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的缅怀与礼赞 作者:老例


 

--《我们曾经年轻》观后感


  【壹】一场精彩的理想主义演出

    我们曾经年轻,
    我们曾经年轻,
    像蓝天,
    像白云,
    像山涧小溪水盈盈;
    我们曾经年轻,
    我们曾经年轻,
    像花朵,
    像小鸟,
    像春风田野草青青……

    深情舒扬、令人浮想联翩的歌声,将我们带进了武汉知青之友艺术团在纪念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而推出的大型歌舞晚会《我们曾经年轻》。
实在令人佩服,武汉的老知青中竟然有那么多才华出众的歌唱家、舞蹈家、表演家,而更令人佩服也令人感动的是老知青们那认真虔诚的演出态度,无论是领唱、独唱、伴唱、合唱、领舞、独舞、伴舞、群舞,以及朗诵、小品的表演,都是那么的专业、精湛而且全情投入,在展现老知青的出色才华之时,更体现了他们那为事业为理想的奉献精神与真诚态度。观看演出的无论是老知青还是年轻人,亦同样是全情投入,精彩处掌声雷动,动情时泪水涟涟。真情的演出,理所当然赢得了真情的回应。
然而,更令我深有感触的是,透过这场高水准的表演,体现了编导者、或许也就是代表了老知青中的一种萦绕于心挥之不去的情意结--对早已远逝的理想主义的温情缅怀与激情礼赞!无论是〈我们曾经年轻〉、〈少年先锋队队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小池塘〉的演唱,还是〈拓荒者之歌〉、〈思念与离别〉的舞蹈,抑或〈小路〉的诗朗诵及〈招聘〉的小品,都贯串、融注着这种浓浓的理想主义情意结。甚至,从观众那轰鸣的掌声、肃穆的神情、濡湿的泪眼,我们亦可体会到这种情意结的呼应与共鸣。
    呵呵,我们那难忘的青春!我们那远逝的理想呵……

   
    【贰】理想主义的双重在场透视
   
    理想、理想主义--那曾经是多么令人激动、令人神往的字眼,如今却似乎已成为讥讽、甚至是抨击的对象!
然而,这公平吗?呵,不!讥讽、抨击当年的理想主义绝非面对历史的公平做法!
    不管是处于“历史在场”抑或“当下在场”的角度,都无法否认--理想主义是我们这一代人历史的真实面貌,是我们这一代知青的真实情感。
当我们右掌并拢高举过头稚声宣誓“时刻准备着”时,我们是真实地踏入洋溢着理想主义的童年时代,我们是真诚地憧憬着建设祖国的美好远景;当我们手拿笔作刀枪投身“文化大革命”时,我们是真实地步上弥漫着理想主义的造反征途,我们是真诚地渴望着解放全人类的壮丽事业;当我们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广阔天地练红心”时,我们是真实地渡过笼罩着理想主义的知青生涯,我们是真诚地固守着缩小“三大差别”的信念……
    这一切不免带有幼稚、假像乃至虚伪的成份,但我们能绝然否认这一切抹煞这一切么?我们能若无其事地将历史阉割将历史留白么?
既然不能,我们有什么理由对当年的理想主义进行随性率意的讥讽、抨击--脱离历史背景的泛道德批判?
    于是,作为“当下在场”的我们,只能将“历史在场”的理想主义时代如实地表现出来,也同样将我们那曾经“历史在场”的理想主义情怀如实地剖露出来--无须亦不应夹杂“原罪”的心态与“救赎”的动机。
    于是,诗朗诵〈小路〉的作者武汉老知青董宏猷坦然宣称:

    我的责任,是把它(指其“幼稚的诗”)原封不动地披露出来,作为真实的历史,供读者及研究者评说。对于我自己,我是非常珍惜自己在逆境中高扬理想主义的旗帜度过难忘的青春岁月的。……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风貌。我尊重当今青年对琼瑶三毛及港台歌星的热爱,对摇滚乐、皮尔.卡丹、施瓦辛格的热爱,对萨特、佛洛依德、福克纳、马尔克斯的热爱,对股票、房地产、名牌轿车、宠物狗的热爱;但是,我也希望他们尊重我们当时的热爱,包括风行一时的藏族歌舞〈北京的金山上〉,包括手抄本上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以及三十年代的电影插曲〈夜半歌声〉与〈秋水伊人〉,包括从豪言壮语中流露出来的青春朝气和稚气。(〈茅棚诗篇〉)

    于是,当武汉知青之友艺术团的老知青们在〈少年先锋队队歌〉最后一个音符迸发之际齐刷刷举手行队礼,全场掌声雷动,而我的心头也顿时涌上一股抑制不住的热流。当诗朗诵〈小路〉、舞蹈〈思念与离别〉触发观众伤感流泪时,我也同样泪眼婆娑。甚至,那脱胎于〈东方红〉、〈长征组歌〉的演唱模式,那深情激昂的抒情朗诵,那刚劲流畅的舞蹈动作,虽然无不带着深刻的理想主义时代痕迹,我们却也依然是感到那么亲切融洽。
    因为,我们都真诚地相信,那是我们真实的过去、真实的历史,那是我们真实的感受、真实的情怀,那是我们真诚渡过的青春、我们真诚执着的理想……
   

   【叁】现实的杂音与理想的悖谬
   
    然而,当年理想主义的时代曲绝非是激越的小号或清澈的长笛独奏,相反,现实生活中是时时轰鸣着不协调的杂音--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毛主席发出了进军号令!百川归海呵万马奔腾,决心书下签名排成一列长龙,接待站前同学少年待命出征!”(〈理想之歌〉)当北大工农兵学员在热血沸腾地高歌时,北京赴山西知青郭路生却在神情黯然地低吟:“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尽管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在天天播放:“走革命的金光大道,向广阔的天地进军,农村需要我们,我们更需要农村。拜工农为师,担革命重任,开一代新风,做一辈新人。”(〈向广阔的天地进军〉)知青们私底下却广泛传唱:“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们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知青之歌〉)
    神圣理想与污浊政治的纠缠与反差,往往使我们“认真庄严地干过许多神圣而荒唐的事”,亦更“从红色乌托邦的云端被狠狠摔到冰凉坚硬的现实中”;我们的知青生活中,固然有“相互间温暖的关照、豪爽的招待、油灯下的苦读、田塍上的放歌、收获的欢乐”,也还更有“劳累、困倦、饥饿,包括穷乡僻壤也不可逃避的政治斗争与倾轧,以及为生存而生出的算计、龃龉与纷争……”(胡发云〈难忘知青岁月〉)
    贫困落后的农村,污浊黑暗的政治,使我们的理想陷入了悖谬的现实窘境--我们遵循“接受再教育”的教导,但置身穷乡僻壤落后贫困的现实,难免不质疑这种“再教育”是对文明进化的嘲弄;我们响应“扎根农村”的号召,但置身托关系走后门看出身的现实,难免不质疑这种“扎根”是对心灵真诚的扭曲;我们恪守“奉献青春”的信条,但置身革命事业党的利益凌驾一切的现实,难免不质疑这种“奉献”是对人文关怀的蔑视。
    信念的支柱在动摇,理想的天平在倾斜……
   

   【肆】令人扼腕的历史缺席
   
    以上种种,都在《我们曾经年轻》中得到反映了吗?没有!很遗憾地几乎没有!
    之所以说“几乎”,那是因为,虽然在《我们曾经年轻》解说词中有“那不是幸福,不是富足,也不是成功与辉煌”,“我们曾从红色乌托邦的云端被狠狠摔到冰凉坚硬的现实中,我们曾认真庄严地干过许多神圣而荒唐的事”的省思,然而,在对理想主义温情缅怀与激情礼赞的主题下,《我们曾经年轻》的节目莫不洋溢着或激昂、或深情、或欢快、或温馨的气氛。轻快欢欣的〈拓荒者之歌〉不由令人联想起当年千锤百炼的丰收舞,但也更令我想起葬身于北大荒别拉红河的知青拓荒队员(见武殿生〈生离死别--记别拉红河惨案〉)。温馨亲情的〈小池塘〉不由令人恍若进入田园牧歌的境界,但从知青网路文学作品中,我们实在难以寻获有如此温馨境界的回忆。〈思念与离别〉旨在反映当年招工对知青心灵的冲击,由于编导似乎是立足于歌颂知青的“战友情深”,该节目便被演绎成了一幕知青战友难舍难分的感人正剧。尽管这是全场演出最催人泪下的节目,但我很难从中品味出当年送别插友吟唱〈红河谷〉时的心情,也更难从中透见当年招工“使‘扎根’迅速成为荒诞”(董宏猷〈茅棚诗篇〉)的震撼力。诗朗诵〈小路〉无疑是一首感人肺腑的作品,深情地赞颂了那在“苦难与艰辛中萌生出的惆怅又温馨的初恋”(胡发云〈难忘知青岁月〉)。然而,在当年知青们的爱情路上,“更多的是情感的畸形,浑浊,错乱与苦涩,在这里爱情世界遍布孤独、失落、迷茫、焦虑、恐惧、无奈、惨烈和悲凉。”(刘晓航〈爱情的放逐与忏悔──读《中国知青情恋报告》〉)如此畸形苦涩的爱情,确实是这么一条“路旁有水田种着江南的新月,月儿发芽月儿开花月儿像瓜一样浑圆”的小路所难以负载的。
    至此,我不由又想起当年知青的一个“优良传统”--报喜不报忧。那是知青为了不让亲人担忧而采取的良心策略--着意描绘农村的田园牧歌般生活而淡化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我们曾经年轻》的编导们是不自觉地采取这么个策略吗?不好说。但却似乎可以从中窥见这么一个理想主义的审美准则--趋美避丑。善良的老知青们或许就是不忍心在缅怀与礼赞自己所经历过的理想之“美”的同时,也解剖与袒露自己所遭受过的种种人生之“丑”:劳累、困倦、饥饿、倾轧、算计、龃龉、纷争、污秽、昏暗、畸形、浑浊、错乱、苦涩、孤独、失落、迷茫、焦虑、恐惧、无奈、惨烈、悲凉……
    于是,老知青们的历史审视,便令人扼腕地蜕变为历史缺席--理想主义潜移默化地惯性滑行,绽放出极耀眼亮丽的一抹夕晖。
    “历史缺席”或许是无心之过,而令我担心的则更是“历史缺席”的另一种诠释--“历史作伪”!
    倘若说,为了尊重历史、还原历史,我们有理由缅怀、礼赞远逝的理想,那么,同样是为了尊重历史、还原历史,我们也应该直面理想被扭曲的事实,还应该省思理想何以落空的缘故,而且,更应该揭露、谴责扼杀理想的刽子手!否则,我们该如何面对一代青春的无谓牺牲,一代人生的无奈延误,一代生命的无言留白,还有那一代--整整一代知青的理想与真诚被无情亵渎!
   

   【伍】“30周年纪念”的后续思考
   
    从节目安排上看,大型歌舞《我们曾经年轻》有一个十分显明的“遗忘”--没有一首知青当年的原创歌曲。云南知青孙伟编的知青歌曲集《青春咏叹》便收录了40首各地知青的原创歌曲,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南京知青任毅创作的〈南京知青之歌〉。这首歌在全国各地的知青中广泛流传,并常常被各地知青作适当的移植或改编,武汉地区的知青就将之改编为〈武汉知青之歌〉:“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有我可爱的武汉江城,我的故乡……”知青在歌中不无艾怨地唱道:“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当年正处花季年华的知青已经为自己的青春唱挽歌,为何如今的老知青们还在为早已远逝的青春理想一味歌颂?难道真的如诗人所说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遥远的苦难都将成为甜蜜的回忆?作为个体的人之常情,这种感性的甜蜜回忆无可厚非;但面对整整一代人的历史,我们是否更需要理性的深刻省思?
    武汉老知青胡发云、刘晓航和董宏猷等历来是我甚为敬重的知青兄长,在他们的作品中,深刻的省思力透纸背(见前)。武汉知青网站《老知青之家》最近推出一辑知青回忆录,总名亦为《我们曾经年轻》,其中不乏深刻反思之作,如胡发云的〈难忘知青岁月〉、廖世昌的〈失却恐惧〉、黄道坤的〈第二故乡的悲欢〉、郭齐勇的〈永远的悔与无尽的念〉、董宏猷的〈茅棚诗篇〉、刘晓航的〈青弋江在诉说〉、彭晓源〈无奈的选择〉、方明的〈只能使其颠簸,不能使其沉没〉等。为什么这一切都未能充分地体现在大型歌舞《我们曾经年轻》的节目之中?
    我游移的目光落在“纪念上山下乡30周年”的字样上。1968年12月22日,伟大领袖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由是被后人视为文革知青上山下乡的正式开始。30年后的1998年,便理所当然被视为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纪念。全国各大城市都展开各种纪念活动,如文艺晚会、主题展览、出版书籍、重返“第二故乡”等,熙熙攘攘、沸沸扬扬,煞是热闹。虽然当年的纪念活动,没有像1988年纪念上山下乡20周年那样宣示“青春无悔”,但却也俨然是以张扬理想主义为号召。
    在省思文革的呼声一直得不到应有重视的情形下,为什么唯独知青上山下乡周年纪念活动反而一再得到官方的鼓励支持而大张旗鼓地进行?从现实层面看,90年代是一个理想主义沉沦的年代,知青固有的使命感责任感促使他们自觉地重新高扬理想主义旗帜,而这一点或许在官方的因势利导下便自然而然成为纪念活动的主导思维。同时,亦或许由于90年代又是一个回避沉重的年代,编导们的省思,唯能迂回掩映于解说词中,主题节目所能突出的便亦只能是那最具迷人光环的理想主义了。
    从历史层面看,或许就是由于知青上山下乡是被视为“立”的范型(开一代新风做一辈新人),与红卫兵以“破”为标识的范型迥然不同。但实际上,知青与红卫兵的遭遇有一个非常本质的相同之处,那就是激情一样被利用,真诚一样被玷污,信念一样被扭曲,青春一样被虚掷,理想一样被亵渎。
    1986年,在纪念“文革”爆发20周年之际,诗人高伐林在其〈关于设立文化大革命国耻日的建议〉的诗作中慨然指斥:“亿万人浑圆的信念与激情怎么裂了缝,让苍蝇玩弄于毛茸茸的股掌?……不都是晶莹清澈的一滴滴水吗,怎么汇集起来成了狂澜恶浪?”今日聆听依然发聋振聩,亦依然发人深省!
    是呵,难道省思只能存留于民间文本,一旦进入官方话语体系就只能歌颂?难道青春的缅怀理想的礼赞,要再一次规范到曾使我们扼腕长叹的权力语境之中?
    是呵,我们缅怀的应该是那晶莹清澈的一滴滴水,而不是狂澜恶浪;我们礼赞的应该是那浑圆的信念与激情,而不是让苍蝇玩弄于股掌的伤害与耻辱!
    然而,我们无疑更需要深刻地省思:晶莹清澈的一滴滴水何以会汇集成狂澜恶浪?信念与激情何以会被苍蝇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有那--曾经令我们向往、令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何以会黯然远逝……
   

〖附记〗武汉知青之友艺术团创建于1997年,在1998年纪念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之际,隆重推出大型歌舞晚会《我们曾经年轻》。《我们曾经年轻》荣获第十四届全国电视文艺《星光奖》综合节目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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