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外,夕阳正红 作者:三叶虫


 

   阳台外,夕阳

 

阳台上,我独自坐在圈椅中,端着一杯清茶,细细地品味着夕阳。本想弄点清淡的背景音乐如埃里克·科茨的“宁静的湖泊”什么的,可转念道此时是不宜听音乐的,会篡改原汁原味的黄昏。只能静静地用心去享受那辉煌的白昼的最后时光。
  

三十年前今天,乒了乓郎一通锣鼓,把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敲到了农村,那天傍晚的夕阳也是这么美,也是这么辉煌。从此我明白了,我已经送走了一生中最幸福最欢乐的时光。
  

有时我想,如果能将这夕阳中的感受那怕表达出万分之一该多好啊!可有些东西就只能够用心去感受,一旦赋之言语,就会成为另一种风马牛不相干的表述了。心是可以直接感受事物的,无须借助语言。
  

那通吵闹的锣鼓,结束了我如诗般的童年和少年。从此以后,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刻,那美妙的回忆始终伴随着我,给了我那么温暖的慰籍。如同舒伯特《冬之旅》中的《菩提树》所唱:“我在黑暗中行走,闭上了我的两眼。好象听到那树叶,对我轻声呼唤:同伴,快回到这里,来找寻平安,来找寻平安!”哎——我的童年和少年!真想回去再重新过一次。
  

如今,人生中的那些曾有过的喧嚣都已成了过去,独自衰老的我,犹如史托姆的那篇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小说“玛尔塔的钟”里的那个老式挂钟一样,经历了往日的兴旺,而现在就只剩下它的主人玛尔塔和她的无尽回忆。
  

我一直鄙视布尔乔亚式的多愁善感,可如今即将过早地跻身于“退休”的行列,使我的心竟也如此敏感起来。就连这司空见惯的夕阳也不自觉地使我顿生感慨之情。你看,那曾经多么美好的光焰,现在都浓缩于这暗红色的晚照中,唯有借助它,使人还能清晰地揣摩出白天的辉煌。那些从前的故事,在夕阳的余晖中,时隐时现,叫人如此眷恋,又如此神伤。我蓦地想起了列维坦的一幅油画——
  

那是幅名为“晚钟”的风景画,原野上近处河中归舟的阴影与远处夕阳余晖映照的乡村教堂的塔尖交相映衬,被宁寂而稀松的空气拨弄出的几杵淡淡的疏钟,由远方次第传来,在心头默默而无奈地回响,余音经久不息,一直从耳朵眼儿绕过大脑,再直下口腔和食道,在胃中又绕了仨圈儿,还是没有完全消失,真有点消化不良。作者通过这幅画仿佛在恋恋告别着往日,独自深情地叹息着曾经的美好时光。这正是我如今心境的写照。
  

记得有一次,我们荷锄田间,夕阳殷红如血。队长远远地喊我晚上去参加送葬的吹鼓队。笛子怎么也找不到,只好临时改用口琴凑数,草草练了二十分钟名为《柳青娘》的丧调(现在我才发现此调在老式京剧中经常听到,原本是喜庆的调),乡下人都会哼此调。半个小时后,我生平第二次看到了死人,一个很普通的农民,很安详,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突然我心中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悲痛,眼泪憋不住就要流出来。屋子里很闷气,我直想呕吐,跟着乐队不紧不慢地吹着,乐曲颇象首回文诗,首尾有机地相连,分不出哪是头哪是尾,就这样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演奏下去,身体不好神经脆弱的人就会晕过去的。哭丧的人据说是专门请来了,嘴中念念有词,哭出的调抑扬顿挫的颇有韵律,眼中一滴泪也没有,脸孔却要做出异常悲痛状。“这叫干号,假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我差点愤怒地叫起来。死者是个鳏夫,没有子女,在这么多送葬的人群中,连个发自内心的哭泣声都没有。我的心里挺难受的,很有感情地吹奏着那个《柳青娘》,尽管我很不喜欢这个曲子。我不禁想起刚才下工前的那一天的夕照。人生原来就这么容易结束,如同太阳落山般地普通,尽管很不情愿地留下久久不愿离去的晖晕。
  

如今我也已近五十了,虽然经历了数不清的坎坷,可始终没有学会如何与人与事打交道。与童年少年时一样,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独自思考和感受心灵上独有的快乐和悲伤,虽然我也怕孤独,可有什么办法呢?在所处的环境中,只有孤独才是最好且最可靠的人生伴侣。这可不是孤芳自赏的清高,而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无耐。可想而知我如今混得有多惨。
  

阳台外,夕阳正红。我已经历了一个动荡的人生,累了。多想从此后,开始拥有一个平静而真正属于自己的余生。如同这西边的夕阳,那么宁静安详,又那么美丽深情。当夕照的余晖慢慢燃尽,当疲倦的睡意终于袭来,我就可心满意足地在永夜中长眠。

                 

                                                                        二OO一年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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