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军营人物篇) 作者:戎马小子


 

  残阳如血

1980年三月中旬,我到云南出差。在蒙自平远街机场,听一老兵讲发生在西线战场的一件事。难以忘怀。
 
    西线部队打下柑塘、沙巴后,我军回撤。某师侦察连因执行破坏爆破任务,晚撤了两小时。越军王牌316A师等部队迅速穿插反击。矮小黧黑、剽悍无畏且又在数量上占优势的越军将侦察连与大部队分割包围。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除两名战士侥幸冲出包围外,全连覆没。

其中一个战士会讲越语,他们成功地突袭了一小股越南民兵,换上越南百姓服装。昼伏夜出,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忍饥挨饿,渴了喝山泉,饿了吃野果树叶,迂廻北行。历尽千辛万苦,二十天后,蒙头垢面,骨瘦如柴,野人一般。终于在四月的一个黄昏,来到了界河边。过了河,便是祖国。

边界静谧,对岸的村庄炊烟袅袅,一派安宁平和。作为侦察兵,他们深知平静中暗含的杀机。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涉过界河,他们看到哨所的五星红旗!这时,会越语的战士再也抑制不住,直起身来向五星红旗奔去!

当时还击战虽已结束,边境摩擦不断,冲突频仍,杀气氤氲。

哨所潜伏执勤的战士见界河里突然钻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以为是越南特工,当即开火。7.62mm的弹头轴向旋转着贯穿了他瘦骨嶙峋的左胸,夕阳下,后背爆出一团血雾……

眼见历尽艰辛生死与共的战友在祖国的土地上软软缓缓扑落尘埃,另一战士蓦然起身,衣衫猎猎、风尘凛凛,疯了一般冲上前去,跪在热血喷涌的战友身旁,欲哭无泪,将一梭子冲锋枪子弹狠狠地射向祖国的天空!

然后,面目狰狞一脸邪性,破口大骂。

哨所的兵,被他惊为天人的亡命气质震慑得目瞪口呆。

此刻,一抹灿烂的晚霞映红了西方的天际,与嫣红的国旗交相辉映......

残阳如血。

今年是对越自卫还击战三十周年(1979.2.17-3.16)。目前看,那是共和国历史上最后的战争。战争,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但这种平衡是暂时的,历史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永远平静的江湖。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这个故事;每次想起这个故事,仿佛,又听到熟悉的歌声:

我是一个兵。
 
    军旗下,我是一个兵。

 


  逝者如斯


    早起翻半岛晨报,见《凶残丈夫枪杀一家五口》,报道的是美国俄州的一起凶案。

一看标题,我便想起赵洪昌。

赵洪昌,射击教员。1959年的兵。广东人,弓眉凹目,黑黑瘦瘦,不苟言笑,严肃认真。大家对他印象不错,并知道他老婆厉害。有时周末回家,周一上班,脸上脖子上挂着血道子,左一条右一条的没个规律,不知是抽象派还是野兽派技法,反正都是他老婆的杰作。大家都替他感到窝囊,训练时也不把他当回事。

战友大肚,吉林人。和我一样,左撇子。瞄靶时,我和大肚都左眼左肩,左据枪。开始时谁也没当回事,也没人提醒。三姿实弹射击时,我和大肚一组,打到150米跪姿时,赵教员发现我和大肚左据枪,出位另类。遂令纠正。因平时没练过,又是实弹射击,多少有些紧张,改右肩不适应。大肚更麻烦,顺拐,怎么跪都不得劲儿,后来他干脆不跪了,蹲在地上打。

赵教员一看大肚跪姿改蹲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令停止射击。气哼哼走到大肚身后,训斥道:“你看看你这个熊样子!这是跪姿射击吗?跪射的动作要领你是怎么练的?我看你这纯粹是拉屎动作!”

大家扭头一看,见大肚吭哧瘪肚端着枪蹲在那里,被赵教员训的满脸通红,真像大便干燥憋不出来样子。我开心极了,但又不敢笑。

以后,大家挺惧赵教员,他在场,大家都老老实实训练,不敢懈怠。

四年后,赵教员干了件震惊全军的大事。

赵教员丈母娘是当地闻名的母老虎,骄横刁蛮,混不讲理。麾下的三个女儿也个个了得,夜叉一般,骂遍江湖无敌手。邻里见了唯恐避之不及。老赵是倒插门女婿,人老实不灵光,结婚后受尽委屈讥讽。那次周末回家,吃饭时被小姨子挖苦数落,气不过争辩两句,全家群起攻之。积怨已久,冲冠一怒,拔枪将老婆丈人丈母娘大姨子小姨子和小舅子用五四手枪点名,酿成五死一伤的血案,闯下大祸。

事发后,周围邻居拍手称快,认为他为民除害。百余人联名签字上书保他,未果。

当年秋,在机场西山后应急跑道头被枪决。

 

在野战部队十年间,虽然当的是和平兵,死人的事却经常发生,经历了四十余起。

打山洞死人最多,亡25人。前赴后继,惨不忍睹,如人间地狱。去年看汶川地震新闻,首先勾起对山洞塌方的回忆。

其次是飞行事故。七次一等飞行事故,亡八人。印象最深的是1974年7月7日,我在福建连城机场战斗值班。上午九时许,雷达发现台湾桃园机场老蒋运输机起飞到金门,两架F-4鬼怪护航。大队长李文福和中队长李克明双机起飞,沿海岸线在闽江口巡航。防止F-4乘机入境侦察骚扰。待老蒋运输机在金门着陆,F-4鬼怪返航后,二李从闽江口返航时,李克明的飞机摔在距连城机场300公里外的广东平远一座山坡上,平日里开朗风趣的大队长李文福下飞机时,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事后第二天,到事故现场清理飞机残骸,李克明的遗骸只找到不足二斤……事故原因分析为:李克明空中晕厥。导致飞机以900公里时速35°角俯冲撞山,爆炸解体。

李克明牺牲时三十岁,女儿刚满月。事故发生头一天,他接到妻的信和女儿的满月照。

 

七十年代初,春节前地方慰问团到部队慰问演出,师里领导设宴招待,一干人员作陪。一陈姓股长让鸡骨头卡住喉咙,当时宾主正频频举杯,他没好言语,只是悄么声地拿米饭噎了噎。回家睡觉前,他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对老婆说,今晚儿让鸡骨头卡了一下。他老婆道,怎么没卡死你!

一语成真。

睡到半夜,陈股长开始吐血,送卫生队抢救。后半夜连里接到紧急电话,凡0型血者集合到卫生队献血。

战友封东顺,长春人,身强力壮。一般人献血四百毫升,他非要献六百毫升。抽完后,他面不改色,对护士道:够不够?不够再抽四百,凑个整!护士愕然。

战友陈中南,杭州人,文质瘦弱。献血时,别人劝他:你这小体格就拉倒吧。中南不干,撸胳臂挽袖子,一副舍我其谁。抽到100毫升,面色苍白;200毫升,休克。害的护士又赶紧给他输血,输了400毫升才苏醒。里外赔了200毫升。最后,我把他从卫生队背回来。

抢救陈股长,一面输一面吐,共输血一万多毫升,急救室吐得满地是血。但终因鸡骨刺穿食道和动脉血管,出血点未及时找到,抢救无效,下午陈股长去世。

闻者黯然,尤其是那些献血的战友。

后来,听说陈股长家属要求评烈士,大家茫然。

再后来,听说上头没同意。

1985年,我在西北。听说陕西一农民,杀了48人,这可能是共和国历史上杀人之最。

 

经历过打山洞塌方的战友聊起年轻时的生死观,都惊人的相似,看得很淡。真是无知无畏。那年头,命贱,不值钱,死个兵抚恤金几百元,拿到现在就一顿饭的银子,还是中低档酒店的价码。

环境和现实最能改造人。老了反而开始怕死了,上有老下有小,总是牵挂。所以就三天两头地戒烟,妄图再活个十年八年。也他妈不知有用没有。

 


  战友


    方仁俊是我新兵连同班战友,安徽六安人。矮胖,身高1米65。慢性子,脾气特好。

新兵连进行忆苦思甜教育,会后,各班讨论。方仁俊积极发言,谈到他舅舅被国民党抓壮丁,后来打仗牺牲了。大家一听一过,谁也没在意。欣光机灵,马上发现问题,道,你舅被国民党抓壮丁,打仗死了,那肯定是让解放军打死的!不能算牺牲,是被击毙!

方仁俊一听,急得满脸通红,解释道,我舅是抗战时打日本死的,当然算牺牲。欣光说,国民党就不算牺牲。两人争得不可开交,大家也分不清谁是谁非,最后官司打到指导员那里。指导员是河南人,挺有水平,听他俩把事情摆清楚,想了想,也不知算不算牺牲。便说,这事到此为止,今后谁也不要再提,回去好好学习、训练。

1970年5月,我在打洞队。放完炮后,不待硝烟散尽,我和方仁俊进洞排险,开始方仁俊拿只五节电池的大电筒找险石,我持钢钎撬,排了几块险石挺顺利。到尽头硝烟太浓,我眼神又不济,头顶的一块险石怎么也撬不下来。方仁俊见状说,你打手电,我来撬。他撬了几下也不行,遂换了几个角度,我当时让硝烟熏得鼻涕眼泪直流,方仁俊说怎么照我就怎么照,结果他把我指挥到险石下,他呲牙咧嘴地撬,一块十多斤石头从洞顶落下,正砸在我的柳条帽上,当时我就昏死过去。世界一片宁静......方仁俊一见,丢下钢钎,拍了我几下,见无反应,吓得连滚带爬跑出洞去,大叫,XX牺牲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抬出洞,一摸还有气,马上送卫生队输氧输液,折腾了两个小时,我才悠悠醒来,仿佛在云里雾里走了一遭。从头到尾查了一圈,还好,颈椎骨裂加脑震荡,躺了三天出院,半休两周。

六月中旬,我回连队前,方人俊帮我拆洗被子。晚饭后绗被,他不让我动手,他小胖手捏着针笨手笨脚地缝,挺认真。待绗完一看,坏了,把床单和被缝一起了。

重来。

方仁俊当了四年兵复员到农机厂。三年前从厂长位置上退休。退休后无所事事,整天除了抽烟喝酒,还迷恋麻将。经常是下午起床,三两烧酒喝成个小神仙,然后叼着烟卷、跩着鸭步去砌长城,彻夜不归。家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好在老伴儿贤妻良母,也不计较他。

一次打麻将,连续作战三天三夜。老伴到处找不到他,急得报警。巡警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伙儿,血气方刚,口无遮拦。问:大娘,啥事报警?

我老公失踪了!

他是干啥地?

退休了。

多大岁数?

五十八。

体貌特征?

矮胖,秃顶,酒糟鼻......

有啥爱好?

嗜烟,好酒,打麻将......

小伙气得把出警登记夹一合,道:这种老公有啥用?丢就丢呗,还找他干啥!?

 

  折腰


    战友他,当了三年兵即复员。

十年前下岗,在海边开了一爿小店,海鲜馆。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凡事亲力亲为,辛苦的很,委实挣得是血汗钱。因海货新鲜,厨子手艺精湛,服务热情,价格公道,回头客不断,生意挺红火。每次见他都是笑眯眯的,问他高兴啥?他便伏在耳边悄声说:“天天晚上收工后和媳妇坐在床上数钱的感觉真爽!”说完,会心一笑,纯真无比。

战友去他那里吃饭,他从来不收费。执意要给,他便拉下脸来道:你骂我呀?弄得大家不好意思去,时间一长,他便电话约大家。

买卖一好,吃杂么地的五马六混开始光顾白吃白喝。每次他都点头哈腰,笑脸相迎。象三陪小姐一般,一付求之不得、欢迎骚扰的妖娆妩媚。当人家酒足饭饱,走时还要捎带一些海鲜。

他送人家上车,笑容可掬挥手致意,依依不舍地再见,并热情地邀请下次再来。一脸的委琐谄媚、阿谀奉承,三流马仔一般。

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他脸色骤变。

恶狠狠地啐道:“杂碎!去你妈的婊子养地!”

此刻,他才像条当过兵的汉子。

 

  党员


    战友转业后,几经辗转,在一家公司打工,办公室主任。

公司不大,二十几人,只有两个党员,也没有活动,党费年底交到人才中心。

一次工资调整。按业绩、资历都轮到战友。开会讨论时,因工资总额度所限,员工工资调整怎麽也难以摆平,总经理挺挠头。战友见状,主动提出自己不调,将自己应调的份额让给下面的三个员工。亏了一个,照顾三人,皆大欢喜。总经理松了一口气。单位人少,员工们很快知道了调资事情的原委,大部分人对战友刮目相看,心生敬意。但其中一位既得利益着却不以为然,战友也不在意,从容淡定,一如以往。如果说在个人利益面前谦让不是什么难事,但要做得如此洒脱到位,却要具备一定的境界,绝非易事。

年底战友去人才中心交党费,总经理得知颇为诧异,谓战友道:“咦,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党员?”

战友听罢无奈地笑笑,自嘲调侃道:“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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