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知青的敖包相会(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作者:冷明


 

长篇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北京知青的敖包相会

 

敖包山是一个小山包。

在白音塔拉大队办公室西边不远处,有这样一座神圣而美丽的敖包山。山丘顶上,人们曾经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积成一个小石堆,不要小看已经崩塌快要踏平了的这微不足道的乱石堆,这是牧民们祖祖辈辈遗留下的祭坛。

文化大革命前,每年春夏之交,牧民们都要汇集在敖包山上,德高望重的大喇嘛全不拉在会上吟咏经文,虔诚的牧人们跪倒在敖包山前,顶礼膜拜,祭祀神灵,乞求长生天保佑,盼望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人畜两旺。

敖包山上长满了没膝的野草,草地上一朵朵一丛丛五彩缤纷的鲜花开的正鲜艳。那些野草野花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的纤细小巧,玲笼剔透,有的大红大紫,壮观艳丽。从敖包山那里伸出一片起伏的草原,颜色就象其木德大叔那支翡翠的烟袋嘴一样通体翠绿。

敖包在牧民们的眼里是离天最近的圣地,是庄严的祭坛,是永远的图腾。

又因一首《敖包相会》蒙古情歌唱遍祖国大地,那优美的旋律,感人肺腑对爱情的渴望,令多少痴情男女为之倾倒。

尽管文化大革命中早已取消了祭敖包,取消了那达慕大会,《敖包相会》也禁止传唱,但此时钟伟明早已心荡神移,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旋律,像无声的乐章,他试着把它哼出来,在寂静的草原上,在空无一人的敖包山下,他清晰地听到回旋在心里的声音。

他哼着唱着,等不及夜深人静,趟着布满露珠的绿草地,两条腿象车轮一般,直奔敖包山。脑袋里乃至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敖包相会》那优美动听,撩人情思,动人心弦的委婉旋律。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到来就会到来就会到来......”

那天傍晚,太阳的颜色是淡淡的,原野懒洋洋的仿佛睡着了,一缕缕炊烟在土房上空缓缓上升,一片轻盈的暮霭在远处飘浮,白的雾铺在潮湿的沼泽地下,静等着黑夜来临。孙满福的看家狗在知青们的蒙古包附近乱窜,成群的乌鸦一会儿落在马圈上,一会儿一惊一乍地飞起来,在天空上打转。

这些天,钟伟明忧心仲仲,头上像罩着愁云惨雾,现在那阴霾忽然被施了魔法般消散了。绿叶上的露珠儿更加晶莹夺目,微风在草丛中奏响的音乐也更加优美动听,天空仿佛更蓝了,更亮丽了,花草都来争宠,拼命地展示它们的娇美和芬芳。

《敖包相会》的旋律几乎使钟伟明难以自持,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摇撼着他的身心。他相信书怡也会唱这首情歌。可是,她有没有想过,两个北京人,两个北京的年轻人,两个相爱的北京人,会在这样一个浪漫的敖包山上相会?

这个可爱的黄昏,薄暮刚刚来临,飘忽的雾气笼罩着草原,草原上稀稀落落点缀着洁白的冒着袅袅炊烟的蒙古包,蒙古包外不远处上了绊马索的马匹贪婪地啃着草。敖包山下那条浅浅的窄窄的清清的彦吉嘎河,日夜流淌不息,滋润着两岸百姓与无数头牲畜。小河一边长满郁郁葱葱的芦苇,芦苇丛中,如明镜般的湖泊里,微风吹皱青光粼粼的湖水,野鸭、大雁、灰鹤、白天鹅自由自在地徜徉其间。有几只水鸭子在水里呱呱乱叫,拍打着翅膀,钻进芦苇深处。潺潺的河水一澄到底的清澈,它静静地流着,有时激起细微的波动,流呀流,一直流向妩媚的草原深处。有几匹马戴着马绊,跑到河中间,踏浑了河水,用嘴唇寻觅着清新的水流。

夏日的夜晚,宁静的草原,只有远处芦苇荡里传来阵阵蛙鸣,还有不知名的水鸟低低的吟唱。它们是草原的主人,它们清脆委婉嘹亮动听的歌声是一支最亲切的情歌。空气新鲜而又湿润,银盘般的一轮明亮高高地挂在天边,给美丽恬静的草原之夜撒满了银辉。

粗旷雄混的大草原有时竟会这般细腻这般多姿,即使经常看到它的人也会禁不住感叹它的美丽。

天黑透了,书怡换上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碎花的确良衬衫,也不梳洗打扮,越发显出一番慵妆媚态来。女生蒙古包里天天都有一对儿如胶似漆的情侣,巴不得人们天一黑都赶快躲出去。

书怡心里藏了秘密,不敢和人打招呼,她故意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东边大大的牲口圈,穿过一丛丛一人多高的艾蒿,踏着生命力极强的车前草,拐过孙满福家的菜园子、全不拉的小土屋,如约走上了敖包山。

月亮刚从敖包山后升起来,又圆又亮。地面上,闪烁的水面上,一层层银色的雾霭在浮动。青蛙们正忙着谈情说爱,草地里的蚂蚱一蹦一跳,百灵鸟唱出悠扬的歌,它尖锐的颤音仿佛与星光的闪动一唱一和。

在明月的照耀下,敖包山婉如白昼,书怡侧耳倾听着,是水声和蛙鸣;水里有她的梦和爱吗?它们轻轻悄悄的细诉着;她有些疑惑,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生活里。

几只野鸭在不远的芦苇丛中呱呱叫着,一只公鸭正拼命用沙哑的嗓音呼唤自己心爱的恋人。空气中混杂着草和泥土微潮的馨香,敖包山上奇异的宁静洗净了夏夜的燠热,再走近一些,看见了石头堆边那个长长的熟悉的人影。

天高地阔,万籁无声。在这个布满星斗,明月高悬的夏季之夜,在敖包山上,伟明见书怡淡妆素服,丰韵嫣然,比平时犹胜几分。他在心中暗暗叹息:“瞧我这凡夫俗子,又穷又丑又没前途,怎能与书怡相比。”两个年轻人悄悄走到一起却又默默无言。

钟伟明搜肠刮肚,往日的唇枪舌剑夸夸其谈此时早已飞到了爪洼国。为了放松兴奋而又紧张的心情,他俯身拔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着,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书怡紧紧靠在伟明的身边坐了下来,她依他那样近,比平时显得加倍地温柔。

书怡此刻的表情那么奇怪,她恨不得把羞得绯红的脸藏在那个出类拔萃的小伙子的怀里。见伟明无动于衷,她并没有责怪他,也并非一味的矜持着,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着,身下那些充满渴望的山丹花与无名小草也在黑暗中颤动着。在她的生命中头一次心甘情愿与一个男人坐得这样近,近得能够闻到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

伟明被一阵阵情欲冲动搞得神魂颠倒,只有书怡才是他理想中的女朋友。他经常梦见这个千媚百娇的才女,站在空旷的草原上,面对他,背诵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铿锵有力一句一顿:“生当做不杰,死亦为鬼雄!”钟伟明幻想着把书怡拥在怀里,吻她。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伟明如此这般地下了决心。

书怡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贪婪地呼吸着草原上清香的气味。地上长着种种奇花异草,即便是在夜晚,仍然令人眼花缭乱。书怡含笑,默默地翕动嘴唇,小心翼翼地拨动着身旁朴素的花草的枝茎,然后弯下腰,去闻这些不知名的小花,闻到的是些醉人的芳香。

天上的星星从来没有这样晶莹动人过,野草也从没这样芬芳,入巢的小鸟偶尔鸣叫几声,从没有这样甜蜜,两个人的心也从没有这么幸福这么兴高采烈过。

两人就这样长时间默不作声静静地坐着,闭目呼吸湿漉漉的长满青草的沉睡着的大地所散发的气息,侧耳倾听远处传来的阵阵蛙鸣,沐浴着湿润新鲜沁人心脾的阵阵晚风,欣赏难得的草原之夜。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每一棵无名的绿草和艳丽的花朵上,每棵草和花都仿佛在奥日娜挤出的牛乳中浸泡过一样。爱使花朵、小草、河流、以及天空和星星有了生命,流淌的溪水和河边瑟瑟的苇叶声犹如一曲歌谣,回应着两个灵魂之间神秘的感应,令两颗孤独的心得到了暂且的安宁。

那情不自禁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吗?

美丽、恬静、宽广的草原在爱的微风中醉了,一对年轻人醉了。

是的,无论伟明还是书怡从未领略过草原竟有这样美,爱使他们心旷神怡,温柔的泪盈满了他们的眼睛,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竟这般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他们陶醉在人间仙境般的敖包山上,用沉默品尝着初恋情人相会时的幸福。

“我爱你,真心地爱你,”钟伟明在内心中说。

“我知道我无权爱你,你也不会嫁给我这样一个人,你不会,所有的女人都不会!我知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了。可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也许我不挑明更好一点,可是那团火要将我燃烧尽了,我无法抑制自己,宁肯碰得头破血流。”刚才已胸有成竹,考虑再三,现在他的勇气却不知哪儿去了?

伟明满腔的柔情蜜意书怡早已感觉到了,她始而低头不语,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望着伟明。看着他腼腆而又情意荡漾的脸,看着他沉浸于沉默寡言中的忧郁,她故意装做糊涂,轻轻地开口问:“伟明,你找我有什么事?”满天星斗下,钟伟明不知道怎么回答书怡的问话。除了爱情,能有什么呢?可是,书怡能爱他吗?她要是钟情于苏铁,伟明也许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钟伟明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此时早将苏铁托付给他的事忘的一干二净。也许并没有忘,但他始终没有掏出苏铁的那封求爱信。

“我想......我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说吧。”

又是片刻的沉默。

“其实也没什么。”钟伟明语无伦次。“你……有没有男朋友?”钟伟明鼓足了勇气嗫嚅着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他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就住了口,用眼睛望着书怡。

书怡避开伟明的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她矜持地坐在那里,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草原。

在伟明说话以前,她心中兴奋极了,心里洋溢着幸福感。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伟明的话这样简单明了,但她很快原谅了他。

她了解伟明,感觉到了他此刻激动的心情。

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她忽然想起了苏铁。她奇怪为什么苏铁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公开追求自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在一阵恐慌后,伟明的问题使书怡陷入了沉思。

从她心中情不自禁地闪出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她心里明白,她爱的是这个人,这是清清楚楚千真万确的,就跟她作的无数次想起来就会感到害羞的美梦一样。

这次约会的目的书怡早已心领神会,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望眼欲穿的心愿。

在空旷荒凉的大草原上,孤独与寂寞是胜过寒冷与饥饿首先威胁知青们的大敌。眼见一对儿又一对儿条件优越的知青们捷足先登,或秘密或公开用爱情来填补空虚的心灵,用爱来打发难过的时光,在苦难与寂寞的日子里也许只有爱才是唯一的慰藉。

但伟明的话似曾相识,“哦,天呀!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者干脆说‘我爱你’却问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慢慢地她想起来了,问题将她带回了北京,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绝望的脸。

母亲的脸腊黄,一连串的不幸使她变成一个消瘦、病态、有些神经质的女人。一年里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住院了。在病床上母亲强咬着牙低声嘱咐她:“书怡呀,妈妈为了你的前途狠狠心跟你爸离了婚,要不你爸这顶反革命帽子会影响你一生,你可就全完了。我知道你爸是好人,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照顾怪可怜的,我身体这样糟也没人管,为了让你保住工人出身,我们可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可要争气,在内蒙千万不要交朋友,为了妈,你一定要想法回北京......天气变暖了,你要回内蒙就回吧,妈过几天好点就出院,自己多做点炸酱带上,再买些咸菜,你们那边什么菜也没有......”不知何时天空飞来一块乌云,将明月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乌云的黑暗也笼罩在伟明与书怡两人的头上。

书怡的情欲和幸福感随着母亲的出现逐渐暗淡下来,她抱住自己的膝盖低垂下头不再言语。

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任凭夜风阵阵袭来浑身充满了凉意。

伟明看到书怡忽然变得很不开心的样子,不知何故,他以为是自己的提问刺痛了书怡。他暗暗责怪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足勇气向一位姑娘求爱,竟这样冒失,这样没有分寸。他甚至十分懊恼自己,不该这样率直的将问题提出来,使书怡心烦意乱。

他在心中搜肠刮肚,打了不知多少遍情意绵绵的腹稿,此时早已无影无踪。他心中燃烧着的只有初恋的年轻人才可能有的万分炽热的情感此时也渐渐熄灭了。

他本想用自己的手轻轻捏住书怡的手,如果她愿意;他想拥抱她,亲吻她,他不知道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还会作出什么荒唐事。而此时他却本能地坐得离书怡远一点再远一点。他悔恨交集。望着天空上、月亮旁急速翻滚的乌云,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感情,默默告诫自己:“千万不可造次。”书怡低垂着头,两眼死死地盯着脚下的草地。

伟明悄悄地抬起了头,望着瞬息万变的天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顷刻间,仿佛明月永远钻到一团冷酷的乌云背后去了,世界陷入了黑暗,万物都失去了光彩,那些绿茵茵的草叶也失去了生气,山丹花变得苍白了,开得正娇艳的满地的花朵也突然凋谢了,刚才还势如潮涌的情丝此刻已无影无踪。

暗夜把青草的气息从后面吹到他们的脊背上。流星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一颗陨星落下来,留下一道亮闪闪的光迹,就像鞭子抽在马背身上留下的鞭痕。

伟明的爱使书怡辗转犹豫,母亲的爱却使书怡痛苦万分。她轻轻地长叹一声,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踱着细小的步子,一步一步踩着千缕万缕的情丝,背对敖包山徘徊着。

她茫然无主地踱来踱去,心绪不宁,怏怏不乐。

想起母亲,书怡禁不住热泪盈眶。

书怡忽然想起了自己迷路的事。一想到这段往事,她总是不寒而栗。“那次多亏了伟明。”书怡想。不知不觉,一股温柔的泪流了下来。

夜很深了,草原上万籁俱寂,只听得沼泽地里偶尔传来的蛙鸣和夜雾弥漫的草地上马的嘶声。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绿意也从天空中消失了,夏天的温馨已被黎明前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书怡还在踌躇,不知怎么回答伟明提出的问题。

她心里充满了柔情与哀伤。拒绝不是她的本意,而明确表示同意交朋友又是不可能的。

他们已感觉不到夜晚的凄冷,各自想着心事,思绪满怀。他们的相思,他们相互的渴望,已经化为了忧伤,此时的痛苦甚至超过了不能相见时的苦痛。说来也怪,想不到谈情说爱竟这么难。他们觉得沉默反倒比言语更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书怡又是轻叹一声。

黎明前的寂静和淡蓝色的雾笼罩在草原上,露水很重,压得青草都贴到地面上。小河上晨雾弥漫,天上却仍可见点点星光,苇塘那边散发出淡淡潮湿、腐烂的气息。

钟伟明心里期盼了很久的甜蜜突然变得虚无飘渺起来。白天无忧无虑,走上敖包山时心旷神怡,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憧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丧失了。

黑夜就要过去了,可是谁也不想说话。

眼泪使书怡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儿,她感觉周围清凉的世界黯然失色。她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从泪水满面的额角上把头发撩到后面,脑子里空落落的,用黯然失神的目光呆呆地注视着伟明,轻轻说了一句:“我们该回去了。”

如果书怡拒绝,伟明认为是情理之中,他千百次地做了心理准备。但对于书怡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伟明确实慌了,没了主意。

伟明绝望地凝视着惨淡的夜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这絮絮低语的黑夜,这专门谛听秘密而不给人安慰的黑夜,他与她近在咫尺,却听不到随风飘去的芳音留下她的只言片语。

可是,两颗心却分明相互偎依,紧紧缠绕。

唉,一切都过去了。一阵不可名状的痛楚袭上钟伟明的心头,现实与理想竟天壤之别。太阳就要出来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那可诅咒的太阳。

书怡在前,伟明在后,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往回走去。

他们向日出的方向走去,那里黎明前的昏暗已经消逝,敖包山的神圣、幽静和可能的秘密都已不复存在。

太阳出来了,白音塔拉雾气弥漫,可是从山岗上望去,远处草原已经清晰、明朗,高空凝聚着白羊绒似的云彩越来越蔚蓝明净,草尖上露水浓重,碧绿的草地像一片绣了银丝的锦缎,马匹、畜群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条黑黝黝的痕迹。

第一次约会没有结果,却将两颗年轻的心扰的纷乱。

自从有了第一次敖包相会,钟伟明如痴如狂地沉溺在自己得来不易的苦恋中,时时刻刻期盼着能再与书怡幽会。

然而不能。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两个人在一起变得很拘紧。好几天的功夫,书怡只塞给伟明一个字条,他以为是情书或是约会时间,打开一看,却是一首古诗词。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难道是我给你新添了一段愁吗?”钟伟明想。

每天太阳刚刚落山,书怡借口采花,都要一个人走上不远的敖包山。她不愿意看着包里的一对儿男女如胶似漆腻腻歪歪的样子。走上敖包山,她没心思赏花、采花,站在几块乱石头上,望着弯弯曲曲伸向远方的草原小道。这是去公社买粮食的路,是通向北京的路,是回家的路。

眺望回家的路,何其遥远。

有几个要好的同学给她来信,大诉其苦:云南的路太远,东北太冷,在山西的吃不饱,在陕西的何止吃不饱,有的根本没有吃的。书怡暗暗庆幸自己假装是尔尼的亲戚,来到了水草丰美富饶的大草原,怎么说吃商品粮,饿不着。听同学们说,有的姑娘实在没辙了,就嫁给当地的农民。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爱情没能给书怡注入新的力量,却如同一把双刃剑,时时刺痛她的心。她想念母亲,爱母亲,为她担忧;可是她从心里喜欢钟伟明。

毫无疑问,她要回北京,无论如何要回去,她不可能留在草原,不可能嫁给钟伟明。

钟伟明家庭出身不好,这是如今最忌讳的事。家庭出身远比一个圣洁处女的贞操来的更重要些。处女丧失了操守不过是一时的耻辱,家庭出身不好却要影响终生。

钟伟明上不了大学,参不了军,不能被招工,不能被提干,他永远跳不出农村、牧区这个大火坑。书怡纵然爱他,却没有勇气为他去赴汤蹈火。与伟明的恋爱,她不能暴露出来,一点也不能!不能让苏铁知道,不能让所有的知青知道,除去开团会的路上照旧与伟明谈笑风生,平时却陌如路人。

她落落寡欢,若有所思,好像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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