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我同行(2) 作者:清平


 

谁带我同行(2)


  会面


2004年6月4日上午7点多,K54次列车徐徐驶进北京站,车厢里立时混乱起来,旅客们拿着大包小裹向车门方向挤,我痴痴地站在铺位旁不知所措,心里开始紧张——万一没人来接我怎么办?我茫然地望向窗外,刚好看见正与车厢同步向前走着同照片一模一样的岳,绷紧的心顿时松了下来。

出站时,我的两个大包,岳背一个拉一个,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时走时跑地跟在后面,什么也没敢说——这都跟不上,还想徒步?

打车到川家,川和夫人都在。

川首先检查我的背包,说为了轻装不许带任何衣服。我说在家里已经精简过多次,不能再减了,川夫人也帮着说情,才救下来我的两套内衣。岳的背包被川夫妇俩各精简一遍,连个换洗的背心都没留下,待到发现时已无处可买。川说到做到,除了身上穿的,基本上一无所有。我费尽心机采买的药品全部被川枪毙。

精简完背包,岳回父母家了。

来了三位川随父母去干校时认识的女友,她们是来为川壮行的,同时也想看看我这个“巾帼壮士”的模样,可惜本老太婆长得矮小,与“壮士”俩字儿不搭边儿。川的女友都很大气,爽快且真诚,我们一见如故,谈得投机。她们匆匆告别,说回来时再会。当我们返京重聚时,已经像老朋友一样亲热了。

接着来一位川的铁哥们儿,都叫他大程,北京某大学教授,长得高而细,人极随和,说话幽默、风趣,很有深度和内涵。与川夫妇和大程一起去饭店。席间,一盘8个土豆饼被我一气儿吃掉6个。彼此熟悉了之后,川说我“一点儿也不斯文不淑女”。其实,刻意地表现粗野正是我对自身弱势的自卑与掩饰。

饭后,岳已赶回川家,我们三人签了由川起草的生死合同——每个人生死自负,与他人无关。这个方式是我从小说里学来的,因为自己与他俩差距太大,想以此减轻他俩的心理负担。

大程开车送我们到西站,川的弟弟把我们从贵宾室送进去,川带的3把匕首和2根电棍得以混上火车。路上,这些武器没得机会发挥预想的作用,电棍当了手电筒,匕首偶尔当一回砍柴刀。

大程与我们分手时说:“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就是生死之交了。”这一刻,有一丝悲壮掠过我心头。

准备上火车时,我们分别背起了自己的背包,这时,多日缺觉,内里虚弱、疲惫,从早到晚硬撑了一天的我顿时感觉出了肩上的份量……借此闲暇,我才有机会打量两位伙伴——川是个不足百斤的精悍男人(他说自己的腰围才一尺七),有背包在肩,后背显得特直,很有些英雄气。岳胖瘦适中,显得比我和川年轻不少。

火车上火车起动时已近晚上7点。

我们三人一见如故,热烈交谈至深夜方休息。

岳入睡最快,而且睡得很实。我睡得断断续续,精神虽已放松,但失眠的后遗症还在,醒来几次都看见川在用自制灯看书,第二天早上他说只睡了2小时。

川吃得少、睡得少、人极瘦,无法想象他的体能和耐力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怪人,出门近一个月,一件换洗衣服不带,却背了几大本厚书,好像是考古和矿石方面的,岳偶尔跟着翻翻,我连书皮都没瞧过。这次出行,我的大脑经常是空白的,人的特性消失大半,更像树上的一片叶子或水里的一丝青苔。

2004年6月5日,我们在火车上呆了一整天。大家谈兴都很浓,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随便扯出一个话题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讲起人类的远古和未来;谈到自然环境和生态;说了许多趣事和笑话;还涉及了宗教和信仰,对此我们各执己见,只好转换话题。

最后说到此行的路线。在家的时候我已经从别人的游记里得知,只有到了龙元才能见到纹面的独龙族妇女,但川的计划里没有去龙元的安排。在火车上,我终于斗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说,川的计划太庞大,半年也走不完,最好可一个地方走透,别蜻蜓点水。川说他也是这个意思。岳说自己没做功课,没有异议。于是三人一致同意重点是独龙江,不走常规路线,走一条别人没走过的新路。有探险精神又有实力的川对此计划豪情满怀。我是无知者无畏。岳最随和,绝对服从川的指挥,是个十分称职的队副,后来的实践更证明了这一点。

新的计划如我心愿,暗喜,当夜睡得很香,结束了日久以来的失眠状态。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从此一路上我都睡得很好,呼噜打得比两位男士还响。

 


  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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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6月6日上午10点多,火车正点到达昆明。

晨曦带着女儿开车来接我们。

我们出了站,在路边等候。岳两年前曾在北京见过晨曦,他向来处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兴奋地对我说:“晨曦来了,看你能不能认出她来。”我这个“二五眼”(川和岳给我起的外号)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她来,仙女一般的晨曦好靓!握手之后我又情不自禁地与她拥抱,我在火车上滚了3整天的脏衣服与晨曦清爽馨香的服饰格格不入,呵呵,让她回家洗衣服去吧。

晨曦把我们安排在她们医学院的招待所里,条件不错,这是我们进入独龙江之前,在现代文明里的最后享受,上路之后,住宿条件越来越差,甚至难以想象。

我们放下背包就带着一路风尘与美丽的晨曦及其漂亮的女儿去吃午饭。我吃得很多,从70年代起我就喜欢吃南方蔬菜,晨曦女儿点的那盘苦菜别有味道。晨曦女儿很支持我们,给我们一些有用的忠告。我们能不老吗?小字辈都已经成熟了!

吃过午饭,我先把自己清洗干净,接着整理背包。

下午5:00,晨曦过来带我们去茶庄,老地已等候在那里。与老地也是第一次见面,没有一点儿生疏感,以文会友真是挺牢靠的。老地比照片更显年轻,健谈,幽默,又很文静。晚餐很丰盛,茶庄格调也很别致。我依然是大吃,像骆驼一样在储备能量。

吃过晚饭,老地要请我们去茶社,为了给他省点儿银子,晨曦建议去她办公室,好主意!在那里,我们喝了两个品种的茶,聊到晚上10点才分手。三个男人是主聊,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六四,台湾,环保,怒江……我和晨曦只有听的份儿。我想,若是野兔在就好了,只有她能与男人一起谈论政治话题。我记得最牢的是老地讲的“搬桩死”,这个典故被川和岳引用了一路,对我们还真是有些警醒作用。但我很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后来问过晨曦,她说可能是老地编出来逗我们的。老地还给了我们一些切实的经验和忠告,我们一直记着并实行着。

川只利用网络查资料、发信件,对网友持否定态度,见了晨曦和老地之后,他很感慨——原来网友之间还可以这般热情、坦率、真诚!

 


  六库


    2004年6月7日清晨,晨曦冒着大雨赶来送我们去汽车站,车票是她提前帮我们买好的。

昆明到六库正在修路。路两边的树干和树叶都是灰白色的,开始我觉得奇怪,后来明白是尘土覆盖其上造成的。多亏下雨,不然我们得被扬尘呛个半死。

车颠簸得很厉害。坐车是个累活儿,在颠簸的路上坐车更累。但与后来的路况相比,这段路还算可以。

晚上8:20才到达怒江州首府六库。

住宿的地方说是标间,但条件很差,灯光昏暗,空气潮湿,臭气熏人,与前一晚在昆明住的标间价格相同,条件却天壤之别。我很想换一家旅馆,但没敢挑剔,此行不易,需夹着尾巴做人,不能让他俩嫌我事多。想到以后的条件会更差,心理稍微平衡一些。

天太晚,绝大部分饭店都已关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没关门的,地上汪着水,水里漂着菜叶和面条,桌面上也是汤汤水水的,狗绕着桌腿儿转来转去,吓得我心里一惊一惊的。他俩各要一碗牛肉面,我用热水泡自己带的方便面。

在车上颠簸了一整天,这么晚才吃上饭,我们仍然很快乐。川一边吃一边讲笑话,声情并茂,比相声演员说的还生动。讲一个人喝醉酒了大吐,狗到他嘴边用舌头舔……川绘声绘色地用河南话喊:“我不要面叶儿!我不要面叶儿!”——我大笑,笑川的语气和表情。岳问:“你听明白没有啊就跟着笑?”“什么没明白呀?”“你知道面叶儿是什么吗?”“是什么啊?”——哈,原来是面片!我笑得更厉害了。在接下来的若干天里,我一想到那醉汉把狗舌头当成面片,就忍不住笑上一阵子。

吃过饭,顺着街路往回走,卖水果的摊子不算少,但是找不到像样的水果,都烂得不能吃。进独龙江之后,连不像样的水果也见不到了。虽然是在云南,因交通不便,许多小镇的市场上几乎没有水果,许多村庄连绿色蔬菜都很难见到。目前,北方城市的超市里,各种南方水果应有尽有。想到盛产水果的云南竟然有这么多小镇和村庄的人吃不到甚至见不到水果,心里浮起一丝沉痛。

精力充沛的川和岳去看怒江大桥,我独自返回旅馆。我曾在网上见过大桥的图片,不特别想看,更主要的是想早些休息,保存体力。

上午,曾在昆明至六库的汽车上收到晨曦发来的短信,说9日六库到贡山公路段要炸路,提醒我们在9日之前赶到贡山,我们一下车就买好了去贡山的车票。

 


  贡山

2004年6月8日早6:45,我们上了通往贡山的汽车,但车上还没有其他乘客,于是岳负责看包,川带我去看怒江大桥。他俩是在夜间看的,我在清晨补上,啥也没耽误。川借机补拍了几张照片。

7:30才发车。

我本想在车上睡觉以养精蓄锐,可是车开出六库不久,风景就开始美起来。我这个酷爱植物的东北老土头一次来云南,看啥都新鲜,激动不已,困意全消。

这里的狗与城里的狗大不相同。它们不慌不忙地走在公路边或坦然地趴在公路中间,汽车来了也不躲闪,气定神闲地任凭汽车从自己的身边飞驰而过。开始看见一只这样的狗,我以为是特例,看得多了,便开始感叹:这里的狗竟然如此优雅!后来的路上,一看见狗,他俩就说“优雅的狗来了!”我很为自己给怒江独龙江的狗找到这么一个准确的形容词而得意。回到沈阳之后,时常能遇到一边冲着路人大叫一边时刻准备逃跑的色厉内荏的巴狗,它们同城市里的某些人一样地浮躁而易怒。环境不仅仅只是造人呢。

说到狗,川又讲了个故事。在乡下,晚上很黑,他想去厕所,就摸黑往厕所走,看见前面有个“人”穿着白裤子,他就跟着白裤腿儿走。白裤腿前脚进去,他后脚跟着进去,划根火柴一看,没人。川吓坏了,没解手,赶紧跑出来追。他追得急,前面的“人”跑得也快。川是运动员,死劲儿地跑,想看个究竟,最后发现是条狗。后来,我和岳一看见腿上有白色毛的狗就说“白裤腿儿”。

车到福贡,停车休息。川说留在车上看包,我和岳到市场去买蔬菜水果。路上,碰到一位傈僳族妇女,我望向她时,她冲我微笑,目光中透着友好与亲切,我心一动,主动让岳为我俩拍了一张合影。虽然我与她之间无法用语言交流,但我们用眼神交流了,并且照片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回来后,我偶尔会端详这张照片,每次都能从她的眼神中体会出温暖来。大千世界,有些人只匆匆一面,就留给他人一个深刻又美好的印象……每一次美丽的相逢都被我珍藏在心底,永不褪色。

我和岳在市场上买了一袋薄荷菜、几条黄瓜和一些水果。之后的路上再没见到水果,蔬菜也渐渐地没有了。当时若是知道前景如此,我会再多买一些。

路仍然不好走,比昆明到六库那段公路窄多了,有一处“泥石流”(泥土和小石子,没有大石块)顺着高高的崖边倾泻下来,车子只能从黄色的泥水帘中冲过去,哗啦的撞击声传入耳朵的同时,所有的车窗玻璃立马罩上一层黄色的泥汤,一瞬间,便看不见窗外的景物了。在这样的路上开车,司机若没有高超的驾驶技术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不是在此之前迅速地关上窗子,大家的衣服可就惨了。

下午3点左右就到了贡山。

出了汽车站,对面就是一家旅馆,比六库的那家干净多了,而且凭窗能看见怒江,整个窗框像一幅变化无穷的山水画。贡山留给我的印象很好,一个很有特色又很干净的小镇。

我们在旅馆吃过饭就去街上寻找可以包的车。从贡山到孔当这段公路只有96公里,但极烂,许多司机不敢去。最后总算找到一个肯去的司机,讲价到800元最低。我们记下他的手机号,就放心地去怒江边玩了。

江水流速较大,撞击到巨石上发出震耳的吼声,浑浊的江水激起的浪花依然是白色的,只是不像独龙江的浪花那么透明。我感觉着水的动态,是速度和石块增加了它的威严和气势。这时,我又想起了尧茂书,想象着他漂流长江时的勇敢和他牺牲前的悲壮,不禁热泪盈眶……多少年来,尧茂书一直是我的偶像,尽管许多人认为他的行为很愚蠢,但他是我心目中永远的英雄。

第一次与怒江相见,舍不得离去。他俩要回旅馆吃晚饭,我想一个人呆在江边,没得到允许,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

晚饭时,大家情绪很好,高谈阔论,意犹未尽,再次外出。

晚9:00,遇一女孩和她的妈妈,她们背着满筐的野菜,是喂猪的。川和岳要帮她们背,被谢绝,这样的劳作对于她们来说是很平常的。女孩的普通话讲得很好,我们问了她许多问题。川听说她们是傈僳族,便让她们写傈僳族的文字,女孩说自己不会妈妈会,于是让她妈妈写。她写的是拼音文字,川问,写的什么?女孩翻译是“感谢主”。川又问,你们的祖先是谁?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是亚当夏娃。一个外国的传教士竟然走在了中国人的前面,教化了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并创立了他们的文字,可佩,可叹!

女孩邀我们到她家做客,我们欣然前往。

一个大大的房间,灯光极暗,不知是灯泡的瓦数太低,还是电压不足。我这个二五眼呆在这样的灯光下感觉有点儿头晕。女孩的妈妈看起来有30多岁。三位年轻女孩正一边看电视一边织布。

很原始的手工织法,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极有韵律。我看了一会儿,把程序记在心中,几次欲试身手,都忍住了,灯光太暗,怕给人家织坏了,若是在白天,定会试一下的。那种花花线太诱人了,穿戴上这样的布制成的衣服或头巾很是醒目,织的时候也是一种艺术的享受。

所有的女孩都会讲普通话。她们都面带着微笑在织布,偶尔抬头看几眼,确切地说是在听电视。在回答我们问话的时候,她们会抬起头来,用微笑的目光盯着我们的眼睛说,温暖又感人。女孩的姐姐已经出嫁,仍经常回妈家与妹妹们一起织布。有的在织宽布,是用来做衣服的;有的在织窄布,是用来做背兜的;还有的在织更窄的布,是用来做背兜带的。他们都虔诚地信奉基督,心态平和,安于现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甜甜的微笑,这微笑留给我的印象深刻而难忘。

物质只能决定一个人生活的舒适程度,心态才能决定一个人生活的幸福程度。看着她们灵巧的双手一动一动地织布的样子,感觉着她们在艰苦的环境里的那份淡然恬静的心态,忽然体会出另一种我们无法享受的幸福来,心一动,想流泪。

从女孩家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回到旅馆后草草地洗洗睡下。当时不知道这以后就再也没有自来水了,吃喝洗漱用的全是滚滚流淌着的冰冷的独龙江水,十几天都没洗过澡,而且没有手机信号,我们三人“失踪”了12天,把家里的亲友都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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