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三) 作者:朱蕴忠


 

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三


   第十章


    一进对敌斗争学习班,战斗员们根据干宣队汪加本的布置,就当头棒喝对我发起了猛烈的政治攻势。伪当权一马当先,装腔作势地问道:“朱蕴忠!你可知道党的对敌斗争政策是什么?”我随口答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多数从宽,少数从严;历史从宽,现行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和给出路的政策。”戴铁嘴抢嘴说:“乖乖,嘴上功夫还真的有一套啊!既然知道坦白从宽,那么你就赶快坦白!”我说:“你们不是已经给我定了对敌斗争的性质吗?既然已经定了性质,还要我坦白什么?”伪当权说:“我们是为了挽救你,就看你态度好不好!问题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我直截了当地说:“谁被你们挽救,谁就要倒霉了。说的到比唱的还好听。你们分明是在揪我,我怎么能将自己的错误缺点,提供给揪我的人呢?没有什么好坦白的,什么态度不态度,别跟我来这一套!”戴铁嘴大怒道:“好哇!朱蕴忠!我就知道你会对说对翻!这次,我还就不怕你凶,我是战斗员,你是重点人,谁是谁非已经一清二楚。你胆敢对抗运动,我们就叫你灭亡!”我反驳说:“戴铁嘴,你这个贼骨头!你凭什么做战斗员?你是专门斗人的专斗员。文化大革命中,你偷了公家的盆子,我们拿你游街示众。现在,你狗仗人势想借学习班来整我,这分明是打击报复,事实就是这样一清二楚。”戴铁嘴暴跳如雷地嚷道:“好啊!你胆敢骂人!今天我要搧你两个嘴巴子!”我顺手操起一条板凳嚷道:“你敢动手,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战斗员们都哄了起来。这时,“啪!”地一声响,汪加本将桌子一拍叫道:“住手!不准撒野!这里是学习班,不是武斗战场!”戴铁嘴不服气地说:“他骂人!”我反驳说:“他打人!”汪加本见势不妙,便改变策略说:“朱蕴忠,这里是学习班,你要老实交待问题,虚心接受大家对你的帮助。”我说:“戴铁嘴公报私仇,我不要这样的人帮助。有他在学习班,就别想叫我交待什么问题。要我交待问题,先将他换走再说。”在进学习班之前,我就听人说过“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样的学习班经验之谈。我怎能坦白,向揪我的人提供材料呢!说把戴铁嘴换走就交待,也只是一种推托借口。不料,一个星期后,戴铁嘴真的被换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锡知青王二可。

原来,汪加本打算用强大的政治攻势,一下子摧毁我的精神支柱,让我一进学习班,就成为一只“死老虎”。到那个时候,我就像一个面团那样,他们想捏什么形状,我准会被捏成什么形状。没想到这回是钉头碰到了铁头,我偏偏不买帐,还就真的拿我没有办法。虽说干宣队已给我定了“对敌斗争”的性质。但凭什么材料定,还要从我口中掏出来。如果我真有什么罪行掌握在他们手中,那么,就是将我整死在学习班里,也是罪有应得。白天死是白死,夜里死是黑死。在那草菅人命的年代,学习班里整死了人,就是政绩,是阶级斗争积极的表现。逼死了人命,不但无罪,而且还能火线入党、突击提干呢!

汪加本见五队对敌斗争学习班每天吵吵闹闹成了辩论会,没有任何突破,只好改变策略,采用软刀子杀人的方式。即先利用知青中像王二可这样有心计的人,以“帮助提高思想认识”这种骗局,来套出我一些问题,然后再上纲上线,将我置于死地。因此,戴铁嘴被换走后,学习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缓和起来,像王二可这样的战斗员,还关心起我的日常生活来了呢!

一天上午,负责办余亦庆学习班的战斗员维烂屌子,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我的学习班。他对伪当权说:“一队知青姚培芳,揭发了余亦庆到指南五队农村偷鸡,这下可有突破口了。”
伪当权马上说:“通知所有战斗员,都集中到这边来开会。”接着,伪当权又对我说:“朱蕴忠,你先到余亦庆那边去一下。但是,不准你们讲话,这是学习班纪律,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听清楚了。”维烂屌子带我来到余亦庆宿舍门口,就转身去参加会议了。我独自一人走进余亦庆宿舍,余亦庆见我一个人闯进门去,瞪大了眼睛就要跟我讲话。我赶紧指着嘴巴摇手,示意他不要开口出声。因为在我进宿舍的时候,就发现窗户外边隐约有人影在晃动,那肯定是监视我们的战斗员。我环顾一下室内,径直走到桌子跟前,将茶杯里的水倒在桌面上,用右手食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道:“有人揭发你在指南五队偷鸡。”余亦庆看清楚了,就迫不及待地问:“是谁揭发的?”
我赶紧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但是,已经迟了,几个战斗员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宿舍。我顺手将衣袖在桌子上一抹,那茶水写的字立即变得无影无踪。维烂屌子一闯进屋就大叫道:“好哇!你们讲话,违反学习班纪律!”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战斗员们设的圈套,用的计策。学习班办了一个多月,没有抓住我和余亦庆的罪行,于是,他们想用“林冲误入白虎堂”的那种计策,企图一箭双雕。让我和余亦庆同时犯一个“违反学习班纪律”的罪名。我灵机一动,使个金蝉脱壳之计说:“报告,他跟我说话,我没有讲话。”
伪当权追问:“他说什么?”我答:“他说:‘你怎么会来的?’”伪当权说:“好哇!余亦庆!关照你不准讲话,你居然破坏学习班纪律,态度极不老实,今晚回五队开批判会,你作好检查的准备。”当天晚上,我和余亦庆被带到了五队批斗会场。会场设在原来红色造反者的队部。我们进入会场的时候,整个五队的知青、老职工,早已集中在那里等候。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分别以仇恨、鄙视、怜惜、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和余亦庆。批斗会开始了,汪加本说:“通过一个阶段的学习班,我们取得了可喜的成果,首先是重点人开始交待问题,使我们基本上摸清了五队阶级斗争的情况。下面,由战斗员向大家汇报学习班的情况。”接着,便是伪当权发言。只见他装腔作势地说:“通过学习班,重点人都提高了认识,端正了态度,开始交待问题。尤其是朱蕴忠,认罪态度较好,能够反戈一击,揭发余亦庆的问题,有立功赎罪的表现……”说到这里,会场上的知青们骚动起来。大家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惊讶声四起:“难道朱蕴忠一进学习班,就被整得服服贴贴,真的反戈一击,揭发其他人的问题了?”无锡知青董成林再也忍不住了,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双目圆瞪,激动得结结巴巴地反问道:“你说朱蕴忠态度好,揭发了余亦庆的问题,能不能告诉大家,揭发的是什么问题?”伪当权被这突然其来的反问,问得瞠目结舌,无言可对,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汪加本见批斗会一开始就被董成林给搅了,气得浑身冒火,那副肚肺脸当场变得通红。他站起身来,右手猛一拍桌子,指着董成林发狠说:“你胆敢再说一句,明天就叫你进学习班!”董成林仿佛被当头挨了一棒,脸色苍白,两眼直挺挺地瞪在那里,嘴里结结巴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一屁股瘫到了座位上。

会场恢复了平静,静得十分可怕,就像是放死人的太平间一样。汪加本见批斗会冷场了,便指使伪当权继续往下说。伪当权干咳一声,壮了一下胆,接着说:“重点人余亦庆,态度极不老实,违反学习班纪律,下面由余亦庆作检查。”余亦庆环顾了一下会场,不卑不亢地说:“今天上午,我见朱蕴忠突然进我宿舍,就问他:‘你怎么会来的?’这是违反学习班纪律的,在这里向大家作检讨。”说到这里,余亦庆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成了哑巴一样。伪当权心急如焚地嚷道:“余亦庆!你这算什么检讨!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两句,就想蒙混过关啦!”余亦庆听得很不耐烦,向伪当权翻了个白眼,那鄙视的目光,就像匕首刀枪,戳得伪当权浑身直冒冷汗。

批斗会不欢而散,知青们一走出会场大门就议论纷纷:“这算什么罪行,简直是胡扯蛋!”“不开会还以为有多大问题,一开会才知道原来如此。”……

“一打三反”运动的第一场批斗会就开得不顺利。汪加本看到其他生产队已率先从知青里揪出了“贪污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五队阶级斗争的盖子还没有揭开,急得他整天愁眉苦脸,坐立不安。突然,他想起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对!必须只争朝夕,限期突破,对重点人进行“加温强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想到这里,第二天,他开始调兵遣将,亲自到一队,布置“加温强攻”的作战方案。汪加本将战斗员们召集到办我学习班的那间房子,开始商量对策。会前,维烂屌子对我说:“我们战斗员要开会了。你先到余锁兰那边去一下。”说罢,就领我来到余锁兰宿舍。维烂屌子匆匆忙忙调头去开会了。我想:肯定是去商量什么鬼点子,讨论怎样揪我们。
宿舍里只剩下余锁兰一个人,正伏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办公桌上除了有一堆材料纸外,还有几个纸口袋。纸口袋里装的是糖果和饼干。他听到有人进屋,以为是战斗员来了,慌忙抬起头来,右手去抓钢笔。当看到是我时,便放下钢笔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我说:“汪加本召集他们到我宿舍开会,肯定是商量什么整我们的鬼点子。但是,不管他们怎么揪,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余锁兰说:“我受不了了,不想活了,活在这世上也没意思。”我逼紧喉咙说:“万万不能死,宁在世上待,不往土里埋。要挺住,有我们受一天罪,相反也就要他们劳一天神。”余锁兰悲哀绝望地说:“听说我母亲死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反问道:“你听谁说的?”他说:“听战斗员邹正余说的。”我安慰他说:“邹正余是在恫吓你,我可没有听说这回事。”余锁兰说:“不会是恫吓的,恫吓的话他早已说了。”我问道:“他说些什么啊?”余锁兰说:“他说马上要押我到Y城万人大会,戴‘大罗马手表’……”噢!我明白了,战斗员说的“大罗马手表”就是手铐。这种话我早就听腻了。战斗员政策攻心,讲得最时髦的话是:“态度不好,死路一条!到时候押上宽严大会,戴上大罗马手表,冰冷冰冷的,后悔就迟了……”我对余锁兰说:“牢总是要有人坐的,列宁、斯大林都坐过牢,这就要看是在什么时候,坐的什么牢。因此,即使明天就把我押上万人大会,我也决不低头。我坚信:一万个人和我一个人,只是一比一的对立面,真理在我这边,我才不吃那一套吓人古怪的话呢!”余锁兰说:“我承认我是个弱者,我可没有你那种勇气和胆量。来来来,来吃饼干。临死前多吃一点,捞个本……”说着,他抓起一把饼干,放到了我的面前。平时一贯省吃俭用的他,临死前突然变得反常起来。他右手拿着饼干,左手又到纸口袋中去抓芝麻糖。饼干很脆,芝麻糖很香,世界上的东西是多么美好啊!我们都很年轻,想到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仿佛已到了在刑场上砍头之前吃告别饭的这种地步,我的心情也就沉痛起来。那饼干就像木屑一样,变得枯燥无味,梗在喉咙口,怎么也咽不下肚。

战斗员散会了,我又被带回到自己学习班。一到宿舍,伪当权就对我说:“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路!”说这话的时候,他对我露出了杀气腾腾的目光。我想:果真要对我下毒手了。

我被战斗员带到了站部西南角的一间大房子里。这里原是八·二六暴动队的队部,也就是一·二三武斗事件中,跪了一大批铁杆老保,向毛主席像请罪的地方。如今,时迁景移,这里已变成了关押我的对敌斗争学习班。

“加温强攻”的学习班生活开始了,战斗员们分成两批,一批人是在白天进行“加温”;另一批人是在夜里进行“强攻”。据说人不吃饭能活七天,而日夜不让休息睡觉,却只能活三天。因此,所谓的“加温强攻”,就是日夜不让我休息睡觉和动用暴力。战斗员们听了汪加本的话,不知中了什么邪,吃了什么迷魂药,突然一个个凶相毕露,拍台拍凳地整起我来。

汪加本对战斗员们说:“你们别跟他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他一天不交出重大问题,就一天不准他睡觉!不要心慈手软,不要可怜他。对这种人就是要把点苦头他吃吃,我非要砸开他的脑子,看看里边装的是些什么东西!”伪当权狐假虎威地说:“朱蕴忠!你必须竹筒倒豆子,向人民靠拢。从现在起,一天不交待清问题,一天就别想睡觉,我们要对你加加温!”连原先和颜悦色的王二可,也撕破脸皮,图穷匕首现,拍着桌子说:“竹筒倒豆子,还要敲敲,一点不能留!不能像挤牙膏那样,挤一下,冒一点。态度不好,死路一条!不要带了花岗岩头脑去进棺材。快!快交待!”……

我整天站在那里,日夜不得休息,拍桌子打板凳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思量着:这是一场比意志、比毅力的持久战。我必须尽量保存体力,想方设法赢得休息的时间。好在当时我已学会了练气功,于是,调正心态,浑身放松,意守丹田,目无所视,耳无所闻,一吐一纳,动静相间,练起内养功来。为了长时间地站立下去,我两腿变换重心,交替休息,倒也不觉难受。两天两夜过去了,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伪当权百思不解,好生奇怪,细仔观察,终于发现了我两腿在轮流休息。于是冲上前来,提腿向我踢了过来。“咚!咚!”我腿上挨了两脚,差点跌倒。伪当权当头对我一拳骂道:“不要装死!再不老实,就把点苦头你吃吃!”“快!快交待!”战斗员们齐声怒吼道。

整到第三天早晨,战斗员王二可押着我到食堂去买早饭,回学习班的路上,我已神志不清,迷离惝恍地向草丛中走去。王二可骂道:“你瞎了眼,昏了头了!往哪儿走啊?”回到学习班,“战斗”又开始了。汪加本见学习班连续三天三夜的加温强攻,并没有什么突破,便亲临阶级斗争第一线,坐镇指挥战斗。他把发起“总攻”的时间,定在夜里九点钟之后。

“总攻”开始了,战斗员们在汪加本的指使下,一个个丧心病狂地变成了豺狼和疯狗。他们蜂涌而上,大打出手。我被打倒在地,他们又将我拉起;我被打到了南边,南边的人又一脚将我踢到了北边。我就像成了运动场上的足球一样,被战斗员们一脚踢过来,一脚踢过去……。整到夜里十二点钟,我头脑昏昏沉沉。两眼直冒金星,浑身肌肉颤抖,心口泛起一阵阵呕吐的感觉,双腿早已麻木,眼看就要倒下。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南大路上沈连生气急败坏地叫声:“站住!站住!”“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接着听到的,便是战斗员们奔跑的脚步声,以及“走!走!”的吼叫声……。

过了一会,只见沈连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我的学习班,凑近汪加本一番耳语,汪加本肚肺脸一沉说:“留下一人看好朱蕴忠,其他人都跟我走!”说罢,便惊惶失措地向门外冲去。伪当权跟着冲出学习班大门,又匆匆返回学习班,对监管我的王二可说:“叫他睡觉,叫他睡觉!”说完,又冲出门去,消失在朦朦夜色之中。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战斗员以为我睡死了,吓得连忙将我推醒。第三天,我被放出了学习班。

一出学习班,我就听到了余锁兰在“加温强攻”的最后一天,吞下了一瓶安眠药自杀身亡的消息。原来,我和余亦庆、余锁兰三个重点人,从一队搬到站部后,就在三个不同的地点,进行了三天三夜不歇台的逼供讯。余锁兰受不了这种惨无人道的虐待,他早就想以死来对抗这个民不聊生的社会。只是对敌斗争学习班是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方,重点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战斗员的监视之中。那天夜里,他站得实在吃不消了,就向战斗员提出要上厕所。他的学习班办在五队知青宿舍西头的第三间室内,距离厕所只有十几米远。或许是出于战斗员的麻痹,或许是半夜三更战斗员懒得出门,就在宿舍门口看着他向厕所走去。余锁兰走到厕所转弯角,一转身就向南跑去。战斗员等了十几分钟,不见他从厕所出来,方知大事不妙。跑到厕所一看,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沈连生急忙催促战斗员分头寻找。

余锁兰逃出学习班,径向医务室奔去。就在前几天,他趁看病的机会,早已观察好了医务室的地形。现在,他只要按预定的计划,实施自己的行动方案,便可脱离苦海,上天入地了。他慑手慑脚地从医务室的后窗户栏上爬进气窗。翻身进入医务室,打开电灯,寻找那种能致人死亡而不痛苦的安眠药来。

医务室距离我的学习班只有十来米远,我朦胧中听到了余锁兰的脚步声,看到了医务室里那神奇的灯光。当时,战斗员们正在对我拳打脚踢,迫不及待地要从我口中挤出“牙膏”来,谁还有心思去留神室外的动静呢!

余锁兰在药柜里找到了安眠药,他拿起药瓶,对着灯光,看清了说明文字,脸上露出一阵狂喜。他毫无顾虑地打开医务室的门,大步流星地跑到南大河边,走下码头,踏上跳板,将瓶中安眠药倒在手心,送到嘴里,用手捧起河水,不慌不忙地将一瓶安眠药都吃下了肚,甩掉手上的水滴,兴冲冲地跨上码头,来到南大路。就在这时,沈连生发现了他的身影,打开电筒一照,果真是余锁兰,便大声喊道:“站住!站住!”余锁兰站在那里原地不动,沈连生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跟前,只见余锁兰既不逃跑,也不反抗,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活像是一尊雕像。沈连生一看苗头不对,吓得连连后退,大声叫嚷道:“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战斗员们闻迅赶来,推推搡搡,将余锁兰押回了学习班。

一进学习班,邹正余杀起来给了他一个“冲顿”,余锁兰顿时跌倒在地。战斗员们将他拉起来骂道:“你别装死!你竟敢逃跑,真是昏了头了!”一边骂着,一边又动起手来,余锁兰又跌倒在地。战斗员刚将他拉起来站好,余锁兰便像木头桩子一样,直挺挺地又跌倒在地。

战斗员发现他跌下去的姿势不对劲,就开始审问起他来。余锁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回答,就像睡熟了一般。战斗员们急忙动手搜身,邹正余从他右口袋里搜出一只安眠药的空瓶!战斗员们慌了手脚,分头行动,找医生的找医生,喊汪加本的喊汪加本。医生姓杨,是跟干宣队一起进驻试验站的。半夜三更听到有人来敲门,显得极不耐烦地问:“谁呀?深更半夜地敲门,真是的!”当他得知是重点人吃安眠药自杀时,便无关痛痒地说:“吃进一瓶安眠药,还有什么办法医啊!”在战斗员的再三催促下,他无可奈何地说:“去看看,你们跟我一起到医务室去……”汪加本来到余锁兰学习班,见战斗员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三魂吓掉两魂半,就撑腰打气说:“余锁兰对抗运动,畏罪自杀,死得轻于鸿毛,明天组织大批判上墙!”说罢,就鼓着他的肚肺脸,怒气冲冲地走了。

余锁兰死了,他的遗物无人认领,只好装进棺材。棺材里装不下了,有人为了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立新功,露一手打“死老虎”的本领,便跳进棺材,站在余锁兰身上,使劲往下踩,将所有东西都踩踩扁,统统装进了棺材。那棺材被埋在试验站去花川路边的尸骨墩里,没有坟墓,更没有墓碑。反正,死了,死了,一死就了结,谁还去管那些野闲事呢?

余锁兰是夜里死的,属于“黑死”,背上黑锅而死,又有谁为他申冤呢?直到十年后,粉碎“四人帮”,平反冤假错案时,余锁兰的母亲和亲戚才来到试验站讨个说法。十年之中,试验站换了几任领导,当时的一把手是周立才,周说:“余锁兰是自杀的,又没有定性,不属于平反冤假错案范围。”余锁兰的母亲见儿子的冤案得不到平反,便在招待所门口号啕大哭道:“其他知青都平反了,唯独我儿子死得冤枉啊!没有平反啊……”我正好路过招待所,见此情景,便对余锁兰母亲说:“你再去找周立才,说余锁兰是在学习班里被逼死、吓死、整死的。当时,战斗员说他妈妈死了,要给他戴大罗马手表了,整了他三天三夜不让睡觉才死的。你跟周立才说:朱蕴忠可以站出来作证,叫他们来找我就行了。”余锁兰母亲果然拿我说的话去找周立才,周立才一听有我作证,当即同意为余锁兰平反。之后,试验站按月给余锁兰母亲寄去了赡养费。

三个多月的学习班生活,整得我面黄肌瘦,诸病缠身。一天中午,我感到胃部一阵刺痛,接着便是脸色发白,眼睛发黑,腹部绷得像一块铁板,大概是胃溃疡穿孔了。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病了几天,不见好转。何庆跃闻讯前来看望,一见我病成那种样子,二话没说,直奔施从清那里说:“五队办学习班已死了一个知青了,朱蕴忠病得厉害,恐怕不行了,赶快派人送他到Y城医院去。”在老何的强烈要求下,站里派知青董成林陪我上Y城看病。董成林帮我穿好衣服,扶我上了汽车。

到了Y城,我们先到大众旅社歇脚。就在董成林办理住宿登记时,我一阵胃痛,分身裂体;两眼发黑,支撑不住,忙说:“董成林,我不行了,快陪我去医院。”董成林调头一看,见我满脸脱色,忙说:“挺住!挺住!就要办好了!就要办好了!”说着,便催促服务台快办。等他办好住宿登记,我已晕倒在长凳上。董成林呼喊着,将我抱上三轮车,三轮车飞快地向医院奔去,一路颠簸,我被颠活了过来。到了医院,医生说:“得的是溃疡病,除了手术开刀外,目前还没有什么好药。”于是,开了些复方维U、普鲁苯辛、以及止血药给我服用。

回到大众旅社,我躺在床上,回想起学习班里受的种种折磨,心中越想越不服气,就对董成林说:“明天一早,陪我到地委去告状。”董成林瞪大双眼,惊讶地说:“亏你想得出来的!我能陪你来看病,已经不错的了。其他人哪个还敢跟你在一起?告状又有什么用?我劝你回去养养病算了,不要再惹出祸来。”我忿忿不平地说:“我偏不信这个邪!平白无辜,草菅人命,凭什么整我?我非到地委去告他们不可!”第二天,董成林无可奈何地回试验站了,我独自跑到地委大楼去告状。谁知,那个地委干部也是一只黑乌鸦!我还没有回到试验站,他就给试验站去了电话,说我是:“阶级敌人翘尾巴,居然跑到地委大楼来告状。”施从清接到电话后暴跳如雷,责令汪加本赶快再办我的学习班。并且要求大张旗鼓地将我批倒批臭,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汪加本紧急动员,要求五队职工对我深挖细排,打一场“人民战争”。一切布置停当,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从Y城回站,便可抓我“二进宫”,进行新一轮的“深加工”。

我从Y城回到试验站,周围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审视我,许多人见了我干脆躲得远远的,生怕传染上了什么瘟役,株连到了自己。连原先同情我的蒋毛也变得幸灾乐祸地说:“呕!这下可要把你批倒批臭了哇!”我毫不示弱地反唇相稽道:“拿我批倒批臭,你也香不了!”蒋毛被回击得瞠目结舌,无言可对。隔壁宿舍里传来了邹正余的叫喊声:“朱蕴忠!你讲这话什么意思!真是反动透顶,昏了头!”我也不作争辩,收拾一下床铺就睡觉。

第二天,我又被关进了学习班。这次学习班,换了三个地方,办了七个多月,受的折磨可谓一言难尽。墙上的大批判是一期接一期,就像糊鞋底的硬衬一样,叠了老厚。什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旁敲侧击、恶毒攻击、思想反动……这些都是大批判常用的词语。社会上的流言、知青中的观点,统统成了我的“罪行”。真是造谣千次,就成真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那流行“文字狱”的年代,我就像秀才碰到兵一样,有理怎能说得清?反之,却像写了“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的那个秀才一样,栽进文字狱,落得一身罪,就连平时开句把玩笑,都被上纲上线,定为反动言论。譬如,我曾发明过一种捕捉黄鼠狼的“溜筒”,笼子的一端扣麻雀,一端设置了关门装置,只要黄鼠狼进笼吃麻雀,就会被关在笼内。当时,正在批判刘少奇“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反动论点”。我拿着“溜筒”,对几个知青开玩笑说:“这麻雀子就是小亏,黄鼠狼进笼吃小亏,我就占了大便宜。”这还了得!居然继承刘少奇的“反动衣钵”,鼓吹“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反动论点”。于是,批啊斗啊,大批判用掉的纸张就足够用拖拉机拉一车。一次批斗会上,伪当权嚷道:“你老实交待,这是什么原因!”我冷冷地回了一句:“思想反动。”“啊!你昏了头了!”蒋毛急声呜啦地叫道,其他知青也长吁短叹说:“怎么能这样说呢?”是啊,在那个年代,任何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思想反动”的。于是,第二天大批判又上墙了。这次批判的重点是“朱蕴忠思想反动,破罐子破摔……”另一次批斗会,开到一半没人发言了,就叫我交待罪行。我不紧不慢地说:“大家没什么东西好批了,要不要我再讲几句黑话,供大家批判批判。”话毕,气得战斗员们七窍生烟,骂声不绝。

第二次学习班逼得最要命的,是逼我承认“想吃人肉”。据说,有人揭发我“什么肉都吃,什么麻雀、老鼠、黄鼠狼肉……,一定想吃人肉。”但是,战斗员们挖空心思整了我一个多星期都没有什么突破,施从清听到汇报,夜里亲自来到学习班,做我的思想工作,帮我打消思想顾虑。他态度十分诚恳地说:“朱蕴忠啊!你不要怕。你想吃哪个人的肉照讲。想吃我施从清也没关系。我人还在这里,又没有被你吃掉。怕什么啊!没事,没事,想吃哪个人的肉就讲出来,不就得了……”但是,我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讲过想吃哪个人的肉。一旦承认了这条罪,我就不再是异教徒了,而是成了人类的公敌,也就该千刀万剐,死有余辜了。

不过,有的罪行却是板上钉钉子,我是怎么也抵赖不了的。譬如,就拿“污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条罪行来说吧,是铁证如山的。65年夏,我到食堂吃饭,看到一只小狗被人打断了腿子,就可怜这只没有主人的小狗,每天都要省些饭菜给予它吃。几天后,那小狗见我到食堂就摇尾巴,前后跟着我。我便将小狗抱回宿舍,给它受伤的腿子贴上膏药,再用手帕包扎起来。过了一段时期,小狗受伤的腿子长好了,我也自然成了它的主人。有一次,站里露天放映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正当一批临工骑着自行车回农村,小狗吠叫着追赶时,银幕上出现了连长叫:“阿米尔,冲!”的镜头。沈一林借题发挥,对小狗说:“阿米尔,冲!冲!”后来,大家就叫那小狗“阿米尔。”平时,“阿米尔”叫惯了,只觉好玩,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进了学习班,一经上纲上线,那还了得!把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比作是狗,铁证如山!狗是我养的,自然这条罪行也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我头上。总之,七拼八凑,定我一个现行反革命的罪行,已经足足有余了。

整了七个多月,我又被放出了学习班。在学习班里,由于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尚能挺住。一出学习班,我却病倒了。我独自请假到Y城去看病,这次是没人敢再陪我去Y城了。世态炎凉,谁都怕受到株连,不要连累到了自己。我到医院开了点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大街上,胃子痛得直不起腰来。我想:也许自己活不长了,预先进照相馆拍好遗像吧。拍过照片,我又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太冤枉了!我还得去告状。于是,我再次跑到地委大楼去鸣冤叫屈。地委大楼又将我“翘尾巴”的消息通知试验站。施从清大怒道:“花了一年多时间,办了两次学习班,居然还去告状‘翘尾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抓起来送到洪泽湖农场,劳改七、八年再说……”1971年4月20日,时值春播大忙,沈连生一大早就跑到我宿舍说:“今天你不要参加劳动,不要离开宿舍,过一会有人找你谈话。”说完就走了。几分钟后,何庆跃匆匆来到我宿舍门口,他见左右无人,就神色慌张地对我说:“小朱啊!军管会来人带你去劳改了,马上找你谈话,你态度一定要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懂吗?”说罢便匆匆离去。

自从进了对敌斗争学习班,我已多次被战斗员押到Y城参加“宽严大会”。以上每次都是去受教育的,而这次却在劫难逃,自己将被押上宽严大会,剃成光头判上徒刑,押赴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遭此厄运,不由得毛骨悚然,额头直冒冷汗。“怎么办?”“怎么办?”我焦虑不安地在宿舍里来回踱步,考虑对策。无论如何,必须在军管会来人找我谈话之前,想出不去坐牢的办法来。谢天谢地,当我踱到第四个来回时,突然想起了“兵不厌诈”四个字。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再像孙膑那样装疯已经迟了。于是,我只好装病。我刚穿上棉袄,裹上大衣,沈连生就来带我去招待所。

来到招待所,我小心翼翼地跨进门,只见军管会的两个来人正面对面地坐在那里等候。我低首下心,伈伈伣伣,虚喘微微地站立在那里。朝东坐的那个人恶声古怪地发问道:“你是朱蕴忠吗?”看那样子,真是恨不得要将我一口吞下肚去似的。
我只是有气无力地答了声:“是的。”那人一听,火冒八丈,猛地一拍桌子嚷道:“你没有吃饭啊!说话声音响一点!”我捂着肚子低声下气地说:“我身体有病。”“什么病?”他问。

“溃疡病、胆囊炎、肝炎。”我答。

那人一听忙说:“你站在那里,别过来,别过来。”我用苏北话说:“嗯呐。”另一个人教训说:“你知道你有罪吗?”我忙说:“知道,我有罪。”军管会的两个人看我态度不错,便开始认真打量起我来。他们见我四月份还穿着棉袄大衣,浑身哆嗦,脸色苍白,瘦得皮包骨头,活像个痨病鬼子。心想:这样的人抓去劳改,必死无疑。于是,朝东坐的那个人终于开口说:“你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你回去吧,要认真接受监督改造!”我答了声“嗯呐”,就轻移脚步,出了招待所。

回到宿舍,我脱掉大衣,松了口气,心想:今天没被带走,将来至多戴上帽子,就地监督劳动。

1971年4月29日,一大早人们就集中到了站部。沈连生来通知我去排队,我料定今天是将我押上宽严大会的日子,上台时是用麻绳绑呢?还是用洋铐拷?我心中没数。我向常州知青肖兴荣借了一件破棉袄穿上,作好到时被人用麻绳绑的准备吧。我面无惧色,心态平静,反正定不了死罪,离吃“花生米”(枪毙)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周围的人们都用心惊胆寒的目光窥视我,还就真的起到了杀鸡吓猴的目的。被杀的鸡尚不知害怕,害怕的却是那些围观的猴子。

我被带到了Y城体育场,今天的万人大会就在这里举行。体育场上早已人山人海,也许是我要上台的原因,我被优先安置在距离大会主席台不远的地方。主席台上方挂着:《Y城地区一打三反宽严大会》的横幅标语。

宽严大会开始了,军管会的人先是宣布了大会纪律,接着便是宣布:“将犯罪分子押上台!”我正想看个究竟,突然自己被王二可和郑秃子两个彪形大汉架了起来。王二可嘴里喊着:“快!快!快!”俩人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起我向台上冲去。慌忙中,王二可踩掉了我右脚的鞋子。我拼命往后赖住了叫道:“鞋子!我的鞋子掉了!”王二可见推不动我,赶紧将鞋子踢了过来。我刚穿上鞋子,不用自己腿子跑,就被两个人押着自动化地上了台。

 

 

   第十一章


    顷刻之间,二十名“罪犯”被押到了宽严大会主席台的东西两侧。东边十位是从宽对象,两边十位是从严对象。我被王二可、郑秃子俩人风驰电掣般地押到了东边第九个“罪犯”的位置。文无敌则被剃光了头,押到了西边第六个“罪犯”的位置。他脸色苍白,脖子上被勒了一条细麻绳,那是防止他喊“反动口号”用的警绳。文无敌在出牢门的时候,曾手持毛主席语录本,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押他的人将他打倒在地,抢走毛主席语录本,又在他脖子上勒了一条麻绳,才押上了宽严大会。我被押上台之后,昂首挺胸,横下一条心:今天死,也要死个硬铮汉子!王二可、郑秃子俩人捺了一阵子,没有把我的头捺下去。台下大乱,试验站人坐的那块地方,传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狂呼声。我目光如炬,蔑视了一下乱哄哄的会场,心里骂道:“一群乌合之众!”主席台上有人指着我说:“把那个人的头敲下去。”转眼间,就来了个穿军装的家伙,举起枪托,“咚!咚!咚!”三下,将我砸成了歪头。

宽严大会开始了,第一个宣判的是贪污犯,因主动交待问题,有立功赎罪的表现,宣布从宽处理。就这样一连从宽了六个罪犯。第七、第八位都被戴上了贪污分子的帽子。第九位轮到我了,我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第十位和我一样,也是戴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

西边从严的对象,第一位就被判了五年。之后,便是七年、八年的,文无敌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在文无敌之后,便是十五年、二十年的对象。

我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带回试验站交群众监督改造。刚押回站的时候,确实很热闹,批斗会一个接一个。有全站职工批斗大会、生产队批斗会,还有田头批斗会。斗来斗去,老生常谈,慢慢地就冷静下来。只是田间劳动时,沈连生、戴铁嘴等人做工累了,想歇歇工,便别出心裁,把大家召集到田头,来开田头批斗会。田头批斗会没人发言,就叫我背“老三篇”。我能把“老三篇”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得滚瓜烂熟。每次背完后都能听到:“日亲妈妈,毛选背得滚瓜烂熟的却是现行反革命!”戴铁嘴一本正经地说:“对呀!这就叫打着红旗反红旗。”所谓监督劳动,就是重活、脏活、累活全叫我干。一开始我只能咬紧牙关硬撑。干惯了,还就练出功夫来了。原先治虫到河里舀水,都要将粪桶放在河坎上,用舀子一下子、一下子地舀。到后来,我可一手一只粪桶,下河舀满水,一使劲就能将两桶水拎上岸。一个生产队的老职工刘德辉说:“噢!劳动还能治病哪!原来朱蕴忠病萎萎的,戴了帽子,病也没了,干起活来,浑身来劲。真是的,劳改犯个个身强力壮,那些大干部,胖得像个猪,却不是高血压,就是心脏病什么的。这人呀,还真是贱骨头。”刚监督劳动那阵子,我体弱多病,就到医务室要点酒精棉球,自己给自己针灸。当时,医务室的李医师,虽文革中不是和我一派的,但是当我落难后,却对我表示出极大的同情。后来有人举报,说他:“和反革命分子勾勾搭搭,划不清界限。”他反驳说:“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我只管看病,不管你是共产党员还是反革命分子,对病人一视同仁。这是做医生最起码的道德,什么界线不界线,简直是糊扯蛋!”其实,李医师对我情有独钟,完全是出于爱才惜才。有一次,他借我一本《新编针灸学》的书。几天之后,我将书还给他,他疑惑地问:“书看完了?”我答:“看完了。”他心想:肯定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随便翻翻而已。于是便问:“书里写些什么?”经他一问,我脱口而出,滔滔不绝地将全书内容讲述了一遍。同时还参插背诵“肚腹三里留,腰背殷门求,头顶寻后溪,面口合谷收,胸肋若有病,速与内关谋”,这类“五要穴”、“十要穴”的歌诀。没等我背完毕,李医师大惊道:“朱蕴忠啊!你真是过目成诵啊!以前我听说过目不忘,还有几分不信。现在知道,还真有这种奇才。你是怎么学习的呢?”我说:“我也只是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不过,我从小听过的故事,就能讲出来;读过的书,就能背出来。”李医师恍然大悟似地说:“朱蕴忠啊!从医学的观点,你大脑的沟回一定比常人深。记忆靠的是大脑的沟回。一定是的,一定是的。难怪聪明人反被聪明误,你会成为现行反革命。”说着,他对我表示出极大的惋惜和同情起来。我对李医师说:“我想利用业余时间,在医务室旁边的小花园里,开荒栽培中草药。这样,一则可以方便群众;二则可以学到许多知识.能不能请你帮我这个忙。”李医师说:“太好了!星期天,我将医务室的自行车借给你。写封介绍信,介绍你到花园大队草药圃,去找夏吉宽师傅。他对中草药栽培很有研究,药圃里长着上百种药草。你可以问他要点种子回来栽培。站里的舆论,由我来对付,就说是医务室叫你打工的……”夏吉宽师傅十分慷慨,送给我许多药草种子。经过我业余开荒种植,试验站的草药圃已初具规模。接着,我便学习中草药的配伍使用,向一些病人免费送药。老职工里不少人,用我栽培的中草药治愈了病,开始从心底里同情我。每逢过节,常让小孩偷偷送点米团、糕点到我宿舍。反之,却是知青里的某些人,识破了我的“阴谋诡计”,向站里的领导汇报,说我“卧薪尝胆”、“笼络人心”什么的。只是由医务室的李医师顶着,站里的领导也不好找我什么麻烦。

一天中午,沈连生通知我到施从清家里去,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想:会不会为了送医送药,笼络人心一事?我怀着种种猜测,来到了施从清家。他家住在靠近仓库的河边,西边是防风林,南边是草堆,草堆旁是他家的鸡窝。施从清早在门口等候,见我到了,就像下命令似地说:“朱蕴忠,我家的鸡子被黄鼠狼吃掉几只,请你帮我把那黄鼠狼捉掉。”我露出为难的样子说:“我不敢捉黄鼠狼,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大家早就将我批倒批臭了。”施从清大声说:“我叫你捉,你就捉。为民除害嘛!哪个敢怎碍你,叫他来找我!”我一听这话,心花怒放。只要能让我捕捉黄鼠狼,那么,冬天的棉衣、棉鞋,什么都有了。我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对施从清说:“施主任,我先去看一下地形,再向你汇报。”施从清连声说:“行呐,行呐。”我跑了一圈,摸清了那黄鼠狼是从河边的坝头爬上岸来偷鸡的,捉那只黄鼠狼已像探囊取物那样容易。但是,如果捉掉了那只黄鼠狼后,施从清就不准我再捉的话,岂不是断了我的财路?想到这里,我便跑到施从清跟前说:“施主任啊!这一带有好几只黄鼠狼呢!坝头上脚印密密麻麻,田埂上粪便有大有小。我保证三天之内捉住第一只,其余的不知道哪天能捉到。”施从清说:“你赶快捉,直至将黄鼠狼统统捉光为止。”第二天,我做了几把竹夹,打了几只麻雀,一到天晚就把竹夹下在几个关卡。第三天早晨,我果然捉到一只大公狼。中午,我将黄鼠狼剥掉皮,将那红血血的肉,送到施从清家说:“施主任,黄鼠狼被我捉住了,这肉送给你尝尝。”施从清直摇头说:“黄鼠狼瘟骚的,我才不吃呢!快拿走,快拿走。”我将黄鼠狼肉拿回宿舍,剪掉肛门处的臭腺,放在水里浸泡了一天,放些佐料,烧起来香气扑鼻,吃起来就像熏烧鸡肉的味道一样。隔了一天,我又捉到一只黄鼠狼。消息传出去后,戴铁嘴张牙舞爪地跑到我宿舍嚷道:“好哇!朱蕴忠,你一点也不老实!又捉黄鼠狼了!走!跟我到站领导那里去。”我也不作争辩,跟着戴铁嘴来到施从清家。

施从清大概看出了什么问题,故作姿态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啊?”戴铁嘴来个恶人先告状,抢先说:“朱蕴忠不老实,又捉黄鼠狼了!”施从清没好声气地说:“是我叫他捉的。黄鼠狼有好多哇!偷人家的鸡吃。不捉掉能行吗?啊——?”戴铁嘴自讨没趣,嘴里唠唠叨叨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怏怏不乐地走了。

戴铁嘴被我游过街,老对我耿耿于怀,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毕竟生活在一起,多个冤家,就多一份麻烦。何不抓住机遇,主动去化解矛盾呢!

机会终于来了。几天不见戴铁嘴上班,一打听才知道他病了。于是,中午我带了酒精棉球和针灸用具来到他家。

戴铁嘴躺在床上,见我进门,便开始哼了起来:“喔唷唷,好痛哪……”我走到他床头关切地问:“什么地方痛啊?”他皱着眉头,用手指了一下脖子并不跟我讲话。我搭了一下脉,摸了一下额头,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就去检查他的肩颈部,他顿时“喔唷唷唷……”哼了起来。

“老戴,没事,没事,是落枕了。要不要我给你针两针?”他见我一言道中病情,便迫不及待地说:“试试看,试试看。”我选准他肩颈部肌肉痉挛的“压是穴”,以快速进针法,一针扎进去,并不运针,只作留针。

我问:“感觉怎么样?”他说:“酸,感到酸!”我说:“感到酸就有效果了。我再给你扎一针,保证手到病除。”他似信非信地说:“痛了几天,哪会一针就好?”我说:“只要扎一针,等你说病好,我就起针。”他不放心地问:“针哪儿?”我答:“针手上。”他又问:“脖子痛,怎么针到手上去了?”我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是庸医。有本事的医生常常是循经取穴,这叫头颈寻后溪。”他若有所悟地说:“噢,原来如此。”我一针扎下去,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酸,酸得厉害!”我知道刺之要,气至而有效了。便对他说:“我要运针了,病好了就喊我起针。”说罢,我便采用强刺激,进行三百六十度的大幅度捻转手法。他皱起眉头,一个劲地叫:“酸!酸得吃不消了……哎唷唷……好了,好了,病好了!”我立即起针。接着,我又将扎在颈部的那根针捻转,作强刺激。他连忙喊:“好了!好了!病好了!”我又起针。刚起掉针,他便自言自语地说:“乖乖,真的来事!”额头就冒出了汗来。婆娘听他叫:“病好了,病好了。”就高兴地说:“病好了,下床走走。”他心里在说:“那有这么简单,一针病就好了,那是酸得吃不消了,才喊的。”但是,看到婆娘在一个劲地催他下床,他便勉勉强强地起身下了床。他双脚落地,站稳脚跟,走了几步,转了一下头颈,噢!真的不痛了。他喜出望外,忙对婆娘说:“快!烧口茶,烧口茶。”我忙说:“不用了,我马上要去上班。老戴啊,今后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再找我。”说罢,便离开了他家。第二天,老戴上班了。他对我说:“厥虫,真的还就有本事……”从此,他对我态度大变,再也不找我的麻烦,什么大批判,小评论的,他才不管呢!一有空,就背上柳条编的鱼篓,到小沟里摸鱼去了。

戴帽劳改期间,我每月只拿15元生活费。劳动苦,饭量增,生活费几乎都用在伙食上。衣服给棉花杆子划破了,长裤撕开了像裙子,大锹磨亮了像银子,有人便用“锹如银,裤如裙”来形容我的落难生活。冬季里天寒地冻,我只穿着单薄衣裳在田里拾棉花,冻得受不了,我便在衣服里绑上两张野猫皮御寒。何庆跃看不下去,中午跑到施从清家央求道:“朱蕴忠劳动表现不错,大寒天零下十几度在田里拾花,连件棉袄都没有,站里能不能救济他一件棉袄?”施从清愁眉苦脸地说:“站里连年亏本,哪有钱救济啊?”老何说:“仓库里还有失过火的皮棉,领斤把,互助储金会里再抽出10元钱来,不就行了。”施从清见老何追得认真,就批了个条子给他。老何帮我裁了布,领了棉花。几天后,我穿上了新棉袄,不知该怎样感谢老何。老何说:“话说到哪去了。我知道你是无罪的,所以裁了青的面料,白的里子。你是被冤枉的,你的身子就像这棉袄一样,一青二白。我从内心舍不得你,不管怎样,你要顶住!千万别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小朱啊!你还年轻,一朵花还未开,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人生到老要有几十个节子,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我知道,老何怕我受不了那个罪走绝路,所以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我说:“老何啊!你放心,我不会学余锁兰的。我被戴上帽子后,懂得了好多道理。虽然许多人都离我远远的,怕我连累他们,但你老何不是在处处关心我,敢到施从清家去要棉袄吗?”说到这里,我感激得流下了眼泪。老何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就哭出来吧。苦水闷在肚子里会伤身体的,哭出来反好受些。”经老何这么一说,我真的伤心落泪,哭了起来。下乡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流泪,第一次痛哭,我要把心中的苦水全部发泄倾泻掉。哭声伴着北风,在田间徊荡。老何背过身子,蹲在田埂上,用衣袖偷偷地擦眼泪。哭了一阵子,老何说:“哭出来好过些了吧?”我抽泣着点头说:“嗯。”老何说:“小朱啊,从来没有见你掉过泪,你这么一哭,连我心里也挺难过。唉!这世道真是的……”泪水带走了我心中的怨恨。刚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的时候,我弄不懂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会给我那么多的磨难。自己也曾想到过死,但那样岂不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时百年身”了?而且,一旦死了,还会背上“畏罪自杀”的黑锅。于是,痛定思痛,我寻经索典,上下求索,希望从古今中外的书籍中找到答案。当我读到孟轲所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段古人良言时,心情突然开朗,情绪顿时振奋。我终于明白了:磨难也是一种财富,自古雄才多磨难!因此,再苦再累,也要经得起磨难对我的考验。

没过多久,全国各地掀起了“深挖五·一六”的高潮。这又是一场政治运动,试验站也不甘落后。经过一番布置,“深挖五·一六动员大会”在大饭堂召开了。施从清在会上说:“五·一六这个反动组织,十分反动,十分隐蔽,上线发展下线,都是单线联系,而且还是填了表的。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女,遍及全国各地,危害十分巨大。我们要竭尽全力,挖地三尺,挖出五·一六分子……”施从清在台上发言的声音是响的,决心是大的,调子是高的。已向全站职工宣布了“不挖出五·一六分子决不收兵!”的总动员令。

尽管试验站根本没有“五·一六”,但在全国上下轰轰烈烈深挖五·一六的运动中,如果哪个单位死水一潭、闻风不动,那么领导轻则受到上级批评,重则引火烧身,甚至还会落得个“包庇坏人,对抗运动”的罪名。结果,试验站兴师动众挖了两个月,排遍了所有人,甚至推及祖宗八代,都没能挖出“五·一六分子”。施从清急了,心想:总得弄个把“活靶子”,拎出来斗斗啊!斗谁呢?想来想去只有斗朱蕴忠。因为朱蕴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斗错了也没有关系。于是便通知我到他家去谈话。

我来到施从清家中,他早已坐在椅子上等候。见我进屋,便开口用官腔问:“朱蕴忠,你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吗?”我答:“不知道”。

他又问:“你知道五·一六吗?”我答:“不知道。”他教训说:“五·一六就是反革命,反革命就是五·一六!”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原来站里深挖五·一六,要想从我身上突破,又要拿我当“替罪羊”拎出来抖抖豁豁了。但是,当我想到“五·一六”是单线联系的,通过下线可以挖出上线时,我马上胸有成竹,决定将计就计,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主意一旦拿定,我便顺着施从清的话说:“是的,我是五·一六。”施从清一听可乐坏了,笑着说:“好!算你聪明。那么,谁是你的上线?”我见施从清求“五·一六”心切,就故意卖弄关子说:“我不敢讲。”施从清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只管讲,不用怕,不要有任何顾虑!”我说:“他正在被领导提拔重用,我揭发了也没有用。”施从清说:“对对!文件上也是这么说的,有的五·一六正睡在我们身边,甚至被提拔重用作为接班人。你只管大胆揭发,我保证一定深挖。”我见火候到了,便小声说出了伪当权的姓名。伪当权是个“三开式”人物。文革初期,白色恐怖围剿造反派时,他站在老职工一边揪知青,是贫下中农的代表和化身,根正苗红吃得开;造反派掌权时,他又被知青推作革委会主任,又吃得开;“一打三反”,知青被一个个作为重点人,关进学习班隔离审查时,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战斗员”,还是吃得开。五队三个“重点人”,余锁兰被整死,我被戴帽子,余亦庆又被判了七年徒刑,都是他的政绩。不借刀杀人,将他揪倒,肯定还会有人遭他的殃。借此机会,我要让这个运动积极分子,乌龟吃馓子绕住头,栽倒在政治运动之中,让他也尝尝阶级斗争的火药味。

施从清一听我交出的是伪当权,十分满意,连声叫好。是啊!政治运动嘛,就是要揪出个把“出于想象之外,合乎情理之中”的人物,才能取得轰动效应,才能露一手本事给人看看。他又追根究底地问道:“有没有给你填表?”我想起文革中,伪当权发给我一张春节救济表,填表后领到过十元救济款,便移花接木说:“67年春节前,在饭堂,他让我填过一张表,给了我十元钱。但他没有对我说:‘这是五·一六的表。’”施从清笑道:“对!对!就是那个表!他怎么会对你说是五·一六的表啊!你是受蒙蔽的,反戈一击有功。今晚你赶快把揭发材料写好,明天一早送到我这里。快!你赶快回去写!”第二天一早,我便将伪当权发展填表五·一六的材料,交到了施从清手中。

当天下午,新泽试验站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全站职工大会,宣布试验站挖出了“填表五·一六”!伪当权被立即关进了“深挖五·一六对敌斗争学习班”。

伪当权一进学习班就吓破了胆,战斗员没有费劲,稍加刑讯逼供,他便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分子”。

战斗员乘胜追击,逼问道:“居然你是五·一六,那么,试验站你发展谁加入了五·一六?”伪当权两眼直翻,莫名其妙,不知道怎样回答为好。这时,战斗员沈彪华自作聪明地说:“噢!怪不得!五队出了个现行反革命朱蕴忠!朱蕴忠是不是你发展的?”“说!不说别怪我们不客气!”战斗员们齐声怒吼起来。伪当权无可奈何地说:“是的。”战斗员又追问道:“填表没有?”伪当权说:“没有。”“啊!参加五·一六不填表,你又想耍花招,看来你态度又不老实了!”战斗员们摆出一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架子。逼得无法,伪当权只好说:“想起来了,是给他填表的。”

伪当权交待的内容与我揭发的材料完全一致。战斗员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夜直奔施从清家去汇报。施从清一听,高兴得眉飞色舞,心想:“一打三反”,上面要揪反革命,他就揪出来一批“现行反革命分子”;“深挖五·一六”,上面追得紧,自己正愁挖不出五·一六无法交差,居然还就真的挖出了“填表五·一六”。根据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自己在政治运动中,取得如此辉煌的政绩,即使不提拔升官,也起码要被树为典型,到Y城去作经验交流。想到这里,他的脸笑得就像一朵绽开的鲜花。他赶紧对战斗员说:“快!乘胜追击,顺藤摸瓜!要他交出上线人物!你们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战斗员们拿到鸡毛当令箭,回到学习班就对伪当权刑讯逼供。伪当权吃不消了,上线交哪个为好哇?万一交错了人,又会落得个态度不老实,罪加一等。想来想去,他决定交代张保成是他的上线。

张保成是地委干部。这次跟干宣队进驻试验站,正在站里分管后勤工作。此人社会关系复杂,据说跟地委刘书记还沾亲带故。跟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都有来往,在“一·二三串联会时期”,就是一个轰轰烈烈的人物。把他交出来准没错。这样的人不是“五·一六”,还有谁是“五·一六”?结果,张保成便进了“深挖五·一六对敌斗争学习班”。

伪当权交待得彻底,态度又好,不久就被放出了学习班。他一回到家中,老婆就问:“大家都说五·一六很隐蔽,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女,你究竟是不是五·一六?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伪当权两眼泪汪汪地说:“我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承认是五·一六的。你跟我那么多年了,我是不是五·一六,难道你还不清楚?”老婆说:“天哪!你怎么能承认自己是五·一六?那可是要把牢底坐穿的呀!说不定还会株连九族,连我们一家老小,都会跟着你受罪哪!”伪当权急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是啊!不交待过不了关。交待自己是五·一六,就能放你过关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哪有什么办法?”老婆说:“明天去找施从清,声明自己不是五·一六,是战斗员搞的逼供讯!”第二天,伪当权心惊胆战地来到施从清家,低声下气地哀求施从清说:“施主任啊!我可是对你忠心耿耿的啊。我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才承认自己是五·一六的……”施从清冷淡地说:“是吗?马上我去问问他们,你先回去。”伪当权走后,施从清将办他学习班的几个战斗员叫来,骂了个狗血喷头。

战斗员们气疯了,不由分说,将伪当权关进学习班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伪当权连声央求:“饶命。”战斗员问:“下次再翻案不翻案了?”伪当权说:“不翻了。”战斗员沈彪华骂道:“日哩妈妈,上次学习班说得好好的,保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没想到你个婊子养的,居然翻起案来!我揍死你个×养的!”说着,便又动起手来。

伪当权哭着叫道:“啊唷哇啦,别打了,我保证不翻案了……”伪当权写了不再翻案的保证书,作了一份十分深刻的书面检查,才被放出了学习班。从此以后,他真的没敢翻案,直到全国“深挖五·一六”运动结束,方知道那是一场假案,试验站根本就不存在“五·一六分子”。伪当权的“两进宫”,便成了大家的笑料。

一天夜里,我被派去看守山芋窖子。山芋窖做在南大路防风林的高坡上,是放留种山芋用的。盖子还没有封好,为了防止有人偷山芋,夜里就必须有人看守。霜降以后,天气骤冷,露宿野外,不是滋味。这样的差使,自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知道山芋会呼吸,人睡在山芋窖里,会缺氧而死,便在旁边的草堆中扒了一个洞,用树枝撑起,躲在草堆洞中避寒。

夜深人静,突然,我听到有脚步声向山芋窖走来。我钻出草堆洞,打开电筒,一看是张保成,便问道:“你怎么来了?”他说:“叫我来看山芋窖啊。”我说:“外面冷,跟我到草堆中避避风。”他说:“草堆里脏,我才不去呢。外面这么冷,又怎么吃得消?小朱,我看这样,我到食堂里烧夜餐,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来过了,没人问就拉倒。”我说:“好的,我等你的夜餐。”夜里十点钟,张保成端了一盆面条来了。他说:“小朱啊,我的夜餐就不吃了,这里是两份面条,你替我吃了夜餐,替我值班就是了,用不着两个人都在这里受罪。”我一口答应,连忙道谢说:“托你的福,今晚才吃到了夜餐,你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了。”张保成说:“我是分管后勤的,凭我的关系,叫食堂烧个夜餐面,还不是小菜一碟。”我好奇地问:“呃,真的,你是分管后勤的干部,怎么也来这里看山芋啦?”张保成说:“唉!真的倒霉!施从清搞深挖五·一六,挖到我头上来了。把我关进学习班,所以让我也来看山芋窖了。”我说:“听说Y城地委干部里有你的朋友。”他说:“岂止是朋友,刘书记就是我家叔伯侄舅。”我说:“这就好办,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何不去找刘书记伸冤?”一提到刘书记,张保成就变得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起来。只见他大话咧咧地说道:“施从清个婊子养的!居然狗眼无珠揪到我头上来了!我可不是你们小知青,要揪就被揪,要斗就被斗。这回我要让他尝尝被揪的滋味,明天我就到地委刘书记那里去奏他一本,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施从清个婊子养的,你等着瞧吧……”第二天,我没有吃到夜餐,估计是张保成到地委办公室去告状了。果然,张保成到了地委大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刘书记哭诉道:“施从清这家伙,心毒手辣,在试验站胡作非为,煽动派性,已整死了几条人命。这次将我关进学习班,说我是五·一六,要我交待上线,这分明是冲着您刘书记来的,您可要为我作主啊!否则,我也要被他们整死在学习班里……”说到这里,张保成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刘书记骂道:“妈的!居然揪到我头上来了,这还了得!”张保成说:“这里有两份举报材料。一份是施从清的十大罪状;一份是揭发施从清是五·一六的材料。就凭这两份材料,就足够定他一个死罪。”刘书记说:“材料都留下,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麻里木足的,竟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几天以后,施从清接到地委通知,说是刘书记要找他谈话。他眉开眼笑,像得了个欢喜团子一般,心想:自己把试验站阶级斗争搞得如此火红,这次刘书记亲自召见自己,说不定是个突击提干的机遇呢!难怪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一口大棺材!这不是升官的预兆又是什么?得赶快准备好向刘书记汇报的材料,尤其要突出深挖五·一六的成功经验。想到这里,他急忙召集几个政工干事,叫他们连夜整理出试验站的政绩材料。

第二天上午,施从清风风火火地赶到地委大楼,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刘书记的办公室。他一进门就亲切地打招呼说:“刘书记,您百忙之中找我有什么吩咐啊?”刘书记皮笑肉不笑地说:“想请你讲讲试验站的情况。”施从清一听此话,可乐坏了,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试验站形势一片大好,初步揭开了阶级斗争的盖子。揪出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九人,五·一六分子五人……”在政界,历来是数字出干部,干部出数字。而这些数字,都是允许带水分的。施从清越说越来劲,越说越得意;刘书记越听越来气,越听越反毛。施从清讲了一阵子,听不到刘书记的赞美词,好生奇怪,便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一眼刘书记。不看则罢,一看使他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刘书记脸色铁青,面孔拉得长长的,像个驴屌子一般,他赶紧停止政绩汇报。刘书记嗡声嗡气地说:“说啊,继续往下说下去啊!”施从清不知刘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以试探的口气说:“还是请刘书记作指示。”刘书记阴阳怪气地说:“你在试验站搞得不错哇!政绩还有一大堆啊!但是,这里有举报你的两份材料。这一份是你的十大罪状。这一份是揭发你参加五·一六反动组织的材料,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组织上为了挽救你,才找你谈话。希望你认清形势,主动说清楚自己的问题。试验站那边,组织上已决定派周德明去接替你的工作,明天你回去移交一下就回Y城,接受地委对你的审查。”施从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句话都像晴天霹雳一样,将他击懵在那里。刘书记催了好几次要他动身,他都一言不发,噤若寒蝉般地站立在那里,不肯移动脚步。半晌,他说:“刘书记,这纯粹是诬告捏造……”刘书记板着脸反问道:“真的是诬告捏造吗?这材料上写的,五队学习班逼死了余锁兰,一队学习班逼死了胡松年,组织上初步核实,都是事实嘛。好了,我还要去开会,你回去好好想想。”施从清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搞了几十年运动,没想到最后却栽倒在政治运动之中!”他神思恍惚,收起那份政绩汇报,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刘书记的办公室,额头上的冷汗,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

施从清回到家中,茶饭不思,光在堂屋里长吁短叹。婆娘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凑上前去询问。施从清心情不好,只是一个劲地叫:“走走走走!”婆娘知道他的脾气是个暴性子,这个时候不走,准会被他骂个狗血喷头。

夜深人静,施从清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思量着:这次回Y城接受审查,必定凶多吉少,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家中。丢下这寡妇娘们,可怎么好哇!想想白天,自己平白无故地对婆娘发了一阵狠,心中更不是滋味。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可怕,突然感到心中一阵痉挛,呼吸急促,浑身酥软,牙关紧闭,深知大事不妙,刚想说话,舌头早已僵硬。婆娘发现苗头不对,赶紧帮他穿衣服。没等衣服穿好,他便一命呜呼,暴死床上。

施从清暴死了。死了,死了,一死就了结。除了婆娘守寡,整天哭哭啼啼外,门头顿时冷落,还有谁去拜结一个没权没势的寡妇?

施从清暴死后,试验站一度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不少重点人都被放出了学习班。果真是“阶级斗争松一松,阶级敌人攻一攻”。被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阶级敌人”,开始攻一攻了。下一个倒霉的,便是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红人——四队队长朱云建。文革中,朱云建被知青打成“铁杆老保”时,曾发狠说过:“等死不如犯法,寻死不如闯祸”。是个保皇有功之臣。如今,知青头头一个个被关进对敌斗争学习班,下狱的下狱,戴帽子的戴帽子,他便青云直上,火线入党,突击提干,当上了四队队长。看到自己大权在握,日子美足,飞黄腾达时,碰到铁哥们,他常常吹嘘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潇洒。唯独美中不足的是:自己的婆娘,人老珠黄,朱颜已尽,已是个标标准准的“老壳子”。

那婆娘比他大三岁,原先是他的嫂子。要是大两岁的话,民间素有“女大两,黄金堆屋梁”的说法。偏偏比他大三岁,于是,有人便说:“女大三,必讨饭。”他听了七窍生烟。他哥哥是个空军飞行员,嫂子虽说是半老徐娘,但风韵尤存,哥哥当兵在外,他常常贼溜溜地跑到嫂子房内去,想沾上便宜。无奈,苏北农村妇女讲名声,守贞洁,自然轮不到他的份。直到哥哥遇难,嫂子守寡,他才占上了这个窝子。时光流速,一晃就是几十年,嫂子老了,不!应该说是婆娘老了,膝下又无儿女,他便责怪婆娘不争气,没给他生下一个儿女。而婆娘则反过来怪他:“沾花惹草,把种子都撒到外面去了。”早在文革初期,朱云建就组织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在农中挑选了几个长相不错、能唱几段淮剧的女学生,跟他外出宣传毛泽东思想。有一次在花川演出结束,他便打发走众人,用自行车拖着一位姓刘的女学生,从荒草野田的小路回站。当然良机莫失,半路上就将那女学生掯到沟坎上一玩,弄得那女学生浑身是泥,十分狼狈。于是,艳闻四起。为了对付社会舆论,他将自行车推到车行去修了一下,说:“半路上自行车大杠断了,俩人跌了一个筋斗……”
当上四队队长后,他看上了本队的常州知青汪小芳。汪小芳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早就勾走了他的魂。望着汪小芳那丰满的臀部,他早已想入非非,馋得要洒口水。他想:“唉!像小汪这样的女知青,正是风华正茂、粉红花色之时,男人偏偏在常州,自己每晚独伴孤灯活守寡,多可惜啊!何不学学雷锋,做做好事,去帮帮忙?”对于玩女人,他是很有一套手腕的。他曾说过:“姑娘要掯,婆娘要混”这类经验之谈。汪小芳结过婚了,是个婆娘,但毕竟是知青。能不能把知青婆娘混到手,他没有把握。经过一番考虑,他决定对汪小芳连掯带混,双管齐下,还怕她飞出了自己的手掌心?
一天傍晚,汪小芳刚从常州探亲回到四队,朱云建认定这是个下手的大好时机。他换了身象样的衣服,刮净络腮胡子,拿起梳子,将头发梳成一边倒,把头顶的秃疤盖好,搽了一脸雪花膏,照了一下镜子,才信心十足地走出家门。

平时,朱云建是个农业学大寨的典型人物,崇尚的是黑皮铁骨红心。但是,有的女人偏偏追求的是些白的东西。什么“白马王子”、“白面书生”、“小白脸”……。这些白的东西,跟他毫无缘份。加上自己头顶有块秃疤,那秃疤就像盐碱地上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棵蒿子一样,相当难看。本来他不修边幅,一度讨厌西装革履,认为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无奈,有一次他去调戏一位婆娘,不料,那婆娘扑哧一笑说:“看你那副长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居然动起姑奶奶的念头来了!”说罢,笑得前俯后仰,那银铃般的笑声,羞得朱云建无地自容。到这个时候,朱云建才明白:有的女人傍权势,有的女人爱钱财,有的女人却偏偏爱人品长相……。于是,他吸取失败的教训,在出门前花点功夫,将自己作了一番美容,才淡妆浓抹地向小汪宿舍走去。

四队是个孤村,只有七栋房屋。傍晚时分,鸟宿枝头,人归居室,室外显得格外的宁静。朱云建见小汪宿舍门虚掩着,左右无人,心中大喜,一侧溜就进了宿舍,随手将门关上,拴上门栓。

小汪正在整理行李,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便问道:“谁啊?”朱云建板着脸说:“会是谁啊,是我!”说着,那双贼眼就贼溜溜地在小汪身上扫描起来。但见小汪:眉长如柳,眼圆似杏,瓜子脸蛋,樱桃小口,黑发齐肩,形似波浪,肌肤嫩白,白里透红,红白团串,令人心乱……

朱云建方寸大乱,变得束手无策,犹如狗咬刺猬一般,不知从哪里下口,痴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朱队长,请坐呀。”小汪一声招呼,才使他丢了的魂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躯壳。

朱云建心想:“不慌,不慌。心慌吃不得热粥!要沉住气,靠船下篙子。”想到这里,他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你回去多长时间啦?”小汪答:“一个月。”他问道:“你请了几天假啊?”小汪答:“半个月。”他又问:“为什么过假啊?”小汪答:“家中有事情。”他露出极不耐烦的样子说:“你怎么老是以家中有事为理由过假啊?你还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下次还想不想批假?”小汪解释说:“真的家中有事……”他板起脸孔,猛一拍桌子,训斥道:“我管你家中什么事!无组织,无纪律,先扣你一个月工资,明天给我作检查!……”小汪被训得哭了起来,朱云建看强攻已到位,便改变策略,从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挨近小汪身边,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说:“哭什么呀,男人不在一块,平时我们做领导的也关心不够……”说着,就去帮小汪擦眼泪。小汪默不作声,只是将脸偏向一边。朱云建心中有数,这分明是半推半就嘛,自己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于是,他将那叠钞票塞到小汪手中,说:“这是你的工资。”随即一把将小汪搂到怀中。小汪忙说:“别!别那样……”朱云建命令道:“别动!将来自然会有你的好处……”小汪闭上眼睛只管流泪。朱云建兽性大发,急不可待地剥掉她的裤子,跃马挺枪,收腰挺腹,阳具直捣玉洞……。

有了这一回,朱云建便三天两头地往小汪宿舍钻。有时干脆白天以“个别谈话”为名,将小汪留在宿舍里,让他过把骚瘾。

却说,汪小芳宿舍的东隔壁,住的是常州知青邵大军。“一打三反”运动中,邵大军是四队的重点人。罪名是和文无敌、孙尚侠三人搞“反革命小集团”。文无敌被从严判了十年徒刑,邵大军和孙尚侠被从宽处理,放出了学习班。朱云建第一次在隔壁干那种事的时候,邵大军夫妇就发现了奸情。他们听到朱云建先是大声训斥,后来就没有声音了,接着就听到了铺板的响声,料定就是发生了那种事情。本来嘛,个人隐私,不必大动干戈。但是,在那阶级斗争扩大化,政治运动搞得你死我活的年代,你要我的心肝,我就要你的五脏!邵大军忿忿不平地对妻子小刘说:“朱秃子这家伙,满口马列主义,一肚子男盗女娼!我定要报仇雪恨,捉他的奸!”小刘说:“光凭我们两个人捉奸不行,要将知青串联起来,一起动手捉他的奸才有用。”夫妇俩如此这般一番商量,只等朱云建再来上马,便可发动知青捉奸。

有一天,朱云建将四队职工都赶下田劳动后,便和老戴俩人拿了粪桶,到北大河去舀鱼。北大河的水快干涸了,人在河边一走,那河里就泛起阵阵浑水,这河里大鱼小鱼可多着哪!舀到天晚,俩人抬了一粪桶大鱼回到家中。

朱云建洗刷干净,换了身衣服,拎了几条鱼,就一头钻进了小汪的宿舍。邵大军夫妇俩看得真切,便开始分头行动。妻子小刘看住小汪的宿舍门,邵大军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伤科宿舍。

早在几天前,知青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个个义愤填膺,早就盼望着报仇雪恨的时机。今天时机已到,便人人摩拳擦掌,同仇敌忾。

伤科说:“捉!此时不捉他的奸,还待何时?”邵大军说:“为了防止捉错人,我们先分兵几路,到朱云建家、厕所、各宿舍找朱云建。同时,看看四队还差什么人不在家。动作要快,五分钟后再碰头。”几分钟后,各路知青回到宿舍。侦察结果是:除朱云建外,四队其他男人都在家。确认无疑后,伤科又叫:“事不宜迟!捉他个奸!”邵大军说:“不忙!捉奸要捉双,我们先派人到汪小芳宿舍侦察一下。万一朱云建不在,大家都是知青,害了小汪不说,还会打草惊蛇。”于是,无锡知青汪光杰抱了一只小花猫到汪小芳宿舍敲门叫道:“汪小芳,你要的小猫,我给你送来了。”“我睡觉了,明天送来吧。”宿舍里传出了小汪紧张的回话声。

接着,赤脚医生万究之又去敲门叫道:“小汪,今天还有一针没打,开下门,我来打针了。”小汪回答道:“今天不打针了,明天再打吧。”听那声音,是带着几分颤抖的。

伤科急了,嚷道:“磨蹭什么?捉!”说罢,便一马当先,冲到后面一栋宿舍。他使出浑身力气向门撞去。门没有拴,“咣当!”一个大筋斗,伤科跌进了屋里几米远。眼镜跌掉了,什么也看不清,他赶紧忍着痛,跪在地上摸眼镜。伤科戴上眼镜,又向里屋冲去,只见邵大军的老婆小刘坐在房里,方知自己捉奸心切,撞错了门,便急忙掉头,再去撞隔壁小汪家的门。不知是门抵得结实呢?还是第一次撞门用力过猛,一个筋斗把他跌怕了,伤科边撞边叫:“臭猪头,出来!”小汪在宿舍里忙叫:“不在!不在!”就在这时,只听见后窗口“轰!”地一声巨响,汪光杰等知青早已将后窗砸破,几支雪亮的电筒光束直向床上照去。只见朱云建趴在小汪身上,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光屁浪裆十分狼狈。知青们齐声怒吼道:“捉住了!捉住了!”前面宿舍门口的知青听说捉住了,便“咣!”地一脚,蹬开大门,蜂拥而入……。

小汪羞得无地自容,连忙用毯子遮住下身,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朱云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地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一个劲地连声求饶。

知青们怒不可遏地嚷道:“朱云建!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平时满口尽是马列主义,到现在才知道你是一肚子男盗女娼!”“拿绳子来!把他捆了抬到站里去!”……

朱云建的婆娘听说男人出了事,便赶紧跑到出事地点。当她看到朱云建浑身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跪在地上向知青求饶时,便又气又急地跑上前去,“啪!啪!”狠狠地打了朱云建两记耳光,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将裤子穿起来!”经婆娘提醒,朱云建趁机慌慌忙忙地将裤子穿了起来。

知青们看在朱云建婆娘平时为人厚道的份上,只好息事宁人,放了朱云建。

这时,沈连生赶来了,他当时是四队的副队长,听说朱云建被捉奸,顿时喜笑颜开,他要趁机火上加油、落井下石!朱云建一倒台,四队队长就必定是他。真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沈连生急急忙忙赶到捉奸现场,推波助澜地说:“朱云建身为队长、共产党员,强奸女知青,破坏上山下乡!……”知青们经他一煽动,顿时人声鼎沸、七嘴八舌。于是,新仇旧恨都被煽了起来。

第二天,朱云建被关到站部办公室作检查。知青中一向逆来顺受的秦福金,跑到办公室门口大叫道:“你这个臭猪头!平时满口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一本正经,把我们整得好苦!原来你是个男盗女娼的家伙!上个月扣我的工资还给我!……”鉴于知青的强大压力,朱云建被开除党籍,撤职查办。最后通过关系,调到了徐州煤矿。

揪倒伪当权,气死施从清,活捉朱云建。谁也没想到:这几个运动中揪人的积极分子,竟会落得个恶有恶报,自己跌倒在政治运动之中的可悲下场。在动乱年代,不用说是我们这些天真烂漫的知青,被愚弄揪斗,就是那些在政治运动中红得发紫、霸权一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也最终难逃厄运,落得个身败名裂,甚至一命呜呼的下场。

斗来斗去,试验站成了Y城地区的“老大难”,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年终,周主任在大会上说:“我就弄不懂,小小试验站,一年亏本六十万,就是不要大家做工,把大家养起来,也不要这么多钞票!这是什么原因呢?”

 

 

   第十二章

 

监督劳动期间,我被剥夺了政治权力,除了各种批斗会,被押上台作为“活靶子”以外,其他的会议是不让我参加的。当时,阶级斗争搞得十分激烈,大会三六九,小会天天有,一到晚上,整个知青宿舍就只剩下我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独伴孤灯,其他的人都去开会了。我平时喜欢看书学习,但是,身边除了只准学习的四卷《毛选》外,其他的书籍都被抄家没收了。我天天学《毛选》,已能把许多文章背诵得一字不漏。即使如此,那学习《毛选》的积极分子,是不可能落到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头上的。反之,汪加本则在批斗会上说:“反革命学毛选,研究毛泽东思想,是为了打着红旗反红旗。美国总统临死之前,枕头旁边还放着毛选。”于是,下令没收了我的所有书籍。只准我晚上闭门思过,写一份思想汇报。没有书看,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感到无聊,我突发奇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写书?孔子遭厄运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乃作《离骚》;孙膑被刖足而作《兵法》;司马迁受宫刑而作《史记》;我朱蕴忠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也要写出一本书来!写什么书呢?政治书是万万写不得的,只能写些自然科学方面的书。当时,我正在栽培中草药,就写一本《中草药的栽培与管理》吧。但仔细一想,自己才种了几十个品种,从事中草药栽培的时间又短,而且在花园药圃已看到这一类的书籍与资料汇编。那么,就写一本《药用动物的人工养殖》吧,譬如:地鳖虫、蜈蚣、乌龟、甲鱼……。但又一想,药用的动物太多,从虎骨到麝香,更是望尘莫及……。搜索枯肠,居然连书名都定不下来,写书更谈何容易?

有一天,我到花川收购站去卖黄鼠狼皮,抬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捕捉黄狼,争创外汇》的宣传画。宣传画上写着:40张黄鼠狼皮,可换取一吨化肥;960张黄鼠狼皮,可换取一台拖拉机……。号召广大农民,掌握季节,捕捉黄鼠狼,支持出口,多创外汇。但是,仔细一看,按照那张宣传画上画的捕捉工具,是捕捉不到黄鼠狼的。本来嘛,画家不是猎户,画出来的宣传画,只要表达那层意思就行了。我顿时眼睛一亮,心想:上面号召捕捉黄鼠狼的人,不一定会捕黄鼠狼,而会捉黄鼠狼的猎户,基本上都是农村社员群众,即使有了丰富的捕捉经验,也不一定能将它上升为书面理论。自己何不填补这一空白,将自己多年捕捉黄鼠狼的经验进行归纳总结,加上调查研究,写一本怎样捕捉黄鼠狼的书呢?这样的书,既不涉及政治,又能为出口创汇服务,说不定还能得到有关部门的重视,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呢!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一旦拿定主意,就立即动笔。每天晚上,趁其他人都去开会的机会,奋笔疾书。万一有人来敲门,我便收起书稿,将那思想汇报往桌子上一放,再去开门。我将那本书的书名起作《黄鼬(黄鼠狼)的狩猎》,全书共分十二章。第一章分四节,介绍了黄鼠狼的生活习性。第二章也分四节,介绍了黄鼠狼的捕捉期。第三章分五节,写了狩猎黄鼠狼的技巧。第四章分七节,写了使用狩猎工具的共同法则。第五、六、七、八、九各章分别介绍了夹法、压法、关法、勒法等多种不同原理狩猎工具的结构原理、制作方法、使用方法、常见故障分析等等。第十章分五节,写了怎样剥皮和鲜皮标准加工法。第十一章介绍了利用猎狗和网具的“追巢捕捉法”。第十二章是作者自己写的相关论文和结束语。

我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六万字的一本书,居然花了两年时间,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初稿。等到我摘帽之日,也就成了我的投稿之时。

监督劳动期间,我除了天天做各种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外,还经常加班加点,被安排到田里去看护树木、庄稼。特别到了收获季节,田间的防偷防盗便成了我的任务。

有一次,玉米收获了堆在田里,来不及往站里运,队里就叫我去看夜。我早早吃过晚饭,就急急忙忙地向田里走去。来到田头,一眼望见田里有人在拣玉米,正想叫喊,一看原来是组长和老职工家的几个孩子。我只好忍住性子,这是万万抓不得的。要是得罪了他们,必然会扯动荷花牵动藕,自己难免会得到报复。于是,我就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有看见一般。那几个孩子一见田头来了人,吓得连忙上路。一见是我,便壮了胆子,心想:朱蕴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不用怕!竟大摇大摆地向我走来。来到面前,一个大男孩说:“朱叔叔,我们的玉米是拾的。”我说:“你们要拾就拾好了,烂在田里多可惜。”另一个机灵的男孩凑上来说:“田北头有个农村里的人在偷玉米,你快去看看。”我朝着男孩手指的方向,急忙向北头跑去。跑到二排大路,果然见到田头有个人影。奔过去一看,原来是放鸭的老邓。老邓手中拿着放鸭的小锹,正在赶着鸭子回家。我上前问道:“老邓啊,你有没有看到有人来偷玉米?”老邓说:“我一直在这里老久晚,不曾看到哪个来偷玉米啊!”我方知中了那男孩的调虎离山计。正想回头,突然看到北面的田埂上,有个人正挑着一担东西,大步流星地向农村方向跑去。莫非挑的是一担玉米?我立即撒腿追了过去,嘴里嚷着:“站住!站住!干什么的!”那人既不答话,也不停步,只管挑着担子向北而去。我来火了,嘴里粗俗地骂着:“妈的!站住!”直扑而去。追到跟前,突然那人将沉重的担子往地上一扔,掷地有声,转过身来嚷道:“你想干什么?”我愣住了,暮色之中,我追赶的竟是一位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扔在田埂上的分明是一担猪菜!下放到苏北九年了,第一次遇上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惊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只见她双目圆瞪,满腔怒火高万丈地质问我,就像电影里的白毛女遇到了黄世仁一样。不!我才不是黄世仁呢!我是牛郎,牛郎遇到了七仙女,扮演七仙女的是严凤英。噢!真的,她长得多像严凤英啊!看着她那乌黑的秀发、端庄的五官、匀称的身材、隆起的胸部,我浮想联翩。只觉得看遍全身,没有一丝缺点,莫非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这个人就是好想象,我想:扎根苏北农村,如果和这样的姑娘结了婚,凭我的智慧,凭她的勤劳,肯定是家前荚子屋后瓜,小日子胜似一支花。和这样漂亮的姑娘生活在一起,吃粥都不要萝卜干的!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际,老邓过来了。老邓说:“她是来挑猪菜的,父亲病死了,妈妈腿子又不好,两个姐姐出了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她干活,你就放她回去吧。”她听老邓这么一说,想起了死去的父亲,竟掉下眼泪哭了起来。自古以来,杯中酒,美人泪,让多少英雄好汉丧魂失魄!我一下子变得对她同情起来。真是: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毕恭毕敬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并不回答,见我态度变得和善起来,便不再哭泣,用衣袖擦去了眼泪。我又问老邓:“她叫什么名字!”老邓答道:“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叫王小三,家住涵洞五队,二姐就嫁在我们指南五队。”我见她不愿与我讲话,就催她赶快回去。她挑着担子走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心头失落了一样宝贵的东西。

对于个人婚姻大事,我曾发表过一些奇谈怪论。记得有一天晚上,知青们聚在宿舍门口乘凉,不知怎么大家扯起讨老婆的话题来了。

有人说:“讨当演员的老婆最好,每天跳跳唱唱,多么开心。”有人说:“讨当老师的老婆最好,将来小孩的作业有人辅导。”也有人说:“讨当护士的老婆最好,生病时有人服侍。”听到这里,我说:“讨老婆职业不是关键,关键是女人要漂亮,自古以来就有郎才女貌的说法。要不,样板戏里的白毛女,为什么不选一个麻子上台表演?”有人发难说:“要是给你个漂亮的苏北农村姑娘你要不要?”我说:“当然要!可惜是下放到苏北,要是能下放到新疆,讨个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俩人往马背上一骑,跑到戈壁沙漠里,红柳沙丘作屏帐,星星月亮做陪伴,那才有诗情画意呢!”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个说:“讨护士做老婆最好”的人不服气地说:“讨个护士做老婆,新婚之夜,俩人洗洗干净,消消毒再染,要多好有多好。讨个苏北农村姑娘做老婆,光是漂亮,不懂得生理卫生,多没意思!”我反驳说:“讨个护士当老婆,结婚那天晚上,你要上床,她却又要洗啊,又要消毒啊,好不扫兴。还没有上床,就像X光透视一样,把你心理、生理看得透透,开户就像上手术台做手术一样,还有什么意思?讨个苏北农村姑娘做老婆,纯洁无瑕,一窍不通,结婚那天晚上,万般不可思议,满脑子尽是送子观音下凡啊什么的幻觉,染得开心,浑身醉死欲仙,犹如天兵天将一样,腾云驾雾……”没等我说完,就把大家逗得笑声四起。

乘凉晚会,大家只是寻寻开心,发发大兴。这次真的遇上了一位漂亮的苏北农村姑娘,当然想领略一下那天兵天将腾云驾雾的感觉。于是,1974年1月15日,我摘掉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将《黄鼬(黄鼠狼)的狩猎》书稿寄出后,就风尘仆仆地跑到涵洞五队去找王小三此人。可惜,到涵洞五队转了几趟,都没能打听到她的下落。原来,她家住在一条河的北面,隔河千里远嘛,难怪找不到。在以后三年的时间里,我靠自由恋爱谈了几个女人,不是高不攀,就是低不就,甚至演出了一场场悲剧。直到1977年秋巧遇王小三的二姐夫后,才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经过四个月的突击,终于通过苏北传统的包办婚姻形式,明媒正娶,牛棚花烛与我结了婚,成了我的糟糠之妻,这些便成了后话。

摘帽的第二天中午,我跑到二队胡相荣家里,胡相荣夫妇高兴地留我吃中饭。当时,他家已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真是先开花后结子的幸福美满家庭。吃饭时,小儿子逞强,闹了要吃姐姐的东西。胡相荣说:“这么一点点大的小孩,也没有人教他,就知道逞强,真是人之初,心本私啊!”说罢,便训斥小儿子。我劝道:“小孩不懂事。算了,算了,别狠他。”饭后,胡相荣即兴给我画了一幅《喜鹊登梅》图。画面是一枝千疮百孔的梅桩上,伸出了崭新的枝条,枝头腊梅昂首怒放。一只喜鹊登上枝头,朝着远方鸣叫,另一只喜鹊正循声飞来。胡相荣指着那只飞来的喜鹊说:“这只喜鹊象征着你的老婆正在向你飞来。”说罢,抓起毛笔题词道:“新春兼贺君喜”。多么好的一幅画啊!可惜少了两句诗。于是,我提笔补上:辞旧岁冰雪消融,迎新春百花吐艳。

我将那幅《喜鹊登梅图》贴在自己床头的墙壁上。不料,有人向领导举报,说我一摘帽子就翘尾巴、写反诗。那“冰雪消融”就像赫鲁晓夫说的“解冻了”,是复辟!

军代表周主任闻风而动,如临大敌似地向我宿舍奔来。同宿舍的常州知青肖兴荣赶紧示意我快把那幅画剥掉。我刚将画剥下藏起来,周主任就闯进了我的宿舍。他冲着我说:“有人举报你写反诗,你刚摘帽子,可要老老实实啊。”我说:“我没有写反诗,春节有人送给我一幅画,早就给我当垃圾扔了。”好险啊!差一点我又栽进了“文字狱”。

《黄鼬(黄鼠狼)的狩猎》书稿寄出去不久,我便收到了上海寄来的公函。来函肯定该书写作是成功的,可以印为书面资料,予以本省宣传推广。并希望取得当地有关部门的支持,以及增加部分插图。以期广大农民一看就懂,便于使用。我将来函和书稿拿到站里找领导,要求站领导出封介绍信给有关出版部门。站领导将我写的书稿转给副业队做兽医的江国兵老师审阅。江老师原是大学教授,只因学的是兽医专业,解放前给国民党骑兵部队的军马治过病,因此,文革中被贬到新泽试验站副业队当兽医。江老师看过书稿后对站领导说:“书写得不错,小朱很有钻研精神,我手下就差这么一个人。我想调他到副业队学兽医,试验站至今连个骟小猪的人都没有。还有,我想搞一个地方品种猪养殖场,正好叫他去养猪……”当时,养猪是又脏又累的活,而且名声也不好听,一般人都不愿意干这种工作。曾经有个叫于世海的无锡知青,不怕脏,不怕累,自告奋勇地到副业队去养猪。他的崇高思想不但不能被世人理解,反过来人们还给他起了个不雅的绰号叫“老公猪”。开始叫他“老公猪”,他自然恼火。叫的人多了,叫惯了,他也答应得很自然。而且,叫他“老公猪”的人,还都是周围的一些好朋友呢!有一次,我到他宿舍去下围棋,一进宿舍就叫“老公猪”。恰巧他妈妈到试验站来探望他。儿子年龄大了,还没有找到对象,她放心不下。他妈妈见我进门,很是高兴。一听我叫他儿子“老公猪”,顿时变了脸色。她央求说:“小朱啊!我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下次你们可不要叫他‘老公猪’了。叫他‘老公猪’多难听……”我满口答应。但是,周围的人叫惯了,也有的人还就改不了口。然而,于世海的好心却没有得到好报。有一次,副业队猪子得了瘟疫,一连死了两头肥猪。于是,有人就疑心生暗鬼,认为那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排来排去,竟把疑点排到了出身不好的于世海头上,只是光凭猜疑,查无实据,结果只好将于世海调离了副业队。

这次站里调我到副业队养猪,我是求之不得。副业队人少牲畜多,牲畜是不会欺侮人的。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我宁愿跟牲畜在一起,而不愿跟某些人打交道。世态炎凉,试验站的不少人都认为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人”,都用歧视的目光看待我。甚至有的人连牲畜都不如,动不动就昧着良心,将我当作“活靶子”往死里整。

来到副业队,我一个人住在牛房里。宿舍两隔壁都是养的黄牛,牛房的前面是马房,马房的西边是新砌的两栋猪圈,猪圈的山墙上写着:“地方品种猪养殖场”的大字,那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刚开始养猪时,我阅读了不少有关养猪内容的书,给每头猪都取了名字,打上耳号,制作了档案材料。管理上更是一丝不苟,生怕死了一头猪,落得个“阶级敌人搞破坏”的罪名。没过多久,我便发现猪是生命力极强的动物,用不到像喂宝宝那样仔细,只要做到饱食暖圈即可。于是,我每天打扫一遍猪舍,喂两顿猪食,再将水池上足水,就可以去看书学习了。很快,我就掌握了猪的发情、配种、接生、疾病防治等技术,而且通过自学掌握了“大挑花”等阉割手术,得到了周围人们的刮目相看和江老师的极大赏识。原先,江老师培养了几个贫下中农的子弟当兽医。结果,都只能割割公猪睾丸,母猪的阉割都要到外面兽医站请人来做。尤其是小母猪的阉割,花子在母猪的肚子里,看不见,摸不着,培养了几个人都失败了。我根据书本介绍,先是将死小猪作解剖,接着便是用手触摸,反复靠手的触觉,体验花子的形状、硬度和特点,于是,一举做成功了“大挑花”手术。之后,我又掌握了牛、羊、狗、猫、鸡、鸭之类的阉割手术。尤其是阉割小公鸡的手术,深受人们欢迎。小公鸡一经阉割,就长肉长膘,一只公鸡能长到10来斤重,过年过节,能供一家人吃个痛快。这些畜禽阉割术,对我来说可谓雕虫小技,而民间却认为那是“腰间一把刀,不愁吃和烧”的交易。一段时间,能者多劳,来找我阉割鸡狗猫鸭的人络绎不绝,我能把阉割手术做得像探囊取物般地成功,时常赢得一阵阵的惊叹赞扬声。虽然整天忙忙碌碌,我仍不忘写书一事。根据上海有关单位的来函要求,我将《黄鼬(黄鼠狼)的狩猎》一书,增加了三十八幅插图。又请无锡市七中母校的朱宪尧老师设计了封面。之后,我便拿着上海的来函和书稿,到Y城有关单位去求援。得到了原Y城地区外贸公司土畜产科李中苏科长的大力支持。我一鼓作气,写了八稿。分别投寄到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生物系、江西人民出版社等全国各地。

为了使书稿日臻完善,我排除万难,历尽艰辛,终于完成了“丘陵山地的狩猎技巧”一节的写作任务。

新泽试验站地处沿海滩涂,苏北Y城地区没什么山陵。但是,我国农村,半数以上的县里都有山区,山区总面积约占全国面积的三分之二。而且,各个山区的地形状态错综复杂,自然条件各不相同,这就为综合发展各行各业提供了有利条件。为了摸索总结丘陵山地黄鼠狼的活动特点和相应的狩猎技巧,我便利用探亲假的机会,带上盘缠干粮,亲自到无锡、常熟、沙洲、江阴四县交界的顾山,无锡堰桥的西皋山,溧阳城西的仙人山、鸡龙山、对门山、大石山、罗汉山,以及安徽省郎溪县水鸣桥至十字铺一带的中华山等丘陵山地,深入实际环境,向当地有经验的猎户和社员群众调查,结合自己翻山越岭的考察,终于写出了“丘陵山地的狩猎技巧”一节。出乎意外的收获是:我在安徽郎溪十字铺中华山考察时,邂逅了采茶姑娘史姣妹。我俩一见钟情,步入深山;珠联璧合,坠入情海。真所谓:森林中有彪悍英俊的远方猎人,山坡上有年轻漂亮的采茶姑娘。实现了我向往的红柳沙丘作屏帐,星星月亮是陪伴的浪漫理想。当时,我身穿新颖拉链衫,头戴越南遮阳帽,白净净的脸上配着一副得体的墨镜,风流倜傥,酷似海外华侨,逗得姣妹秋波迭迭,殷勤非凡。常言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墙。”而且那层墙还是姣妹自己跨过来的。那有不成功的道理?于是,猎人跃马挺枪朝前刺,茶女拍马舞刀迎上来,俩人染得难分难解,似高山流水融为一体,像骑兵将士浴血奋战……

几天后,我离开郎溪回到苏北新泽试验站。回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姣妹写信。不!应该说是写情书!感谢她对我的款待,表达我对她的思念,同封寄上我的照片一张。照片后面我题笔写上了:“虽在千里外,犹如在眼前”两行字。对于写情书,我还是有点基本功的。因为早在文革初期,知青里就有人请我代写过情书。

过了很长时间,我收到了姣妹的回信。她在信中写道:

蕴忠:见信如见面。

收到你那热情洋溢的来信,望着你那英俊潇洒的照片,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本来,我该及时给你回信,只是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在跳、手在抖,我不知怎样向你开口。和你分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找医院里的朋友,帮我做了引产手术。现在我已出院了,再过一段时间,我便能参加劳动了。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过错,等待着你春节回来探亲。请多保重。同封寄上近照一张,愿她永远陪伴在您身旁!

祝你身体健康!

姣妹

7.16读完姣妹的来信,我呆若木鸡,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一个劲地责备着自己。我立即给姣妹回信。希望她保重身体,不要急于劳动,并且寄去了汇款。就这样鸿雁传书,她思念着苏北的知青猎户,我惦记着远方的采茶姑娘,在希望和期待之中,千里共婵娟,含笑入梦乡。

新泽试验站的人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和姣妹的关系。知青们都已结婚了,就剩下我一个“老大难”,对象还不知道在哪里。好心的人们纷纷前来帮我说媒。一天,我跑到北面养猪场帮其他人铡猪菜,胡春热心地说:“小朱啊,我帮你说个媒怎么样?”胡春就是“二·一二武斗”中,用大锹铲黄振天头的那个老女工。文化大革命中,由于派性的原因,曾与我们知青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时过境迁却对我倍至关心。我常去帮她铡猪菜,称她“胡大姐”。她可是个直性子,见我叫她“胡大姐”自然就把我当作弟弟一般。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也就成了她的份内之事。我随口问道:“介绍哪个啊?”她说“把大毛子说给你怎么样?”大毛子是程家的闺女,根正苗红,只是长得五短身材。我忙说:“我才不要呢!”胡春说:“哎唷唷,人家还不知肯不肯跟你呢!”前来扛猪菜的老王说:“小朱心里想要,嘴上怎么能说要呢?你只管去说媒就是了。”老王原是农中教师,只因家庭出身是地主成分,加之在课堂上说过:“美国人讨饭还穿西装”这样的“黑话”,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刑三年,发配到副业队养猪。平时没人的时候,我和老王相互鼓励:落难不落志。他十分敬佩、器重我,料定我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因此,说话都是偏着我的。胡春见老王说得在理,当晚便兴冲冲地跑到程家去提亲说媒。大毛子本人没什么意见,只是父亲尚未回来,胡春只好耐心等待。老程终于放工回家了。一进门见胡春笑咪咪地迎上来,便兴高采烈地问:“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胡春笑道:“想吃喜糖啊!”老程得知胡春是来帮他女儿说媒的,顿时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问:“是哪一个啊?”胡春神秘地对他一笑说:“是朱蕴忠。”老程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大声骂道:“朱蕴忠要是进我家门,左脚进门,我叫他左脚断!右脚进门,我叫他右脚断!”骂得胡春灰溜溜地走掉了。

消息一传出去,关小喜便跑到副业队找我说:“小朱啊,我给你介绍一个大姑娘,是被家中晚妈妈逼了跑出来的。人品好,又能做,作风我可以包……”我一口回绝。关小喜见说服不了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时隔不久,便传来了关小喜服毒自杀的消息。原来,关小喜帮沈站长的亲戚到海滩去运茅草,勒绳索时,绳子一断,关小喜从车顶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脊柱骨。沈站长在站时,尚能照顾他在家休养,沈站长一调走,队里就催他上班。关小喜走路都困难,平时放屁怕腰痛,又怎能参加农业劳动?无奈,队里就照顾他去看护防风林。不料防风林的树木被人在夜里偷掉了几棵,队长便找关小喜算帐,家中的婆娘更是唠唠叨叨,鸡声狗斗。关小喜一气之下,竟喝下了半瓶乐果农药。站里救不了了,便将他送到黄镇医院抢救。关小喜整天神志昏迷,吊着盐水。临死之前,他突然回光返照,大吵大闹,连声喊冤,几个人都捺不住他。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命归西天。关小喜在派性斗争中被人当枪使,和知青是死对头,武斗中曾与我交过几次手。没想到我落难后,居然跑到副业队来帮我说媒。对于他的死,我除了表示同情和婉惜之外,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春节即将来临。我给姣妹去了封信,告诉她我去找她的大概日期。我离开苏北回到无锡。从姐妹那里得知:我的继母在溧阳舅舅家,继父在安徽郎溪飞里农机站工作。我从无锡乘车来到溧阳。姣妹家离溧阳县城不远,我一早就找到了她的家。她哥哥说:“姣妹早上到宜城去了,可能要到天晚才回来。她动身前说过,如果有人来找她,叫来的人在家里等她。”她的哥哥嫂嫂十分热情地留我吃了中饭。餐桌上,他哥哥问我:“你知道姣妹的情况吗?”我答:“大体上有所了解。”她哥哥说:“了解就好。来来来,来吃菜……”我想:或许姣妹有什么事瞒着我,那也没关系。对于她的私事,那是她的自由和权利,就算她是白蛇变,也不曾亏待我许仙。像我这样的“阶下囚”,还有什么苛求呢?于是,我也不想多问什么。一直等到下午四点,不见姣妹回家,我便写了封信留下。信封里放了一丈二尺布票,那是姣妹托我在苏北买的。信中告诉她:明天下午三点钟,我到溧阳汽车站去接她。第二天下午,我提前来到溧阳汽车站。刚到车站门口,就听到了姣妹的呼喊声。啊!看样子,她已在车站等我多时了。我将姣妹带到舅舅家,继母见了很高兴,背后悄悄对我说:“这个毛丫头人品不错,能跟你在一起,算是你的福气。”我怕家中人多嘴杂,说起些不愉快的事来,便约姣妹出去走走。一路上姣妹寸步不离,就像膏药一样贴在我身边,仿佛怕我跑了似的。我俩挨挨擦擦,比肩同行,来到溧阳西郊的一座小山。俩人爬上山坡,坐在一块岩石上,交谈着分别后的情况。可惜那一带都是些秃山,没有红柳沙丘作屏障,在光天化日之下,是干不得那种见不得人的事的。我们带着几分遗憾,双双一笑携手把家回。路边田里,十几个正在劳动的年轻人,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几个姑娘笑得用手捂住了嘴。姣妹对我说:“她们都在笑我俩呢!这里的山里人思想不开放,男女走路是不能并肩同行的。就是结了婚,有了小孩,回娘家时,都是男的在前头走,女的抱着小孩跟在后面。”我说:“来,让她们见识见识,笑个够。”说罢,我便伸手搂住姣妹那水蛇般的柳腰,依依同行。人们放声大笑起来。有个淘气的小青年,情不自禁地捡起一块泥垡头,扔向一个姑娘。那姑娘顿时羞得脸红耳赤直跺脚,人们又笑起来……

第二天,继母领着我和姣妹来到郎溪的家中。继父见我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回家,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忙叫继母收拾里屋,单独布置一个房间,让我和姣妹同铺。不等左邻右舍问起,继父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媳妇……”乡邻们都要回上几句奉承话:“朱师傅好福气啊!儿子英俊,媳妇漂亮,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我和姣妹同居十天,夜夜频频交欢,心荡神怡,只是房间太小,不敢放肆……。

探亲假将到期,我送走姣妹,回到了苏北。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姣妹的来信,信中说她又怀孕了,而且医生说:如果再做人工流产手术可能会导致终生不育。因此,姣妹准备五月份来试验站与我结婚……。我心中一阵狂喜,想到自己那年轻漂亮的未婚妻将在试验站亮相,想到自己不久就要做爸爸了,想到从此能和姣妹朝朝暮暮,恩恩爱爱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黄梅戏《天仙配》中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5月20日,姣妹如期而至,我将她接到副业队牛房。牛房早已破旧,屋里除了一张铺板床、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之外,一贫如洗,再也没有什么家具。姣妹毫不在乎这一切,她只在乎我这个人。因为我跟她说过:“世界上只有人,才是最可贵的。有了人,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反之,金钱、地位这类东西,往往是暂时的。唯有真诚的爱情,才能持续到永远。”姣妹点头赞同我的观点。姣妹临来前几天,夜里,我到赤柏林中打了许多鸟雀。特别是那珠颈斑鸠和岩鸽,浑身是肉,味道鲜美。白天,我在防风林中采了许多木耳、蘑菇、钓了不少鱼,还捉到了一只很大的乌龟。各类野味加上鸡鱼肉蛋,我要让姣妹吃得开心,玩得快活,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姣妹真的很开心,她不嫌我穷,不在乎我的工作是养猪,看到我正在埋头整理书稿,她充满了希望。吃饭时,她微笑着一次次往我碗里夹菜。我叫她尝尝乌龟肉。她说:“宜城人叫乌龟是头鱼,据说孕妇是不能吃的。吃了头鱼,临产时会不开骨缝。”我知道她怀孕了,当然也就不再劝她吃乌龟这种“不开骨缝”的东西了。

天色一晚,俩人上床,就颠鸾倒凤地染了起来。一栋牛房只住了我一个人,两隔壁都是黄牛,我们即使在快乐的海洋里引吭高歌,狂喊呻吟,也不用怕声惊四邻,艳闻暴起的。

以前和姣妹同枕共欢时,只是提心吊胆,偷偷摸膜,黑灯黑火,见好便收,不曾纵欲放肆,就将她染得醉仙欲死,浑身酥软,爱液横流,一个劲地吻遍我的额头脸颊。这次天赐良机,地处牛房,尽可肆意舂捣,尽情纵欲。

姣妹脱光衣服,仰卧床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少女洁白如玉的胴体,酥软挺拔的玉峰和那水蜜桃般光滑细腻的屁股。在视觉的刺激下,我变得异常疯狂。阳具坚挺,连根捣入爱巢;施尽招数,越战越发勇猛;居然久战不衰,金枪不倒;只觉时光倒流,天地旋转,心荡神怡,浑身舒爽。姣妹更是欲火中烧,如鸳鸯戏水,似饿虎扑食,合拍地颠动着臀部,拼命地上下迎送着。倾刻间便快感潮涌,两眼如浮云依依;花心抽涩,高潮频频迭起;娇呼连声,呻吟声一阵高过一阵:“蕴忠,这辈子我离不开你了……妈呀……救命……”随即搂头抱颈,将我紧紧勒在怀中……。

俩人劳逸结合,一夜染到天亮。姣妹早已准备好了饼干、巧克力,让我及时充饥。补充了营养,精神骤长。鸡叫三遍,仍余兴未尽。我要起床烧早饭,姣妹一把抱住不放。直到日上三竿,人声沸腾,俩人才相视而笑,双双起床。

队长见猪子饿得直叫,没人喂食,便跑到我宿舍探望,见姣妹正在梳妆,就疑惑地问:“小朱,你结婚啦?”我随口答道:“不是结婚,是试婚。”“啊!……”队长惊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伸着舌头走了。

我每天到猪场喂两顿猪食,便赶回宿舍,拉着姣妹上床睡觉。欢乐时光,稍纵即逝,不知不觉,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上午,胡相荣跑到我宿舍说:“乖乖,朱蕴忠啊!你艳福不浅哪!讨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也不告诉我一声哇!”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整个试验站,上至八十三,下至手里搀,哪个不知道朱蕴忠讨了个漂亮老婆啊?”姣妹搬过凳子说:“请坐。”胡相荣说:“不用坐了,我是来请你们到二队去吃饭的。”胡相荣再三邀请,我见盛情难却,就带着姣妹跟胡相荣来到了二队。到了二队,老张家也来请我们吃饭。我说:“老张啊,我们已答应到胡相荣家吃饭了,下次再到你家作客吧。”老张拉住姣妹说:“不吃饭,就在我家玩玩。”姣妹说:“既然人家盛情邀请,我们就玩一会儿再去吧。”胡相荣拉住我说:“走走走,吃过饭再来玩,不是一个样?”老张说:“小朱,你就先去帮他忙中饭,姣妹留在这里玩一会再去。”胡相荣拉了我就走。中午,我叫姣妹一起到胡相荣家吃了中饭,在二队玩到傍晚才和姣妹一起回副业队。途中,我发现防风林中传来了鸟喧巢的叫声,就对姣妹说:“回去拿了电筒弹弓,跟我来打鸟,怎么样?”姣妹爽快地答道:“好吧。”回到宿舍,吃过晚饭,我拿了电筒弹弓,带姣妹一起去打鸟。到了地头,姣妹帮我打电筒,我举起弹弓,弹无虚发,一连打下了二十多只鸟。正当我兴致勃勃,再想露一手“一箭双雕”的本事给姣妹开开眼界时,姣妹却说:“好了!好了!已经够吃了,我们回去吧。”我见姣妹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也就不再勉强,搀着她一起回到宿舍。和往常一样,我们洗刷完毕,就上床陷入了情海。正当我深入浅出,尽情纵欲之际,突然见到姣妹正在暗暗流泪。我停止动作问道:“姣妹,你哭了?”姣妹默默无声,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扑朔朔地掉落在枕头上。我又问:“姣妹,你告诉我,为什么?”姣妹一把将我搂住,抽泣着说:“想不到,想不到你是个反革命!”我说:“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时,我告诉过你:我犯过错误。”姣妹说:“当时,我满以为你犯的错误是男女关系,作风问题。我想:娶了我,你一定会满足,一定会变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男人,才不是好男人。没想到你是政治问题。”我感到十分内疚,帮她擦去泪水说:“那已是过去的事情,我已经重新做人了。再说,你现在不愿跟我还来得及。”姣妹说:“还来得及什么?我肚子里已怀着你三个月的孩子。天哪!你可叫我怎么办?……”我追问:“你听谁说的?”她答:“听老张说的。天晚一到家,我就想哭,但又怕伤了你的心。因此,就陪你去打鸟了。”“姣妹,我对不起你……”说着,我便和姣妹相拥而泣。我哭得好伤心,姣妹帮我擦着泪水说:“蕴忠,我不怪你,是我自找的,你没有亏待过我,我从心里真的爱你,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但是……”我忙说:“姣妹,你不要多讲了,我不愿连累你,你回去另找人吧。凭你的美貌和贤慧,一定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姣妹说:“我谈过一个知青,他下放在我们大队时拼命追求我。为了他,我和家里人都闹翻了。他在城里有背景,很快就回城了,回城后便杳无音信。我追到城里,发现他已和另一个有夫之妇打得火热,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来到安徽茶场采茶叶。遇到你后,我简直着了迷,没想到你待人真诚,处处能关心我,真想跟你过一辈子,没料到我的命这么苦……”我满以为姣妹第二天便会离我而去。谁知,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吃饭时,微笑着给我夹菜;走路时,还是依挨着我的肩膀。几天后,姣妹对我说:“蕴忠,我想回去,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把那边事情了结了,再过来跟你结婚。”我说:“嗯,应该这样。”第二天,我送姣妹上了汽车。汽车开动了,我看到她在流着眼泪向我挥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汽车开远了,才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副业队。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姣妹寄来的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我送给她的一只手表,还有姣妹写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我回去尽了最大努力,都没能将他回掉。现在,我已匆匆跟他结婚了。蕴忠,我真的对不起你,你千万不要为我的事情而难过。你把姣妹忘了吧,我相信你会找到理想的爱人……”尽管我在思想上已有准备,但面对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悲痛欲绝。我怎么能忘得了与我同枕共欢、宿宿叙恩情的姣妹?

两年之后,我牛房花烛结婚了。我给姣妹去了信,告诉她:我婚后寅吃卯粮,经常断顿,她的选择是对的。姣妹给我寄来了粮票。

五年之后,我彻底平反了,又给姣妹去了信。她来信替我高兴,向我祝福。

又过了十年,我自学成才,应聘当上了合资公司的日语翻译,且东渡日本国研修。回国后,我又给姣妹去了信。她给我寄来了一件亲手编织的毛衣,并要我回苏南去看看儿子,要我看在儿子面上跟她结婚……。当时,小王和我结婚后十五年尚未怀孕,我真的朝思暮想自己能有一个儿子。但是,自古以来,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又怎能为了一个儿子而去旧情复发,破镜重圆呢?苍天啊!为什么人生会如此坎坷,欢乐乍现就凋落?我只能将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坎里,我的心在颤抖,在流泪……。

 

(未完待续)

 

             朱蕴忠:长篇知青文学《三下风云》http://www.hxzq.net/Essay/2944.xml?id=2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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