,全然不顾一旁的我,似乎我已经是一个物件,是道具。他们以为我死了是不会介意的,是的,我不介意,可我觉得他们好笑,找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搓麻将岂不好,在一个死人边上,还有一盏凄凄惨惨的油灯,没劲。

最可气的还数我那宝贝儿子。爹死了,他不悲不痛,与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搓麻不算,还说什么“老头子教了大半辈子书,学生出息了一大批,可自己要钱没钱,要权无权,啥也没落下。”这个大逆不道的混帐,我若不是死了,非把他搓麻的桌子掀了不可。想想也怪不了别人,谁让自己一直宠着他呢?读书时替他背书包,惟恐儿子累着;大学考不上,到处托人给他找工作,如今,工作还没有正式搞掂,他香烟老酒已经开销上了,还交了女朋友。幸好我是真死了,否则也会被气死的。

我在门板上已经躺了三天了。

自己都闻到了一股怪味儿,这是一种腐败的味道,十分难闻。他们居然置之不理,依旧激战方城,直到火葬场白色的面包车开到家门口。

两个扛着担架的殡葬工朝我走来。他们一色白大褂,白帽子和白口罩,若不是已经与无常会过,我恐怕会以为他们就是无常,也许就弄出一场误会来。一个白大褂把我的被子稍稍掀了掀,瓮声瓮气地说:“怎么搞的,都有味儿了,没法搬!”说着就往外走。我哥急忙迎上去:“哎…师傅…等等…”一边将包好的800块钱塞进他的手里。白大褂笑纳之后,似自我解嘲地嘟囔了几句:“今年这天…不冷…容易坏…”

面包车里已经有四个同伴了,两个老人,一个孩子,我压在他们身上。殡葬工怎么会这么干,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违章操作。果然,他们一路又装了三具尸体,二男一女,全压在我身上了。此刻,我考虑的倒不是自己的遗体是否受到了侮辱,我在想这两个殡葬工一上午就至少收了3600元小费,如果下午再收3600元就是7200元。天哪,他们俩一天的外快就比我教三个月的书还要多!

一路顺利,警察见了这车没有一点脾气,路人和其他司机也避之惟恐不及,我和车中另几个同伴可谓受尽哀荣。

匆匆地,有人在我脸上抹了些油彩,大概就是给化了妆了。然后,就被推入一个房间。我知道,这是吊唁厅,活着的人要跟我告别了。

吊唁厅不大,按我的身份这种规格足矣,大的租金要贵些。厅里,沿墙壁放了八九只花圈,上面胡乱涂着什么“驾鹤”、“千古”之类。我的上方,即对着正门的墙上有一白底黑字的横幅,上用黑体写着“河水同志追悼会”。横幅下面是我的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左右绕了黑绸,黑绸上落着不知多少年的灰尘。这里的照片天天在换,而黑绸成了固定的格式。

不知何时,厅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有个气色极好的胖子被大家簇拥着,他是本市的教委庄主任,不,庄局长。刚刚得到通知,教委又改回教育局了。人们围在庄局长周围,为庄局长亲自参加一个普通教师的追悼会而感动。其实,只有躺在有机玻璃罩子下面的我知道,他庄局长能亲自参加这个追悼会,完全是为了挣脱心头的重负,这个重负,就像他头上的乌纱一样的沉重。

三十年前的庄福根,就是现在的庄夫亘局长,是和我下在一个村的知青。

我们曾在一口锅里吃了四年的饭,好得就像一个人。在艰难的岁月里,我们结下了兄弟般的友情。那时,他比较孱弱,干不了重活,我们几个知青就特别照顾他,让他在家做做饭,喂喂猪。74年,公社给村里一个上大学的指标,按理这个指标非我莫属:我是公社知青标兵,又是知青户长,我去上大学绝无异议。但谁也没有想到,我将这个指标给了小庄。

这年秋天,他带着感激的泪水告别大家,到省里读大学了,临行,他对我说:“哥,你这个情我永远忘不了!”

三年后福根毕业,分到市一中教书,这是市里最好的完中,省重点。他很快成了业务尖子,继而入党提干: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副校长,直到市教委副主任、主任。35岁就当上正处的他,开始发福,清瘦精干的形象不再,连名字也改了,叫庄夫亘,要比“福根”深奥得多。

我还没有返城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两次。在我代课的小学那简陋的办公室兼宿舍里,我俩醉了两回,依旧亲如兄弟。可是,当我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毕业也分配到市一中后,我们的关系开始微妙起来,特别是在高级职称评定时,庄副校长在友情与利益之间,选择了利益。他利用他的关系,硬是让他的夫人,中专毕业的学校团委书记评上了高级教师,而我,临死还是“中教一级”。

追悼会开始了,由校长任瘸子主持,本来是副校长主持的,见来了局长大人,校长只好出场了。任校长的腿是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打瘸的,他原是市里很有名气的物理教师,且为人十分正直,他28岁就当了一中校长,据说若没有文革,任校长的腿若不被打瘸的话,市教育局长的乌纱帽戴不到庄夫亘头上。

低沉的哀乐过后,任校长请庄局长致悼词……

(为什么没有写下去?我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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