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趣事五:回家·对子·门路 作者:孙伟


 

  回家


    白雪衬映,运煤的简易公路黑蛇般逶迤。死蛇!年关近,车少,搭知青的更少,搭男知青者尤少。路那端,家的温暖、城市的气息、父母的眺望……归心切,难言喻。搭车难!那次送负伤男知青至路边,手挥断,车不停。后男生匿,女生招呼。闻刹车,男生出,伤者推送驾驶室,好话说尽,方允。然距城几里,伤者被借故甩下,可怜其满身血污蹒跚步行。终误医时,落残。

天黑了。翻山越岭而至,苦守一天行之不得,焦躁。“回家过年”的念头执拗,惟此无它。一跺脚,走!走一步,就离家近一步。年轻气盛,便走。毕竟回家乃快事,话便多:鸟司机!日后我当司机专拉知青。专拉女知青吧?笑。说笑渐行渐稀,至无声。饥生寒,寒助饥,愈演愈烈。饿,如木片刮胃。寂静中有无力嘟囔:求你们谁,有屎屙泡热的我吃。回应是嘁嚓踏雪声。走得迷糊,忽闻狗吠,惊而后喜,趋前求乞,得冷包谷饭一挎包,分食。再走,回家!

翻过大垭口,至国道。车灯扫过雪雾,拦之不停。老办法:扒!于大坡等候,车再至,趁其减速,奔后厢!傻眼:后厢板挂满刺藜。鸟司机早有防备。心一横,据路而坐,逼停一车,众欢呼起身,那司机一脚油门,车擦身驰过。几番拦车不成,发狠,以石断路。一拉煤拖斗车停,众一拥而上,各自于粉煤堆上蹬坑蹲踞。车行,舒气,风如刀,呛回。把身体缩至最小体积,挎包捂脸,防尘防冻。煤粉掩身,反觉暖和。

天亮,互视,人皆半埋于煤粉,与煤同黑,没有嬉笑。至城郊大路,无往日兴奋,依旧迷糊。车进城,一知青忽觉不对,起身,大叫:要把我们拉哪里?众人抬头眺望,遥见公安局大门,慌乱,猛敲驾驶室棚,不停。一知青脱衣趴于驾驶室顶,手一顺,蒙了挡风玻璃,车急刹,惯性使那知青前滚于车鼻再滚落车前,不动。司机忙下车,众人随之。近前,那知青睁眼问:都下了?听答复肯定,起身便走……

城里清晨的大街突现一群行走僵硬、满身乌黑的面目不明者,行人讶异,侧目绕行。内心徒生逆反,索性横行高歌:

沐浴灿烂阳光,胸怀远大理想,

我们革命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心向党……。

嘶嚎发泄中,有泪,肮脏黢黑的脸上开两条白道,煞是醒目。

傍晚,城市街巷声传居委会大妈的通知:年关将近,知青回城;各家各户,管好家人;防火防盗,看好家门……。

过年了。

 


  对子


    人穷年穷联不穷。一联一年那!过春节,新桃换旧符,驱邪避晦期盼希冀就都在这联里了。景况任差,对子不能少。知青刚到时,曾见画黑圈的红条纸贴于门框,不解,后得知,那是以小碗描圈充门联的。对联公社是有卖的,对于十个工分才五分钱的山里人来说,爬山过河在其次,可那值好几个鸡蛋呀。既有知青,求之便是。自冬月杀猪到腊月的冬闲里,乡人携红纸带仨俩鸡蛋一把毛烟甚至几两黄豆就陆续找来。写春联,对于值守知青点百无聊赖的知青来说,有吃喝,有润笔,有村姑崇敬和被大人撵来观摩“书法”的细娃,物质精神双丰收,提劲!搬桌子,拉架势,扼腕运气,大字报水平的毛笔字舞将起来。如此,方圆几里的村子,便都有了知青“鬼画桃符”的作品,顺带培养了“知体”书法传人(几十年后回去还见那些字的错误写法,愧疚)。

知青一肚子语录毛诗,懂啥联不联的。秋后有村人娶马家姑娘,求婚联,硬给写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横批还“全无敌”。可好,那马家女子夜半叫声绵延半月,队长说是对子写的。什么事啊!

久了,知青还是积了些新老对子的,可山民为表达意愿,让改动联中字词,为常。

娶马家媳妇的新郎又来,说上次婚联太猛,让弄点悠缓的。知青收“等外烟”而欣然命笔:“人欢马叫学大寨,纲举目张赶昔阳”,谁想冬闲的新郎干劲冲天,夜夜不空。村人笑骂:真真人欢哩马叫哩,欢实。

打趣中,年味浓了。

有不谐:疤脸到,人避让。文盲疤脸,性恶,曾为进城造反司令,“结合”进大队班子,老说省里县里有干爹若干。村人又怕又恨。其擎一精心揭下的老联横蛮拍于桌,命写。其做派,知青不爽,冷眼。其施故技:以前途出路要挟。知青瞅那联: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老联,喜庆。疤脸说他老娘翻年大寿,要这联改字,联中必得有“娘”。知青眼珠转,乐。从命。将上联“人”改为“娘”,告成,村人亦为知青松口气,皆大欢喜。可一夜间,疤脸门联下联的“福”,被一张写了“爹”字的红纸片覆盖,这联便成了“天增日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爹满门”。纸片粘得不露痕迹,以至于众人皆乐,唯一人不晓。直至村中细娃童谣似地齐声反复诵读:娘增寿,爹满门……爹满门。疤脸方醒,怒揭“爹”字,大骂三天。

人穷年穷联不穷啊,那个春节过得乐呵,家家都在笑。

 

  门路


    “只要能回城,扫街掏粪都干!”这狠话,知青说者甚众,没说过也想过。每至秋季,招兵、招工、招生传言飞扬,人耳竖得比狗耳直。一个名额,引无数绿光荧荧的眼睛。知青八仙过海各找门路:有权势者、有能力施惠者、劳动表现佼佼者……。无门路者众多,不甘认命,便走旁门左道歪门邪道,自然千奇百怪。有自残卖身付惨重代价离开的;有扬言烧房而猪圈失火走运的;有作恶一方令山民送瘟神的;有砸锅卖铁买手表贿赂,待上班后再状告受贿者收回手表的……。多了,其惨烈、无奈和下作,无趣可言,不提。拣趣者道来。

该知青体弱,好不至先进积极,坏不至生疮流脓,头一拨,走了知青里的好恶两极,他没份,郁闷,便一头插进被窝。数日出来,其发如鸟窝,眼珠翻白,念叨不休。神经了?众开导,其怒:你才神经!某日,其眼冒精光忽复常态,自此天黑即出,于无人之际发怪异之声,夜阑方归。众知青盼第二批招工,各想心事,不搭理。时逢鬼节“七月半”将至,村中闻鬼哭,有说是“鬼索债”。村边烤烟房的值夜老倌无论给多高的工分也不干了,人们夜至不再串门,关门闭户准备纸钱柏香。“七月半”黄昏,家家备好浆饭,供奉于柴灰木炭画在路边墙角的圈内,焚香烧钱。村内青烟缭绕,景物竟飘渺了。天黑尽,怕惊了来取供奉的鬼们,连狗都关了,全无了往日喂牲口家畜时的狗吠牛鸣,村子了无声息。

月上东山,岚气初升,景物朦胧。村内月光幽幽,香火点点,静谧,气氛诡谲了。蓦地,一无分头脸之物出现,于岚气香烟中飘荡而来,在队长靠满包谷草的墙脚伏下。少倾,妖声渐起,时弱时强。其音渺渺,阴风惨惨,令人毛发耸立。咿咿唔唔中,队长先人姓名依次报来,无遗漏。屋里有女人捂嘴惊呼,队长声音颤抖:先人有话就讲。呜……哇……欠债啦,咿……哟……有招工就赶快把XXX送走,消灾免祸,嘘……唔……。此时有风袭来,包谷草簌簌发响,满地纸灰打旋,黑影忽听身后传沉重响动,遂感脖颈有热气喷来,味如坟草。惊悸,猛回头,牛头马面……脑际闪过这个词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踪一夜的他于黎明时分被同宿舍知青找到,其与嚼包谷草的大黑牛同卧,气若游丝。

该知青如愿以尝。据说队长亲自游说于公社,递烟陪笑,铺陈该知青动人事迹,动情处,声泪俱下,差不多要下跪了。知青们做梦也没想到,装神弄鬼也成门路,皆摇头,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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