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趣事(下) 作者:孙伟


 

灭 虱
  
  
  “三同”,即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下乡,逢一满身虱子的老知青被推荐上学,公社不失时机开展教育现身说法:“红与专”不仅“滚一身泥巴”塞一肚杂粮,“同住”是关键。言下之意:不长虱子不革命。若要“红”,虱子拱。头皮发麻。有传说,那知青是专门向农民讨要了虱子饲养于身实现的革命化。一笑了之,未在意。然而,想不革命都不行了。知青去公社受教育,队里派根红可靠之老贫农看家。该老贫农稀罕知青被窝“恁个白”,享用之。从此,知青便与老贫农之虱的后代子孙,展开了坚苦卓绝的持久战。
  生虱,烦腻,时有不恭之辞,一“踢左脚”之女知青以“革命虫”为之正名。有捣蛋男生捉“虫”趁其不察而赠,“革命火种”星火燎原,该女知青终入“革命队伍”,同仇敌忾了。痒!不可耐,手忙脚乱,顾此失彼,随时伸手抓挠于衣裤内。形态不端庄倒也罢,可这虱子吃人还羞人,不时爬出领口招摇于脖颈,令颜面尽失。愤怒!采取各种物理化学方法剿之:六六粉、敌敌畏、箅子……衣物搓洗暴晒、水里溺、雪里冻,用火烤尤解恨,听虱落火中噼啪作响,大快人心。可野火烧不尽啊!遍施酷刑,虱生生不息剿而不灭,人虱相持。
  虱喜热,遇热蠢蠢欲动,此乃最佳灭虱时机。冬晴日,墙角地头男女老少烤太阳打灭虱人民战争。自清门户的,协作相帮的,一派动人景象。有捕获,比大小,辨公母。掐之,暴一声响,胜利豪情油然而生;咬之,也暴一声响,恨恨:你吃我我也吃你!酣畅。更有彻底革命者,索性脱衣铺地暴晒,虱与虱蛋暴露于光天化日下,猛抖。再一声断子绝孙切齿,顺衣缝呲拉刮去,便有晶亮虱蛋垒积指甲壳,灿然。魏晋先人“扪虱而谈”那叫风流,而此时我们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噼啪声此起彼伏,既享受冬日阳光和征服快意,又混了工分讲究了卫生,乐陶陶。
  这乐趣城里人享受不到就深恶痛绝。家长均晓知青身上豢养有微型动物无数,至家门而拒入,撵往澡堂,衣物浇以沸水,漂一层……不痒了,手没了抓挠,不习惯。返回乡里,再痒,又不适应。抚身上新创旧痕,涌满腔新仇旧恨,奋起决战!非斩尽杀绝而后快,寄生虫们的末日到了。被褥蚊帐鞋袜连皮带都烫之于沸水,床铺家具地板墙角连板壁皆喷撒以农药,灭虱之战终以知青彻底之胜利而告终。
  他日,再见农人们捉虱其乐融融,知青怅然,竟感失落了。
  

劲 舞
  
  
  县汇演,本公社落第,挨批。引不喜文艺的书记重视,取经便晓:启用知青!宣传队吐故纳新,本地青年遂成少数,内心郁闷。知青自视甚高,往日看公社宣传队演戏,一派鸟状,只为取乐。得知遇,受宠若惊,为“政治任务”禅精竭虑赶排节目。月余,书记审查,众人卖力。“东风吹,战鼓擂……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一番歌舞,感觉良好,静候指示。书记意见有三:一为劲道差,“战鼓擂”而不闻鼓声,轻歌曼舞没有革命气势。二为女知青腰太细,皮带扎成一乍,非膀大腰圆如何“一定胜利”?其三,既为贫下中农服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听不懂,应以当地话“前四盖热门一定射累”为准。并指示本地队员示范。憋一肚子气的本地青年焕发冲天干劲,舞姿铿锵,地板咚咚,确有“战鼓擂”的动静。当唱到“前四盖热门一定射累”时,众知青鸟状欲露,拼命严肃,辛苦了得。才不坚持真理呢。谁不愿在这里流“香汗”而去地里流臭汗?再说,书记掌管知青前途,当然坚决贯彻书记指示!知青们思想通,干劲冲。排练,汗流浃背,跳得竟比本地青年还劲道了。书记满意,但他没料想,矫枉过正啊!这帮娃娃没事还找事呢,不然怎么说知青难收拾?
  赴县演出在即,书记提出“演习”,以木板搭台于收割完毕的田坝。夜至,山民闻讯早早收工而来,坝子上黑压压人声鼎沸。大汽灯煞白,舞台雪亮,书记国际国内本省本县本公社一片大好的形势报告后,浓眉大眼膀阔腰圆的演员李逵似地登场,演出开始。很劲道的歌舞声中,台下山民指指戳戳评价争论,谁谁腰粗是好劳力,谁谁胯肥是块好“地”,谁谁的咪咪饿不着小娃……。而意见最统一的是:干这活是很出力,记十个工分不亏。知青们除腰衬棉垫化妆夸张外,相约在“东风吹,战鼓擂”节目时全体奋力跺脚,贯彻书记指示便有了故意的成分。报幕毕,伴随跺脚,“鼓”声隆隆,“东风吹,战鼓擂……”气势夺人。舞至高潮,乐队起立,台前台后咣咣跺脚,舞台尘土飞扬,此情此景感染观众,均以“嘿咗嘿咗”加油,气壮山河。书记笑得灿烂,这般劳动态度这般劲道,何愁好评?感慨:一抓就灵啊!
  该节目结尾是以重复口号与劲道十足的动作结束的,此时舞台上下同呼“一定射累!一定射累!”全场跺脚,惊天动地震耳欲聋,谁还能听得见舞台发出的痛苦呻吟?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只听得一阵忽隆喀嚓劈啪巨响,灰尘弥漫,柱歪台垮坍了去,现场一片狼籍。黑暗里滚作一团的演员中,竟闻被努力压抑着的吃吃偷笑……
  近年,见小孩们跳什么“劲舞”,张牙舞爪咣当咣当的,不屑:就这?早年咱们就玩过了的。


门 路
  
  
  “只要能回城,扫街掏粪都干!”这狠话,知青说者甚众,没说过也想过。每至秋季,招兵、招工、招生传言飞扬,人耳竖得比狗耳直。一个名额,引无数绿光荧荧的眼睛。知青八仙过海各找门路:有权势者、有能力施惠者、劳动表现佼佼者……。无门路者众多,不甘认命,便走旁门左道歪门邪道,自然千奇百怪。有自残卖身付惨重代价离开的;有扬言烧房而猪圈失火走运的;有作恶一方令山民送瘟神的;有砸锅卖铁买手表贿赂,待上班后再状告受贿者收回手表的……。多了,其惨烈、无奈和下作,无趣可言,不提。拣趣者道来。
  该知青体弱,好不至先进积极,坏不至生疮流脓,头一拨,走了知青里的好恶两极,他没份,郁闷,便一头插进被窝。数日出来,其发如鸟窝,眼珠翻白,念叨不休。神经了?众开导,其怒:你才神经!某日,其眼冒精光忽复常态,自此天黑即出,于无人之际发怪异之声,夜阑方归。众知青盼第二批招工,各想心事,不搭理。时逢鬼节“七月半”将至,村中闻鬼哭,有说是“鬼索债”。村边烤烟房的值夜老倌无论给多高的工分也不干了,人们夜至不再串门,关门闭户准备纸钱柏香。“七月半”黄昏,家家备好浆饭,供奉于柴灰木炭画在路边墙角的圈内,焚香烧钱。村内青烟缭绕,景物竟飘渺了。天黑尽,怕惊了来取供奉的鬼们,连狗都关了,全无了往日喂牲口家畜时的狗吠牛鸣,村子了无声息。
  月上东山,岚气初升,景物朦胧。村内月光幽幽,香火点点,静谧,气氛诡谲了。蓦地,一无分头脸之物出现,于岚气香烟中飘荡而来,在队长靠满包谷草的墙脚伏下。少倾,妖声渐起,时弱时强。其音渺渺,阴风惨惨,令人毛发耸立。咿咿唔唔中,队长先人姓名依次报来,无遗漏。屋里有女人捂嘴惊呼,队长声音颤抖:先人有话就讲。呜……哇……欠债啦,咿……哟……有招工就赶快把XXX送走,消灾免祸,嘘……唔……。此时有风袭来,包谷草簌簌发响,满地纸灰打旋,黑影忽听身后传沉重响动,遂感脖颈有热气喷来,味如坟草。惊悸,猛回头,牛头马面……脑际闪过这个词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踪一夜的他于黎明时分被同宿舍知青找到,其与嚼包谷草的大黑牛同卧,气若游丝。
  该知青如愿以尝。据说队长亲自游说于公社,递烟陪笑,铺陈该知青动人事迹,动情处,声泪俱下,差不多要下跪了。知青们做梦也没想到,装神弄鬼也成门路,皆摇头,苦笑。


荤 腥
  
  
  几个知青于河埂出恭,起身发楞:那排泄物晶莹透明点缀些红椒,煞是好看。不记得吃了多久的煮洋芋佐以烤干椒蘸盐,制造出这般模样的粪,干了就是白粉末,风吹就了无踪迹。卫生了,肥效谈不上。那初中小男生冲上粪堆朝天而跪,双手高举状若鸡爪,嘶喊:想吃肉啊——!唉,缺荤腥,肠子寡淡如肥皂洗过,竟活得连做造粪机都不合格了。
  细想,那年月还是有荤腥。非正常渠道:鸡猪狗猫马牛羊;正常渠道:鹊鸦鸟蛇獾兔虫。鸡是钓的,以饵相诱,鸡上钩挣而不叫,收之,都会。狗是打的,火铳锄把,也有偷吃猪食的狗被罩于槽内以大锅开水烫毙。鱼是炸的,民兵来查炸药,枪竟被拆了。牲畜病死,山民埋了,夜里刨出就烤。吃猪是邻社知青相邀,谁想他们竟自活猪屁股硬剜一块肉来招待客人……。非正常猎荤行动非常事,正常行动又扛枪不遇鸟可遇不可求。以稀有荤腥应付锈迹斑斑的肠子,实在是杯水车薪。
  去公社交烟叶返回,日头偏西,饿。到路旁村子打听知青屋,踅去,屋里没人。按惯例,无论认识否,只要是知青,吃便是。主人若不在,吃了留个条子就行。几人急慌慌于甄子里撬冷饭时,不经意间发现一瓶猪油,大喜,以筷子挑了就吃。那叫一个过瘾啊!每一毛孔都舒展着流淌出幸福来。那知青收工回来,是个女的。见这几个小子冷饭冷油正幸福得无以名状,呆立门口,便流下眼泪。几个大小伙面面相觑,后悔,光想吃,没注意屋子摆设有性别差异,知道是女生也不至于非吃那油不可呀。嗫嚅着道歉,那女知青抽泣不语,益发尴尬,羞愧难当。良久,女知青平静,道:我们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叹罢,以开水涮了油瓶里的剩余内容煮菜……。饭后,几人劈柴挑水楔锄头磨镰刀卖力表现,天黑才踏上回村的路。后来知道,这丫头老爸被监督劳动,身份“黑”,招工什么的根本轮不着她。路上,几人内心歉疚,约定,无论谁先招工出去,头月工资必须买猪油还人家,以弥补良心亏欠。月亮做证,击掌为誓,庄之严之,很男人。
  那小子幸运,先得到招工表,几人在送他时都不言语,只拿眼睛看定他。他毛了,嚷嚷:不就是头一月工资买猪油吗?我连买俩月!小子们笑了,挥手作别。那时学工工资18.2元,猪油是带来了,可听说那小子连做了俩月讨口要饭的叫花子。后来,这几个男生凡离开农村者,都没忘了给那女知青稍干肉腌肉还有油,直到她离开农村。友谊就此延续了下去。
  近年聚会,见人惊异他们几十年的友谊,几人笑称:我们之间经历过急风暴雨考验的同志加兄弟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是猪油凝成的!


老 黑
  
  
  老黑,优良品种,来自省城。牛!牛气冲天,目中无人。若不为爱情,老黑才不来这鸡鸣三省山旮旯呢。初来,老黑分在公社良种站。异性闻讯至,只要愿意,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简单!可老黑就矜持,任谁不理。可那天见队里拉车的小母牛,魔怔了,闯破藩篱将良种站的人扯一路筋斗跟了来,良种站没法,留队里。优良品种,有户籍的,金贵。村民敬畏。
  老黑特立独行,满村晃悠,吃队上的草,喝挑水村民桶里的水,霸道。那知青也犟,挑水偏不让老黑喝,老黑跟来,知青怒,返身出门劈脸就尿。哈,老黑眯眼咂吧,惬意!自此,日日来候。队长正愁白养牲口,见状开窍:都是上面派来的,都犟,让他们同犟,纵有差池,也非队里之过。那知青放牛了,赶老黑相好一干牛等上山,并不理老黑,老黑恹恹跟之。出村,老黑好强,挤开打头牛,获牛铃及尿水奖赏。知青暗喜,得寸进尺,便想牛背横笛,老黑耸臀低头,知青自牛脖滑下,裤勾于角,牛头一仰,那知青裤子被脱,于牛角飘扬。
  老黑天生领导。晨出暮归,铃响牛随,自寻食自归圈。老黑在,牛不散,省心。山间水草丰润处,牛群皆争,顶架,胜者牧之,乃规矩。老黑常胜,有功!打斗之伤该知青悉心料理,不失时机地饲以尿水,老黑投桃报李,允骑。该知青曾受其辱,内心耿耿,将老黑套以耕具,耙田。老黑漠然,待那知青上耙,猛挣,耙翻,耙齿勾裤脚,人翻。老黑漫游稀泥,对泥中翻滚的知青叫骂充耳不闻,直至那知青裤子又被脱下,方止步于田埂,啃青草。
  老黑的牛儿子能撒欢了。是夜有盗牛贼,窃老黑不成,便看上黑之妇孺,黑力拒,贼调虎离山,且战且退,遂隐。黑返回,圈空,遂奔知青屋,狂哞。知青闻声凄厉,情知有变,提扁担。见知青出,老黑拔腿先去……知青赶到时,战斗已毕:一贼肋断倒地;一贼被牛角叉双腋顶于土埂。二贼被绑送公社,以“盗窃耕牛破坏生产”罪逮捕。嗣后,老黑对那知青俯首帖耳,耕田耙地无所不能,可就不让旁人使唤。队长曾让那知青带老黑到地头,又让其回村背粪。少倾,见老黑奔回,耕具残骸一路散落。知青遂成专业驭手。人牛情深。
  两年后,老黑忽于月黑风高夜断了腿,废了。公社来人看过,准予屠宰。队长怯怯告之守侯老黑垂泪不已的知青,那知青让等,乃去。待其归,伸手让老黑舔,那手里是攥了盐的。此时,老黑突淌两行浊泪,知青嚎啕,遁去……
  此案最终无果。后闻,邻省有劳教释放分子被挑了脚筋,跛了。谁知道呢?不关心。


夜 盲
  
  
  突然地,就都看不见了。天擦黑,明白听见门外村民脚步、钩担吱呀和孩童嬉闹,任大睁眼睛,就是漆黑莫辨。摸索点油灯,围坐昏黄光晕,惶恐。山民说得了“鸡蒙眼”。鸡没有夜视能力,人如何得这毛病?连续吃干腌菜汤泡包谷饭,口唇生疮牙床溃烂。知青是“有知识的青年”,很快找到原因:缺叶绿素吧?那得吃蔬菜呀。于是后悔不迭。
  山势陡峭,山村地少,知青没划自留地。村民良善,以菜相赠。无地,吃之坦然。数月,村民为知青无地鸣不平。迫于舆论,队上将河滩地划与。此地卵石密布,雨季淹,洪水冲,不可耕。队里也无奈啊。知青未知生活多舛,笑闹欢呼,借夯土工具,要椽子木板。队长不解,但鉴于知青体恤,解其舆论压力,允之。翌日,知青盘地,社员出工。待收工回来,村人愕然——半个篮球场赫然河滩。没心没肺的小子们耍得欢实,引一群孩童喧哗。
  有地没菜了。村民不送了。该自己种的。但球场毕竟是脱离父母后建成的首件作品,知青陶然,未有感觉。后来活路重,累半死,球场人迹渐稀;又后来篮球被割开,补了破解放鞋;再后来发了洪水,河滩地复归原样;再再后来就“鸡蒙眼”了。
  原因明了,遂求重新划地,队长面若苦瓜,知青不忍,徒返。之后,轮值女生见收工男知青变出青菜,惊呼:偷——。男知青嘘:难听!君子不耻。此乃“丰收舞”是也。偷便偷,还“舞”之,化腐朽为神奇了。这第四届全国运动会插曲《丰收舞》的创作者,闻此不知何感想?陋行冠以雅号,少了心理障碍,普及推广,终至女知青。收工,该女顺菜瓜,闻人声,情急掀衣藏之,捧腹与村民擦肩,紧张发抖。身后议论:象是怀上了?该女木然驱动双腿回来,脸色煞白表情呆滞,众招呼,其醒,一个抖战,手松瓜落碎于地,大恸。
  “舞”者出没,舞之蹈之,村民不堪,呼声再起:给知青划地。不想知青“舞”得顺了,坚辞不要。村民默然。此后知青晨出,门口不时可见一捆蔬菜、一小箩菌子……。涕零。
  辞典:夜盲症——由缺乏维生素A导致视网膜视紫质减少所致。需食富含维A之动物内脏。这类食物在当年无异于珍馐,想吃而不得啊!
  但“鸡蒙眼”是好了的,怎么好的?不晓。反正与蔬菜无关。
  汗颜。还“有知识的青年”呢,嘁!
  
  

站 长
  
  
  山中有条铁轨,铁轨旁有个小站,小站有老站长,老站长总说“购票上车”、“验票出站”。
  晨至,火把将尽时,小站就在那山间了。静谧。露湿黛绿,叶落晶莹,滴答有声,似有回音。晨雾牛奶样漫漶,浮起站房,淹没月台和手拿信号旗的老站长的半截身子。那是幅令心归复安详的画。脚步骤缓,露浸泥染的脚不再恣纵。画,就印在了脑海。
  若非封山,小站乃出山首选。票是不买的。一天十分,分值五厘。辛苦一年,反欠粮钱。窝火。有钱也不买!老站长眼望虚无地说:购票上车。知青嚷:人民铁路为人民,人民坐车不要票!彼此心照不宣见惯不惊。车至,有知青自前车跳下奔后厢上车,矫健。知车上查票,奔车后部。知青都逃票。上车人少就占厕所,爬天棚,钻座位。人多就于某站“换乘”已查过的车厢。展转腾挪,险况叠出,每次都把老站长惊得直叫:悠点,看摔着!
  逛省城,就一说,便走。一夜山路,饿。一知青提来大网兜,热气蒸腾。说:老站长给的。他候车时寻煮洋芋香味摸进站长室,抓一个倒着手吹,见站长进门,讪讪。站长问:都一起的?点头。一大锅洋芋便倒进了网兜。
  返乡。依然逃票。谁想查票提前。发车后见餐车那头骤乱,忙涌往前车厢,于前方站“换乘”。那偷站长洋芋的知青正卷缩于旮旯梦周公,被擒。众知青跳下前车奔后车时,见那垂头丧气的知青被交到站上。为保全多数,顾不上他。运气丑,放屁也砸脚跟。众知青一上后车便全部落网。餐车,男知青摘军帽拍于桌子,称全身就这最值钱,看着办;女知青哭啼,大诉悲情。车长教育后,轮着念语录,直到小站灰白的建筑在山间出现。
出站口,老站长照例念叨“出站验票”,拦下蔫败屁臭的知青问:还有一个呢?不语,站长色变,厉声喝问,遂答。老站长丢下众人,电话联系,那边告之:那小子逃了。
  夜半,又一趟车至,那脱逃的知青见无乘客,混不上车。遂钻过列车另一面,却门门紧锁。听发车铃响,情急,将瘦小身子塞入车门盖板下那四级台阶狭小的空间。列车疾驰,风如刀,切割暴露的肌肤。风呛,气短,呼吸艰难。身体热量被无情搜刮,渐僵。该知青遂感严重,忙以军用挎包带自缚,听任头顶盖板处漏下的污水小便淋漓一身……每秒都难熬。渐渐,身体居然不冷了,反觉舒适异常,瞌睡袭来。该知青警觉,咬牙瞪眼,喊:“要活!”他知道没喊出来,他喊不出来了,但他意识到必须这样做,他一直在这样不停地“喊”。
  老站长第一次违犯路规:在站内及前方无任何异常的情况下使用了禁行信号。他将那知青从那狭窄空间“抠”出来时,那团身体竟掰展不开……。
  许多年后那知青回来,小站只停客混短途车了。还是那个月台,还是那座站房,数十年风雨剥蚀,小站老态龙钟。一座新站正于不远山坳处建设,传阵阵机械轰鸣。让过那些匆匆的山民,缓缓走向出站口。还是那句“验票出站。”他递上车票,眼前幻化出老站长那永无表情的脸。他想说:老站长,这次我是买了票的。可脖子硬了,眼泪夺眶而出……。
  
  
  
对 子
  
  
  人穷年穷联不穷。一联一年那!过春节,新桃换旧符,驱邪避晦期盼希冀就都在这联里了。景况任差,对子不能少。知青刚到时,曾见画黑圈的红条纸贴于门框,不解,后得知,那是以小碗描圈充门联的。对联公社是有卖的,对于十个工分才五分钱的山里人来说,爬山过河在其次,可那值好几个鸡蛋呀。既有知青,求之便是。自冬月杀猪到腊月的冬闲里,乡人携红纸带仨俩鸡蛋一把毛烟甚至几两黄豆就陆续找来。写春联,对于值守知青点百无聊赖的知青来说,有吃喝,有润笔,有村姑崇敬和被大人撵来观摩“书法”的细娃,物质精神双丰收,提劲!搬桌子,拉架势,扼腕运气,大字报水平的毛笔字舞将起来。如此,方圆几里的村子,便都有了知青“鬼画桃符”的作品,顺带培养了“知体”书法传人(几十年后回去还见那些字的错误写法,愧疚)。
  知青一肚子语录毛诗,懂啥联不联的。秋后有村人娶马家姑娘,求婚联,硬给写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横批还“全无敌”。可好,那马家女子夜半叫声绵延半月,队长说是对子写的。什么事啊!
  久了,知青还是积了些新老对子的,可山民为表达意愿,让改动联中字词,为常。
  娶马家媳妇的新郎又来,说上次婚联太猛,让弄点悠缓的。知青收“等外烟”而欣然命笔:“人欢马叫学大寨,纲举目张赶昔阳”,谁想冬闲的新郎干劲冲天,夜夜不空。村人笑骂:真真人欢哩马叫哩,欢实。
  打趣中,年味浓了。
  有不谐:疤脸到,人避让。文盲疤脸,性恶,曾为进城造反司令,“结合”进大队班子,老说省里县里有干爹若干。村人又怕又恨。其擎一精心揭下的老联横蛮拍于桌,命写。其做派,知青不爽,冷眼。其施故技:以前途出路要挟。知青瞅那联:天增日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老联,喜庆。疤脸说他老娘翻年大寿,要这联改字,联中必得有“娘”。知青眼珠转,乐。从命。将上联“人”改为“娘”,告成,村人亦为知青松口气,皆大欢喜。可一夜间,疤脸门联下联的“福”,被一张写了“爹”字的红纸片覆盖,这联便成了“天增日月娘增寿 春满乾坤爹满门”。纸片粘得不露痕迹,以至于众人皆乐,唯一人不晓。直至村中细娃童谣似地齐声反复诵读:娘增寿,爹满门……爹满门。疤脸方醒,怒揭“爹”字,大骂三天。
  人穷年穷联不穷啊,那个春节过得乐呵,家家都在笑。
  
  

填 表
  
  
  公社带话,让等通讯员。山那边的知青也叫去背春荒借走的粮食。这阴湿天谁愿出门?便猜拳。锤子剪子布!赢了。爬上知青户前田坝里的大草垛,有些幸灾乐祸地目送那背运的伙伴过河。几番雨后,秋寒日甚。那三条呈十字交汇的清澈小河,平日皆踏石而过,此时浊流齐腰。那知青涉过河,登上裤子招招手,便没入缭绕于半山的雾气。暮秋,草枯叶败红土裸露,旷野稀疏矗立些草垛,大路了无人迹,有野狗惶惶而过,风中几声鸦噪。寒噤,鸡皮陡生。掉头看知青房,铅灰天幕下死寂如坟。无趣。草垛释放氤氲热度,草甜味醉人,恹倦,昏昏欲睡……忽闻暴响,见通讯员砸门,便骂。其急呼:招工表!心狂跳,一跃而下。通讯员交代:快找那小子填表,明天我带走。忙进屋将表埋进包谷面,拔腿就走!
  入夜,两人别过邻社知青,返回。刚翻过山顶就摔了个天旋地转顺坡滚去,浑身钝痛。火把没了,夜黑如漆,听彼此喘息,却看不见。秋末山里能冻死人,只有走。没了方向,便顺山势而下。刺蒺荆条劈头盖脸扫挂,树桩石头绊人跟头连连,走的没有滚的多。身上精湿,扎了刺,到处火辣辣的疼。后只要感觉下坡,索性抱头滚去……人瘫软如泥了,待心跳平缓,便感寒冷浸骨。忽闻哗哗水响,寻声摸去。这山沟河对岸一溜几个寨子,随便进个寨子就行。河里的泥沙枯枝冲刷撞击,腰腿伤口疼痛难忍,呼痛的嚎叫自牙缝迸出。踉跄上岸,跌跌爬爬行不远,又有河,疑惑:该是田坝了呀!不可能回头,咬牙再过……热量散失,相互拉扯的手如僵蛇缠绕,浑身抖索抑制不住,颓然而倒,几口泥汤呛入,人便顺水飘去。晕呼中撞上树干,本能地一把抱住:他们被冲到了岸边。一人挣扎上岸,伸手拉水中人,不起,说水里暖和。岸上人抖颤着哭喊:起来填招工表啊——。
  上岸的他们一头撞上了个草垛,二人用最后的力气撕扯着钻了进去……
  次日午,二人醒,抬头,傻眼:知青房就在面前。回望,一溜连滚带爬的痕迹绕三条河的十字交汇点划一个巨大的弧。他们连过两条河,又从上游被冲到了家门口。颤颤起身,两人衣服仅余些布条,身上血糊漓拉伤痕累累。两人发愣,猛醒,大叫:“填表!”。
  通讯员恐怕早走了。不敢耽搁,扒点剩饭就直奔公社。夜半敲开门,灯光下,两人青紫肿胀渗血的脸令书记大惊。顾不得解释,递招工表。书记说招工的半月后才来。二人说:那通讯员……书记笑:他在上一个大队喝醉了。
  悻悻而出,翻入公社会议室蜷缩一隅,无言。少倾,黑暗中劲暴一声:我——操——!
  


情 书
  
  
  牛屎还真收到了情书?!男知青翻地,绰号“小青瓜”的小女生找来,把叠成燕形的纸条给他:冷姐给你的。其得意,挥纸条,挤眉弄眼。全体沮丧:不仅为每人输掉一包烟,还应验了鲜花与牛屎之关系问题。“小青瓜”见状,茫然。
  牛屎其实不差。长胡子了,肩宽了,肉鼓了,喉结骨碌,很男性了。行为也有异:搽“百雀灵”了,挤青春痘了,使镜子了,讲卫生了,帮女生干活了。山民说得透彻:小公鸡开叫了!公鸡斜翅膀蹬脚围母鸡转的样子,巨流氓。尚存男女界限残余的知青耻笑,牛屎轻蔑:小青屁股娃娃。那还没长开的小女生对其“不同”表示疑问时,其刚吐出“小青……”便想起性别,话到嘴边改成了“小青瓜”。还真恰如其分,遂成绰号。其傲然宣称:月内必得“冷美人”芳心,情书为证!众唱:鲜花(那个)插在那牛屎上呀。其曰:牛屎富含营养,正合适!想那冷姓女知青矜持得跟她的姓氏一样,牛屎竟异想天开,均愿以烟打赌。
  牛屎的攻坚堪称火力强劲。从帮厨砍柴挑水一直地里的活计,一帮到底。吃过晚饭找个茬就跑女宿舍:写信问字借书找针心得笔记主义信念远大理想还有上海奶糖炒黄豆烤洋芋……非半夜而不归,那执著,啧啧。
  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堡垒就是这样攻破的!牛屎还真收到情书了。在知青点这是头一份!其激动难耐,翻地就心不在焉,一会就溜了号,众人知道,他消受情书去了。情书,对于小青头们来说,神秘了,新奇了,撩人了。收工就往宿舍赶,一路发誓,坚决抢来观摩学习。其实不用抢,众人进屋就感觉不对劲:牛屎垂头枯坐,一包“等外烟”抽得云遮雾罩,只半天工夫,嘴唇生了一圈燎泡。众愕然,打问,牛屎将头往床上一偏——情书就摊在床上。围观,抬头,眼神交换,有人鬼脸,随即大笑倒地。那“情书”字体劲健力透纸背,尤其那三个惊叹号下的点,都被戳成三个大洞。可见情绪之激动——
  “女生宿舍晚八点后拒绝男同志来访!!!”
  呜呼,牛屎的、也是本知青点开天辟地的第一份情书哟。众乐毕,忽觉不妥,遂安慰:这就是情书,烟你还是赢得了。乱中,无人察觉“小青瓜”何时摸来,她手捧“情书”眼望虚空作沉思状,口中傻呵呵地喃喃:是了,爱情了!刚直起腰的人们遂再次栽倒。
  牛屎上到底没插了鲜花,种了小青瓜,成一家了。大伙说牛屎种瓜得豆。小青瓜嗔:瓜豆何指?忙摆手,当然你是瓜。牛屎道:还小青瓜呢,都老倭瓜了。话音未落,拳如雨……


打 食
  
  
  打食——山里话中打柴打鞋打野物之众多“打”中之一打。意为:淘生活糊口。非“打”而不得食。蛮荒意味犹存。物竞天择啊,也是正道。
  地瘦田薄产量低,上公粮上余粮又是“爱国粮”、“卫生粮”等鸟号召,粮袋瘪了。不打食帮衬,难熬。知青乃纯粹的无产者。无房无地无生存必须的经验技能物资储备和家族后盾,抵御饥谨能力明显低下于原住民。打猎,没那手艺;赶山,只能捡漏食;跳“丰收舞”,满目青苗;钓鸡,山民对“鸡屁股银行”盯得紧……这“打食”就奇异了。
  知青浪子,识得“人解凉,狗断肠”的中药马钱子,捣碎裹饵诱狗食下,便至河埂候之。少时,干渴难奈的狗窜来,狂饮,旋即腹胀如鼓,哼唧展转。浪子笑指:倒!便倒。使孩童报其主,山民不食瘟,况死狗,施与浪子。得逞。不想来了“打狗运动”,狗绝,此法休矣。再想辙:于晒场把学生时的少年长拳、广播体操逐一演练,半大小子们敬畏,拜师。浪子啃鸡腿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武德”教育,欣任教头,安享供奉。不想学了广播体操的徒儿以“冲拳运动”招摇乡里,终惹麻烦。某日,浪子酒酣,醉眼迷离,有人寻其“切磋”,架不住徒儿怂恿,接招。待清醒,发觉自己漂荡于清水茅坑,徒儿们“轰”的散了。失了供奉的浪子又有发现:木匠为嫁姑娘娶媳妇的人家做箱子,仅以红墨水涂染,便集墨水墨汁乃至红汞碘酒各色染料绘极其恶俗之图案,竟得青睐,遂成漆匠。然嫁姑娘娶媳妇并非常事,漆匠所得那点吃食挡不住粮袋日浅。
  数着包谷籽度日的滋味,难过。终于,浪子以令淳朴山民目瞪口呆的“打食”手段,成为了他们暗自认可的“人物”。
  大队头头坚持不要返销粮,并不对社员肚子负责。浪子终于开始吃“百家饭”,挨家挨户,一路吃去,不重复。浪子始终不承认是要饭,自不需行头道具。一矣人家饭上桌,进门抄碗舀了就吃,并不理会人家说得多难听。浪子自有理论:不是我要来,是毛主席派我来,当然吃“派饭”。要饭有理。霸气!连吃几家清汤寡水的菜糊糊后,浪子打住。街天,浪子破军衣以烂草绳扎着,没了后跟的解放鞋如拖鞋趿着,大号搪瓷碗钢盔似地顶着,一根棍子腰刀那样夹着,歪斜于公社大门柱革委会牌子上,似笑非笑盯着出入者,并不言语。这很捣毁形象。不成体统。他被注意了,赶而不走,被“请”进去,后来又打着饱嗝送出来……。再后来,公社通知去拉返销粮,浪子在公社的言行被披露,说他威胁:若不给返销粮,他将进城以此形象展现于县革委、省革委大门。
  犯上。在这山旮旯里,算大事了。于山民来说,是大好事;于头头们来说,是大坏事。惟浪子没事,依旧悠然于乡间。


妙 论
  
  
  缪知青有这本事,正经说辞到他嘴里皆非驴非马讲成相声,尚能脸无表情直面轰笑。公社知青会,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培养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其发言:滚泥巴抹牛屎磨茧子养虱子把自己培养成真枪实弹的农民老倌。众暴笑,主任气极,拍案怒斥:妙论!都晓应为“谬论”,众知青却以坏笑附和:妙论!他很妙论!“妙论”乃成绰号。就妙论吧,又没说错什么。妙论一脸无辜。笑中,并无人品味其内在含义。妙论之谬论之精妙,后来才为知青们所认知。
  知青慰问团将至,公社重视,主任现场动员。知青从山上田间零散而来,大队部笑声就此起彼伏。笑薅地男生鱼网似的背心、笑翻粮女生老太样的头巾、笑背煤的黑、笑耙田的灰。妙论腋夹牛鞭斜挎粪兜,黑绿粪液顺屁股流了半身,臭气熏天轰轰烈烈地来了。文书要提粪兜出去,他不让,说这是工分,出门就成村童的了。笑声如浪。妙论不满:笑什么?世界观大粪臭五谷香滚泥巴抹牛屎要真枪实弹!眼见有人笑瘫,主任脸色变绿。他没了长篇大论的心思,言简意赅:一、慰问团来,知青都要当面表态扎根农村并与慰问团种“扎根树”以示决心;二、要体现知识青年风貌,不准穿瘦裤脚等奇装异服。看看你们,简直是一群……妙论严肃接上:革命接班人!主任一摔袖子,走了。
  主任走了,知青愁了。当着各级组织正式表态永远呆在农村?难!那时的娃娃还没练就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的硬功,非此即彼的选择,真真愁白少年头。惟妙论无愁,上山下地吃饭睡觉。众奇,探询。妙论说,到时候他先发言,谁也别抢。再不多言。
  慰问团来,集体种“扎根树”的创举自是头项内容。慰问团非生身父母,却都是知青家长。河埂上,老父母们握锄的手抖了,知青们接过来,卖力栽树。开会,讲话致辞一番热闹后,知青表态。众看妙论,其半梦半醒。会场一静,就都明白了。降温!便都装了迷糊。一时间,静若真空。这“表态”令主席台的尴尬非常,慰问团的互递眼神心照不宣。主任坐不住,欲言。此时妙论开口:愿做革命螺丝钉,拧在农村就扎根。一旦工业战线、城市建设、保卫祖国需要,就把我起出来,我不惜头颅热血挺身而出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革命青年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革命青年听党话,党叫干啥就干啥。真正妙论!知青据此创造发展发言踊跃,慰问团报以阵阵掌声……
  只一夜,“扎根树”成了拔根树,顺水东流去。公社欲追查,慰问团顾左右言他,登车绝尘而去。后听说,此后慰问团所到之处,皆先与知青促膝谈心,循循善诱,知青的大会发言就如出一辙,遂成经典。
  妙论,高人那!


首 长
  
  
  首长在部队官至班长,回村便称班首长。朝鲜战场的功臣当了民兵营长,该叫营首长了。可叫顺了,还叫班首长,班首长总在纠正,不厌其烦。
  民兵集训,知青要求编一个班,班首长略想,允。这下,在学校学军到部队训练过的小子们风头出尽:队列,把民兵眼睛看直;劈刺,灵巧迅捷;障碍,玩似的;瞄准,一说一套唬得班首长发楞。好兵!班首长得意于自己的决策。仅数日,知青班就没了正形,睡懒觉串知青户,就等打实弹过枪瘾呢。集合,他们出列就叫班首长!声之怪诞惹一片笑;夜访,班首长的老驳壳枪被拆,弹簧蹦了一找大半夜;让他们教练队列差的民兵,待班首长检阅,却是全体左手左脚地一顺边。班首长怒问,答:我们也让他们给带一顺了。有老妪告状:看操练看得我孙子都不能好好走路了。班首长眼冒金星。
  知青班的鬼脑壳们,为班首长之爱之恨。其军事技术好,定能在县民兵比武中挣足面子;其洋相百出,影响军纪还有本首长威信。思忖,定要杀其嚣张气焰。
  县武装部长到了。毕竟事关本地荣誉,又有实弹射击之诱惑,知青班立时严整。班首长满意:关键时候不稀松。果然,所有科目令领导们频频称许,班首长乐得皱纹扎堆黄牙毕现。集合讲评,班首长宣布:请领导观摩演习——抓特务!武装部领导惊喜,鼓掌。这得一个班扮特务。民兵们不愿意,惟知青班报名。不出所料:鬼脑壳们巴不得。班首长一阵目标方位的,知青明白了,就那秃山包,草都没几棵,如何藏人?不好玩!班首长瞪眼:军中无戏言,服从命令!知青对视,眼珠转,乃去。班首长诡笑。日落,紧急集合,几百人密密麻麻围去,这阵势,连苍蝇也休想逃出包围,“特务”在没有隐蔽的秃山包被擒,无悬念。班首长没去,他设一大堂,等小子们被捆进队部。看你们狂!他手抚惊堂木挺胸拔背威严于桌后想象审讯场景,很过瘾。起风,马灯摇曳,班首长抬头,几条影子悄声窜来将他按住。定睛,竟是“特务”们。他们二话没有,麻利塞嘴捆绑。然后桌子上就摆了烧包谷烤洋芋干蚕豆和酒,小子们嬉笑:抓特务咱打小就玩,要玩就玩真的。你不喊,就优待俘虏,喝酒。抓特务的让特务抓了。班首长恼怒,却也暗自感慨这几个鬼的脑壳。无奈,点头。几个人围桌子喂班首长吃喝起来。
  班首长就醉了。他靠凳子上嘟囔:你们几个鬼脑壳哟……好兵哟……在朝鲜要是带着你们……。他突然眼泪纵横哽咽了,叫着大牛三狗那样很土的名字。断续述说中,知青们知晓,班首长那一个班都躺在了朝鲜。知青们肃穆,起立,静默。稍许,他们头一次在非正式的场合发自内心地叫了班首长一声:营长!


军 臭
  
  
  军臭,绿色胶鞋,解放鞋是也。其:一为军用品,二因脚汗与微生物相互滋养散发臭鱼烂虾刺鼻气味直冲不幸嗅者脑门令其恶心作呕呈有害气体中毒状,故尔得名。
  军臭自穿上就没有过刷洗的记录,算懒吧。可水里泥里粪里的,天天洗也洗烂了。过河若有闲心偶尔也命各脚趾抠蹭摩擦,鞋口黑色泥水突突外冒,色淡了,便算洗过。鞋臭,尤其刚脱的时候,本天经地义,习惯一会就不觉臭了。不想知青点那小女子少见多怪,被军臭呛一口,如遭奇耻大辱。那天收工,累,话都懒得讲,鞋一蹬就瘫倒在床。那小女子轮值做饭,大呼小叫要我们吃饭,见没人理会,便气急败坏奔来,却象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突然驻步,屏了呼吸,面色发青,眼睛翻白。旋即捂鼻扭身狂奔而出,被门槛一绊,人便横着射了出去……。对我们的恶毒诽谤就随这悲剧的发生开始了。
  略举一二。说我们一脱鞋,宿舍就升腾一片蓝雾,苍蝇蚊子纷纷望下栽,老鼠争先恐后向门外奔,还没翻过门槛就趴那里呕吐。说我们在河里洗脚,下游的鱼儿漂了一河面,全中了毒。说我们把鞋放在打盹的队长脸前,队长因此昏厥一天,鼻斜嘴歪一周不能理政……。有这大威力?那蚊子臭虫不照样叮我们一身红包、老鼠把我们的军臭都咬了洞。说近朱者赤,没说近臭者吃呀。就这样,出名了,山风带着这些动人的故事在乌蒙山区传来传去,所到之处,笑声如浪。我们名声大了,真真顶风臭十里!
  其实这算什么,户里最小的知青,将狗骑于胯下,以军臭强捂狗鼻,呛得那狗喷嚏连连,涕泪狂流,后见军臭就躲。刚下乡还没改了穿袜子的习惯,军臭里的袜子裹着脚汗泥极黏糊,刚抽出时可以粘蚊蝇;干硬了就比赛谁的袜子能耸立于不倒。一次那哥们脱袜一甩,竟粘在墙上,众笑。夜半闹鼠,来去于头脸,烦!这哥们顺手摸一棍子挥去,鼠惨叫。点灯,他攥着的是那粘在墙上后干硬的袜子。以袜毙鼠,够威够力。
  军臭后来破了,被老鼠咬了洞,当时感觉挺透气的;后来帆布帮子成了绺绺,就用麻绳捆着穿;再后来只剩了胶质的鞋尖和鞋底,成了拖鞋;最后鞋底拦腰折了,我们也习惯于赤脚了。那年冬天,我们的脚全都开了血口子,尤其脚跟老茧最硬最厚的地方,像小孩嘴,疼得钻心。我们学着老乡,拿胶泥填塞那些口子。
  返城后,老茧渐褪,某日洗脚,忽见盆底有泥,那糊裂口的胶泥包在肉皮里竟然那么些年!感叹。在网络上偶见《消失了的词语》一文,有一词条:解放鞋——自2003年5月1日新型作训鞋装备部队,伴随我军官兵50多年并风靡民用市场的解放鞋淡出。解放鞋的时代过去了,那个崇尚革命和艰苦朴素的时代。
  哦,永别了,军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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