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鬼 作者:黎娉儿


 

  赖 鬼

 

(1)


    村里的狗大都没什么名字,家里人呼唤的时候,也就是叫个“狗”,“狗儿”,小娃子们也叫“狗狗”。有个名字也是因毛色随口叫的,比如“黑子”什么的。

这只狗不属于村里任何家,可它偏就有个正式的名字,赖鬼。我不知道这只流浪狗是什么时候,怎么到我们村的,我一进村它就蹲在那土坡上了。

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土黄色的毛,看不见光泽,身上粘了不少泥点子,有的毛还和泥巴揉在一起打着绺。它的鼻头是黑的,耳朵耸拉着,少毛的尾巴在屁股后面不确定地,低低打着拍子。它的脸很瘦,冲着我的那只眼睛审视地望着我。

我正和巧鱼儿一起去她家取窗花样子。谁家的狗呢?怎不在家护门守院?主人呢?我站下来,巧鱼儿知道我怕狗,忙拉着我的手说:怕啥呢,那是赖鬼!吃百家食儿的。赖鬼?我冲它笑了笑。赖鬼静静地看着我们走过,没发出一点声响。

山里穷,虽然有残汤剩饭的接济,但家家的狗都少不得自己打食儿,地里的庄稼(自家自留地除外),野地里的小物件什么的。没啥闲食儿,狗儿们虽腿长精瘦,倒也都毛发锃亮,仗着主人的威风,又有把守墙院的功劳,个个也是身挺毛顺,叫声气派洪亮。

我从小怕狗。也难怪,自家没养过狗,别人家的狗都是为护家而养的,见了生人不是叫就是咬,我躲还来不及呢,自然不敢也没机会亲近。

我住的二胖家就有条高傲的黑狗,对我一直带搭不理的。也是,我一看它那虎视眈眈的样子,心里先就怯了三分。我相信那黑子一定能嗅出我的恐惧,自然对我更鄙视了。好在它看在二胖的份上,对我还算客气。

我在村里又看见过几次赖鬼,远远地,互相张望着。从来没听见过它叫,像别的狗那样叫,示威的,亢奋的,愤怒的,欢快的,都没有过。

 


(2)
 

有狗在的地方,赖鬼不轻易出现。有人没狗的时候,倒常常看见它。它不大敢走进庄稼地,尤其是有烈狗人家的自留地。没见它狂奔过,看它的样子也打不着什么野食。队里开会的时候,家家都留狗看门,爷们举着烟袋,婆姨衲着鞋底,仨一堆儿,俩一群儿的,有人还端着海碗唏溜唏溜地喝着合子饭,赖鬼就会慢慢地进前来。

爷们高兴了,有时扔出去一两个大块的山药蛋,婆姨们也有时掰下点红面馍馍。赖鬼不出声地接住山药蛋,低头舔起和着土的馍馍。娃娃们会把玉米面窝窝放在手里,招它过来吃点。

我怕狗,但不怕赖鬼。我也伸出手去,把手里握着的贴饼子给它看。赖鬼看了看我,闭了下眼睛,摇了摇秃尾巴,向我走来。我蹲下,把手放低。它又看了我一眼,我面部肌肉尽量放松,也看着它。它终于走到我手边,先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黑黑的爪子,碰了碰了我的手,我赶紧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捋了捋。赖鬼就在我的手中吃起来,砸着嘴,吃得很香。

赖鬼渐渐和我熟了,看见我走在路上,就会轻快地跑过来。我伸出手,不管有没有吃的,它都会用舌头舔或用鼻子蹭我的手,还跟着我走,在我身前腿后绕来绕去。虽然村里人默认了赖鬼的村民身分,但它却是不能进院子的。别说看家的狗不让,人也不让。

赖鬼在两个季节是最凄惨的,一是青黄不接时,一是过年过节或大喜大丧时。人都没什么吃的,谁还顾得了狗。红白喜事,过年过节,大家都或喜或悲,忙不得闲,不愿让无家的野狗搅了兴。

巧鱼儿出嫁时,村里人都眼热她的聘礼和排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看见赖鬼独自蹲在路边的土坡上,神影孤伶。我和巧鱼儿说:见着赖鬼可怜呢。巧鱼儿满脸的泪,嗔着我说:小平姐啊,啥时候啦,你怎么只想着那狗啊。我赶紧回过神儿来,帮巧鱼儿梳头。聪明娇俏的巧鱼儿,是地主的女儿,嫁不了她喜欢的,和她同姓的泉子,要被公社供销社长的儿子用高聘礼娶回家去了。

心也灵巧,手也灵巧的巧鱼儿,穿着大红的缎子袄,出嫁那天连头都没心思梳,从早哭到骑上铺着大红被子的迎亲的毛驴。我和赖鬼一起目送巧鱼儿的驴队气气派派,吹吹打打地出了村。

 


(3)


    我喜欢摸着赖鬼的头,给它顺毛,别的狗是不让我这样亲热的。赖鬼的眼睛与众狗不同,忧郁,平和而专注。它的眼神不似其它狗那样骄横,凶蛮,也不轻易有献媚讨好的神情,似乎一切听天由命。

麦收了,有几天农闲,家家都有了新面,象过小年一样,不是白面条,就是扁食(饺子)。二胖家是羊肉胡萝卜馅扁食,纯新白面的皮,里面塞了满满登登的羊肉和胡萝卜,圆嘟嘟的坨子,挤的边都花瓣似的立着。大婶的大锅水哗哗地开着,扁食咕噜噜地滚进锅里,沉进锅底,再游上来。大个的扁食,一咬全是肉坨子,真过瘾,直吃得肚子也像扁食般溜滚了,还没解馋。

大婶一家,连二胖,黑狗都带着白馍馍走亲戚去了。我吃饱了去溜达串门,回来时看见了赖鬼,坐在那,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招手让它过来。赖鬼没个家,众人过节也没它的份。趁着黑狗不在,领它回我那屋里去一会儿,不打紧的。

赖鬼听话地跟着我,进门时犹豫了一下,但凭它狗的敏锐感觉,立刻知道黑子及主人都不在。它放心地跟着我进了屋,卧在地上,满怀信心地看着我。我立刻想起了扁食,可能赖鬼这辈子也没尝过这么美味的东西。我有点犹豫,这么金贵的吃食,连人都吃不上,我应该让赖鬼吃吗?

我还是忍不住,去了大婶的灶房,把剩下的扁食数了数,想起了二胖,还有二胖当兵的哥哥贵连的对象嫦娥好像也要来走动,这扁食也得有她的。我琢磨了一会儿,拿起两个,掂量了掂量,放回去一个,到了门口,不甘心,回去又拿了一个。

赖鬼第一次发出兴奋的声音,鼻子不住地吸着,左右摆着头,大摇着尾巴。我赶紧打开手,它一下上来就把一只扁食卷走了。忽然它耳朵一竖,发出一种哀鸣的的低吠。院子里马上就传出了黑狗的高声嚎叫。二胖他们回来了!

我赶紧高声叫:二胖!快把黑狗拉住,让赖鬼出去!赖鬼低着头,快步在黑狗的狂叫和被二胖压制住的乱蹿中匆匆出了院门。我抓着剩下的一只快要稀烂的扁食,也追了出去。

我叫着:赖鬼!赖鬼!一路追去。赖鬼转了几座院子,在一个安全僻静的地方终于停下来了。我喘着气,把手里稀烂的扁食向它伸去。赖鬼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伸出舌头,把菜,肉,面全舔了个干干净净。它的大黑鼻头正冲着我,我忍不住把我的鼻子凑上去,左右蹭着它的湿润温暖的鼻子。

“姐,你咋了?”,原来是二胖,这小贼娃子啥时蹿到我后边来了?我定了定神,“咋也不咋”。二胖也蹲下来,歪到我眼前,对着我的眼睛:“那你眼里咋流水儿了?”

 


(4)


    下晚儿我坐在炕上,二胖悄没声儿的象个小猫儿一样,又闪身进来了。他两手撑在炕沿上,从底下望着我的眼睛:”姐,你今儿是咋了?眼睛又流水了?”我赶紧用袖子抹了两把,强说:”这还不知道,闹眼睛了呗!”

大婶怕我害怕,让二胖晚上陪我。可他平时都疯玩到抬不起头来,大婶抱着扔到我炕上。今天怎么怎么早就猫过来了?二胖说:“娘说了,你心里不好受,想你大和娘,还有军哥了,让我陪你过过话。”他说完倒头就想睡过去.我拉着他不让他睡:“你娘怎知道姐想家了?”他抬着圆圆胖胖的脸,半眯着小眼睛:“娘不让我说,她说见你给赖鬼吃扁食了。”

我愣了,还没回过味来,二胖又脏乎乎地从铺盖里爬出来:“姐,你说你,聘给我贵连哥不行了,有嫦娥姐呢.跟你说五百块聘给我,你又不肯.要是成了我家人,天天吃扁食,你也就不想家了不是?”

二胖大仰八叉呼呼地睡过去了.我愣愣地坐着,想着爸爸妈妈,想着赖鬼,贵连,嫦娥,巧鱼儿……

 


(5)


    和狗不理一起侍弄我那二分自留地。狗不理也是个稀或人(苦命),没了爷娘,也没钱,孤身一人。我看见赖鬼在篱笆那边望着我。我扔下狗不理和我的自留地,去招呼赖鬼。赖鬼脖子上的皮都搭拉下来了,一副饿极了的样子,看来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我摸着它的爪子,无能为力。季节不对,我的自留地东西都还没长出来呢。赖鬼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并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青黄不接的时候,赖鬼也会从村里消失几天,可能是到别处找吃食去了,不过总会回来。它在村里没家,村子就是它的家。

我冷不丁听见有群狗的叫声,离我们这不远,还叫得挺厉害。我和狗不理放下活,近前细看。见一只狗在前边狂跑,足足有六七只狗在后面追着,二胖家的黑狗四脚跳着,奔在最前面。再一看,那跑着的狗原来是赖鬼!它可是从不敢招惹那些狗大爷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原来赖鬼饿得扛不住了,偷袭了旁边一块自留地,那家看家狗冲出来咬,别的狗也狗仗狗势,赖鬼又没人又没狗撑腰,自然只有逃跑一条路了。

我急得什么似的,可是也没招。我总不能和狗打架吧?再说我也打不过它们啊。狗不理在旁看着,唏嘘着:也就你们城里人,有闲心心疼狗,我们连人都没人心疼呢。也是呢,狗不理因老娘常年生病,丧葬,自己又不是强劳力,欠了队里一屁股债,25岁了,连婆姨也问(聘娶)不起。

我远远看见赖贵鬼被一群狗扑住,就再什么也看不见了。

 


(6)


    几日夜没见赖鬼,我心里不安生。去找了找,看见那地界土好像深了点,别的也没寻见啥,没见骨头没见肉。

几个礼拜没见赖鬼了。日子还得过,每天仍旧出工收工,吃饭睡觉。

几个月后,终于看见赖鬼又蹲在路边的那个土包子上了。它瘦多了,一只耳朵竖着,一只搭拉着,尾巴更秃了,腿上有伤疤,眼疵上布满了黑黢黢的东西,毛也东一块,西一块的。它望着我的时候,仍是一副顺天由人的样子。我拿了几块土豆喂它,它吃得慢多了,好像牙也不好,舌头也不灵了。我摸了摸它的鼻子,很烫,它一定是发烧了。我有止疼片,碾碎了拌着土豆给它,它吸了吸鼻子,大概太饿了,还是吃了下去。

二胖把水给我挑来,别看他只有虚岁十二,只能挑小桶,可挑起水来也是不含糊的。刚开始时不挑怕大婶骂他,后来熟了,不让他挑都不行。村里女娃婆姨都不兴挑水的,怕做下病。

二胖把水缸灌满,看着我:姐,你那么喜欢赖鬼,要是你做了我家人,我们就养着赖鬼好不?

那年冬天没见着赖鬼,后来也没再见着。出去了?找到好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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