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自由 作者:宝嘉


天气晴好。抬眼忽然看见窗外的铁栅栏上停了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开了纱窗,近近的与它对望,也不飞走,好像并不怕人。躲在窗帘旁看着,只见它不多时竟用两只脚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在窗台上东寻西觅,还一啄一啄的。正巧朋友来家,说这是只虎皮鹦鹉,鹦鹉中最便宜的一种,教不会说话,只能做观赏,养着玩。于是张罗着找食具,找水具。妈妈从上海来长途电话,听说了这事,便一个劲嘱咐说不要给它喂生食,要把大米炒了然后用擀杖擀碎,装在碟子里逗它来吃。

  鹦鹉长得很小巧,只有半个手掌大小,通体翠绿,背上横覆着浅灰色的条纹,头顶有一撮湖蓝色的毛。眼睛乌黑,嘴和脚爪却是极嫩的黄色。这鸟一看就是被养“家”了的,不但不怕人,反喜欢与人亲近。起初尚有些怯生生的,不多时就活泼起来,扑扇着翅膀,忽而飞上人的肩头,忽而飞上人的头顶,你朝它勾勾手指,它就会飞来落在你的手指尖上,待你想捉住它,却又矫揉造做地飞开来,用爪子勾住纱窗,头朝下地表演起杂技。朋友笑着说:“这下你可有了伴了!” 

  真是个伴呢。我上网,它会飞过来,在键盘上踱来踱去;我打电话,它会费力地去衔一张小纸片,好象知道我要记电话号码;我去别的房间,它竟然一摇一晃地迈开双脚跟着我走,那神态活象是一个小孩,或是一只小狗。怜爱它的乖巧,我便不去将它关在笼子里,任它在屋里飞来飞去,好在并不大会弄脏。

  家里养小动物这不是第一次了。记得那还是儿子很小的时候,有一天门口来了卖鸡雏的,再三劝说,便买下了一群。每天下班,我就把它们放出来,看一个个长着腿的小绒球在院子里追逐嬉戏。那小小的嫩黄色的鸡雏们欢快地叽叽叫着,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奔来奔去,不知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根本没有什么,只要有一只打头奔向一个方向,其余的一准争先恐后地紧紧跟上,间或还会有一只奔得太快,脚下一滑打个踉跄。每当听着它们那稚嫩的叽叽声,看着它们时而飞快地在地上啄食,时而把小小的嘴巴一边一下地在地面上磨,时而又忽然向后伸直一条腿,抬起茸茸的双翅伸个懒腰的憨态,我总是感动得心里发颤。后来绒毛开始换成硬羽,街道的老太太过来传达文件精神,说是城市里不让养家禽,还安慰说鸡雏已经不小了,能炒盘辣子鸡。我为这句话愤怒了好几日,最后,把它们用一个大纸箱装了,送给一位家住乡下的同事带回去养。

  儿子出生后养过猫。那时儿子一个月,小猫一个星期,都吃奶。儿子好几个月了还只会躺在床上指手划脚,小猫却已精力过剩,没有一刻安闲:风吹动窗帘,它要跳起来坠在上面荡秋千;阳光中有飞舞的灰尘,它大惊小怪地用爪子去挠;你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它会把你的脚或是拖鞋当成假设敌,张牙舞爪,翻来滚去;若是偶尔见到一半只苍蝇,它更是头伏得低低的做匍俯前进状,可屁股依然撅着,也从未捉到过一次。儿子的奶瓶捧到两岁,小猫却不到半年就开始叫春了。那时我家住楼房,门户严谨,小猫只能在屋里骇人听闻地叫。终于有一天,我有意无意地开了门,它便跟着一只硕大的黑猫私奔了。

  后来还养过狗。儿子上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是“我最喜爱的小动物”。为了这个作文题我特意到建国门桥下,和一个乡下女人讨价还价,最后用八元钱买回了一只小狗。一身黑毛,只有四只脚雪白。武侠小说中有这种毛色的马,叫做“四蹄踏雪”。论起对人的亲热程度不得不首推狗。它虽然不会哭和笑,却能用不同的摆尾方式、叫的声音、耳朵及面部的活动来表达相当丰富的情感。有时我简直怀疑它是想对我说什么,可惜我听不懂。卖狗的女人许诺说这狗长不大,但没几个月它就已经能把两条前腿搭上沙发背,使我家的小屋里越显得狭小。

  最热闹的时候家里共有三种动物:狗、刺猬和一只松鼠。狗住一个大纸箱,剌猬住小纸箱,松鼠住在一个可以转动的扁圆形的铁丝笼里,一跑起来笼子就在空中旋转,煞是好看。狗餐总得沾点荤腥,剌猬和松鼠吃素。有时也放它们在一起会餐,当然是实行“分餐制”。每逢这时,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就充分得到了体现。狗属食肉目,但在剌猬的豆角面前就立地成佛,非要先抢着吃完了豆角才回顾自己的一份。

  最后,狗和剌猬送了人,松鼠死了。松鼠死的头天晚上,我在梦中仿佛一直听见它的笼子在转动,想像得到它在那里狂奔。第二天清晨起床一看,松鼠已经死了,小小的身体冷冰冰的,只有尾巴还是毛蓬蓬的。那天儿子哭得如丧考妣, 发誓“再也不养小动物了!”

  果然没有再养。

  我隐隐感到自己的虚伪和残忍。自己不忍把鸡雏杀了吃,让人带到乡下去,其实明知它们终究难逃人类的刀俎。养猫又不能善终,结果一定是变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最后在饥寒之中死去。把松鼠关在笼子里,却让它在奔跑中耗尽了最后的生命……

  鹦鹉已经入睡。它在一盆大叶海棠的花荫中寻到了一个位置。它站在那里,把头钻在翅膀下,一动也不动。记得读过老诗人牛汉的一首诗《鹰如何变成星的童话》,说几百年以前有一只暴烈的鹰,血淋淋地啄掉了自己的脚爪,挣脱了拴它的锁链。从此它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但是再不会筑窠,再不会猎食,再也无法降落在陡峭悬崖或青葱的枝叶间,安安静静地栖息。它的一生,只能在广阔的天空不停地翱翔,唱着自己悲壮的歌,饥饿时饮几滴雨水,飞倦了伏在风的脊背上。自由的鹰不愿坠死在地上,最后变成一颗星永远悬在高高的天空。

  我决定将小鹦鹉放生。

  翌日清晨,用两个盘子分盛着熟蛋黄和清水,看它香甜地吃过,落在我的指尖剔翅,便打开窗子,放它在来时的路上。

  但是小鹦鹉──
  它吱吱地哀鸣着,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指不放,扑扇着双翅,朝着窗口,朝着房间。

  它是在拒绝自由。

  因为它已经不大会飞了。

(发表于2003年《今天》春季号,总第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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