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医生 作者:戎马小子


 

  医生

打小身子骨不壮实,所以挺注意锻炼。到老了身体仍然不咋地。真不知道如果不注意锻炼现在能成啥样儿。
  历史不能假设,人生也无法从头再来。
  是非功过何以见得?令人茫然。
  惑。

我有两怕,牙疼是其一。
  上小学时就牙疼。天生的,钙化不好。有时放学,家明明在和平广场,却常常南辕北辙,坐无轨电车北去,到新华社下车,然后胆突突地进牙病防治所钻牙补牙。那时的医疗器械和治疗手段落后,治牙经常疼得一身汗。挺打憷。
  惧。

下乡插队前,妈从五七干校回来为我姐和我打点行装。特地带我到牙防所作检查,补了两颗牙。下乡后免遭了一些牙疾之苦。但还是时时担心牙疼。
  忧。
  孔子曰: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在牙疼面前,我忧惑惧俱存,仁智勇皆无。
  惭愧。
  
  在野战部队那十年让牙疼折腾得够呛。
  师卫生队有个医生,四川人。小个,年近四旬。内外科全能,还兼牙医。抗美援朝跨过江,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当时是卫生员。人不错,开朗热情,水平却不敢恭维。烟瘾挺重,二指焦黄,金手指,余下八指黑。估计是掌鞋的出身。
  鞋匠给我看牙时叼着大生产牌的烟卷,熏燎得他眯缝着眼儿,烟灰老长,也不掸,不小心就落到身上。手黢黑且粗,也不洗,就在你嘴里瞎扒拉,然后用皮带轮的破钻钻得你酸痛难忍,嘴里直冒青烟儿,他嘴里也冒烟,两头冒烟。最后用生石灰一堵,完活。不出两三天,准掉。不疼得死去活来轻易不敢请他治牙。记得一个长春的战友牙疼,让鞋匠治了几次,无效。实在受不了,照镜子用老虎钳硬是自己把牙给拔了下来。
  卫生队的草药园子里有大烟花。夜里牙疼睡不着,偷偷钻进草药园子里,摘几片罂粟叶儿,回来卷烟抽,止疼,但只管一阵儿。
  针刺麻醉七十年代曾风靡一时。鞋匠到外地针刺麻醉学习班拜师学艺,回来后开练,但一直找不到对手,急得抓耳挠腮,五饥六瘦。
  

一次我牙疼了好几天,当时打坦克集训很紧张,吃止痛片压不住,疼得我天昏地暗。晚我请假捂着腮帮子跑到卫生队请鞋匠看牙。他瞅了瞅,见我难受的样儿,劝我拔掉算了。想起几天来遭的罪,我无奈点点头。鞋匠又历数针刺麻醉的好处。我想,占用人家休息时间拔牙,不好意思,也支持他一把。针麻就针麻吧。鞋匠找了几根好像纳鞋底子的大号针,认真地在我腮上颚下合谷等穴位扎,逐个捻动,然后开拔。别看他治牙的手艺不佳,拔牙挺利索,到底是鞋匠,拔牙像起鞋钉子一般,他嘴一咧,黑腕一翻就拿下,探囊取物。也不疼。他挺高兴,这是他学艺归来第一次练手。
  当兵头几年,我经常扁桃腺发炎,一发炎就发烧。1971年1月千里野营拉练,最后三天强行军,赶上我扁桃腺发炎高烧,待我咬牙坚持下来,卫生员一测体温,39.5°,这是我平生体温之最,至今尚未打破。鞋匠知道后,极力动员我做手术摘掉。我想他拔牙手艺那么娴熟,摘扁桃体比拔牙也复杂不到哪去,遂同意。
  手术仍采用针刺麻醉,穴位还是颚下腮上合谷,跟拔牙一样,只是扎双侧。我想,敢情脑瓜子上的活儿就这么几个点。下完针,开始动真格了。我仰在手术椅上看着鞋匠洗手,然后戴上胶皮手套,黑指黄指一隐形,不像鞋匠了。看着那双套着胶皮手套的手,倒像是掏马葫芦的民工。我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一动刀我就感到不对劲儿,疼得厉害,好不容易剥离下一侧的扁桃体。鞋匠见我浑身是汗,问我疼不,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痛苦地摇摇头,表示不疼。心说,死活就这一把了,咬牙挺着吧。鞋匠狐疑地望望我,摸了摸我的脉,又重新下针,说了句,坚持一下,开始割另一侧的扁桃体,但还是很疼。手术做了半个多小时,我连疼带紧张,大汗淋漓,几近虚脱,鞋匠也满头大汗。手术后,鞋匠把手套一脱,扎撒着八黑二黄的十指,话语里满是歉意和赞许,眼里却掩饰不住初尝胜果的喜悦和自豪。当时我疼的晕头转向脑子一片空白,他说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鞋匠针刺麻醉手术的唯一患者。

以后我去看病,他格外热情认真。但我轻易不敢去,我怕他一高兴技痒,又不知想从我身上卸点啥玩意儿。我怀疑他的功夫手艺是从小师娘那里偷学的野鸡套路,不正宗,但敢亮剑,敢比量,不愧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卫生员,死人堆里滚过,胆大,我害怕。
  确实害怕。卑服。
  当初,我听说他是上甘岭的卫生员,马上联想到电影《上甘岭》中坑道里唱“一条大河波浪宽”的女卫生员,倍感温馨,之所以才敢让他手术;手术后,再看电影《上甘岭》,女卫生员一唱《我的祖国》,我就联想到哈尔滨平房关东军731细菌部队,仿佛看到那群畜生残害中国人,拿我的同胞活体解剖,恨得我牙根痒痒……
  狗日驴操的小日本。

今天,每当我在街上见到掌鞋的师傅和掏马葫芦的民工,我都会想起鞋匠医生。
  他是个好人,直爽热情,对首长战士一视同仁;但他确实不是个好医生,不是因为他八黑二黄不洗手就在我嘴里瞎扒拉,也不是他叼着大生产烟卷燎得睁不开眼儿就给我钻牙,而是他胆儿忒大。晒干了都比窝瓜大。
  我怕他,也常常想他。自打手术后,再感冒绝少发烧,即便烧也从未过38线,心底,我还是很感谢鞋匠医生的。
  后来听说北京那旮瘩有个啥医院肺切除手术也用针刺麻醉,真令人叹为观止。
  到底是宫里的御医,比我可爱的鞋匠胆还大。
  天外有天。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现在好多了,水钻,光固化,麻醉开髓…… 科学,先进。跟原来相比,现在看牙可谓享受。
  可惜,嘴里的活牙不多了。


                                                                          (2009-0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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