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女子(纪实文学) 作者:黎娉儿


 

    世间女子

(纪实文学)

  

   开篇

有一个很古老很美丽的传说, 开天辟地的上方神灵有两件辖天制地的法宝,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和一粒巨大的水晶球. 黑洞的魔鬼用霹雳闪电使宝剑和水晶球坠落大地,宝剑化为山川峰峦,水晶化为江河湖泊,从此世界上便有了男人和女人, 有了高耸入云挺拔刚毅的山川,和养育滋润山川的蜿蜒呜咽,徊缓清长的河流. 

这无数晶莹如珠的碎落水晶颗粒所化生的世间女子, 大地滋养了她们凝脂般的肌肤和柔韧酥玉般的香骨,她们用珍珠样的心和水晶般的泪珠哺育了世间万物.

每一个水晶般的女子,都踏着清风入我的梦,伴着她们生命中的欢乐和痛苦,愉悦和悲伤,在我心中融化……

  

   1.月亮

天上有个月亮, 地上也有个月亮.

山西村里的女子分两类, 闺女和婆姨. 别看山里七沟八梁, 黄土高坡, 未嫁的女子个个水灵灵, 细白皮肤, 红红的脸, 黑黑的头发, 穿着花袄, 走路如踩着云彩. 她们是家里的公主, 兄嫂掌上的明珠. 山里人早嫁, 一旦变为婆姨, 在婆家和村里是没有地位的. 早早十几岁就生了孩子, 公婆, 丈夫的管制, 孩子的拖累, 繁重的家务, 使她们过早地衰老, 衣服也不再光鲜, 走路拖塌, 甚至蓬头垢面, 说话也变得粗俗, 与男人追逐打闹, 当众奶孩子, 三十几岁的人已远离了青春, 一律黑衣黑裤, 直到熬成婆婆, 才有出头之日.

山里嫁女子, 人肉论斤约, 当时价码十块钱一斤,这在我们那穷山区已是很大一笔钱了. 具体价钱再根据闺女的模样, 学历, 女红, 家境, 男方的条件, 家境等调整. 年岁也是考虑因素, 十八岁以后价钱递减. 女子嫁了人就要生儿子, 不生儿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生了儿子就要给儿子攒钱盖房子, 娶媳妇. 嫁女的聘礼分两部分, 现钱是给父母的养育费, 另外还要若干套衣服, 春夏秋冬全齐的, 一般是二十套. 嫁过去后, 便没有机会再作衣服, 要等到掌了财政大权, 既婆婆死了, 或自己做了婆婆的时候了. 可青春年华已逝, 除了黑的, 也无其它选择了, 除非不想过太平日子了.

村里女子的名字大都好听, 上口: 凤娥,嫦娥, 繁女, 彩平,巧鱼儿………. 婆姨们在做闺女的时候也是都有名字的, 只是出嫁后往往被称为某某家的, 本来的姓名渐渐被遗忘了. 村里只有一人例外: 月亮.

我初次见月亮是在村间的一条小道上. 对面走来一个女子, 脸上脏兮兮的, 看不出年龄, 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 衣扣也没扣好, 头发乱蓬蓬, 还沾着草. 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词, 古怪地笑着, 目光呆迟, 瞳孔散光. 我赶紧跑回老院长家, 问大娘那怪女子是谁. 大娘叹了口气, 说: 月亮.

好水灵的名字! 我怎么也不能把月亮和刚才遇见的疯颠女子连在一起. 大娘说: 那闺女苦命呢. 原来, 月亮是她村里有名的好闺女, 模样好, 读过初中(当时女孩子读初中的极少), 女红好, 性格脾气也好. 心上人是同村的一位高中生, 可谓郎才女貌. 可惜男方家里穷, 出不起聘礼, 而月亮家又等着钱给她哥哥聘媳妇, 便把她用一千五百块的大价钱, 聘给了我们村的五儿. 五儿也姓王, 和院长家一样, 是村里的大姓. 我随院长家, 按规矩, 我管五儿叫哥. 月亮比我小, 但我得叫嫂子.

月亮出嫁的那天, 五儿家派了十多匹毛驴接亲, 那排场是很大的了. 据说月亮是一路蒙着头哭过来的. 当天晚上据听新房的人说, 月亮开始不肯就范, 一晚上都听到五儿的打骂声和月亮的哀嚎声. 第二天早上月亮就疯了. 两年来, 月亮时好时坏, 五儿还是经常打她.

天哪, 我从没听到过这么悲惨的故事. 我跳起来: 打人犯法! 都解放几十年了! 在我想来, 这种故事只有在解放前或解放初期才有发生, 象白毛女, 小二黑结婚什么的. 大娘轻轻笑笑, 用两个指头把我按下去: 傻闺女 ( 我知道我一冒傻气大娘就这么叫我), 汉子打自家婆姨犯的哪家法呢 . 我又要跳起来, 可想想还是泄气地坐下去了.

月亮还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清醒的时候穿戴整齐, 低眉顺目, 慢声细语, 糊涂起来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 五儿在不打她的时候,看来对她还不坏.

一天我去离村不远的河滩上洗衣服, 月亮也在那洗. 那天的月亮, 看似和好人一样, 穿着紫红的小袄, 上面有小黑花, 剪裁合体, 衬托出她的腰身, 黑鞋白袜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两只细细白白的手在水下清晰可见, 头发梳得光光的, 扎着头绳, 眼睛被水映得泛着光, 脸上起着红晕. 好俊俏的婆姨, 可想当年了.

我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就离不开. 我们说着话, 她的眼光逐渐迷濛起来. 她抬眼看着远方象对我又象对自己说: 栓子说他出去找好了工作就来接我, 怎么还不来呢? 栓子就是她过去的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曾答应她一定来接她出去. 听村上人说, 那栓子早做了社长的女婿, 凭着关系调到区上工作了. 定是风迷了眼, 我的眼泪哗哗往下掉. 月亮一愣, 收回目光, 柔柔地笑着对我说:” 妹子(她跟着五儿叫), 想你的人儿啦?”  我的人? 想谁我也没这么哭过呀.

五儿来了, 看着我这狼狈模样一直眨巴眼. 月亮告诉他: 咱平儿妹子想她的人儿了. 五儿拉着月亮回去做饭, 我赶紧抹了两把眼睛, 叫: 五儿哥. 五儿回头, 我说: 对月亮好点啊. 五儿看了我两眼, 面无表情,转过头去和月亮走了.

我姨夫接我离开村子的那天, 我倒骑在毛驴屁股上, 姨夫推着车, 慢慢地离开村口. 在出了村口不远的小碎石路上, 看见了月亮. 她乱穿着衣服, 袖子一长一短, 漫无目的地走着, 踢着路上的碎石, 又说又唱. 村子渐渐远去, 月亮也渐渐远去.

姨夫问我: 那是谁? 我答: 月亮.

  

   2.兰花

兰子本名兰花,原本也是该娇娇贵贵爹娘捧着养的闺女,可惜两岁便没了娘.爹又是个干不了活又主不了事的窝囊人,还兼有病,又一连死了俩婆姨后,就象没魂儿的鬼一样,连出气儿也听不见声儿了,家里家外全靠兰子撑着.兰子在村里的闺女群里人物不出众,从小就地里家里忙到晚,书也没念几天,长得黑黑壮壮,既没余钱也没心思打扮自己.她一门心思都在她那异母的兄弟二狗身上了.

兰子家和院长家一个院儿,那院早年一定是地主老财的大宅院.在村内可算头一份儿.院长家是高台阶的正北三间大房,东厢房两间是七月子(院长儿子)和媳妇凤娥及两个孙子住的.兰子家住在底下的三小间南房.那房长年不见阳光,窗户纸多年没换,又黄又黑,屋里更是黑漆漆的,旧柜,破炕围子,地下炕上常年是灰.比起院长家窗明几亮,红红亮亮的两个大柜子,能照出人影,胖娃娃抱鱼的炕围是才请人新描上的,真是天上地下.

兰子十八岁了,不得不出门子了.

一天我和院长大娘盘坐在炕上闲聊,兰子和大娘的两个女儿桂莲,桂枝也在.兰子愁眉苦脸,大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谁家准备盖房子,谁家的男娃上了高中,谁家的闺女没聘出个好价钱.我问:桂莲两姊妹出门子你也这么聘吗?大娘说:对着呢,要给她俩一准寻个好人家,好地界,聘礼衣裳都不能少的.让她俩风风光光的嫁了,我也人前好说话.

大娘忽然转向我:平儿,看你回回麻麻写几大张纸儿,别尽说那没用场的,记得每回捡要紧的提醒点那娃,早点给你攒下聘礼,时鲜衣服看好了给你留着,早接你出门子.我说:我出门子不要聘礼.大娘的眉毛抬起来了:咋?不要聘礼?那你娘能答应?我说:是我嫁人又不是我娘嫁人.大娘说:瞧这闺女说的,那你娘不白养活你了?你让你娘出门咋活人?衣裳呢?我说:衣裳也不要,什么都不要,我自己挣.大娘诧异了,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忽然恍然大悟,趁兰子她们没注意,伏过头来低声问我:闺女,告大娘,你俩”相好”过啦?我羞得无地自容.当地习俗,女子若在未聘前与人“相好”过,是聘不到好人家,也聘不到好价钱的.大娘看我那窘样,宽容地笑了,轻推着我说:这闺女,就当大娘说笑吧.从此我不敢在村里再轻易宣传我历来信奉的妇女独立,妇女解放,废除买卖婚姻的理论了.

兰子开始议亲了.议亲一般由双方家族里有体面的爷们出面,根据买方卖方的条件,市场的供求,商议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合理价码.兰子家是独门小户,家族内无人,只好由兰子爹象征性的主持女方议亲团,队员为兰子和二狗.兰子一心想给自己聘个好价钱,多留点钱让二狗上学,娶媳妇.

那天晚上,广播里通知全体社员到场院开会.大娘走亲戚去了,我拉着凤娥去开会.凤娥笑我:有咱什么事么,那是爷们的事.我说:不是全体社员吗?凤娥笑我不懂规矩:全体社员就是全体男社员呀.什么?!那如果想让女社员也去呢?凤娥说:那就说全体男女社员,那咱就得去.我总算明白了,全天下是男人的,妇女只顶半边天.百般无聊,凤娥扔给我一个七月子的鞋底让我纳.我扎了两锥子连通都没通又扔下了.这时兰子的议亲队伍进院了.我竖着耳朵听下边的动静,一心盼望兰子能聘个好价钱.先是什么也听不真,渐渐大声了,再过一阵儿,吵闹声起来了.在接下去,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摔破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兰子的哭声和骂声.我可耐不住了,一步跳下炕就要去出手相助,怎么能坐视兰子遭外姓人欺负,以为我们村没人了吗?!凤娥一把拉住我:平子,你这丫头疯了?咱咋能管人家那事,没这规矩!等你七月子哥回来.一听规矩二字,我迈不动腿了,干着急在炕上蹭.下边吵闹声继续,也分不清男声女声了.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把七月子盼回来了.我紧跟着七月子进了兰子家,议亲的人正准备撤离.七月子看看没什么大事,就放他们走了.我这一看,好,二狗的脑袋上多了个大包,还渗着血.兰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他们把我二狗打成这样……议亲显然是失败了.

原来根据当时的市价,考虑兰子及男方的条件,价格应在800到1000之间浮动.男方认为,兰子模样丑,没念什么书,女红也一般,家境又差,又过了十八岁生日,应该以低价成交.而兰子坚持她家里地里活都拿得起放得下,男方家又有小叔子小姑子要侍弄,应以高价成交.衣服的件数上也发生了分歧,兰子要二十套,而男方只肯出十六套.双方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兰子的老爹自始至终蹲在墙角没出一声,兰子和二狗那里是那帮人的对手.我气得握紧了拳头:不肯出好价钱,还把人打伤,还反了他们不成!我气呼呼地说:七月子哥,下次看咱俩的.咱们去替兰子出这口气,就不信讲不下个好价钱来.七月子似笑非笑瞄儿了我一眼,我立刻瘪了气儿,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外姓未聘的闺女家,怎能搅进议亲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爷们的事儿里去呢.

兰子的亲事终于以九百块和十八件衣服成交了.兰子又开始默默地干活,等待来年出嫁.我心里暗暗替兰子担心:她的立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她可是要嫁到婆家去过一辈子的,把婆家要穷了,把婆家人都得罪完了,她将来日子能好过吗?

那,我的立场呢?

  

   3.繁女

繁女不是我们村的闺女,是十多年前嫁到我们村来的.老院长看她人乖巧,又上过初中,就推举她到区上卫校培训了几个月,回来搞妇幼保健,后又借调到区上妇幼保健站工作.几年前和她男人离了婚.女人提出离婚并成功的在我们区只听说过两例.村里的男人提起繁女,气儿都出不匀,从那后没人再敢让自己的婆姨有培什么训的念头了,婆姨一出头就要翻天.老一辈的如院长大娘,提起繁女也是头直摇:好好的婆姨,咋就不学好呢?有个工作就连自家男人都不要了?

我喜欢繁女,喜欢她的名字,喜欢她的人.细细巧巧的一个女子,胳膊是胳膊,腿儿是腿儿.站着知道手放哪,坐着知道脚放哪.走路象河沿儿上的杨柳,柔而不弯,悄然没声儿,如在水上滑行.

我是在区上卫校培训时遇见的繁女.区上就那么大点儿地儿,几乎天天见面.繁女虽然只有二十八九,细细的鱼尾纹已上了眼角.她衣服永远整整洁洁,但由于是离婚女子身份,不能穿太鲜亮的颜色,怕人讲闲话.繁女的表情大都是淡淡的,连笑也是抿着嘴不出声的.一笑,细细的眼睛弯上去,煞是好看.看久了,看出连她笑的时候后面都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繁女的手灵巧极了,干什么都又快又好.繁女的心也灵巧极了,学什么都一学就会.

因和繁女要好,我曾到她娘家去作过客,住过一晚上.同去的还有另一个从太原来的女孩小丽.我们坐拖拉机到他们公社,然后步行几里去她的村子.一路上我们三人又说又笑,繁女也没了束缚,还跟着我们唱了好几支小曲.她的声音也好听,甜甜的,软软的,不象一般山西女子那种拉长腔,放高嗓门吊的唱法.

繁女的娘家出人意料地整洁,连根草都知道自己该长在什么地方.繁女的娘见了我们象得了宝贝一样,笑滋滋的,有条不紊,招待我们吃这喝那.晚上我们娘儿四个睡在一条大炕上.山区缺水,可我觉得这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干净的被褥,白白软软,松松大大,还香香的,舒服极了.我和小丽在被子里讲笑话,蒙头打闹,在炕上翻滚.繁女披着衣服坐在被子里看着我们,既不加入也不制止,只是眯眯笑着.大娘就老给我们往身上糊被子,怕我们冻着.繁女的娘饭做的也好吃,粗粮都做得细细的,可口极了,菜也新鲜好吃.

我在区上培训的主教官是太原下放来的秦大夫,三十多岁.秦大夫也离了婚,他老婆嫌他下放到山区,走人了.这秦大夫原先是对繁女有过意的,据说两人还好过一段.后来秦大夫看看还是有回太原的可能,要是再找一个太原老婆,根据政策,回去的就更容易.秦大夫权衡利弊后便退出了.

繁女经常和秦大夫碰面,都是区上卫生系统的.我见她每次看见秦大夫,都是先慢下脚步,脸上浮起笑意,轻声开口:秦大夫.秦大夫每次都目光不正视着她,脚步不停,脸上马上换成一付淡漠的模样,随便”嗯”一声便匆匆擦身儿过去了.我为繁女不忿儿,对秦大夫在这件事上的不满与日俱增:这也算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朋友同事也要站下来寒暄两句啊.就那么急于撇清自己吗?我开始还试图在秦大夫面前大说繁女的好话,希望打动他与繁女重修旧好,很快便发现此君纯属无可救药.

我姨夫当时下放区防疫站,我让我姨夫帮繁女找个合适的人.我姨夫带笑打趣我:咱小平平还知道替人操这心呀.我哪有心思说笑,埋怨他怎么就不上心.我姨夫告我:哪那么容易.农民是不能再找了,当初还不就是为了她出来见了世面,和她男人过不到一块儿去才离的.区上合适年龄的男的都早有了婆姨了.只能找死了婆姨或离了婚的,那可根本没两个.而且孩子太多的繁女也不愿意,进门就给一堆孩子当后妈,也太难为了.太原人到是有,可人家又不愿娶个农村户口的.我唉声叹气了.

不久,秦大夫终于如愿找到了一个太原户口的女朋友,是个护士.结婚登记前,那女的特地到区上来视察秦大夫在这的表现.繁女默默地帮她安排住处,帮她能帮的一切.我心中大为不满:就算我不以貌取人,那女的哪一点能都比上繁女?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对我们也就罢了,秦大夫好歹是我们老师,我们对师母多担待点也没什么,可她对其他人包括繁女也是如此.她以为她是什么人?不就有个太原户口吗?繁女从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就象她从来没说过一句秦大夫的坏话一样.秦大夫很快和那女的登记结婚了,不久就调回太原去了.

繁女自愿收拾打扫秦大夫的办公室兼住房.我见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屋里,细细扫着,慢慢擦着,轻轻摸着,久久不动.

上天给女人最珍贵的礼物,就是让她善良.

  

   4.爱桃

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假如流水能接受不再烦忧

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去,有三间新瓦房.瓦房里住着爱桃,爱桃的男人富根,爱桃的儿子小旺子.

爱桃高挑个,方脸大眼,是我们村里数得出的能干婆姨,家里干干净净,男人儿子利利索索.爱桃和富根恩恩爱爱,没有公婆,没有小叔子小姑子,家底儿又厚,富根也能干,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院长大娘常说:那婆姨的心象去了皮儿的油糕.爱桃每次看见我都咋着嘴说:看这娃稀或的(可怜的意思),一个人儿到咱这地界来,爹娘也见不着面.村里人难得过年过节或有贵客才吃面食和油糕,她做了总不忘叫我去或送来.在河滩上碰见她,也总抢着帮我洗衣服,笑我笨,连洗衣服也洗不出个样儿,将来可怎么嫁人.我经常看爱桃做饭.她做油面壳烙烙,把和好的油面揪下一小陀,在抹好油的青砖上用大拇指一捻,就成了薄薄一小片,卷卷的,煮好后用葱花和醋拌着吃,香的很.爱桃的克烙烙都又细又薄,而我的总是又厚又疙瘩.

小旺子五岁,虎头大眼,穿着他娘精心做的衣服和鞋,脖子上挂着爱桃娘送的长命锁.山里孩子不好养活,十二岁才算活出来了.男娃儿十二岁时家里要大张旗鼓地庆生儿,亲戚都要带着十二个点了红点的白面馒头来祝贺.从此便算长大成人,可以下地干活了.我经常带着小旺子玩儿,他可爱极了,又聪明又知道疼人.

爱桃要生第二个孩子了.山里人做月子犯忌,门上必挂红布条子,男人一律避晦气不进屋.坐月子时炕上只铺上灶里的灰渣,整个月子其间,只能喝见不到米的小米汤,三只手指轻轻一捏,一小撮米熬一大锅水,见天就喝它,为冲晦气.据说早年间只用几粒米呢.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尤其是孩子多的.产后得不到必要的营养,骨骼变形是婆姨们常见的病,腿和骨盆的变形最明显.再生孩子时,骨盆狭窄很易造成难产.

爱桃生孩子那天,请了邻村的接生婆.从一早门上就挂了红布条子.一天都没听见动静.半夜睡得正浓,环娥气急败坏地推我:平子,快起来看看爱桃去!生不下来呀!我猛一机灵,穿上衣服冲出去.看见七月子站在门外,正在穿袖子,我跟着他跑到坡上.富根抱着头在外边蹲着,旺子送到别人家去了.屋里四五个婆姨围着躺在炕上的爱桃,爱桃瘫在床上,一手抓着一个婆姨,脸色惨白,全身乱颤,大滴的汗象珠子一样贴在脸上,听着已经连叫的劲都没了.炕上和接生婆的手上全是血.孩子位不正,大概是横身子,快一天了都没见头发.看看实在没辙了,这才叫七月子去.七月子是区上卫校毕业的,在公社卫生院当医生.我也在区上卫校培训过几个月.接生婆看弄不好要出人命了,这才赶快把平常不能进产房的一个大老爷们和一个大闺女叫去.

我哪见过这阵仗,吓得气都出不来了.七月子稍稍看了看,问了问,就说:快找车送区上!我知道只有区医院才能做手术,才能输血救爱桃.一个婆姨马上冲外大喊:富根,快找车,你婆姨不行了!富根想进门看个究竟,那婆姨推着他:你老爷们在这瞎掺合什么,快去!富根晃晃歪歪地跑了.这边我手脚冰凉地看着爱桃,心里直叫苦:区上离这至少五六十里地,就算马车送过去,能来得及吗?婆姨们忙着收拾东西送爱桃走.忽见血突突地喷出来,象水管子开了闸.我惊叫.接生婆赶快用灰堵血.哪堵得住,哗哗往外流.我吓得眼睛都直了.婆姨们一阵忙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我,看清是环娥.跟着她走出来,跌跌撞撞一路回家去.那天晚上天上没星星.

爱桃的丧事草草料理了.生孩子死的女人是不能风光办丧事的.再见富根,他垂着头,衣服又脏又皱.

在河滩上又看见了富根和小旺子,我赶紧拿过富根盆里的衣服,先帮他洗.小旺子还是虎头大眼,好可爱的样子.我把小旺子抱起来,紧紧贴在我脸上,两手搂着他的小小的瘦瘦的背.长命锁凉凉的.富根把小旺子接过去,我赶紧低头把浸湿了河水的毛巾敷在脸上.我把手放在水中,汾河的水从我指间缓缓流过.

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头

  

   5.乃叶

山上的娘娘庙据说早年间香火是很旺的, 也不知供的是哪位娘娘, 闺女问终身, 婆姨问卦求子, 男人出门问凶吉财路, 老人问后世香火福寿. 解放后政府明令禁止封建迷信活动, 娘娘庙便败落下来.

我和乃叶偷偷去过一次娘娘庙. 乃叶在我看来是好福之人, 白白胖胖, 在区上妇产班学过两天, 后在公社卫生院当助产士, 主要做人流. 乃叶娘家很风光, 爹原在区上工作过, 一个妹子又在念高中, 是我们村数一数二有出息的. 乃叶一提起妹子就眉飞色舞. 乃叶的男人薛安当兵复员后原在太原工作, 放不下乃叶, 调到区上, 还嫌离家太远, 索性调回公社粮站, 与乃叶天天厮守.

乃叶的娘家是我们村的, 我去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 她待我象娘家妹子.

卫生院的医生们觉得近期伙食水平下降时, 就下村巡回医疗, 乃叶每次都不忘提醒他们带上我. 医生们近水楼台夏天熬凉药时她也不忘给我盛一大碗. 我卖药账算不对账她也护着我替我说好话.

乃叶有三个女儿. 大的四岁, 小的一岁, 都是伶俐的小人精一样的. 我喜欢孩子, 经常给她们讲故事, 教她们唱歌, 跟她们玩捉迷藏, 跳房子, 跳皮筋. 乃叶很宝贝她的女儿, 经常婉转地提醒我: 俺家丽珍儿说了: 小平姨姨不引我玩儿.

乃叶唯一烦心的事就是没个男娃儿. 当时虽也开始宣传计划生育, 还听说有公社用车强拉着婆姨们去上环, 结扎的. 我们这只是说说, 没大动静. 生还是照生. 没儿子不行. 没儿子谁顶门立户? 谁延续香火? 谁养老送终? 谁扶灵哭柩? 没儿子在人前也挺不起腰板儿来.

乃叶又怀上了. 一天她神神秘秘悄声对我说: 小平妹子, 换件衣服, 洗把脸, 陪我上趟山. 我奇怪了: 大着个肚子, 过不久就要生了, 上山什么时候不能去呀. 她一把拉过我小声在我耳边说: 去娘娘庙. 我一听, 来了精神. 怪不得早起乃叶就开始蒸馒头, 平时都是乃叶在院子里揽着孩子聊大天儿, 她男人下班回来做饭. 要知道我们那一般人家来了客, 女人做好饭是连桌都不上的. 乃叶那天还特地换了一件土红色的新外罩. 她催着我打扮好了, 擓着一篮子白花花, 香喷喷, 头上都点了红点的馒头上路了.

乃叶不用说, 我也猜到她是上娘娘庙求子. 她嘱咐我一路不可随便说笑, 恐对娘娘不敬, 求祈不灵. 乃叶一路给我讲娘娘怎么显灵的故事: 让谁家有了儿子, 谁家老人娃娃的病好了, 谁家男人外出挣了大钱回来. 我奇怪不是不让迷信了吗? 乃叶说: 那都是公家说的, 暗暗的去的不少呢. 我路上想吃馒头乃叶不让.

我们那多是光山, 只在山顶上见到一两棵孤零零的树. 娘娘庙到是少有的树比别的地方多些, 乱草也长了不少. 那庙实在让我失望, 又小又破, 年久失修, 墙上全是窟窿. 没看见庙里供了什么神明. 小小的青石供桌破碎不堪, 全是尘土. 乃叶供上馒头, 虔诚地合掌, 闭眼, 许愿. 她非让我也许一个, 我对娘娘信心不足, 怕许别的不灵, 只默默许愿祝全家平安. 乃叶收起馒头, 和我下山. 我问: 馒头不是给娘娘的么? 乃叶说: 娘娘知道咱的心意就行了. 下山我一连吃了两个馒头, 想到丽珍小姐仨, 只好止住.

乃叶要生了. 正好区医院的王大夫下乡来. 王大夫是下放来的上海人, 医术高明, 人也和善. 在区上培训时, 我最爱听他的课. 王大夫接生, 我象征性地打下手. 孩子小, 生产很顺利. 王大夫说: 女孩. 我那是第一次看见刚刚出生的小小的生命: 小极了的手攥成拳头, 抱住自己的脸, 然后举上去, 张开小嘴哭. 小小的腿圈着, 小小的脚丫就象两枚小小的饺子, 屁股上有一大块青斑, 全身蒙着一层白膜, 滑溜溜的,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小小的姑娘, 生怕掉到地上. 我细心用小薄被把她包好, 抱着她, 然后又放在床上. 我去看乃叶, 她闭着眼睛在哭. 我把小小姑娘给她, 她也不要. 薛安愁眉苦脸的进来了. 乃叶抹着眼泪对薛安说: 我们把她溺死吧? 薛安叹气, 不说话. 屋里静极了,可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王大夫发话了: 生了就养! 说的是什么! 从来没听过王大夫这么大声说话. 乃叶薛安都不出声了.

我们那时有溺死女婴的事. 如果生出来是女娃不想要, 马上就溺死. 我在村外河道上曾看见过一具小小的尸体, 大大的头, 细小的身子, 死了不太久, 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从次不走那条道.

我在丽珍姐妹中最疼爱这最小的一个. 她的命是检来的, 她三个姐姐的不是.
  

   6.亮娥

亮娥的爹在太原做大厨, 娘早就没了, 兄弟姐妹都没有. 她爹盖了新瓦房, 按太原人的习惯, 屋里没盘炕, 摆的是床. 屋里的家具也新颖别致. 亮娥的衣服让村里的闺女都羡慕不已, 都是她爹买给她的太原最时兴的样式,换的也勤, 不象村里闺女长年就那么两件, 换也没得换. 她爹怕委屈了闺女, 零花钱从不少了她. 亮娥还跟她爹去了太原几,村上好多婆姨连区上都没去过.

亮娥眉眼端正, 不胖不瘦, 不高不矮,说话和村里女子不太一样, 带点太原腔. 亮娥喜欢找我聊天,有时男孩子来找我下棋, 她不下, 但喜欢来看. 她口齿清楚, 待人有礼, 因不喜读书, 勉强念完高小就不念了. 家里不缺钱, 她也用不着下地,想和爹到太原去, 没有户口也找不到事做.

大娘见亮娥找我的次数多了, 告诫我: 少和那娃在一堆儿. 老大个闺女了, 不嫁人, 整天和男娃子扎堆儿混, 象个什么话儿,小心把你搅那浑水里去. 凤娥告诉我: 她眼高, 有个爹在太原做事, 一般的人是不肯嫁的,好人家又不肯聘她, 嫌她名声不济,二十二了, 还守空阁. 她不用下地, 经常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在村里闲逛. 她爹不经常回来, 家里没人, 她一个人守着几大间房, 翻了天也没人管,和我下过棋的几个男娃儿都是她那的常客.

我去过她家几次. 桌上摆的村里见不到的假花, 床上铺的牡丹凤凰图案的粉底床单, 白底绣花的枕头. 暖壶, 茶杯都是新款式的. 她打开请太原木匠做的大立柜, 给我看她新买的衣服, 我眼花缭乱. 她让我回家时帮她买我身上穿的那种的确凉花格衬衣, 太原买不到.

亮娥问我: 你咋不嫁人呢? 到这村里来做啥么. 我跟她说笑:非嫁人? 我就一辈子不嫁. 她笑我: 不嫁人还活什么人呢?

我去公社卫生院 不久, 乃叶有一天找到我, 问我能不能让亮娥在我这歇息半天. 我奇怪怎么了, 还要乃叶来说. 乃叶叹气: 怕你不答应. 我纳闷了: 一个村的, 到公社办事, 到我这落落脚, 我什么时候不答应了. 乃叶说: 这死闺女闹出事儿来了.原来她是找乃叶来做人流, 怕我不待见她, 不招呼她. 我吃惊不小, 山里可没听过这种事. 我把村上的男娃想了一便, 问乃叶: 谁呀? 乃叶说: 就是说不清呢.

乃叶一会儿就做完了. 我帮着把亮娥扶到我床上. 给她倒水, 盛小米粥加红糖. 人流术中术后全不用止痛药,生过孩子的婆姨还行, 没生过的可就受罪了. 亮娥的月份也不小了, 有三个月了. 亮娥还是穿得齐齐整整的, 红, 黄, 蓝三色格的绒外罩, 海蓝的制服裤, 黑扣带鞋, 米黄色尼龙丝袜子, 头发一点不乱. 她捂着肚子躺在床上, 我给她盖上被子,让她睡一会儿. 她直叫疼, 我给她吃了两片止疼片. 她大睁着眼睛睡不着. 我只好陪她说话, 给她宽心. 东一句, 西一句. 她忽然问我: 北京的男娃也都这样么? 好的时候当娘娘似的争着捧着你, 有了事全缩了头, 没人认帐. 我安慰她: 哪的都一样.

新民的娘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拿了一包红糖. 新民和我下过棋, 也经常去亮娥家. 她问了亮娥几句什么, 亮娥也不想说话. 新民娘出来搭搭讪讪地跟我说: 好歹也是一个村的, 到公社办事, 顺便来看看. 你别听人家说俺家新民的那些闲话.

亮娥是一个人来的, 也是一个人回去的.

据说以后没有男娃去亮娥家了, 起码没人明着去了.
  

   7.巧鱼儿

  
    巧鱼儿的家是村边上一座孤零零的小院落. 村里唯一的一棵梨树就长在她家的院子里. 也只有巧鱼儿才配得上这一树梨花, 清清丽丽, 蓝底碎白花的小袄, 辫子长长的.

巧鱼儿家的成分高, 是地主. 她爹在解放初只有十几岁, 她爷爷定的是地主, 但成分是不变的, 世世代代传下去. 她哥在上学时是拔尖的好学生, 聪明, 用功. 做地里活也是好手, 那时村里的闺女眉眼都随着他转. 但他家成分高, 当兵, 上高中, 区上, 公社有工作的机会都轮不到他, 媳妇也找不着好的. 没人愿把闺女嫁给成分高的人家, 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子孙都受牵连. 闺女跟着婆家算成分, 将来还有出头之日.

巧鱼儿也是一点就通的聪颖闺女, 初中的功课和果叶(乃叶的妹妹) 不相上下. 可那年公社只给我们村两个高中名额, 女娃子顶多去一个, 只能是果叶去了.

我刚进村时问党支部书记: 咱村的地富反坏是不是也老想着变天? 支书说: 地富最好伺弄了, 他们哪敢? 造事的都是成分好的. 我问我的房东大娘: 咱村的地主富农是不是和别处一样, 靠剥削穷人起家? 大娘说: 有的是靠外边做买卖赚了钱, 回来买房子买地, 有的是肯下苦力, 能持家, 逮着好机会买了地.

巧鱼儿的爹娘都是不轻易开口的人. 巧鱼儿的娘白白净净, 和巧鱼儿很象, 想来做闺女时也是顶尖的. 队长二维是村里的实权人物,什么事没他点头不行. 我看见巧鱼儿的娘好几次陪着笑脸和二维说话. 一次去巧鱼儿家, 一进门, 巧鱼娘在灶边烧饭, 二维在旁边, 手放在巧鱼儿娘身上不是该他放的地方. 巧鱼儿娘一动不动. 二维走了. 巧鱼儿娘还是背着身, 头也不抬, 接着烧饭. 烟灰飞起来, 她用手背揉眼睛.

我慢慢和巧鱼儿走得近. 她好性子又会唱歌. 要不是成分高, 早让区宣传队挑去了. 山里人不吃鱼. 我问她: 连鱼都不吃, 咋叫个鱼儿呢? 她笑我: 还说呢, 你们城里人连名儿都不知咋起, 你那叫啥名? 哪有闺女那么叫的? 我的大名没人叫, 村里人都随我姨夫叫我小名, 这样听起来还象个闺女的名字. 我爱听巧鱼唱歌: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攀篱笆望郎来
        娘问女儿你望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
        山药蛋开花结圪蛋,哥哥是俺心肝瓣。
        想哥想得迷了窍,寻哥掉在了山药蛋窖。

歌中女子都和她一样聪明乖巧.

公社供销社社长家看中了巧鱼儿. 他家成分好, 儿子又有工作, 人人都说巧鱼儿的好运道来了. 巧鱼儿的爹娘也愿意. 可巧鱼儿和同村的志泉好. 他俩从小学一起上到初中. 两家都姓王, 山里习俗, 只要是同姓, 都是一家子的, 不能嫁娶, 出了五福也不行. 不同姓, 姑表, 姨表都行. 我给巧鱼儿出主意: 秘密和志泉到公社去登记, 婚姻自主, 他们总不能不给办吧. 巧鱼儿眼睛都不抬: 登记? 就是给登记了回来咋办? 我又出主意: 要不你俩跑了算了. 巧鱼这下抬起眼睛: 跑? 往哪跑?

供销社长家的聘礼和衣服都送来了, 让村里人议论羡慕了好几天.

一天瞎子来说书, 全村都去听. 烟雾弥漫, 我钻出人群. 巧鱼儿在外边, 看见我眼睛一亮, 一把抓住我: 小平姐, 快去替我给泉子传个话, 我在场院小工具房等他, 有要紧话说. 我又钻回去. 看见志泉和几个男娃挤在一起听得正起劲. 我从后边拉他的衣服. 他回头, 我不看他, 又拉他一下, 然后钻出去. 他跟着出来. 他跑出去了我又追上去叮嘱: 要紧事说完了快回来, 让人看见可了不得.

我的心突突的: 巧鱼儿是下了聘的人了, 可一步都不能走错. 本想回家, 也不敢了, 一心盼瞎子说书的时间长点, 千万等他们回来. 心慌慌的, 一下逮住二胖, 我的一个忠实的小跟屁虫, 告他: 给姐看着点去场院的路, 有人过就和他们大声说话. 我一推他: 快去.眼看说书要到尾声了,这俩还不见人影,我心里象着了火. 巧鱼儿总算回来了,眼睛肿得象胡桃.我拉起她的手,放在我两只手里.巧鱼儿娘出来了, 东张西望,看见巧鱼儿和我在一起,又回去听书了.

春暖花开的时节,巧鱼儿出嫁了. 

花满枝头的梨树下, 人面梨花.

  

  
   8.初莲

  
    村上的人死了,都在坟头上种棵树。山里有个说法,人死了,魂儿是不死的。魂儿被埋入地下,便不能托生了,要附在树根上,顺着树干树枝才能重见天日,再来世为人。

我们那地方穷山寡水,山荒水涸,草都难养活,树就更难了,种在坟头上的树多半不能存活。谁家坟头上的树活了下来,全村都羡慕,那可是祖宗先人荫护子孙,财丁两旺的好兆头。

公社街口有棵大树,粗裂的树干,瘢痕累累,树枝弯弯曲曲,半边树叶倒繁茂细密,不知是否有多少个百年了,早先据说也是种在坟头上的,后来荒年兵乱,那家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倒塌的破房三间。有老话说:树老了会成精勾人魂儿的。

初莲她爹就是在那倒塌的房地上又起了五间新房。虽然几辈子也没见过个莲花,可娘给初莲起了这么个水汪汪的名字,盼望着头生的闺女出落得莲蓬尖儿似的。十几岁了,娘还给她绣花,衣裳上绣的莲花,鞋上也绣的莲花。

初莲的爹是我们那的能人,会说,会做,会写,会算,虽没什么根基,可在干部面前很吃得开,公社书记见他是个人才,安排他在公社粮站卖粮,干部们吃粮都方便了。谁家有粮没粮,吃粗咽细,都在他心里装着,到时候就给扛去了,不要干部们操一点心。秤上也不那么讲究,多点就多点,反正从没少过,哪个干部还较真儿那点儿。初莲的家也就因她爹的缘故,安在了公社的路边上,挨着公社的院子,对着供销社,人来车往,观望四方。

虽然娘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爹还是把初莲当宝贝一样,上山怕风吹了,下地怕日头晒了,倒是把个闺女出落得水灵灵,皮白肉粉,眉长眼俊的。这爹的心思没别的,就是借着公社这块宝地,给闺女找个好人家,不但闺女,就是自家两公婆,日后虽不指望吃香喝辣,也有个依膀才踏实啊。

俗话说“闺女大了不由人”,这初莲眼高眼低,偏偏看上了公社的上海知青小金。

小金是投亲来的,指望着一两年能抽掉上去,上学或招工。我和小金也算熟,每次去公社多多少少也照个面。他好歹比我多读了两年书,又据他说上海那地方的教学质量比北京的高,难怪他出手成章,写个总结,搞个汇报,编个材料,麻利儿快,噌噌几大页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出来了。公社书记慧眼识人,把他调到公社做秘书。

在我们那黄土疙瘩都能飞起打人的地界,虽然人人都灰头土脸的,小金倒总是清清爽爽的样子,白白净净,带着黑边宽框眼睛,头发平整光洁, 略向一边分,经常穿一件铁灰色的确凉衬衫,袖子仔细地挽两个平平整整的弯儿,典型的江南小生派头,在公社街上很抢眼. 

初莲花穿着葱绿的小花夹袄,供销社卖的方口黑布鞋,鲜黄的尼龙袜,手里揉着条小粉纱巾,张着眼,抿着嘴,垫着脚尖往远处张望着。那是在等小金从街上过,好招呼他,娘做了好吃食,让他进家吃面。

爹是有求于小金,想让他常在干部面前美言,给他转成拿现钱的公家人,闺女这事儿他可明镜儿似的。这上海娃指不定哪天拔丫儿走了,闺女可靠哪一个呀。还是本乡本土,吃公家粮,或当兵的靠得准。可这不机敏的闺女不管那一套,见了小金就象见了菩萨,跟前随后的,招摇得紧呐。当爹的眼下这行景,也只好先将就着,睁一眼,闭一眼。

小金有个女朋友,是娇滴滴的上海姑娘,额前留着卷卷的刘海,叫的名字也细巧:玲娟。可小金说过:女朋友?天南海北谁知还算不算数?能不能抽掉上去就看老天开不开眼了,瞅不准还真在这山沟沟里猫儿一辈子呢。

一个人在这穷乡僻野,有个人,有个家,知冷知暖,送吃送喝的,要是你,你会咋着呢?

初莲开始挑捡衣服的样式,要城里里穿的那种,还买了牙刷,牙膏,一早就站在她家那棵老树下刷牙。她学着城里女娃儿的样儿,风天脸上也蒙个纱巾。衣服也常常换,不象我们那的闺女婆姨,啥时能洗了才换。她也有时拿本书看着,或拿张纸划拉着什么。

那阵儿初莲的眼睛亮得能照见天上的云彩。

终于小金要上学去了,他遂了愿,上的是浙江的技校。走的那天,公社的人见他穿着纯白的确良褂子,衣服还特地束在裤子里,略略匀匀地拉出来一圈,扎了条黑皮带,好精神。老树后面的门紧闭着,没见人影。

小金走后的第二周,罕见的夏日暴雨。初莲呆站在老树下,风吹雨浇全不觉,当空一道闪电,正从老树上劈下。

初莲那不轻易言语,待人实诚,亲切厚道的娘,哭哑了嗓子,眼睛后来也看不真儿了。

那老树终于全枯了。小金来过信,初莲的爹把信全在那棵死老树下烧成了灰。

初莲的坟上很快长出一棵小树,那年雨水好,没几年那树就郁郁葱葱的了。

(以上选自山西篇)

  

  
   9.善香


    连里有人家种鸦片. 初见罌粟花, 惊艳: 大红, 粉红, 紫红, 毫无矫揉造作的绚丽夺目.

杨,牟两大姓都是从山东过来的移民. 自古杨牟(穆) 两姓既为天敌又世代联姻. 连里年轻一代杨姓以德字辈为主, 牟姓以善字辈为主. 依祖宗的优良传统, 杨家出帅男, 牟家产倩女.

牟善香家是我们的关系户, 后院也见罌粟花. 每个知青的小团体都有一家或几家关系户. 屋里冻得结冰去取暖, 过年过节拿着连里食堂发的生面, 生肉馅, 生白菜去包饺子, 平时借个东西什么的.

善香的爸爸是我们连(黑龙江建设兵团)的老职工, 老贫农, 老党员, 善香的妈去世不久. 善香老大, 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牟大爷负责场院, 责任重大, 兢兢业业, 不苟言笑. 一次全连大会他发言批评某个知青的思想问题, 表情严肃, 字正腔圆的纯正山东口音:

    毛主席的他不读,
        他读水壶儿(浒),
        革命的歌儿他不唱,
        他唱莫斯科野外的晚不晌儿

合仄压韵, 抑扬顿挫, 我们全体笑得打跌.

善香单眼皮儿大眼睛, 直鼻翘嘴, 细腰, 皮儿白, 头发带黄, 粗粗长长的两条辫子, 辫梢总扎着一大截鲜红的头绳儿. 她的未婚夫是老杨家的德运, 高大英俊, 沉默寡言, 任机务排排长. 善香在食堂工作, 每次改善伙食送饭到地里, 只要德运在, 她都高声招呼他过去, 说给他留了最大的包子, 肉最多的菜, 然后亲亲热热坐在德运身边, 目不转睛盯着他吃饭, 和他说笑. 德运值夜班, 她就给他用连里那点儿可怜的油炸油饼.

我们一起去河套干活, 善香跳下河玩水, 让我们都下去. 我们扭扭捏捏不肯, 怕上来后衣服精湿, 曲线毕露. 善香大笑着, 对男生叫: 去, 全给我到树那边去! 我们要洗澡了! 她又冲上来把我们一一拖下去. 我们索性和她一起又笑又叫的, 穿着衣服游个痛快.

连里很少有人敢惹善香. 我曾经看见她叉着腰和连长大吵. 一次去她家, 她涨红着脸说: 那连长不是个东西, 欺负到俺头上了? 也不寻思寻思自己是哪旮瘩蹿出来的! 牟大爷赶紧用眼光制止她, 她反一拧脖子: 咋啦? 咱是缺胳膊缺腿儿? 干哈怕他个兔崽子?

工作组进连, 主要整顿老职工的资本主义坏习气.当时狠抓的一件事是老职工偷连里的粮食. 玉米大豆等收完后, 老职工就去地里捡剩下的, 可以捡几口袋. 工作组先化了三天时间给我们这些知青代表统一了思想: 地里剩下的也是公有财产, 捡回家就是非法占公家便宜. 宁愿烂到地里也不能助长这种资本主义倾向. 然后分组攻克资本主义堡垒户. 我分到狗连长那组. 狗连长是天津知青, 付连长,人很能干, 外号狗熊, 我们就全叫他狗连长了. 同组的还有一个上海知青,和女生不大搭话的. 我们负责攻的是善香家. 本来家家都捡, 善香家决不会是捡得最多的. 我好说歹说让狗连长给我换一家. 狗连长一直对我的革命意志没什么信心, 这下更觉得考验我的时刻到了. 我只好苦着脸跟他们去了.

善香横眉把在门口, 怒睁双目: 看谁敢进俺家去搜?! 牟大爷把她往后拉, 可她纹丝儿不动. 狗连长一把推开她, 就要往里闯. 善香毫不示弱, 抓住狗连长的胳膊便和他撕巴起来. 那上海知青抄着手, 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善香使出全套武艺, 抓, 掐, 挠, 咬…… 狗连长的脸上胳膊上全是血道子了. 院子里鸡飞狗跳. 狗连长本来是男不跟女斗, 没玩真的, 这下可急了, 挥拳就要上去. 那上海人一看局势失控了, 这才出手, 拉住狗连长. 我抱住善香, 她浑身乱颤, 哭骂都变了声. 别的组都很快解决了自己的堡垒户, 赶来援助我们. 人多势众, 终于冲进去搜出了一袋玉米, 一袋土豆, 扛着赃物, 胜利回朝. 善香一直跳着脚狂哭怒骂.

我和那上海知青在这次打击资本主义倾向的运动中都受到了工作组的批评. 善香在总结大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 声音之小, 后排根本听不见. 据说要不是连长的保护, 善香家还不定要受什么惩治呢. 隐隐约约听说德运家好象要退婚.

善香不久就得了”消渴症” , 吃无度, 人急剧消瘦. 她妈也是这病死的. 没折腾多久就不行了.死前瘦得只剩眼睛和骨头.最后的话就是想吃团部卖的酥皮点心.

半年后, 德运的新娘子进门.我们去贺喜, 陌生的面孔,却也是粗粗长长的辫子, 根梢扎着一截宽宽的头绳, 色如艳红似血的罌粟花.

出门来, 茫茫白雪, 白雪茫茫.

 

   10.迎淑

我喜欢绵绵的清明细雨 细雨里忆起了你

迎淑故去, 已过了十几个清明. 她的儿子已长大成人, 她的丈夫也早已重组家庭. 清明细雨淅淅沥沥年复一年下个不停, 只是这细雨里再没有了你.

认识迎淑的时候她只有十六岁, 北京通州人( 通县). 我刚到兵团时她已是威风凛凛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排之长.  迎淑瘦脸型, 高额头, 颧骨略高, 相当精神, 精干. 我们到的那天晚上, 她窝着腰, 站在四十人一屋的上铺, 嘟着嘴皱着眉催我们这些比她晚几个月的新兵铺床. 闪闪烁烁的煤油灯下, 她那双眼睛大而有神, 黑溜溜的, 咕碌碌转着, 左眼下还有颗痔.

迎淑很爱笑, 也很会笑, 还爱皱眉头,  还会皱着眉笑. 她真心笑的时候笑声清脆好听, 传得很远. 我当她的兵和不当她的兵时, 都忍不住要用手扒平她皱着的眉头. 她人非常能干, 但心气高, 受委屈会在心里憋着. 可她心好, 心诚, 不会算计人.

在兵团的第一个冬天, 天奇冷又没有足够的燃料, 四十人的宿舍跑得只剩十四个人. 我们在她的带领下, 上山砍柴, 下河套打条子,  在雪深至大腿根的秧林子里砍树枝, 抡大镐刨冻成冰的粪.  十几个人裹着棉大衣, 脚上带着棉手套, 坐在墙上挂霜, 褥子下结冰的无火的炕上, 每天派两个人起来, 一个端着脸盆, 一个拿着网兜, 去食堂打回一大脸盆黄豆汤, 28 个馒头, 大家一起吃床上早餐.

迎淑那时虽官拜排长, 后来又升任副连长, 但到底也是十几岁的孩子, 她有时会为了排里连里的工作不顺心生气, 当然也会哭, 我们就自封为她的智囊团, 给她出各种各样的馊主意.

那时的排长就象一个乱糟糟的大家庭的大拿, 什么全管. 她操心的事千奇百怪, 种类繁多, 从大通铺铺褥子占地儿不均匀吵架, 上床人扫床下床人吃了灰, 有人下夜班回来喝了别人脸盆里的水, 有人洗错穿错了别人的衣服, 分工派活, 政治学习, 文体活动, 协调和兄弟姐妹排的关系, 既以大局为重, 又不能让自己排吃了亏, 直到连里领导分派, 她拥护支持哪边, 真是操透了心. 我们会半玩笑半心疼地说她: 操心长白头发.

迎淑还带领全排一起练字, 一起绣花. 迎淑的字曾经是很难看的, 她买了钢笔字贴, 苦心练字, 持之以恒, 工夫终不负有心人, 她后来一手娟秀可人的钢笔字, 让人羡慕不已. 全排还曾以几个上海淑女为师, 每人举着个绷子, 细描细绣, 有个人产品, 也有集体创作.  迎淑心灵手快, 没多久就绣得象模象样的, 并有成品问世.

和迎淑在一起, 该严肃的时候严肃, 该打闹的时候打闹, 办正事时是上下级, 玩耍时是姐妹是朋友.

历尽艰辛和磨难, 大家一起长大, 成熟, 成了手帕交一样的生死朋友.

回城后, 我和姐姐去通县看她和其他的兵团战友就住在她家. 她爸爸早年癌症去世, 她妈妈守着她和她弟弟. 我们睡在她家改良的大炕上, 她妈妈合衣坐在炕头, 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 看不够.

回城后, 大家工作的工作, 上学的上学. 自然地, 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  有人给她牵线, 是老国, 也是我们在通县的兵团战友. 那人我印象不深, 就记得个挺高, 挺老实. 据说一听介绍的是她, 还着实兴奋了一阵子, 副连长长得精神人又能干, 他担心看不上他. 

迎淑不断向我们汇报她与老国的进展情况. 我记得开头并不难, 两人都基本满意, 很快就明确要继续交往. 最难的一段是中间, 有需要绷着劲的时候, 有需要猜测的, 有生气不理的时候, 也有特满意的时候. 到她通知我们要结婚的时候, 好象精神方面的情况就不多见了, 基本换成了多边和物质方面的, 象穿什么衣裳, 家里人如何, 结婚开几桌酒席,  都请什么人来等等. 我们对结婚都没什么经验, 傻瞪着眼, 干听着她的.

迎淑和老国的婚礼, 也是我们在京兵团战友的一次大聚会.  我和姐姐隆重受邀以女方娘家人的身份, 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主持操办婚礼的都是一帮我们连通县的战友,大喜当前,  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洒酒欢言,同庆同乐.

婚礼热闹非凡. 兵团战友们分成了男方或女方的客人. 迎淑穿着粉红格子的外衣, 系着红绒辫绳, 老往我们堆儿里扎. 我们一会儿和她说笑, 一会儿把她推走, 让她去做她的新娘子.  老国穿得整整齐齐, 满脸笑容, 认真地招待男女宾客.

男方的兵团战友一来敬酒, 我们就想礼貌地站起来. 女方有懂北京礼数的战友赶紧把我们拉住, 告诉我们, 娘家人就得有娘家人的派儿, 不能轻易站起来, 只管让男方人招待, 不但完全不用客气, 还得想尽方儿挑他们的毛病.

迎淑和老国是我们兵团战友第一对修成正果的, 老国脾气好, 任劳任怨, 家里家外都听迎淑的. 他们的儿子, 白白胖胖的小国很快出世了. 他们俩的工作也都满意, 迎淑笑声不断, 不怎么见她皱眉了.

十几年前, 迎淑患了癌症. 她的挣扎, 痛苦, 我远在他国都不知道, 姐姐去看望她多次. 象大多数晚期难以治愈的癌症病人一样, 所有的罪都受过后, 迎淑无望地最终丢下老国和小国, 撒手人寰.

老国悲痛异常, 亲自立了墓碑, 并执意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 百年后与她同葬. 小国虽然只有十一二岁, 但已想到妈妈虽故去, 爸爸的生命之路还很长, 坚决不同意爸爸把名字刻上.

两年后, 老国再婚, 据说过得还不错. 小国也很出息, 懂事. 这应该正是迎淑所希望的吧?  也是姐姐和其他兵团战友参加完她的葬礼后的感悟: 想想死去的人, 所有活着的人都好好活着吧.

清明雨, 年年去, 年年会再来, 迎淑去了, 不会再来. 年年再来的, 是她的笑,  仍在这个世界上, 扬扬洒洒.

(以上选自东北篇)

 

               摄影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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