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随想 作者:老城


 

   窑洞随想


    一位新近到过延安的同事,写文章谈到对窑洞的感受,读来虽有韵味,但又觉不尽其然。遂想,关于窑洞,我也该写点什么。不仅因为我曾经在陕北的窑洞里住过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也不仅因为三十年后还难以忘怀那一盘土炕在冬日里的温暖,更因为窑洞出自与我们肤色相同的黄土,只有在黄河臂弯里那一脉丰沃的土层中,才能被开凿出来。

人类居住洞穴的概念,我是从历史课上获得的。后来参观北京房山周口店,在"北京人"遗址前,才领略到穴居的实际含义。而想不到的是,距离"北京人"二十万年后,我也会作为"北京人",住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洞穴。

然而,窑洞与先民们栖身的周口店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住的村子,所有村民的家宅都是窑洞,一排排依山而立,错落有致;一孔孔门严窗实,冬暖夏凉。

队长带我们认"新家",那是老乡一孔弃之不用的土窑,窗上胡乱贴着一层纸,户外高原强烈的日光亮得晃眼,愈发显得低矮的门洞深邃阴黑。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世界上黄土层最厚的高原,千山万壑,纵横交错,最丰富的资源就是黄土。世世代代生息繁衍在这里的人们,除了黄土,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向黄土要吃、要穿、要住,不但死后净归黄土,就是活着,也从出生就栖息于黄土之中。

一次次目睹窑洞从开凿到完工的过程,我渐渐理解了窑洞与村民的关系。箍窑修宅院是庄户人一生的大事,须择一个土质好的阳坡,先剖开崖面,豁一个长方形的口子,挖进一两米后,再向四周开拓,修成椭圆形的洞,大体成型后,刮光崖面,抹上泥皮,用石灰浆刷白,待风干后再开窑口,安门窗。

入乡随俗,随遇而安。我们不得不融入洞穴,习惯了进门就脱鞋上炕,习惯了眼睛从明到暗的漫长适应,习惯了太阳还没落山就点燃煤油灯。恶劣的生存环境,创造了简陋而实用的洞穴建筑,窑洞是依土而生者无奈的选择。

居住窑洞的人,织造了窑洞文化。窑洞文化不同于城市的阁楼文化和四合院文化。窑洞文化单纯,它以黄土为本;窑洞文化深邃,它可进深数丈;窑洞文化温厚,它冷暖挂心、体贴入微;窑洞文化平和,它天拱地方,毫无棱角。但窑洞文化也有致命弱点,它毕竟失之畅通、亮堂、富丽和宽敞,无法摆脱人类童年洞穴文化的局限。

插队的第二年春天,听说远在百里之外的麻洞川出事了。那天大雨磅礴、山洪爆发,两名青年因抢救耕牛,被砸死在坍塌的窑洞里。"死的肯定是知青",老乡们都说,"外头的娃咋知道,塌窑塌的是口,往里跑才能活命啊!"

噩耗传来,已经是两天以后。遇难者是我们学校的,一男一女;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那几天队里一名男生情绪非常低沉,据说死去的女孩和他相好。

往日山峦般宽厚的窑洞,狰狞地吞噬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但是,似乎又不该怪罪窑洞。房不也一样会倒吗,楼不也一样会塌吗?土坟掩埋着早逝的青春,土窑也庇护着鲜活的生命。逝者如斯,英灵永恒。无论生死,我们都与黄土做伴。

新世纪初,我回到三十年前住过、已经容颜大变的村庄,只见散落数孔废窑的阳坡上,又凿了新窑。村民手里有了钱,家宅翻新,大多箍石窑,也有盖房的,建筑形式开始多元化,窑洞文化正在受到冲击。

有人说窑洞是最落后的原始住所,也有人说窑洞是最天然的环保民居。也许这是一个无法判断正误的命题。

不知道哪一天,窑洞才能成为建筑博物馆的珍藏,让人类永远告别穴居生活。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