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苦难一点光荣 作者:王新华


 

一点苦难一点光荣
   
  
  我原是陕北老插,1969年到延安府河庄坪乡红庄村插队。在黄土高原上生的久了,土攻了心入了血,注定要带一辈子土气。时日一长,越发油然而自然。
  其实咱们都明白,革命洪流天翻地覆,插队只是其中的那么一小截波涛而已。时日长了,除了老插之外,没多少人对此有大兴趣。年老的,一提起那段时光,转过身就泡在仇恨的水缸里。年轻的,现如今多半已然脱了爹娘给的肉身,从灵到体已经换成钱和性了。六亲不认,哪还有功夫跟插队费劲。年少的,睁大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问我们在那绿色的山野中,当初春的微风刚把嫩草推弯了腰,是否看得到小白兔红宝石般的眼睛在闪烁?当告诉他们庄里老乡绥令一沟子(屁股)坐在干石堆上,猛然间拔地而起,一窝老蝎子狠狠地在他卵子下面蜇起馒头大小的肉蛋时,看的见眼前崩了一个肥皂泡。插队是老插自己的歌,我们唱给自己和老乡。我们坐在黄土峁子上,说了又唱,唱了又说,这歌声飘飘,出了心窝窝,弥漫在荒山蓝天之间,轻盈在时间长河之上。
  自从1990年漂泊海外,我几乎每年都回北京,有时两次。感受家乡亲友之情。老插自然聚在一起。这二年从国家到个人,都鸟枪换炮。大家驱车而来,大院里停了一片私家车,代替以往一溜自行车。饭馆里拼了桌子,摆上酒瓶,放下烟雾,于是山崩地裂。黄土地辛艰的往事,化作清美的甘露,滴着心尖,润到肺。没有惊天动地的伟绩,没有轰轰烈烈事业。讲的热火朝天,都是陕北平常的事情。如今,想借机会和更多的朋友聊聊天。说说陕北老乡、老插们的吃,受和生活(受,受苦,即干活)。中国有八亿六千六百万农民,他们是中国的困难和关键所在。大多数农民非常穷困。三十年了,我们庄的情况改变不大,多数人没见过火车,外人很难想象陕北人的生活。要是今天中国的官儿们、知识人、青年都记着农村父老乡亲们怎么活着,老百姓的希望就大了。
  
  

一、吃在陕北
  
    受苦汉简短的一辈子是简单的,只有三件事:吃,受,日。吃是头等。三事之外,没什么其他的。生下听歌剧,走串着旅游,梦里说梦。若老天有情年成好,喝上瓶烧酒,热辣辣地流过食道,人生就一满(彻底)灿烂了;抽上口自家种的新小烟,大个大喷嚏,呛出泪,神经当下就轻松了。我从北京到陕北,插队第一年感到生活变化太大。吃就是大问题。政府一个月配给知青四十五斤粮食,多是玉米面。没菜,我们向生产队借一桩(麻袋)洋竽(马铃薯)煮了放盐。收工回来,天黑实了。大家懒散地倚坐在门槛炕沿缓着。呆望着柔软的火舔着锅沿没话。锅里煮洋竽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没油。门背后墙上有个木橛,用麻绳吊着一块汉白玉,半个小碗大。时光久了,上半截落满了土。洋竽煮烂了,做饭的用铁勺在坚硬的汉白玉上咯吱吱刮下点碎渣,接在碗中,小心倒在锅里。于是乎洋竽汤上泛起几圈油花。抱着海碗,吸溜一口,几个圈圈入了胃,真香阿!那木橛上吊的原来是屹蛋老绵羊油。天凉时节,羊油硬如玉石。在知青饥狼似的眼里,它比真白玉还亲。从冬天到春天,那就是我们的油水。节省着用吧,时日还长。天长日久有时尽,最后汉白玉也刮完了。只剩下木橛吊着无绝期之恨。洋竽煮烂了,做饭的拿着勺子,习惯地回头望望墙上的木橛。勺子里大粒的黄盐,含土的糙盐。现在要给你刮点老绵羊油尝尝,膻腥贯脑,如同一头栽在羊圈里。
  早上,天色麻麻,受苦汉影影晃晃地上山了。山里苦重(活累),干了一老气才见老高(太阳)探出个嫩脸蛋蛋。露水打湿鞋裤。晚上,天色麻麻,受苦汉才影影晃晃,当啷着头下了山。听见庄里婆姨们死声(喊):“受苦的回来了!”看见月亮在溪水里突突地跳。挣了一毛三分钱。饿的万恶(非常),累的栖惶。要是有一回能油油地吃下一顿,安安地睡上两天,共产主义那就实现了。老天爷,你怎么就不叫共产主义实现个一半天呢?那时我们才十七八岁,正在长身体。就该在教室里生着,饭馆里吃着,大街上泡妞。可我们没这等福。我那时身高186公分,50多公斤,胳膊腿象几截棍棍。一个月四十五斤粮食怎么够吃。连女生一顿也能招呼九两一斤的。我天天都饿,想吃点东西,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卷陕北的小烟,猛抽几口,顶住饥饿。直到今天我也长不胖,疑是插队时落下的根。
  记得那是开春之后的一天,暖气回升,阳洼上几棵梨树开花了,远远望去,雪片似地挂满枯枝。背崖上还吊着几丈长的冰凌。时节紧,抢种庄稼。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无人知道踏青。受苦汉每日清早就扛着老镢头上山掏地。苦重。早上的然饭(稠米粥)顶不到晌午。太阳还不正我已是肚皮贴着背了,于是不断地回头远远地向庄里张望。好久,送饭的才起身了。七八个后生担着各家的午饭,摇摇出了庄,分不清是谁,寻着线样的山路。我开始估计,大概还有四十分钟就能吃上饭,于是老镢高高送起,慢慢落下。送饭的终于上来了。大家竖起耳朵,等山上掌柜的米如怀大叔死声:“吃来喽!”受苦汉一拥而上,各自认了自家的饭罐子,就地坐在老镢把子上吃饭。知青的午饭常是玉米饼子,按量做的。我总是吃不饱。那天老乡大高坐在我身旁。手上拿着一个大糠饼子。那东西,黑褐色,快有我的玉米饼子两个那么大。我忽然灵机一动,要和大高换午饭。他看看我,疑惑的说:“这你怕不能行吧?”我说能行,伸手就把那糠饼子拿过来了。陕北老乡非常憨厚。大高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吃糠饼子。那是糠掺了麸子和野菜蒸的饼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端着水,慢慢地吃。糠菜饼子可真难吃,酸涩。起初不会咽,顶住嗓子眼,不下去。而后嚼久了才咽,还是刮的嗓子生痛。不管怎么样,肚子塞实了。第二天中午,我又换大高的糠饼子吃,他笑笑问我:“夜黑地(昨晚)把屎(拉屎)了没?”我直当他耍笑我,没理他,专心地吃糠饼子。其实我昨天真没大便。肚子发胀,没当回事。想来受苦人顿顿不见油,每天杂七杂八塞了一肚子,哪能不拉屎?进出未满足守恒律,不平衡,怕是不妙。到了后半晌,肚子越发胀胀且发圆。收工回去,肠胃很不舒服,晚饭也没吃多少。大家有些奇怪,猜疑是糠吃坏了。可我寻思,庄里有多少老乡吃糠,没见有什么不妥。于是安心。只想等阵子方便一下即可。只是肚子胀的难受,有酸嗝反上来,不如到外面走走。
  我走出窑洞,轻轻凉风。弯弯的月,依靠着黑黑的山。黑黑之中,点缀着橙橙的暗格,远远的,那是窑窗的光。庄里好静。我瞎转游,细腿支着胀园的肚子。这时我明白了,为什么庄里的孩子有奇特的体形:紧身衣样的皮包住肋骨,细胳膊细腿。弯腰背后有一串糖葫芦,挺胸前边有两个肥皂盒。但是个个挺着很大的肚子,长园,象半个大冬瓜。六岁的大哥背着三岁的小弟,都是一种设计。这样的儿童以前只是在张乐平画的三毛流浪记中见过。严重的,长期的营养不良。那冬瓜是个垃圾袋,各色的叶,各色的菜,各色的块茎,和了糠,收在里面。我常常记起那些冬瓜,高高低低列成一排,向我们窑里张望。尤其看到美国的儿童在超市里安闲地吃着冰淇凌,奶油落在地上,就想到冬瓜们。如果能让我们的孩子们也咬上一口,唉,人间将迸发出多少喜悦。
  我转来转去,最后终于转出成果,屎下来了。我心里悄悄欢喜,吃不了,放了吧。便转去厕所里蹲坑。接着是一场躲不了的苦罪。今年遇到同队知青王济州,见面他就说:“王二吃了糠,拉不下屎。”没错。真艰难。我感到肚子下坠,肠子被揪扯,不久,脑上淌下汗,脊背上也湿了。斗争中不断地嘱咐自己,别再吃糠了,不吃了。忽然觉着这话有点熟。想起来我见过同样的场面,只不过我不是主角。有一天早上我和米如怀大叔相跟着去打坝,走过曹家大院,见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个六、七岁的孩子。妇女站住,孩子在外起坡畔上蹲着。小孩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眉头拧成个疙瘩,咬牙,嘴角抖动着,额头也沁出汗。一双手,枯瘦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象是万一松手,就会坠落万丈深渊,与妈妈永远分离。见我注意他们,母亲笑着望着我们,菜色的脸上渗出尴尬。
  “咋价了?(怎么了)?”我问米如怀。
  “把屎(拉屎)。”“娃娃是不是病了?”“吃糠了。”他回答的很平常。
  “小娃娃受这么大的罪,别再给他吃糠了。”“再你吃甚了?”一句话顶的我张张嘴。
  “糠,捏成个佛佛,也难咽下。白面,捏成个驴球,也香。人人解下(明白)”米如怀说完了理论,我们也走出一大段路。我跟在他后头还回头看看。母亲站在那里,风飘着她的头发。心口莫太沉。你是妈妈吧?如果除了你的血,你只能喂孩子们糠吃,愿你在来生都珍爱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斗争终于结束。我走出来,没有几步,腿脚麻的如针扎,脑袋也晕。就站在那里等血脉疏通。从小课本就告诉我们:旧社会农民吃糠咽菜,生活苦不堪言,确实不懂其中之苦。到而今我站在这儿,才算明白。可旧社会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新社会农民还是吃糠咽菜?尤其想到台湾同胞,美英帝国主义,那里三分之二的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连我们吃糠的新社会农民都不如。要肩负解救这么多人的重任,我感到我这种人是根本球事(完戏)。如果这么多人如同饿狼一涌而来,将我们的糠都吃的精光,后果你能思想?
  我不是挺着鸡胸的热血战士,看看个自的细腿,哪象坚强斗士。正感到天降大任如山,我辈能完成个蛋时,知青们出来找我。济州打着手电,往这边晃。“怎么啦,掉毛坑里了吧?”“糠受两头,咽不下,拉不出。”“没事吧,回去早睡觉。明儿还得一天。”躺在冷炕上,我觉着这两天人生经历了大事情。咳,想来我才吃了一口糠,就如此的不得了,野草似的陕北人,没声没息,谁听过他们的呻吟?只是插队到山沟沟里,才知道世上有他们。你说,大官们掌握草民命运,他们在忙什么呢?听得见这喘息,看得见这憔悴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又回到了四岁的时候,变成了那个吃了糠的孩子。姥娘(姥姥)从乡下来了,穿着粗布对襟大衫,提着一小篮麻糖(麻花)。姥娘说:“二小,麻糖都给你。谁都不能给二小吃糠!”我高兴极了,伸手抢麻糖。姥娘用满是老茧的大手擦着我的小脊背,给我讲八百老虎攻北京的故事。我噙着麻糖,在姥娘的怀里,睡的真踏实。
  
  去延安了
  
    第二天在山上,米如怀把大高训了一顿:“你兹再不能给他们(知青)换吃糠。你解下,北京娃娃肠胃当根就和我们不一样。受苦汉胃肠生就下装糠,本质上两岔(不同)着...”我听米如怀从解剖学上分析了人的脏器的区别,才明白人和人不仅有贫富、贵贱、气质、外表之差,原来内部肠胃也不相同。此乃真理。你看,那些生在特大办公室里头,坐在特大写字台后面,脑特满肠特肥的大官,他们那副装足动物尸体的大下水,哪能和大高、米如怀的一样?而配在这副大下水上的那块肥心,要说是和陕北满身虱子的父母兄弟皮裹着的心是一样的,那才真正是裤裆里拉胡琴儿,胡扯鸡巴蛋。
  
  风吹日晒大雨淋,世上苦不过受苦人。我们庄头有棵老杜梨树。米如怀大叔告诉我们民国十八年陕北大旱,拦羊(放羊)的九如那阵才七、八岁,赤沟子(光屁股)坐在杜梨树上一整天不下来。吃杜梨。那杜梨大小如指甲盖,熟时甜酸生时涩。吃吧,莫把孩子饿坏了。毛老人家在陕北那阵子光景强,风调雨顺,家家有几石小米一瓮酸菜。毛老在北京坐江山,延安今不如昔。越来越倒塌(糟糕)。问我们,你们知识青年,讲讲,共产主义是咋相,能吃白馍大肉?这些真到是稀罕,只是连下半个月大雨,崖上的路泥泞坍塌,购粮的驴车出不去。二队知青断了粮。吃水都难。知青张天武赤脚担水,脚抓泥地,一手扶桶一手拄铁叉,一步一挪,上得山路。风卷冷雨,打透了全身。好是艰难挨到窑门前,打了个大喷嚏,跌了个大马趴,两桶水泼的光光。后来扛不住饿,在雨地里摘生桃,用水煮桃吃。嫩南瓜拳头大,连蔓子一起煮了吃。那阵,你知道,就快赶上帝修反了,成为三分之二里的人了。早也盼,晚也盼,盼那天空出太阳。
  
  上世纪70年代在延安
  
    云开雾散,万里晴空,共产主义终于实现了。队长贾长高的老子死了。
  初夏的一天,收工回来时天色麻麻。我们几个懒散走进庄,见一个人影晃晃而来,分不清是谁。等到了跟前,那人向我扑通跪到,趴下就磕头。我没来得及反应,慌忙把他扶起来,竟然是队长。他擦擦额头,请我明天早上去他家帮忙写簿子(来宾财礼册);又给阿四嗑了一个头,请他帮忙抬寿材(棺材)。阿四是我们知青里最壮的,好后生,一身腱子肉,故委重任。三言两语,队长转身走了。言语之间并无伤切流露。问了老乡我们才知道,陕北人命溅苦重,活不了太久。凡人过60岁而终,就是喜事。世缘满,了却人间无尽艰辛,故是喜事。所谓红白喜事,结婚与发送老人,人生两大喜事。孝子见人磕头,一是请人帮忙,再是为老人消业。
  第二天,艳阳高照,好天气。全队都停工帮忙贾长高发送老人。陕北人,别看穷,不像城里人,自顾自,生怕被邻居沾光,不相往来。庄里一家有事,就是全庄的事情。吃了早饭,孩子们庄头庄尾跑跳不停,一片嬉笑,果然一个大节庆。我睡了个大懒觉,窗外日迟迟,才去上院起贾长高家。他家位在全庄最高处,故称上院起,窑顶上就是脑畔山。红白喜事,陕北都叫“过事情”。操办事情必请总管,安排巨细。米如怀历多识广,受聘为总管。手下有白案掌柜,红案掌柜,迎亲送客,收接财礼,打墓抬棺,布置场面,协调联络,管吹手的,管采买的,管备柴的,管刷碗的等等。米如怀头上歪扎着羊肚子手巾,口里斜叼着石嘴子烟杆,焉然场面总领。收起一脸的和气,改为略有所思的眉眼。各班头领来来往往,反馈情况,听从派遣,井井有条。我受会计米生智领导,在上院起边角上支张方桌。从我屋里带来笔墨砚台,打开簿子。我记人头账目,米生智收钱。来者一家交两块钱,没钱的交四个白馍。知青想混着交两块钱了事。“那不行。”被米生智挡住,“你们谁和谁一家?谁是婆姨谁是汉?”后来七个人交了十元。有人泡了茶放在我跟前。时光尚早,外庄亲友还没到,事情不多。慢慢看那场面。
  贾长高人称精种子。脑水(脑筋)灵光,家境强。上院起六眼截口石窑,一溜排开,真气派。前头两眼兄弟贾长贵生,中间两眼个自生。后面一眼是老汉的,再一眼是仓窑。这场事情前二年贾家兄弟就开始准备上了。可谓钱粮具备。前头窑前支了彩棚,贴了个乱七八糟。棚中木凳上停放黑漆大寿材,多年前做成。估计此刻老汉穿戴停当仰卧其中。棚前两排长凳,五、六个吹鼓手操持长短唢呐鼓板。米如怀歪脑看看日头,挥挥手,吹鼓手于是摇肩骚首,呜哩哇啦,惊天动地。先是《社会主义好》、《东方红》,一阵子又是《走西口》、《三十里堡》。热火朝天。贾长贵的窑是白灶,里面大气如云,从门,窗里涌出,打湿了窗纸。门里一口大锅,下面窜火上面喷云。锅台上支着一架合烙床(压荞麦面条)。云雾中依希可见两个后生赤膊压那床子,荞麦面象蚯蚓样涌入了沸水。中间贾长高的窑是红灶。昨天杀翻了一头大肥猪。巧嘴贺生方大叔任掌柜。肥肉切成寸五见方的块子,能盛一担水的大锅炖满了肉。这阵刚卤透了,油气随风一扬,香倒一道庄。门前堵着闻风而来的冬瓜们,馋虫吐了一地。老汉窑前树立大幡,上贴长纸条,随风舞起。我数数,至少六十五条。显示老汉超过六十五岁,大喜事。婆姨们挤在窑里做纸活,叽叽咂咂。满院喜色,没人悲伤。
  日头快正了,院子里熙熙攘攘,远路的亲戚外庄的客人都来了,庄里的狗也都来赶红火,在人堆里钻。打墓的后生回来了,从脑畔山上晃荡下来,象几个土猴。米如怀和土猴们略谈几句,发话打发老汉上路。顿时鼓乐大作,震天价响。吹鼓手在前,孝子贤孙腰上系了麻,徐徐跟上。高潮叠起,一片混乱之中八个后生将棺木缓缓抬起,众人闪开一条路。队伍从院子角落的小路山上,那路又窄又陡,倚着土坡。八个人抬这大寿材,怎么上去?喝的一声“闪开”两后生挥了镢头冲上前,劈斩土坡。没顶什么事。众人赶忙护在一侧。快挪到窑顶那么高的时候,我在下面看见前面两个抬家正是阿四和寅虎。阿四光着膀子弯了腰,粗粗的杠子压在脊背上,肌肉坚硬地绷着,非常吃力,周围一片嘈杂声。他大概这辈子也忘不了。送人的队伍终于转到宽敞的路,上去了。
  院子里马上摆放七、八张粗木方桌。人们争先入坐。一桌八人,先孩子后大人,轮流用餐。坐下的搔首摇腚,等着的相互谦让。寻吃的(乞丐)来了,打着二六子(手板)唱起高歌,飘飘悠悠。现在老插中怕只有王克明能唱那歌。陕北人不懂得势力眼,没那种下贱脏病。米生智说同样要招待寻吃的吃好。他们的酸曲(民歌)就是财礼,“不保险跌了年成,大家都得寻吃。”按俗规,凡属事情上的人,除了打墓抬棺的后生,都得等到将众人侍候停当才能入座。我早先就抗不住馋劲,偷偷溜进白灶,向曹富贵弄了碗荞麦合烙,搅了肉汤,端上就吃。菊子大嫂见了,叹了一口气,指指窑后面,“快到后窑掌(窑底)里吃。”我于是蹲在角落里,躲在云雾后面。那地方没人走动,没人注意,好象喧闹也挤不过来。我捧着一大碗合烙,油光光地吃了。我没有立即走开,端着空碗,蹲在那里,等着悠悠升起的幸福。你瞧,今天睡了个好觉,吃了个油光,不山上受苦,这幸福你还能了得?眼看着雾下面人腿晃动,声音渐远,我脑袋空空,抱住这幸福,把它拉长,拉长。
  今天事情上吃八碗,红烧大肉块,肉丸子,羊胁子,肉粉条,...四荤四素。荞麦合烙管够。菜用老碗盛了,尖尖地摆在木盘上。案上的伙计单手脱着木盘,且唱且走。后来王克明写了专门的论文,脍炙人口,研究的就是这盘子。吃食摆在粗木桌上,众人争相称颂。娃娃大人,嬉嬉闹闹,脸上笑成大灿烂。狗以焦急哀求的目光注视着你。扔块大骨头给它,感动的它直把尾巴摇成风扇,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祝福。一切都溶入这真实的幸福之中。我和许小年坐在那里,看看吃糠咽菜的受苦汉如何收拾八碗,好象等着看老光棍如何收拾赤沟子婆姨。
  受苦汉长时间没有油水,吃尽糙粮,霍然一大碗大肉摆在面前,香烂人脑,其神情,你想象不到。陕北好劳力讲究好酒量,好烟瘾,好肉量。米大哥是我们庄顶梁柱,也是队里实际主事的。灶上的伙计卖弄身手,单手高举木盘,转动身体穿过人群在米大哥桌上“梆当”放了碗大肉。全是寸五的肥膘,一共九块,在碗里颤悠。我见米大哥坐在那里,左手自然下垂,上身前倾,胸抵住桌子,脖子折下,嘴正在肉碗上方。只见他夹起一块肥肉,用上下门牙轻轻衔住,脖子和身体猛然向上一扬,同时张口,又迅速收下来。于是,那肉飞起来正打在迎面下来的后嗓子上。用后嗓子将肥肉用力挤压几下,再吸那挤出来的油汁,口略一松,剩余的向前掉入嘴中,再用力嚼几下,咕儿,咽下去。这动作一气呵成,连贯流畅。我从来没见有人神情如此专注地吃肉:眼光松散地透过桌子,放在地上,将感觉全部关闭,与嘈杂的外界隔绝。在整个过程中,身体保持着一种姿势。一会,米大哥就吃完了,将些汤也喝净,这才抬起头,目光也恢复如初。我和小年彼此看看,有点惊讶。再有一碗就好了,真希望大哥再能吃一碗肉。为什么想得到的东西总是这么难得到?什么时候受苦汉能常常称心地吃呢?现代都市里腰缠万贯的大款儿,在星级酒店排开生猛酒宴,一掷万金,摆流氓大谱。酸文人刚诱奸了邻居的美妻,就在那里龇牙咧嘴地大讲精神升华,讲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拓延心灵维度和否定物质追求。赶紧让这些人光了沟子坐在老杜梨树上念莎士比亚、唱舒伯特、摆大谱,让我们的米大哥多吃几碗炖肉。天下有多少受苦汉,多少穷人。连施耐庵的白胜都知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可养了这一大帮拉拉蛄吃饱了就无病呻吟,这不是肚脐子杠烟(冒烟),净些日怪事。
  
  
  
  在山上栏羊
  

二、受在陕北


    关于参加有效的社会劳动,陕北人称为受苦,往死受。劳动早就成为人们的第一需要。我的朋友杨军说的好:“手停口停。”陕北人手忙个不停,口还是一个劲儿的要停。这是小人的命运,而君子则动口不动手,生在城里。我们庄地多,有好几架大山,为的是消磨受苦汉。受累一年,人熬的半死,也打不下多少粮食。广种薄收,全看老天赏脸。队里有一块地,麦收时算算,平均亩产才二、三十斤。差不多一半麦子才七、八寸高,其余的不过两尺。人熬了一年,种子也没收回来。“撂了吧,叫荒着。”米大哥和队长说。于是第二年没种庄稼,让土地休息。夏天远远望去,地的边缘杂草茂盛,中间空空,清清楚楚。“咳,人把地都榨干了”。
  刚到红庄,第一次给知青评工分,我和许小年是七分半,阿四是八分半。女生也有七分的。队上有点技术的活从来不让我们干,象吆着牛犁地,放羊,牛踩场。我们多作些出蛮力的活,象掏地,打坝,派去河堤出民工。赶上轻活,就是送粪,点豆子。我走运,种了几个月的西瓜小瓜(香瓜)。以前只是在书本上读过农民伯伯扶犁耕地。初次见时感到新鲜。但第一次见到牛踩场时,知青们非常惊讶,以为又回到的前秦刀耕火种的时代。场一般都在山顶平的地方。麦子收下来先垛成四、五米高的麦垛,不怕风雨,以后才脱粒。生产队连大牲口(马,骡)都没有,没人听说过机械化。脱粒是将麦子厚厚铺在场上。老乡站在场中央,左手攥住一把缰绳,右手拿鞭子,吆喝着五、六条牛一圈一圈地在场上转。老牛吹着粗气,用蹄子将麦粒踩下来,屎断断续续地拉在麦粒上。这样一转就是很长时间,奇怪,竟然没转的晕倒在地。
  队里羊多。当时红庄人口是168个。我记得有四群羊。每群大约有将近一百只羊。羊毛羊绒是队里的主要收入。羊好,尤其是小羊,白的象一小片云。可摸摸它,挺热。老羊著急,围着你咩咩地叫。我喜欢送粪。整整一冬天拦羊的不断地往羊圈里垫土。羊用小尖蹄把粪蛋蛋和土夯的结结实实的。开春种地,粪土先行。好劳力从羊圈里把粪土刨起来,打散,然后装在麻袋里。一大桩(麻袋)粪土,重的有百多斤。我拉着驴缰绳,队长铆足劲儿,把麻袋拦腰扛起,从嘴里挤出声音:“千万不能叫趟下来(掉下来)。”侧肩将麻袋放在驴背上。我找根软树枝拿在手中,吆喝着驴上山了。走大路,转小路,弯弯绕绕上山顶。走在山顶真愉快,腿脚轻松,风鼓布衫,又没人监督。平时掏地累的半死,休息就趟在草上,不曾好好看看连绵山壑。观山景,远近的山顶都差不多一样高。说明当时是高原。驴见我并不留意它,悄悄将麻袋扭歪,嗵的一声扔在地上。这可大大糟糕。我又要抓着驴缰绳,又要把近百斤的麻袋放上驴背。驴为什么和你配合呢。它巴不得你老也放不上去,好休息。费了老半天劲,刚把麻袋扛在自己肩上,驴又跑了。放下麻袋追它回来,它看我不留意,结实地踢了我一脚。我于是大怒,要惩处驴。手里的枝条太细,扇驴一巴掌,它那老脸上骨硬,不在乎。但自己的手生疼。山上没有树,找不到大条子,驴于是大获全胜。人于是垂头丧气。
  夏至前后,山上的庄稼都种停当了。生产队开会,精脑贾长高准备在大路边捡块好地种西瓜小瓜。我们这条沟叫西沟,转来转去三十里长,流水潺潺,冰凉清澈,两侧是山。从沟头到沟掌(底),红庄、万庄、余家沟、枣圪台,大约有十几个自然村。红庄守在沟口,离河庄坪公社最近。后沟的人走公社,下延安都经过红庄。瓜田刚好选在路边,图谋着天气昏热,进出的农夫走了几十里路,大汗淋淋,专等赚他们的钱。贾长高说的好,:“把棚子架上,西瓜冰在底沟,后沟亲朋来了好歇息。”于是派倔老汉李丕成和我去种瓜。李老汉是种瓜好手但不识字,我打下手兼记帐。过往路人都认识,受苦汉没多少钱,记录在案,秋后算帐。我高兴得很,听说要住在瓜地,象露营,苦轻。重要的是算算时间可以躲过麦收。早就听说收麦子可怕,苦重的要小命。队上派寅虎,刘二帮助建瓜棚,端端搭在大路的一侧,路的另一侧是斜坡,下去十几米就是沟底小河。棚搭的真好,前面大棚遮阳挡雨,放板凳桌子,能坐七、八个人;后面是三角棚,罩着火炕,能睡两个人。炕头有灶,烧水做饭带烧炕。夜晚田里冷,睡在暖炕正舒服。这里离庄二里地,能听见知青站在庄口喊我回去吃饭。棚子盖好了,我常到这儿转,问李老汉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他总是低着头说:“早着。”过了些日子瓜蔓长了,炕也干结实了,我和李老汉才抱了铺盖拿了杂七杂八搬进去了。天黑了,我们在棚顶吊一盏马灯,象地上的一颗星,孤零零的。李老汉太少说话,蹲在路上望着河水吃旱烟。他爱想啥想啥。我在马灯下看书。夜里气温低,有冷意,不能久坐。躺在暖炕上,听着沟里小河丁丁咚咚价响,心清如夜空,见一念皆无,丁咚声也隐隐而息,梦也没有。
  第二天起来太阳已然大高,晒的有劲。四周静的很。我坐在凳子上等着自然清醒,转头看看李老汉不知到哪儿去了。即刻间觉着腿上奇痒,伸手抓抓,越发痒的钻心,好奇怪。挽起裤子看时,腿上一片片红色,如钱币大小。用手一抓,就鼓了起来,痒劲儿也就发了。越抓越发,不可收拾。红斑鼓的好象五分硬币,林林总总,满满两腿。撩起背心看时,肚上,胸上,肩头后背,满了,都是红片片。惊的血液注顶,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擦擦,红片一齐发了,通身奇痒。此时已经不能自己,两手上下飞快闪动,抓成一团。背心被扔在地里,大小红片都鼓的高高的,全身象贴满了啤酒盖。后来这痒变成一种全身的针扎刺激,总水平不能抑止,步步升高,脑盖快崩起来了,我口中叫嚷,处于狂乱状态。两手越抓越快,指甲尖沾上了血。忽然,癫狂之中有个念头上升,完了,完了,制止不了刺激水平,今日休矣。急中望见沟底的糙石,赤着脚呼啸颠倒,一路奔将下去。我抓起烫手的石块在身上蹭,在腿上磨。石头面积比几个指甲大的多,粗糙发烫,一磨一大片,这才稳住了总刺激水平。啤酒盖已经磨破,渗出血,完全不知道。抓起这块石头,换那块石头,独自在底沟折腾。慢慢有了效果,恢复了点意念。能看清闪闪流动的河水。我一翻身躺在水里,猛然又坐起来,河水冰冷,激的全身一抽,刚刚抓破的地方,遇到水,变成钻心的疼痛。好在如此一来,痒立即被止住,头脑从疯癫状态镇静下来。我瞪大双眼,咬牙在水里躺了四五次,才把痒平息了。换了一身发热的疼。两个胳膊架起来,不能贴在身上。湿淋淋地坐在底沟一扇大石头上,喘息,发呆。总算救过来了。
  不知道多久,我才拖着细腿从底沟上来。这时李老汉已经从庄里回来了。他看见我这付落水模样,很奇怪。我凑过去让他仔细瞧瞧,分析分析是怎么回事。“怕是虼蚤(跳蚤)咬的”李老汉说。“什么?虼蚤咬的?”我大惊。知青们还算注意卫生,没有虱子,虼蚤。我当然从来没被虼蚤咬过。“野地里头怎么有虼蚤?”我于是非常怀疑李老汉,莫不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虼蚤?想迁怒于他:“那就是你家里的虼蚤,你铺盖里卷来的。”“我家有到有一个半价虼蚤,没这么囊(多)。”他还挽起袖子让我看看,身上果然没有红班。我不管那么多,把我们两人的铺盖都吊起来晒。赌气一上午不干活,下午回庄换了干净衣服。找到一袋六六粉,在炕上,草棚外转圈都洒了,连周围草上也撒上六六粉。李老汉不高兴,嫌气味大,更不说话了。我也不理。我看他找了许多半干的长叶草,编成长辫子吊在棚子里头。我问了他几次这是什么东西吊起来有什么用,他只是简单地说:“艾草。”。晚上黑黑,连月亮也没有,野地里只有棚里的那盏孤星。李老汉把艾草辫子点着。那东西没有火苗,只散出浓浓白烟。轻轻荡荡,沉沉扬扬,在灯光里扭扭作态。转棚子,低帐子,变成薄纱,在田野里留下了艾草摧人的清香。这烧艾草是给我烧的,专为驱蚊虫。睡觉时我把被子卷好,一夜不敢翻身,怕小虫钻进来。第二天醒来仔细查看,并没有新包出现。我心中欢喜。
  
  
 80年代初回到庄里,和米如怀(中)和贾尚堆(右)聊天
  
    可怕的夏收终于来了。
  队上宣布,汉们、婆姨女子、娃娃圪蛋,全队劳力,明天起开始抢收麦子。过了时节麦子太干,碰碰就掉麦粒,那就球事(完蛋)了。只有李老汉例外,不必收麦子,一来老了,六十岁,二来要照顾瓜。我无可奈何,回来收麦子。麦子都种在阳洼上(山的向阳一面)。经常要上了山又下山。从下向上割,边割边捆成捆儿。等割到地头,太阳猛烈了,才将一捆捆的麦子背到山顶的场上。休息的时候和米生智坐在一起。他是我们庄唯一读过中学的后生,他那阵25岁,个头大,是全庄最高的老乡。我抱怨这些天起床太早,白天太长,日头太晒,苦水太重。收了几天,人差不多累坍了。米生智望着我,一脸见人之危的高兴:“哈!这你就球事下了。正是明天峨子峪阳洼,要操心小命运!”我值当他故意吓唬,没往心里去。那天竟然收工早,队长吼了一嗓子:“哎--,回了!明天收拾峨子峪阳洼,兹是把抗硬的吃食函上,白馍回嗑早些儿蒸下!。”听了这话,我心里才正式打开鼓了。
  累了一天,正睡的瓷实,队长在曹家大院外起死声:“奥--!受苦的起身喽。”脱长了声音,猛地收住。一遍一遍地死声。我支着身子看看窗上的破洞,外边黑洞洞的。“也没个闹钟,想几点叫几点叫。”我一肺的牢骚。往起扎挣,艰难。难怪陕北人说四大美气:“羊的腿,猪下水,天明觉,小姨子嘴”。天明睡上一觉,有多,他娘美气!没醒,我走在路上脚底下绊蒜,黑麻麻的,盯着前面不知谁的脚跟,沿著对面刘家山的悬崖边,栖栖惶惶地上山。露水湿透了鞋裤。不好受。如今想起来有点害怕,刘家山悬崖,是高耸的直壁,全是青石,鸟在壁上作巢兼飞翔。西沟在这里转个大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从刘家山悬崖背洼的黑暗里摇上了山顶。头刚探出山顶,山风扑面打来,精神一振。一目千里,火红的日头,腾腾而起。压小了天际的山峦。云山交融不辨。河川宛延终于日下。两侧四面,悬崖背洼焦墨冷冷,立壁阳坡鲜血淋淋。我不禁伸展两手,死声:“伟哉--大壮观!”忽然醒悟,这是陕北的文化。裤子短,闪出几寸细杆小腿。收了架式,俯身一望,傻了。连绵的麦田直杵到峨子峪底沟,差几米碰上峨子峪庄口的路。庄口有几个村民,小如虫蚁。这个大上坡,空手上来腿肚子都得转筋,要是背上麦子,顶上太阳,你说腿得转到哪儿去?
  麦子多,山顶上有两个场,一高一低连在一起。场上有棵高大杜梨树,叶子唏唏作响,不辨其色。大家陆续入座,坐在场上,面对苍然壮丽的文化,默然不语,和这文化一起构成文化。烟从汉们的嘴角流出来,被风扯过耳根子,忽地散开了。婆姨们上的慢,悄然无声,脸上勾了桔红的边,影子般,加入文化。
  我和米生智走到最下面。蹶起屁股向着红太阳的光辉。麦子被露水打了,又湿又冷,老有韧性,用镰刀连扯带割。麦子长的强,棵棵饱满,要和那亩产20斤的地换换多好。米生智低声和我说:“捆儿打小些,背上往死压。”全庄劳力从下到上排成几条斜线,来回在麦田里扫荡,越割越高,背后撂下一捆捆的麦子。抬头看看,场上的杜梨树还是个小叉叉。太阳威力大大发扬,背上发烫。没什么人说话,熬时间。打歇了,烈日当头没地方去,用布衫罩着头练忍功。担水的是好汉,从底沟担上两担冷水。嘘哈嘘哈喘作一团,先体验了峨子峪阳洼的厉害。大家争相饮水,灌了一肚子水,没人撒尿。中午早过了,大家越割越饿,胃要填东西,腰要舒展,偏偏米大哥和队长站的最高,赶着人群。一直到放倒了所有的麦子,大家才杵着镰刀直直腰,各自到场上认饭罐子。我记得那天知青的吃食好象是一个白馍一个玉米饼。回头看看各位,满庄的劳力都带了白馍,有的炒菜放了油,啊,事件是重大。吃喝停当,我枕着背绳垫着鞋,在树荫下躺倒。将腰背伸展,肩臂放松,山顶上风大,再一降温,嘿,美哉若神仙。偏偏刘二凑过来,满脸堆好笑容慰问我:“你感觉上咋相?蹭定蹭不定(受的住)?”我正当神仙,不爱张(理睬)他,哼了一声:“没事儿。”他还在慰问:“马下背麦子,从峨子峪阳洼底下背倒山顶场上,黑了(晚上)回嗑给上你个卟咧(扭动)婆姨,压定压不定?”。我闭上眼想睡会儿,烦他。贺生方接上话:“后生和老汉敢是不一样,后生聚劲(有劲),‘压压散-,尿到崖(读皑)上’;老汉球也不蛋(没本事)‘刍刍(抬)散-,尿到鞋(读孩)上’。”众人一片笑声,放松了筋骨神经。平日里苦水太重,受苦汉只有说儿话(荤话)唱酸曲(民歌)寻欢喜。贺生方越说越来劲儿:“穷的球捣炕板石,撇上股闲话寻喜欢。为何受苦汉球捣炕板石?”没人回答。“炕上无席又无毡,裆里没得穿。”又是赞许的一片笑声。风越刮越大,高高地,把笑声扬起,将辛酸吹散。
  米大哥和队长观山景,高处风起了。刘家山是最高的山,蹬临场上,送目天际。他俩看了一会,把大家都吆起来,“都往起站,背麦子嗑来,沟掌枣圪台稍雨了。咯情吗哒(迅速)!”我一翻身爬起来抄上绳子就走。到麦田往下没走十来步,热气冲头,一点风也没有,倒运的阳洼!忽然我的脚步停住了,大家都在后头慢慢晃。往下看看就明白,走的最快的要背最下面的麦捆。可我也不能停在这儿等别人先下去,也不能半路上捡高处的麦子背。唉,反正底下的麦子也不能扔,不如走吧。于是跃身一跳,就着斜坡,如同飞将起来,一落四、五米。土晒的虚松,着地时双腿伸直,脚后跟在土里戳出近一米长的两道沟,真痛快。那些肯定躲不过的后生也学着我,此起彼伏地蹦下去了。我紧靠着麦地的左下角站定。左边是悬崖,右边是米生智,远处底边上有阿四,米大哥等。
  正当盛夏,太阳的位置在北回归线附近,和北方地面的垂线相交一个角度。峨子峪阳洼正好倾斜一个角度,所以阳光直射阳洼,如同热带。我把头上的烂脏手巾搭在脖子上,莫叫麦芒扎了脖子,等会儿脖子上汗多。背起麦捆,糟糕,沉甸甸的,早上的露水还在。弯腰,罗锅上山,在坡陡的地方头离开地没多远。盯着黄土,顶着毒日头,看着汗从鼻尖下巴掉下来,变成小土珠,滚到脚前。麦芒早就穿过背心,扎在肩背胳膊上,一沾汗,成了红点,刺刺的难受。糟糕!土太虚松,重重的脚步踩上去,一步溜下来半步。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摇了没多多远,腿就累了,站在原地歇歇。糟大糕!阳洼中间的虚土被赤道的毒日头晒的太烫了!我急急忙忙竟忘了穿鞋!脚站不住,烫的我负重金鸡独立,左右脚不停的换。结果左右脚都烫的受不住了,急了,我背着麦子一步跳到悬崖边的草丛里,脊椎的反应:绿草不能这么烫。大糟大糕!我想起背麦子就永远不能忘记,左脚踩到长刺的草果上!阿呀,疼的我叫了一声,一只脚站在悬崖边,身体来回晃动。米生智正走在我右后方,听见我喊叫,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厉声高叫:“不行!快回来!”我斜眼向悬崖下瞄了一下,有几层楼高,有棵大树,只看到树梢树冠,伸到崖中腰,我的左脚对着树梢。我借着身体的摆动跳回地里头。米生智被结实地吓了一跳,没头没脸地说了许多话,“闪下去就回北京了...”。进了我的耳朵,没有听见。我没什么思想,所以没怎么害怕,只是把脚给他看。他帮我放下麦子,拔出棘刺,血流出来。他硬是脱下自己的老乡鞋塞给我穿,我这才说话,死活不要,那地有多烫,赤脚走上去非烙熟脚掌。他听也不听,脱下鞋,背着麦子大步走了。我独自在麦捆上坐了一会儿,还得往山上背。峨子峪阳洼,收了受苦汉多少汗水,也献出多少麦子,能少交点公粮就好了。米生智的大鞋真好,底子帮子都是硬的,我的脚放在里面逛里逛荡。
  麦子背上来了,满满两场。场边上堆起两个四、五米高的麦垛。风大了,带着冷意,推着黑云,压暗了后沟的天。听滚滚的雷声,看雨脊弯弯,暗灰色,从云层接到后沟的山顶、沟底。这就是于又远又高处观暴雨之景象。等闲之辈少见。米大哥留下我和曹福贵垛麦子,递给我一把两米长的木叉。我个子高容易把麦子送上麦垛。全队的劳力随即下山。我们俩不敢休息,在大风中快速地垛麦子。曹福贵在上我在下。高大的麦垛很快就垛好了。山雨将至。我抛一条长绳给上面的曹福贵,再用脚踩住,他抓着绳子从麦垛的另一侧溜下来。二人这才大休息。坐在高高的刘家山上,一望数十里。前前后后、峁上沟里,只有我、曹福贵、远处峨子峪山粱上拦羊的和一群羊。真空荡。骤雨之前,天蓝瓦瓦的醉人。我躺在场中央仰望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这么蓝的天空,有一种浮浮而起的感觉。老杜梨树也把枝叶伸了进来,阳光在叶子上闪亮,和连绵的山构成超现实的画面。我想,应当记住这天空。我坐在上场,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看飞驰而来的黑云把深蓝的天空越挤越小。雷声象紧紧的鼓点。我不敢坐在杜梨树下,怕遭雷击。曹福贵说多少年了树就在这儿。奇怪,每个山上都有场都有树,并没有被雷击过。
  大雨来了。起初打在场上啪啪作响,而后四下都是沙沙声。光线骤暗,转头180度,放眼数十里,千山万壑,一片苍苍漭漭。雨落在烫烫的黄土上,蒸蒸化作袅袅云雾,从远近山中到处腾腾升起,在空中变化。山峦如海,被烟雨轻纱遮蔽,隐隐现现。我扯了脖子呼喊:“哎-嘿-!”。清清晰晰。猛然听见有回音“哎-嘿-!”嗯?刚一奇怪,啊,是峨子峪山粱上传来的歌声。这歌没有词,只有哎嗨之语,穿雨而来。在一片大雨声中,这歌声却陡然向上,其音挺拔,苍然,是紧紧绷住的力量。行在天地之间。多少代周周始始强压的辛酸,苦难,此刻崩发。多少世抑制的呻吟,恶气,如今释放。缓缓的把这浩瀚的天空从中撕裂,显现成天河般的巨大疮口。苍天,衰老的苍天,露出他满是愁容的颜面,一双忧虑的眼睛看到了地上野草般的受苦人。老人的脸上一道道皱纹随心而生,象龟裂开的坚冰,在颤抖脸上叉叉生长。老人的心破碎了,这崩裂的声音化作天空的炸雷。泪水如涧下落,转为纷飞的大雨。
  好久好久,我望着这景象发呆,慢慢的才问曹福贵:“峨子峪拦羊的唱的是什么曲儿?”“西凉道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无词的西凉道情。
  你瞧,这无边的黄土,祖辈的苦难就是荒原的文化,由粗糙的脏手塑成。听听《黄河船夫曲》、《西凉道情》就知道只能在这里产生,只能在这里声响。穿过苏州的花街柳巷,投足园林池畔,虽然现在不再吟诵《声声慢》、《凤凰台上忆吹箫》还可以轻唱王菲,林忆莲。如果等上陕北受苦汉,挣开千年的苦难,放声《西凉道情》,气势能把林妹妹宝姐姐吓出尿来。反之亦然,不要说在山上受苦的时候,就是你在窑洞里唱王菲,贾长高乓地推门而入:“你大你娘都好着了吧?”惊得以为你娘老子一齐过去了。

刘家山,从背洼看。2005年回陕北时摄。

山顶上绿色就上刘家山麦场的大树。为突出大树,我把颜色修绿了。树下平展展的就是当年的大麦场。刘家山背后远处为峨子峪山粱。
  
  麦收过后我又回到瓜棚,和李老汉种了满田的好西瓜,当然,以他为主。夜里狐狸来吃小瓜,而后把屎拉在山上。因此,山凹里无端地长出小瓜,叫做“狐巴瓜”。笨狼也来吃西瓜,张大了嘴怎么也吃不了,嘴不够大。在瓜棚结识了四方的受苦汉,切开凉西瓜,摆上粗碗茶,听他们倾倒苦乐,往事和而今。吃了瓜记在帐上。顶数知青王济洲的帐最多。后沟临沟的知青吃西瓜一般都记在他帐上。那年秋后分红,扣除买口粮的钱,我净得十三块,而济洲倒欠队里26块钱。后来我们跟着米如怀打坝。后来我去延安出民工,修延安公路。在那里认识了枣园老红军秦继恩,和我特好。后来阿四,王克明,我又到公社出民工,建河堤。天天打炮眼,点炸药,惊天动地。阿四抡起八磅重的大铁锤可以一口气打980多下,堪称聚劲后生。我太累了,累坏了腰,没事儿就疼,一辈子受用。
  后来据克明考证我们那条沟的历史不过100来年。连年战乱,早先居住的受苦汉或被杀死或逃窜,整条沟已然荒芜。李丕成老汉70无疾而终。这样应当是本庄历史上最高龄者。贾长高脑筋灵,向吐痰一样将农弃去,经商了。整天在延安,安塞的集市上倒腾牲口。又识牲口又识价钱,老油子,发了。寅虎看的眼红,跟着他当碎摧,打下手。贺生方62岁被强逼着作绝育手术。后来听他讲因为骟家(医生)不忍心,下不了手,放跑了他。他念念不忘恩情,和我说:“碰上佛心骟家,叫我蹦了(逃了)。骟不下蛋数,代我在公家伙(政府里面)顶缸(顶罪),唉,好人来来(是好人)”。和我最熟惯的是枣园莫家弯的老红军秦继恩老汉,当年枣园赤卫队队长,守卫党中央。他参加过送毛主席去重庆谈判,纪念张思德的讲话,修延安飞机场。我插队的时候他是衣衫褴缕的受苦汉。他告诉我主席早就想让知识人了解中国,了解农村,了解受苦汉。所以毛岸英从苏联回枣园,主席马下把他送去大砭沟受苦。当官不能忘了给受苦汉图谋幸福(见我写的《野草》)。他还悄悄告诉我,当年李鼎明因为在会议上提出共产党对开明地主豪绅杀过头了,而后感到害怕,吞金自杀了。米生智也不受苦了,在公社信用社当头儿。米如怀在家养老,享受天伦之乐。
  米大哥是我们认识的最伟大的人。神侃的奇人一个也没见过。他后来是红庄大队的付书记,全庄到大队的主要领导。田里到队里,他全是内行里手。威望高,人和气。他照顾我们,是我们黄土地家乡的亲人。在一个天黑风骤,大雨倾盆的下午,米大哥紧急疏散在沟里打坝的人群。狂怒的洪水随时可以轰然一击,把三层楼高的土坝打得无影无踪。坝前的山,已经被人们削砍成陡峭的黄土崖,随时可能崩塌。当他指挥人群撤离到安全地带时,只有两个延安知青以毛泽东思想武装,下定决心,坚持在打坝现场。大哥喝令所有的人在安全地带不得走动,独自一人去大坝前营救知青。在闪电的瞬间能看见中大哥与他们扭作一团,尽力把他们拖到安全地带,大哥不能把他们放在危险之中自己撤离。然而,毛泽东思想的力量在知青血液中化开了,平时强壮的米大哥拼不过他们,和他们扭成泥人。远处的人群在竭尽全力地死声,这呼喊象孩提的呜咽,被磅礴的大雨,震天的巨雷吞噬了。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陡壁悬崖崩塌了,黄土倾天而倒,厚厚地,是一张巨大而温暖棉被,母亲慈爱地把它盖在大哥身上。黄土地以她伟大的胸怀,永远地拥抱着大哥,安抚着她心碎的孩子。
  
2004年秋回到延安,和米大哥的儿子桂平一起爬上山去看望大哥。

爬了半小时才到地方。桂平气喘:“爸,王新华来了,看你来了。”想起有一过年大哥在院子里拉板胡《道情》和《走西口》。墓碑上写着:
  
    米怀亮同志之墓延安市河庄坪公社红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男原籍榆林县固塔公社米家沟人为建设大寨队于一九七七年六月廿二日在大坝工程英勇献身终年四十三岁追认为中共模范党员
  中共延安市河庄坪公社红庄大队党支部延安市河庄坪公社大队革委会一九七七年八月九日立
  1980年左右,我再次回到陕北,见到米大嫂??永远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大女儿桂娇已经出嫁到枣园乡莫家湾村。大嫂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大点的是女儿桂莲,刚六、七岁;小点的男孩庞生还抱在怀里。米大嫂一身稀烂肮脏,一个不能与天斗,不能与人斗的贫苦婆姨,拉着我的手嚎啕痛哭,倾诉大哥逝世后的时日艰难。米大哥逝世后家里塌了,生产队塌了。没几年,红庄成为西沟最倒塌(糟糕)的村。我们离开后,大嫂劳累忧愁而疾,得了肺癌,躺在破烂的土窑里头,贫苦艰难,撒手去了。她多么不放心两个年幼的孩子,又多么无可奈何。
  1985年我从王克明处得知大嫂的小女孩桂莲给人家放牛。从11岁到12岁,放牛一年,挣钱六块。一天工钱不到两分钱人民币。日风雨雪,遍踏山岭野地。每天受苦回来给愣头愣脑的小弟庞生打柴担水做饭。孤儿姐弟,凑合着苟延残喘。克明遂乘飞机往延安,将小弟安排在莫家湾大姐桂娇家,让他们好生照顾。桂娇夫妻两人都是老实八交的庄稼人,向克明叔点头称是。克明带着放牛女再从延安乘飞机回北京,交付给我。我和婆姨林小枫即在首都机场欢迎我们家的新成员。
  
桂莲临行前和小弟弟庞生在家中合影。分开了,桂莲高兴,庞生忧伤。
  
    我们离开了陕北,都惦念它。我回去过数次,常常希望有机会再回去。离别三十年何日回延安。我友说的好,“安居之福,非同小可。”奈何无福。我还是手停口停,受命之治,不能自在走动。王克明行,常回延安。回了多次,又竟有诗写将出来。我也曾为其诗谱曲。可惜有了花生仁儿,又没了牙。竟不知推销给什么人为好。所以多年来还在探索。时有诵之,现且写出,以尾闲言:
  在那遥远遥远的山中,有一块静悄悄的石碑,它记载着我的故事,那是我的苦难、我的光荣。
  我说不出来它在哪里,举目无边草木丛丛。
  它们埋没了我的血汗,连同我的苦难、我的光荣。
  我曾在哪里血流如注?
  沉沉足迹印留在何处?
  往事如长梦,醒来空空,别了,我的苦难、我的光荣。
  我也为岁月作出过牺牲,不是为了留下我的姓名。只为了一块寂寞的石碑,为了一点点苦难、一点点光荣。
  王克明:<寂寞的石碑> 《回首黄土地》
  

三、还有几句


    我们常常跟着米如怀大叔干活。和绝大多数陕北人一样,他脾气和善。他到是不怎么爱领着我们干活。说我们是“红胡子”,“头等吃烟,赤手空拳”。打歇时知青围着他,要卷他的旱烟抽,他慌忙用手捏捏烟袋儿,表示所剩不多。要问他:“多乎哉?”他也回答:“一满不多了”。他会告诉你,等你们走了,去了好地方,天天吃好烟,可莫惦记老汉这点烂脏烟。
  我们走了,离开了黄土峁子,还是惦记这老汉的旱烟,把心也留在最美的地方。那里没有莫名其妙的自尊,没有抱着发了臭的虚荣,没有茅坑里石头般的坚强,没有溶化在血液里的自私,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衣冠禽兽。在那里,除了大小当官的,没感到人心险恶。我们度过了自在、与土融合的在一起的日子。和受苦汉生在一起最重要的企图就是软化你那铁硬、顽固的自私心,并在你龌龊厕所般的心地之中打扫出小块立锥之地,从而放上老百姓,放上别人,放上山、猴、什么其他的。这没准救了你的小命,特别是当你正要鲸吞救老百姓的拨款,或者正要下手大干一番自我奸污自己八辈祖宗的操蛋事情,忽然,在你粪场式的心灵中那小块立锥之地上,七色宝石般柔嫩的小花闪烁了,发出一丝清纯的荧光,这使你雄伟地张开的大铁爪不禁停住了,这使你坚固的下体不禁软和了,想到老百姓。所以你免于枪子儿之苦,免于歪脖瞪眼脑浆稀屎般四溅的灾难。
  眼下,请你的灵魂发抖吧。
  
    2001年在山西云岗石窟

 

                                                          一九九八年九月于洛杉矶Om Ah H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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