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四) 作者:朱蕴忠


 

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四)

 

   第十三章


    姣妹挥泪而去,消息不胫而走,媒人接踵而来。一天中午,附近农村的李木匠跑到副业队,找上门来对我说:“最近,我们指南五队来了个上海女知青,是钱为民的侄女。原来下放到了云南西双版纳,她吃不了那边的苦,想在试验站找个知青结婚,把户口迁进试验站。站里知青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结婚了,因此我想帮你们说媒,兰英人品呱呱叫,包你满意。”我说:“只怕高攀不上,空劳神。”李木匠说:“依我看,你们两位肯定是茶壶对酒盅,一谈就成功。”我问:“怎么个谈法?”李木匠满有把握地说:“明晚请你们到我家吃晚饭,吃过晚饭你陪她遛遛,不就谈起来了……”第二天傍晚,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路兴匆匆地来到了李木匠的家。李木匠的老婆是上海下放知青,见到我这个无锡知青上门作客,自然十分高兴。兰英也来了,毕竟是上海大城市里下放的知青,打扮不俗,举止大方。虽无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即颇有闲静似娇花映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之态。只见她轻挪舞步,笑盈盈地向我走来。李木匠向她介绍说:“这位就是我说的无锡知青朱蕴忠,昨天我到副业队找他时,他正在埋头写书……”不待话毕,兰英瞟了我一眼,自惭形秽地说:“喔唷,怕高攀不上吧。”李木匠的婆娘在一边打圆场说:“什么高攀低攀的,我们都是知青,肯定谈得来讪。来来来,你们先坐在这边喝喝茶,嗑嗑瓜子,我去烧晚饭。”说罢,就拉着李木匠一起向厨房走去,有意将我和兰英俩人留在堂屋里。这真像是将喜鹊拴在树上做窝似的,使我感到有点尴尬。我刚想找个话题和兰英搭讪,但又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兰英见我憨厚老实的样子,越发显得高兴。心想:和这样的男人结了婚,还不是要他上东就不上西,叫他撵狗就不逮鸡,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想到这里,她喜形于色,只是对我淡淡一笑,就趾高气扬地向厨房走去。似乎她早已满有把握,十拿九稳,成了稳操这次爱情胜券的赢家。

不一会儿,晚饭摆上了桌子,吃的是面条。这是李木匠夫妇俩特地准备的。据说面条长长的,象征着爱情的天长地久。四人两两相对坐定,李木匠说:“边吃边谈,边吃边谈。”他妻子纠正说:“桌子上人多,人家怎么好意思谈。待会儿吃过饭,兰英送送小朱,不就谈起来了?”李木匠说:“对对!吃过晚饭,兰英你就送送小朱……”吃过晚饭,天色不早,我便起身告辞,兰英自然也就随我出门。我才走十几步路,兰英就嗲声嗲气地说:“请侬走慢一眼好伐啦?”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在农场,我对自己的站、坐、走、卧都是按“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卧如弓”的要求进行训练的。平时走起路来,人们都说我快得像摩托车一样。而现在却是谈情说爱,不是竞走比赛,理应陪着女友一步一回首,比肩同行向前走。兰英慢条斯理,悠然自得地靠了上来,俩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兰英不即不离地依偎在我身边,多情的晚风,将她那满身的芳香吹进了我的肺腑;甚至将她那飘洒的秀发,刮到了我的脸上。啊!据说女人的头发是能拴住大象的!像这样的上海姑娘,不用开口就让人神魂颠倒!

兰英不愧是情场老手,一眼就看出我心神不定,方寸已乱,便不紧不慢地问道:“听说侬在写书?”我答:“嗯,是的。”她又问:“哪一年开始写的?”我答:“72年开始写的。”她接着又问:“那时侬多少岁?”我答:“25虚岁。”兰英沉思一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到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兰英是在推算我的年龄。换了其他人,也许会直截了当地询问:“今年你多大了?”根本用不着转了三个弯来沉思推算。我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不寻常的女人,与其转弯抹角地兜圈子,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更痛快。就在我思量着话该怎么讲时,俩人恰巧走到了公路旁的一座小桥头。虽说那水泥桥的宽度足以开过一辆手扶拖拉机,但兰英却露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趁机一伸手钩住了我的右膀子。要知道:这种手挽手构成的“X膀子”,是当时大上海男女青年热恋的象征。不用再谈什么了,从兰英的“体语”中,我便感觉到了她对我由一见钟情,瞬间升温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夜色是多么地迷人,四周是那么地宁静,静得让我能听到兰英那急促的呼吸声。她两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浑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般地瘫痪在我身上。此时此刻,兰英好像是在欣赏着我什么,又好像是在等待着我什么。此情此景,跟邂逅史姣妹时一模一样,只待我心领神会地迎合上去,俩人便可在荒田野草窠中做一对露水夫妻。或是搂头抱颈,唱一首海誓山盟的情歌;或是脱衣解带,奏一支高山流水的黄曲。但是,只因有了与姣妹一见钟情坠入情海,酿成悲剧,分道扬镳的教训,这次和兰英在一起,我就显得格外老成持重,不卑不亢。兰英捉摸不透我的心思,似乎等待得不耐烦了,便用膀子搡了我一下,嗲声嗲气地问道:“侬在想啥呀?”我坦率地答道:“我想跟你说:我是受过处分的。”“侬讲啥?”她瞪大眼睛,露出了异常惊恐的神色。

我进一步挑明说:“三年前,我戴过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啊——!”兰英惊得目瞪口呆,那只钩住我右臂的膀子,就像被毒蛇咬了口一样,猛地缩了回去,沮丧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心平气和地解释说:“不过,去年我已摘掉帽子,重新做人了。现在在副业队养猪,你是否愿意跟我谈,可认真考虑一下。”兰英叹了口气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劳动,怕连累了侬。”我说:“身体不好可锻炼,劳动可慢慢来。”兰英又说:“阿拉姆妈要靠我养呀。”我说:“赡养父母也是应该的,只要勤劳和省吃俭用,该不成问题。”兰英见用种种借口说服不了我,便直言不讳地说:“侬真是拎勿清爽,阿拉跟了侬,要呕血够啦。”我问:“呕血是什么意思?”她答:“呕血就是触楣头。”啊!果真图穷匕现,少女的心,秋天的云,说变就变,变幻莫测。事已至此,我思想上早有准备,只好弹花店里死老板——“不谈”。于是,我坦然地说:“既然不谈,我们就此分手,各走各的路吧。”兰英原想我一定会追求她,甚至央求她,万万没想到我会如此轻率地提出分手,气得她反唇相讥道:“我走我的阳光道,侬走侬的独木桥!”说罢,就怒不可遏地走了。望着她大步流星过那座水泥桥的背影,我才猛然醒悟:那小鸟依人的“X膀子”,无非是一种虚情假意而已!我感到很踏实,很幸运。好在趁早收场,没有和这样的女人谈下去。否则,即使结了婚,穷困潦倒固然不必说,那样尖刻的话,又有谁能受得了?到头来迟早还不是要和我分手?

我再接再厉,十天内谈了三个女人,最终都因我戴过“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而崩了。无情的现实告诉我:像我这样的阶下囚,要想找一个理想的对象,可真比登天还难!世态炎凉,有哪个漂漂亮亮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现行反革命?左思右想,我决定将自己写的书稿尽早出版,争取在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后,再谈对象。恰好当时江西省土产畜产公司来函,求购《黄鼬(黄鼠狼)的狩猎》一书,这就进一步增强了我出版该书的信心。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写书上,整天忙忙碌碌,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十分充实。

真所谓背时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原被犬欺。我落难副业队养猪时,各种好事当然轮不到我头上。反之,一些人们不愿干、不敢干的杂事,例如:舂米粉、抬棺材、杀猪、杀牛等等,却都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我头上。

有一次,队里一条黄牛得了疯病,拉车时又蹦又跳,性子异常暴烈,一连伤了几个人。队里决定将它杀掉,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杀。队长先是叫杀猪的老蔡杀。老蔡的婆娘嚷道:“大口牲畜,是杀不得的!”闹了不准老蔡当刽子手。养牛的老余说:“杀牛的无罪,牵牛的人才有罪哪!”老蔡趁机说:“我来牵牛,老余你动手杀牛,怎么样?”老余说什么也不敢动手杀牛。几个人在豆腐坊门前,你推我却,谁也不敢下手。恰巧这时我从旁边路过,几个人老远就一个劲地喊我过去。我来到豆腐坊门前,老蔡抢先说:“小朱,请你帮我们杀牛,弄两斤牛肉吃吃,怎么样?”我随口答应:“好啊。”老蔡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说:“好了!好了!这下有人杀牛了。大家赶快做准备,烧水的烧水,还有的人拿绳子、杠子……”说罢,他递给我一把磨得锋快的杀猪刀。我接过杀猪刀问道:“杀牛要用牛刀,有没有再大一点的刀了?”老蔡说:“这是最大的刀了。”我又问:“怎么个杀法?”老余抢着说:“杀牛用大劘头的杀法。”老蔡反驳说:“不对!不对!用点料的方法。”说着,老余就和老蔡争论起来。我问:“什么叫大劘头?什么叫点料?”老蔡解释说:“大劘头就是将牛头一刀刀割下来,点料就是像杀猪那样,一刀捅到心脏。”我便说:“大劘头我不曾见过,杀猪倒是见过的,就用点料吧。”老余和老蔡不争了,都说:“好!好!就用点料!”
副业队杀牛了!消息传出去后,在那没有电视,没什么好看的年代,人们都闻讯哄过来看热闹。

杀牛开始了,我用麻绳扣在疯牛的一条前蹄上,用提举一腿倒牛法,指挥几个大男工将牛绊倒,然后,用麻绳将牛的四蹄捆结实。那疯牛预感到自己的死期来临了,挣扎着头颈,“哞!哞!”地叫起来。老蔡拿来两根木棍,一头撬在四蹄下面,一头让几个大男工用力压住疯牛,不让它挣扎。老余则用大锹在牛的脖子下面挖了个深坑,那是放牛血用的血塘,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我下手了。

我不慌不忙,蹲下身子,摆了个弓箭步,左膝弯曲抵在牛颈背上,右腿伸直,撑住人体重心,左手将牛脖子软囊的皮拉紧,右手握刀,朝着牛心方向一刀刺了进去,全刀没入牛体,便退刀放血。我拔出刀子,只见牛脖子被刺了一个口子,并无鲜血直涌而出,知道是杀猪刀太短,没有刺中心脏。疯牛被这一刀激怒了,吼叫着挣扎起来。围观的人群中有个王木匠起哄叫道:“噢!杀呛了!快跑啊!”人们开始四散而逃。疯牛挣扎得厉害,压在牛身上的木棍,发出了“咯、咯”的响声。事不宜迟,我迅速卷起右手衣袖,将刀口扩创后,手臂顺着杀猪刀向牛体内伸去,对准牛的心脏部位,一连捅了五、六刀,只觉得手臂已被粘糊糊的热血包住,才将杀猪刀退出牛体,牛血随着我血淋淋的手臂喷溅而出。我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抹去手臂上的牛血,跑到牛头一侧,帮老蔡压住牛头。牛血随着牛的呼吸,一冲一冲地喷进血塘,透过创口可以看到牛心牛肺的阵阵抖动。几分钟后,牛腿僵直,牛头倒地,牛被杀死了。围观的人们开始欢呼:“噢!牛杀好了!太惊险了!太精彩了!”也有人说:“别看朱蕴忠文质彬彬的,杀起牛来,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我和老薛一起解掉捆牛蹄的麻绳,抽走木棍,开始剥皮。牛肉被一块块割下来拎走,两个小时后,地上只留下了一张牛皮和两只牛角。从那以后,周围的不少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甚至有的人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直到我平反后,小组里的几个女工才对我说:“朱蕴忠啊,你打成反革命分子的时候,经常杀牛,把我们都吓死了,哪个姑娘还敢嫁给你做老婆?”在试验站讨不到老婆了,我只好向周围农村物色对象。有一天,北边猪场老王的小姨娘来到副业队有事。我见那姑娘人品身材都不错,便悄悄地对老王说:“能不能帮我跟你小姨娘牵牵线?”老王爽快地说:“行呐,我说说看。”时隔不久,老王对我说:“明天是星期天,你骑我的自行车,到我小姨娘家去,帮我驮点粮食回来。”说这话的时候,老王有意对我挤了一下眼睛。我立即心领神会,满心欢喜,这分明是给我一次上门的机会。

第二天上午,我骑着老王家的自行车,摆渡过了洋河,来到东移七队,很快就摸到了老王小姨娘张玉华的家。她下田劳动去了,老妈妈叫我先在屋里坐坐。等到中午,张玉华卷着裤腿、光着脚,扛着一把大锹回到了家。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自行车和屋里的我,连忙叫了声:“妈妈,烧中饭。”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她洗刷干净,穿好鞋子,进屋对我说:“你先坐坐,吃了中饭再走。”便拿了两条咸鱼和一包虾米向厨房跑去。吃饭时,老妈妈在厨房没过来,一张小桌子,三菜一汤,张玉华和我对面而坐。我显得有些拘谨,她见我不动筷子,就夹起一块鱼放到我碗里说:“吃吧,不用客气。”就再也无话可说。低下头来,只管吃她的饭。我壮起胆子,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对象来。看来看去,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缺点。唯一让人感到扫兴的是,她始终不朝我看一眼,更不用说是暗送秋波了。真是乡下大姑娘,有吃相无看相,憨厚朴实得很呢!吃过饭,她帮我将粮食口袋绑好在车上,说了声:“走好。”就转身去整理她的农具。唉!真是令人遗憾,和农村姑娘第一次见面,是不可能“两情同依依,举手长劳劳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问老王:“你小姨娘怎么个说法?”老王说:“我小姨娘本人没什么意见,只是我婆娘不同意,说:‘姐妹俩怎能都嫁给反革命分子’……”我抱着一线希望,找到老王的婆娘说:“张大姐啊,既然你妹妹没意见,你就做做好事,成全了我们吧。老王也是反革命,你们不是照样生儿育女,日子过得也不错嘛……”张大姐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是,似乎她也十分同情我的遭遇,便说:“小朱啊,你人品的确不错,我保证给你找个合适的对象……”不久,便传来了张玉华嫁给了大队团支部书记的消息。接着,又听说张玉华与那男人闹了要离婚。我结婚后,又听到了张玉华男人病故守寡的消息。唉!这人生哪,也真是阴差阳错,差那么一步就凄苦了半辈子。常言道:人到八十三,不知瘸和瞎。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人能摆脱世俗偏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呢?

春去夏来,大旱难逃五月十三。到了阴历五月下旬,老天果然下起暴雨来。河、沟、塘里灌满了雨水。溷浊的河水翻滚着浪花,奔腾向东汇入大海。我买了一口扳罾,张在了河口。扳到天中,小鱼篓早就满了。我收起网具,欢天喜地回到副业队。在回宿舍的途中,恰遇张大姐笑姿眯眯地向我走来。离我只有三步路了,她神秘地对我一笑说:“马上到我家里来。”说罢,便将嘴角朝身后歪了歪,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我朝她身后望去,只见离她十几步远的大路上,两个农村妇女正领着一个穿粉红色的确凉衬衫的姑娘向这边走来。我一下子明白:肯定是帮我说媒来了。我赶紧回到宿舍,换了件白衬衫,拎着鱼篓就来到了老王家。一进门,张大姐就说:“正好想去找你,今天来得这么巧啊。”我说:“今天扳的鱼吃不了,送点给你家尝尝。”张大姐夸道:“哎呀,小朱真能干,扳了这么多鱼哇!今天别走了,就在我家吃中饭。”说罢,又将嘴朝房里歪了歪。我料定那姑娘准在房里,便落落大方地径向房里走去。那姑娘见我直匆匆地进了房间,羞得两颊绯红,连忙用手里的扇子将脸挡了起来。我看不到她的脸面,只好自上而下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只见她穿着一双八成新的白跑鞋,跑鞋上没用鞋带子,那分明是苏南无锡城里“冻紧阿妹”流行的打扮。我退出房间,悄悄对张大姐说:“这姑娘跑过码头,见过世面。”张大姐说:“刚从无锡回来……”吃中饭了,张大姐进房叫那姑娘上桌子。那姑娘姗姗而至,来到桌子旁边,对我瞟了一眼,便含笑低头对面而坐。我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对象来。觉得她身材、脸盘都不错,美中不足的只是嘴大了点,顿时使我浑身凉了半截子。其他什么缺点,譬如雀脸斑呀、细眼睛呀,我尚能勉强凑合,唯独这大嘴女人,我才不要呢!因为有一次晚上乘凉,有个知青说过:“男大鼻梁高,女大嘴门阔”这样的下流话。反正,不管是否灵验当真,眼前的这位姑娘,真的让我感到扫兴。于是,一吃过中饭,我就匆匆起身告辞说:“张大姐,谢谢招待,我要回去了。”张大姐急忙起身,追到门外,拦住我说:“刚才我问了秀娥,她同意跟你谈,你怎能甩下人家就走呢?”我说:“我不想谈。”张大姐忿忿不平地说:“我辛辛苦苦,打老远把人家请来,你却不想谈,秀娥有什么不好?”我说:“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大。”张大姐说:“嘴大吃四方,是副福相。你总得看在我面子上,跟她谈谈吧。”我问:“怎么个谈法?”张大姐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张大姐就兴冲冲地从屋里出来对我说:“秀娥今天不走了,留下来慢慢谈。”我连忙说:“不行!不行!”张大姐说:“哎呀!真是急死人,有什么不行哪!”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就是不行,叫她们今天回去。”张大姐见怎么也说服不了我,只好改口说:“叫她们回去可以。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可要答应星期天到秀娥家去一趟。”张大姐苦口婆心地缠住我劝说,看来非要我去那姑娘家不可。无奈,我便随口应道:“好,你叫她们先回去,星期天我就到她家去一趟。”星期天一大早,张大姐就来催我到那姑娘家去。虽说我心中不想去,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己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必须去。我骑了自行车,按张大姐指点的路径,来到了黄镇公社新滩七队。

那姑娘见我如期而至,风尘仆仆地上门来了,心中好生喜欢,对我嫣然一笑,便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人声鼎沸,姨娘婆子的全都带着笑声来了。我刚坐定,那姑娘就到家前树上摘了一盘梨子,削掉了皮,放到了我的面前。这一回,她与第一次见到我时,用扇子遮住脸的情景判若两人,显得格外地热情大方,喜笑颜开。她忙忙碌碌地穿梭于厨房与堂屋之间,欢快得就像一只百灵鸟似的。时时回眸一笑百媚生,频频地向我暗送着秋波,当仁不让地担当起这场喜剧的主角来了。吃中饭的时候,堂屋里显得格外热闹,几个婆子在一旁指指戳戳,评头评足,对我夸着赞着,喜得那姑娘满脸绯红,就像绽开的鲜花一样。饭后稍息,我便动身回站。到了宿舍,我反复思量,总觉得这门亲事来得太容易了,会不会又是来得容易去得快?那姑娘的心,会不会又像秋天的云,变幻莫测?想来想去,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物色一个憨厚踏实的姑娘为好。反正,在农村找一个姑娘,尚不成问题。何必如此心急如焚,草率了事?想到这里,我给那姑娘去了一封信,感谢她对我的招待和好意,并以无锡家中不同意为由,婉言拒绝了这门亲事。时隔不久,张大姐气冲冲地跑到我门上说:“小朱啊!你也太不像话了,一封信就把人家给回了,害得人家哭了几天,我可被人家骂够了!”我说:“我去她家,她让我吃梨子,这说明我跟她没缘份,迟早要‘离’嘛,又怎能怪我?”张大姐见我实在不愿意和那姑娘谈,自然只好罢休。消息一传出去,来说媒的人就像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真所谓:阿末佬佬有饭吃。试验站男知青就剩我一个人没结婚,想婚迁进站的姑娘多着呢!根本不用怕找不到老婆。自己在政治运动中已遭不幸,如果再在个人婚姻大事上有个闪失,讨了老婆再离婚,那就麻烦大了。想到这里,我变得越加谨慎起来。

一天中午,一队的老汪到副业队来找我,说是要将自己的侄女介绍给我做老婆,并且带来了那姑娘的照片。一看那姑娘的照片,就给我一种温馨和谐的感觉,还没见到人,就勾走了我三分魂。于是,我对老汪说:“能不能将照片留下,让我考虑一下再说?”老汪说:“行呐,我侄女在一队做过临工,你可到一队去访一访再说。”说罢,便自信地走了。

第二天,我跑到一队打听那姑娘的情况,几个知青都异口同声地说那姑娘不错,不仅人品出众,长得漂亮,而且做工勤快,唱的歌还刮刮叫。知青们都说:“能谈,能谈。”于是,我就回话给老汪:“同意谈。”老汪问我要了一张近照,寄给了他的侄女。过了半个月,他跑到副业队对我说:“我侄女也同意谈这门亲事。”我问:“她在淮阴,我在试验站,怎么个谈法?”老汪说:“国庆节放假三天,你帮她买几件衣料,我陪你一起去淮阴棉花庄把亲订了,然后带我侄女到试验站来拾棉花。春节你带她到无锡旅行结婚,怎么样?”“行呐,就这么办。”我同意了老汪的安排,并且买了两套衣料,只盼着国庆节一到,就和老汪一起去淮阴棉花庄订亲。

常言道:有福害腿,没福害嘴。好容易等到国庆节,老汪却来说:“这几天嘴上害了个疔,肿得厉害,淮阴去不成了,回头再说吧。”并且提出了春节旅行结婚前,要我准备彩礼、服饰之类的东西。

老汪的话就像是一盆凉水,将我从头浇到脚跟,使我感到十分扫兴。我整天在猜测着:是否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无形之中,给我心头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唉!要是去了淮阴,肯定是和那个姑娘结了婚。可是,人与人之间,往往只是差那么一点点缘份。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相逢不相识。

一天上午,我在猪场干活,突然看到有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在伸头探脑地朝猪圈里张望。我警惕地跑过去查问:“你是哪个生产队的?到这里来干什么?”那人答道:“我是指南五队的,来看看你们养母猪的经验。”我愣了一下,急忙问道:“听说涵洞大队王小三的二姐嫁在你们指南五队,你可认识?”他随口答道:“她是我婆娘,你问这个干什么?”啊!我心中一阵狂喜,连忙追问道:“王小三结婚了吗?”他莫名其妙结结巴巴地说:“小三子小呐,虚年才21岁,还不曾找婆家呐。”我说:“既然如此,我想讨她做老婆,请你帮我做个媒,怎么样?”“啊?!”他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似信非信地打量起我来。见我说话真诚,落落大方,便自惭形秽地说:“她可没文化啊。”我说:“没文化我可以教她,农村体力劳动也用不着什么文化,只要肯吃苦,能做工就行。”他说:“做工她可凶哪,不知她肯不肯谈。”我说:“你先回去商量一下,能不能安排小三子到你家与我见个面?”“行呐!行呐!”他满口答应着匆匆赶回家去。临走前,我问清了他家的住址,知道他的名字叫严志成。

过了几天,严志成又来到副业队猪场,满脸堆笑地对我说:“今天中午请你到我家吃饭,小三子也去。”“好好好!”我满口答应。

上午十时左右,我换了件白衬衫,借了辆自行车,一路兴匆匆地来到了严志成的家。小三子还没来,她的妈妈和二姐早在堂屋里端坐。严志成向我作了介绍,我开口就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妈妈”、“二姐”。她的妈妈和二姐见我亲昵地称呼她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开始喜笑颜开,心想:人家是无锡知青,出马三分相,就是不一样,不像苏北农村青年,土里土气的没章程。二姐便欢快地跑到厨房去帮严志成忙中饭。

中午时分,小三子和另一个梳着短发的姑娘,骑着两辆自行车来到了门口场上。不待自行车架好,她妈妈就开口问我:“听说你见过我家小三子,你倒说说是哪一位?”我随口答道:“是梳着辫子的那一位。”“噢!”她妈妈终于相信我是认识她家姑娘的。

小三子进屋一见我,脸上就泛起了一阵红晕。她穿了一身新衣服,两条辫子梳得雪滑。三年不见面,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越发变得楚楚动人,已成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大姑娘了。我望着她那漂亮的脸蛋,匀称的身材,隆起的胸部,曲线般的柳腰,真是越看越喜欢,居然看遍全身都是优点。与第一次见到她时,看遍全身没有一点缺点相比,感觉好了十倍。

我暗暗告诫自己:此事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既要处处小心谨慎,又要时时争取主动。

吃过中饭,我悄悄地对严志成说:“承蒙你家招待,既然小三子来了,是否能麻烦你,陪她一起到我宿舍去玩玩,顺便吃过点心后回家?”严志成为难地说:“我去说说看。”良久,不见严志成回话。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小三子不肯去,姐姐正在劝她呢!经过几番相劝,小三子终于和那梳着短巴头的姑娘,跟着我和严志成,来到了副业队。出门前,我早已将宿舍整理得有条不紊。口间是厨房兼客厅,灶边的篮子里放满了鸡蛋,那是自己养的几只母鸡下的蛋。牛房里有的是草种子,母鸡吃得膘肥肉壮,下的蛋特别大。墙上,挂着捕鱼用的各种网具……。一目了然,不言而喻,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小伙子。

进了房间,四人坐定。我就开门见山地说:“站里的老汪已将侄女介绍给我,本来已去了淮阴,只因老汪嘴上害了个疔,没能去相亲。那边的衣料,是我准备的彩礼。这是那位姑娘的照片。如果小三子同意跟我谈,我明天就去回人家,如果不同意谈的话,过几天我就去淮阴订亲……”没等我的话说完,严志成就说:“谈,来了就是谈的。”短巴头姑娘伸手拿过照片,给小三子一看说:“人品还不错呢!“我说:“我问了一队知青,大家都说人品不错,有文化,唱的歌刮刮叫。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眼前的小三子也不错,何必舍近求远,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订亲?只是不知道小三子是否同意谈?”那姑娘用膀子捣了一下小三子说:“谈。”我望着小三子,等她回答。她只是低头微笑,并不表态,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沉闷、尴尬起来。严志成忙出来打圆场说:“我们苏北农村的姑娘,婚姻都靠父母包办,媒人说合,自己是不好意思开口谈的,今天来了就表示愿意谈,你就不要再问了。”我执意要小三子表态,便退一步说:“不说话也可以,就来个点头不算,摇头算。”说得旁边的那个姑娘笑了起来,推了小三子几下,说:“算了,算了。”严志成说:“回头择个好日子,带上衣料,化上三十六块小零钱,到她家办桌饭,会个号就行了。”我问:“什么叫会号?”严志成解释说:“会号就是订婚。按我们这里乡风,订过婚,她就是你的人了。”呃!苏北农村的姑娘居然不谈恋爱,终身大事还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纯属封建包办婚姻。我简直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但是,为了面前这位意中人,也就只好顺其自然,来个先结婚后谈恋爱了。总之,结婚是关键,恋爱留在日后慢慢谈吧。即使像今天这样谈不起来,感情生活中留下一片空白,那也只好拉倒。回想自己靠自由恋爱谈了几个女人,开头哪个不是对我一见钟情,甜言蜜语,好话说尽?甚至像姣妹那样,与我朝朝暮暮,同枕共欢,百日夫妻如深海的女子,一旦听说我戴过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忍痛割爱,分道扬镳,杳如黄鹤,令人悲痛欲绝。我想,世人的男欢女爱之事,或许都是带有条件的。所谓纯洁无瑕的爱情,只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美好心愿而已。因此,自古以来,世人便有人生难得一知己的感叹。

自由恋爱也好,包办婚姻也罢,反正只是一种形式,实质是要找个女人结婚,共享天伦,生儿育女,完成人生中的一大任务。于是,我入乡随俗,满口答应择个日子会号。接着,便是忙了烧点心,当然应该下面条,象征着夫妻恩爱,天长地久。事后,我到一队对老汪说:“既然国庆节不去淮阴,这门亲事我就不谈了。”说罢,便将他侄女的照片还给了他。老汪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只好告吹了这门亲事。

阴历十月初六,我拿了布料和小零钱,到王家上门会了号。从此,我便可名正言顺地带着猪肉、煤油、火柴、白糖,这些农村里稀罕的东西到她家去跑跑。尤其是休假天,那是一天不隔的。我想:既然王小三已是我的人了,我就可跟她像姣妹那样亲热亲热了。谁知,这苏北农村姑娘,还就出乎意料地古板。不用说俩人一路来,一路去了,就连跟她讲个话,都是根本不理睬你呐!我到厨房,她就到堂屋;我到堂屋,她就到厨房。俩人好像是在表演“二人转”似的。有一次,我见左右无人,就在厨房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气得她翻脸骂道:“脸皮真厚!”我只好忍住性子,陪着笑。再有一次,我见她挑了一担山芋回家,便赶紧跑过去说:“让我挑,让我挑。”她气呼呼地说:“不要!走开!”我还要争执,她将担子往地上一扔,头一厥,生着气走了。我蹲下身子,将滚到地上的山芋拣进篓筐,憋着一股气,将担子挑到她家中。一次次地培养感情都失败了,我心痒难搔,感到十分烦恼。回到副业队,我跟老王谈了自己的苦恼。老王心平气和地说:“小朱啊,苏北农村姑娘生来就古板。我跟她家还有点沾亲带故呢!你只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星期天我到涵洞五队去跑一趟,找她的四舅舅和妈妈,帮了做做工作”。

老王帮我到涵洞五队去做工作了,我则加紧了与她姐姐家的礼尚往来。春节即将来临,我提出了要带人,王家则提出了要陪嫁的彩礼。虽说彩礼很普通,只是要些红棉袄、绿棉裤、风雪大衣、尼龙袜子之类的随身衣装。但是,对于每月只拿21元工资的我来说,却是一笔没有能力支付的费用。为了讨回这个老婆,我头顶星,脚踩冰,半夜困,五更起,背着20把黄鼠狼夹子,奔波在荒滩野田中,靠捕捉到的26只黄鼠狼,补足了这笔彩礼。

年初六结婚,日子已择好。婚前,婆子家的女儿陪她和我一起去领结婚证。根据当时当地的规定,两口子年龄加起来达到50岁,便可以领到结婚证。她21岁,我29岁,加起来正好达到结婚年龄的标准。于是,顺利地办好了结婚登记手续。领到结婚证后,我们便骑车回家。途经试验站时,我说:“时间已不早了,在我家吃了中饭,再回涵洞大队吧。”婆子家的女儿同意了,小三子说什么也不肯去我宿舍。我舍不得她挨饿,就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喜糖递给她,她摔手一巴掌将喜糖打落在地,看来火气还不小呐。我感到很扫兴,很尴尬,只好强颜欢笑,目送她们离去。

终于盼到了年初六洞房花烛夜的这一天。早在几天前,严志成就到我宿舍,帮我将床铺调正为东西向,按当地的风俗布置了新房。并且向我讲述了苏北带新娘子的规矩和习俗。我认认真真地洗耳恭听着这些陈规陋习,生怕大喜之日自己出了洋相。反正,一切都得按严志成的指示去办。

年初六上午,我请了两位随从,一行三人骑着自行车出发去带新娘。离王家不远处,我们便推着自行车徒步前进。迎亲的鞭炮声响起来了,我喜气洋洋地来到王家。堂屋里好热闹,王家门上的亲戚们都来了。中午开了几桌酒席,傍晚前新娘子要赶太阳出门。趁着尚未动身,丈母娘将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说:“三子脾气坏,带回家去要忍住点性子……”我连声“嗯呐,嗯呐”地答应,丈母娘似乎才放下了心。

新娘起程了,在媒婆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门。新娘早已作过打扮,她戴上了一副墨镜,上穿绸缎红棉袄,下着丝锦绿棉裤,穿红着绿,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一样,绿叶扶红花,显得越发光彩夺目,鲜艳无比。我和新娘在堂屋中喝过糖茶,便开始启程。新娘上车,脱下拖鞋,鞭炮齐鸣。我骑车在前,一个随从用自行车驮着新娘,一个随从用自行车驮着一只红漆木箱,那是新娘的嫁妆。除此之外,按照苏北的乡风,新娘上车时要脱下拖鞋启程,象征着连娘家的泥土都不带走一点。自行车三转两拐地上了大路,社员们都伸头探脑地出来看热闹。小孩们则在路边上手舞足蹈地唱着儿歌。

半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副业队。牛房边的大路上,胡相荣和老王早已手持鞭炮在等候。鞭炮一响,新娘进房。喜酒上桌,我和胡相荣以及两个去带新娘的随从围桌坐定。一瓶喜酒,六样小菜,虽说家常便饭,但毕竟是喜酒,大家都替我高兴。

吃过晚饭,送走众人,洗刷完毕,我喜气洋洋地进了洞房。洞房里只有我和小三子俩人,我心中自鸣得意道:“哈哈!小三子,这下看你往哪儿逃!”随即跃跃欲试,恨不得来个饿虎扑食,冲上前去,连掯带抱将她搂上床。突然,我停住了脚步,只见那小三子,早已吓得浑身颤抖,就像老鼠见到了猫一般,蜷缩到了床的西头。瞬时间,我开始同情起她来,心想:她毕竟还年轻,又没有见过世面,千万别将她吓坏了。于是,我斯斯文文地走到她跟前,和颜悦色地问:“小三子,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她说:“不要。”我以征求的口气说:“那么,就睡觉吧。”她站起身子,摘去墨镜,脱掉棉衣,睡进了床西头的被窝里。我随即脱衣解带,去揭她的被子,只听得她以命令的口气说:“去去去,到那头去睡!”我愣了一下,只好忍住性子,睡进了床铺东头的被窝。我睡在她的脚跟头,感到十分懊丧,心里捉摸着: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靠不到呢?不慌,不慌,待会儿再试试。半夜时分,我用手轻轻地抚摸起她的脚来。刚开始,我还真的害怕她火冒起来,将我一脚蹬下床去。看到她听天由命,任我摆弄,才壮着胆子,见机而作,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她的被窝……

 

 

   第十四章


    正月初六,牛房花烛。小三子跟我结婚后,变得十分顺从服贴。她常说:“小小狸猫能逼鼠,小小丈夫能作主。”在她心目中,自己既然嫁给了人家,就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扁担随扁担走,一切都得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当时的苏北农村,旧社会的“三从四德”,还蛮有影响。当女人嘛,在家从父配良缘,出门从夫作和唱,夫死从子莫胡行。这些陈词滥调,在不少人的头脑中,仍然根深蒂固,甚至还是一种美德。要是有人胆敢红杏出墙,触犯了这些清规戒律,周围人们的吐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消息传得最快最广的,要算是“偷姑佬”这样的艳闻。一个女人要是有了点艳闻,人们当面都可以谩骂她是“不要脸的婊子”、“逢人配”什么的呢!难怪小三子跟我结婚之前,显得那么地正经和古板,原来是封建思想在作怪。因此,婚后我的夫权地位便不树而立。就拿吃饭来说吧。好吃的东西,都要给丈夫吃;连上桌吃饭,都是丈夫先动筷子。夫妻之间,居然成了主子和奴家的关系。连做梦都没想到,我与她的思想观念之间,竟存在着这么大的差距。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差距越大,感觉越好,生活骤添乐趣,吃粥也觉甜蜜。新婚蜜月,宿宿似金,翻云覆雨,酣畅淋漓。白日里宠辱皆忘,我称呼她:“秀兰”;黑夜里心花怒放,我呼唤她:“我的兰。”她被我爱得不知所措,激动不已,似在云中雾中,真的像天兵天将腾云驾雾一般。

每当出门做事,都是秀兰争了骑自行车驮我。我舒心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一路春风得意,耳边风声呼呼,她那两条长长的辫子,被风刮得飞扬起来,时时盘落到我的头上,似乎要将我捆住拴住似的。我好不得意,抓住她的秀发,搂住她的柳腰,常常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一个脸蛋像演员,身子像运动员的妻子而高兴。

有一次路经站部,恰巧遇到李医师。李医师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了秀兰后问我:“她是你什么人?”我自豪地答道:“她是我爱人。”李医师惊讶地说:“啊!真的假的?听说你讨了个瘸子残疾人哪!”我说:“简直胡扯蛋!她真的是我老婆,不信,你问她。”不言而喻,李医师终于相信了:眼前的这位姑娘真的是我的老婆,忙连声称赞道:“不错,不错,真的不错。真是郎才女貌,小朱还就真的有本事,讨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接着,李医师就跟我开起玩笑来了:“小朱啊!你可要当心哪,自古以来,美貌元宝是祸害根哪!”我自歉地说:“哪里,哪里,这才叫:丑妻薄田家中宝哪!”“哈哈哈哈……”说罢俩人放声大笑,笑得秀兰满脸绯红,很不好意思。

站里的不少人,都为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老婆而高兴。但是,漂亮的脸蛋上不会出大米,靠我每月只拿21元钱的工资,根本无法养家糊口。没过多久穷开心的日子,家里就寅吃卯粮,揭不开锅来。我跑遍站里各个生产队,想帮秀兰找一份工作,哪怕是杂工、临工都行。但是,又有哪个人身上不痒,愿意捉只虱子咬咬呢?什么人不能安排,偏偏要安排我这个反革命的家属去做工呢?

我求爹爹拜奶奶,好不容易在靠近副业队的三组,帮秀兰找到了一份临工。刚开始做工的时候,还算太平,没过多久,组长大公马就发起派性来,动不动就在劳动中找秀兰的麻烦。每当秀兰回到家中,对我诉说自己受到的种种歧视时,我总是用左一个“让人三分不为亏”、右一个“惹不起,躲得起,千万不要恼人”来劝秀兰逆来顺受。久而久之,老生常谈,秀兰跟我反起犟来,冲着我说:“跟了你这个悚男人,一天到晚受人气,被人欺,只晓得让人、让人,让到人人都爬上头来……”说着便哭泣起来。我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发呆,嘴里支支吾吾不知所云。自从我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后,凡事都得逆来顺受,任人批斗,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一个被剥夺了政治权力的阶下囚,又怎能乱说乱动呢!

组长大公马派性十足,欺人太盛。三组的赵腊、芳芳、小韩等几个知青,三天两头为了秀兰的事与他争吵得脸红耳赤。知青们常常把他团团围在田头,与他一争就是半天,一吵就是几个小时,将他驳斥得理屈词穷,狼狈不堪。无奈,大公马只好在背地里发狠说:“对朱蕴忠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要心狠手辣,叫他饿饿肚子,才能让他认得我的狠!”他说到做到,开始赖帐,不发秀兰做工的工资。知青赵腊跑到队长家里去反映情况。谁知那个派性十足的队长,居然还表扬大公马阶级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做得对呢!

春节即将来临,穷人过年如过关,眼看着人家喜气洋洋争购年货,自己家中却穷得揭不开锅,秀兰伤心地落泪说:“做临时工,受人欺,还拿不到工资,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啊……”见她哭哭啼啼,茶饭不思,我心如刀绞,只好自叹。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然养不活自己,这算什么世道!秀兰哭干了眼泪,突然她站起身来,痴呆呆地跑进房里,找了根麻绳,悲切地对我说:“活在世上受这种凌辱罪,不如两个人,一条绳,上吊算了。”我上前一把抢过麻绳,抱住她哭了起来。我抽泣着说:“秀兰,我对不起你,没想到让你受这种苦,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我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都挺过来了,要是没有了你,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泣不成声,放声号啕大哭。哭声惊动了隔壁刚搬来的老王家。老王家两口子不知出了什么事,跑过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张大姐说:“小王啊!年纪轻轻的,别想不开。人生几十个节子才过到老哪!小朱哪一点对你不好啊?……”老王也凑上来劝道:“小王啊!小朱既聪明,又勤劳,只是时运不济,才落到这样的困境。将来有个出头之日,你跟着他福还享不过来呢!”张大姐得知我家断炊,连忙跑回家端来了一大脸盆黄玉米粉,拉着秀兰一起去烧锅。几个人连哄带劝,叫秀兰吃了一碗玉米糊,她才擦干眼泪,情绪有了好转。第二天,我想起了何庆跃说的:“人在难中,想亲友”这句老话,就跑到他家去求援。老何一听,二话没说,就将我带到了他叔伯哥哥老何爹爹家。老何爹爹正在办摇绳厂,听了我的诉说后,当即答应安排我家属去割茅草。我感激得热泪盈眶,悲喜交集地说:“老何爹爹,我真不知该怎样感激您。我家属在大公马小组做工,不但受到欺侮,而且还拿不到工资,秀兰气得不肯吃饭,竟想上吊寻短见。我想请老何爹爹到我家去,帮我做做秀兰的工作……”说着,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没等我把话说完,老何忿忿不平地嚷道:“岂有此理,不给人活路!回头我去找站长评理!小朱,你不要难过,现在我就到你家去。走!”我带着老何爹爹来到家中。老何爹爹一进屋就说:“小王,吃过饭哪?”秀兰答:“吃过了。”老何爹爹说:“吃过了就好。小王啊,东庄不借宿,西庄一千家!回头帮我摇绳厂割茅草,我来开工票给你。不要怕,天无绝人之路。小朱有什么不好啊?站里有些人老拿他的蹩脚票子,我就不买这个帐!我常对他们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一天到晚板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老何爹爹一番话,驱散了秀兰心中的悲伤。她为自己能找到一份工作而感到高兴,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人在难中,能得到他人的搭救,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在我落难的时候,居然连老婆找一份干苦力的工作,都是那么地艰难,那么地不容易。

终于盼到了收割茅草的季节。大伏天,人们在树荫下乘凉还热得喘不过气来。秀兰一大早就拿了两把镰刀出门了。临走前,她跟我交待了去的方向和地点。我干完猪场的工作,就赶着牛车去装运茅草。茅草运到场上,晒干、整理干净,捆起来卖给摇绳厂。

秀兰起早贪晚,拼命苦干,她一个人割的茅草,超过了整个摇绳厂女工割的数量。仅割茅草一项的收入就超过了我一年的工资,从而解决了生活问题。每当我到会计室去兑现工票时,邱会计都会当众夸奖说:“朱蕴忠讨了个老婆是摇钱树,拿的工资比十三级干部还高,是个标标准准的‘三大员’。呐,脸孔像演员,身体像运动员,一个月能赚钞票几百元……”一番话说得周围的人们都眼红起来。但是,那种靠苦力干出来的血汗钱,也并不是那么好赚的。记得有一次,在四队防风林北头割茅草,牛车进不了防风林,我只好一捆捆地将茅草扛到南边大路上。沉重的茅草压在我背上,我匆匆忙忙迈步走在坑洼不平的防风林中,额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淌,将两眼浸得迷迷糊糊的,看不清脚下的地面。突然,我一脚踩空,左脚发出钻心的剧痛,脚底板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我扔掉肩上的茅草,咬紧牙关,将脚拔了出来,鲜血洒了一地。原来刚才一脚踩空,一根削尖的柴穗槐,戳穿了我的球鞋底,将脚底板戳了个破洞,鲜血正在一个劲地从破洞里往外涌。我深知不妙,要是感染上破伤风什么的,那就不得了了。于是我一步一瘸,跑到二里路外的四队知青宿舍,找到了赤脚医生万究之。万究之查了创口说:“伤口很深,里面断着六根树刺,必须动手术,将树刺全部取掉,否则是会发炎的,你可要挺住哇。”我说:“肚子感到饿,先给我一杯糖开水。”万究之二话没说,给了我一杯糖开水。喝过糖开水,手术开始了。从创口里每取出一根树刺,都会发出蚂蚁啃骨头似的尖痛。不少知青都跑过来围观,面对众目睽睽的场面,我必须大义凛然,拿出英雄好汉的气概来,不管怎样疼痛,都是不能皱一下眉头的。半个小时后,六根树刺都被取出来了。万究之再次认真地检查了创口,确认没有异物残留后,便将创口进行了消毒、止血、包扎。手术做得很成功,我谢过万究之,一步一瘸地向防风林北头走去。来到地头,我对秀兰说:“刚才我左脚被树桩戳伤了,到四队去包扎了伤口。你帮我一起把茅草扛上牛车,回去吧。”秀兰说:“怪不得这么晚不见你来,碍不碍事?”我说:“不碍事,就是不能正常走路。”我扛着茅草,用左脚脚跟踮着地走路,一趟趟地将茅草装上了牛车。然后一步一瘸地赶着牛车回家。走到桥口,迎面遇到了四队的老姚。老姚是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劳改释放后,受到了周围人们的百般歧视。他和我一样,都是讨的农村老婆,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平时,老姚见人总是低三下四,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说起话来总是“对对对”、“行行行”、“是是是”,从来不敢冒犯哪个。只是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遇见了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才会眼睛观着周围讲几句心里话。老姚见我步履维艰,就关切地说:“小朱啊,脚不好就在家里歇歇,不要跑这么远来割茅草了。”我无可奈何地说:“老婆连个临时工也难找,即使做了临工,也拿不到工资。不割茅草,日子怎能过得下去?”老姚愤怒地说:“试验站些老×养的,中阶级斗争扩大化的毒太深。不管你怎样老老实实,他们还是要爬到你头上来拉屎。因此,对他们不能客气,你不日他的妈妈,他就不叫你爹爹。人怕狠,鬼怕恶,必要时就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老姚的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自己谨小慎微,逆来顺受了多少年,结果还是跋前踬后,动辄得咎,连老婆都说我是个“悚男人”。忍无可忍,物极必反,我相信老姚的话是对的。就像有人将“无度不丈夫”理解为“无毒不丈夫”一样。我决心对那些欺善怕恶,平白无故来欺侮我的人,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几天后,左脚的伤刚愈合,我就对秀兰说:“我脚上的伤刚好,跑不远,附近是否有茅草可割?”秀兰说:“我在三组劳动时,看到三排北头有一段茅草。但是大公马人很坏,我们只能中午趁他下班后去割。”我说:“好吧,那就早点吃过中饭去割吧。”中午,我们赶着牛车,来到三排22条田北头,果然看到田埂边上长着一段很高的茅草。秀兰挥舞镰刀割了起来。我将割下的茅草扎成捆子,装上牛车。每次割茅草,我都只顾运输,秀兰割起茅草来,就像收割机一样,根本不需要我动镰刀。突然,她停下镰刀叫了起来:“看哪!草窠里结着不少南瓜呢!”我跑过去一看,果然见到草窠里结着不少南瓜。南瓜藤的根,长在棉花田里,分明是有人种植的。我说:“大公马这家伙,胆大包天,不顾站里三令五申不准种十边的规定,居然在棉花田里种南瓜。不义之财,取之无罪,把它摘回家烧了吃!”秀兰忙阻止说:“人家长的东西,是不能摘的。”我说:“人家长的东西,我不能摘。唯独大公马这家伙长的东西,我就是要摘。去年他扣你的工资,今年我吃他的南瓜,一报还一报,合情合理。今后有人胆敢欺侮我们,我就要想方设法报仇。不报这个仇,岂不便宜了他?”说罢,我就将南瓜摘了往牛车上装。摘光了南瓜,我又挥舞镰刀,将南瓜藤砍掉。我边砍边叫:“割掉你这个资本主义尾巴!”同时唱起了《白毛女》中的一段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舀不完的水,扑不灭的火,我要活,我要报仇……”几天以后,大公马发现种在沟边的南瓜不翼而飞,瓜藤也被人砍死了,气得暴跳如雷,面无人色。他召集小组职工,发动深挖细排,结果一无所获。唯独老蔡的老婆汪瞎子,一口咬定南瓜是朱蕴忠和王小三子偷的。老蔡还一趟趟跑到站里汇报:“朱蕴忠这个反革命分子,一点也不老实,居然偷小组里长的南瓜……”消息传到我耳朵里,铡猪菜的时候我对胡春说:“老蔡这家伙,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偷不偷南瓜关他个什么事。”胡春气愤地说:“这家人家坏透了,我儿子的婚姻,就是他跑到中东七队去捣掉的!提起他家,哪个不恨!只是大家都怕他,敢怒不敢言而已。去年,老蔡还跑到老樊门上去,要扇人家的耳光呢!”我说:“队里也不管管他家?”胡春说:“队里也管不了他家。前年汪瞎子跟队长的婆娘吵架时,公然泼口大骂队长的婆娘‘养私伢子’呢!”“哎!老蔡家居然这么厉害?”我不信地反问。

胡春说:“哎唷!厉害得吓死人了!这几天,站里的广播天天在通知,收庄之时不准拾玉米。汪瞎子天天鼓鼓囊囊地往家里背,又有谁敢说一句哪!”我说:“我就不信这个邪!要是我去抓她偷玉米,打起架来,只要你能证明:是老蔡家动手打我就行了。”胡春说:“只要你敢抓,保证副业队人人帮你说话……”第二天上午,老蔡到站里汇报过我偷南瓜后回副业队,在桥口与我撞了个满怀。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老蔡啊,不要老到站里去汇报我偷南瓜什么的……”没等我把话说完,老蔡就脸一板,眼一瞪,手一舞,口一张,狠道:“你还以为自己有理呢!我去站里汇报,你又能拿我怎样?!”我也并不示弱,回敬道:“行呐!行呐!倒看谁有理!”我匆匆回家,换了双球鞋,对秀兰说:“今天早些吃中饭,中午我要抓汪瞎子偷玉米。”秀兰一听,吓了一跳,忙说:“不要,不要惹祸,让他去汇报算了。”我忿忿不平地说:“让他们要批就批,要斗就斗,揪了我这么多年,这回也该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中午,我见汪瞎子背着一裙子玉米从南大路走来,便拔腿迎了上去。秀兰追上来阻拦,一把没有抓住我,急得直跺脚。她知道:一场恶斗马上就要爆发,她怎能不为我的安危担心呢!

我大步流星跑到路边,正要冲上去抓汪瞎子,突然看到金凤跟在汪瞎子的后面,身上的围裙里也鼓鼓囊囊地放着玉米,便一个转身退了回来。秀兰问:“怎么不抓了?”我解释说:“金凤跟着汪瞎子一起拾了玉米回来,如果我现在抓了汪瞎子,就株连到了金凤。金凤与我家无冤无仇,我不忍心连累人家。”说话之际,金凤已和汪瞎子分手,独自向东走去。我再次出击,尾随汪瞎子来到老蔡家。胡春见状,知道我要出手了,急忙转身进屋,叫自家男人和二儿子出来帮忙。

汪瞎子进了家门,忙将玉米倒在脸盆中。我一个箭步冲进屋去,一把揪住汪瞎子的衣襟,大声吼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公家的玉米!走!跟我到站里去!”说罢,便动起手来。

汪瞎子被这突然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平时一向规规矩矩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今天却突然凶相毕露,气势汹汹地跑上门来惹是生非。从我抓她衣襟的分量,她深知自己不是我的对手,偏偏男人又不在家,一贯凶蛮的她,为了不吃眼前亏,只好低声央求道:“小朱,松手,松手,我的玉米是拾的……”为了扩大事态,激怒汪瞎子,我嚷道:“拾的也不行。走!跟我到站里去!”说罢,便使劲拖着她往门外走。汪瞎子终于忍不住了,举起脸盆向我打将过来。我急忙闪身,她扑了个空,玉米籽撒了一地。我退到门外,大叫:“打人啦!打人啦!”胡春家的男人和二儿子早已站在门口,听到我的叫喊声,立即冲上前去拦住汪瞎子。俩人个个磨拳擦掌,捋起衣袖,齐声怒吼道:“来!你敢来!”摆出了一副打架的样子。汪瞎子寡不敌众,吓得大哭起来。徐队长住在一栋宿舍的西头,听到汪瞎子家吵吵闹闹的声音,便跑过来问胡春道:“什么事?吵吵闹闹的!”胡春答道:“汪瞎子偷公家玉米回家,小朱说了她一句,她就摔起铜盆杀人家。要不是小朱逃得快,哎唷哇啦!那一家伙杀下去,肯定是没命了哇……”胡春绘声绘色,一五一十,牛皮加紧张,慷慨又激昂,一席话把汪瞎子说得一无是处,十恶不赦,那还了得。

徐队长一听大怒道:“简直没有王法了!倒看有没有药搽她的头!”随即招呼我过去问道:“小朱,你说说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紧不慢地说:“中午,我到老蔡家去拿豆腐店的水桶挑水,看到汪瞎子偷公家的玉米,就劝她:‘公家的东西,不要往自己家里拿。’她便泼口大骂我是现行反革命,举起铜盆向我劈头盖脑地打来,要不是胡春家男人和二儿子拦住她,我早被她打得头破血流了……”不等我把话说完,徐队长就说:“行了!行了!你赶快去站里汇报,就说是我叫的,叫站里的人来处理。人证物证俱在,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倒看她蛮到哪一天!”我心中大喜,撒腿就向站部奔去。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要知道:墙倒众人推,平时受老蔡家欺侮的人,都盼望着站里派人来治一治老蔡家呢!

站领导听到我的汇报,引起十分重视。恰巧当时正在狠煞拾庄稼的歪风,想不到副业队就出了这种典型。于是,站领导派知青曹中三到副业队查处这起事件。我跟曹中三一起来到副业队。途中,我对曹中三说:“好男不与女斗,刚才汪瞎子打我,我没有还手。要是她男人动手,我肯定要自卫还击,打出纰漏来可不要怪我啊!”曹中三说:“哪有这样的蛮人,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子。”我和曹中三来到汪瞎子那栋宿舍。汪瞎子的男人老蔡回来了,听了汪瞎子的哭诉,正在门口破口大骂:“朱蕴忠个反革命!今天我跟你拼了!”老蔡见我神气活现地来到跟前,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气得暴跳如雷,毛发根根竖立起来;脸色铁青,眼睛犹如铜铃。真是:张口骂声不绝吐沫飞,闭口咬牙切齿咯咯响。恨不得搬起石头砸天,一拳将我打瘫在地。

我也不甘示弱,右手握紧拳头朝他一晃,左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今天你敢动手,别怪我不客气!”老蔡气疯了,骂道:“婊子养的!你过来!我跟你拼了!”说着,张牙舞爪,捋起膀子,摆出一副打斗的架子。汪瞎子也站在老蔡身边,左一个“反革命分子”,右一个“日死哩妈妈”,泼口大骂,为男人帮腔作势。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武斗随时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徐队长出来支持公道了。只见他声色俱厉地冲着老蔡说:“今天你敢行凶打人,我就叫基干民兵把你捆起来!”说罢,转身对胡春家男人和儿子说:“今天他敢动手,你们就把他给我捆起来!”胡春家男人拿到鸡毛当令箭,马上进屋拿绳在手,他早盼着报仇的这一天,要不是老蔡家到中东七队去捣空,他家二媳妇早就讨回家了。二儿子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揍老蔡一顿,泄泄心头之恨。副业队的其他职工也闻讯赶来了,大家早已恨透老蔡家,于是围着徐队长七嘴八舌,趁机落井下石,只盼着早点动手,将老蔡捆起来扭送公安局。

汪瞎子见势不妙,拖着老蔡就往家里跑。老蔡嘴里骂着叫着,发着无底穷狠,却脚下生油,跟着老婆进了屋子。汪瞎子关起大门,老蔡仍在家中骂骂咧咧。我对曹中三说:“你看到了吧。偷了公家的东西,还这么嚣张,还要动手打人。”徐队长怒气冲天地说:“一天到晚打人骂人,简直没有王法了。”说罢,便陪着曹中三到站部去汇报情况了。

站领导会办研究,作出了让老蔡停职检查,扣发当月工资的处罚决定。

老蔡整天愁眉苦脸,再也不敢骂人,更不用说是打架了。他四出活动,到处求情,千方百计想躲过眼前这一关。

过了大伏天,茅草一变硬,就不能摇绳了。我跟生产队的养牛场联系,安排秀兰去黄豆田割菽草。菽草割下晒干后,就是牛过冬的上好饲料。那年头站里忙着搞阶级斗争,斗来斗去斗出了一批阶级敌人。生产力遭到了严重破坏,黄豆田里净是菽草。不少地方,不见黄豆只见草。菽草足足有半人高,是个菽草大丰收的年代。

一天中午,我和秀兰俩人,在一队养牛场,过称晒干了的菽草。一直忙到下午两点钟,才收起家伙回家吃饭。称菽草的金叔叔回到一队,见毛金林正在跟队长汇报说:“朱蕴忠的老婆王小三子,中午在一排27条偷花生,我一直追到她指南五队二姐家,才不见了人影。”金叔叔感到蹊跷忙问:“中午几点发生的事情?”毛金林说:“中午一点发生的事情。”金叔叔说:“老毛啊,你不要冤枉人。今天中午,朱蕴忠家两口子一直在养牛场跟我称菽草,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我。你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毛金林一口咬定说:“肯定是朱蕴忠的老婆。他的老婆王小三子,我还会不认识吗?”金叔叔争辩道:“真是活见鬼了。朱蕴忠家两口子刚回家吃饭。噢!你们看,南边大路上不是朱蕴忠家两口子吗?人家刚离开牛场,还没到家呢!”毛金林还想争辩什么,陈队长说:“算了,算了,别争了!中午我也看到朱蕴忠家两口子在牛场上称菽草,恐怕是看错人了。”第二天,我到一队开工票,金叔叔跟我讲了昨天发生的争论。秀兰听了,气得要发疯,说:“毛金林追到我姐姐的生产队去,污蔑我偷花生,我还有脸见人吗?我非要找他去算帐!”我说:“毛金林太可恶!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他要造谣中伤,破坏我们的名声?无非是想在我头上立新功。”秀兰说:“跟了你这个悚男人,鸭咂咂,鹅咂咂,个个都想爬到头上来欺侮人,倒看你怎么办!”我发誓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迟早要报这个仇!”果然一语破的。天不转地转,才到第五年,毛金林一家就栽倒在我的手中。

五年之中,由于毛金林与他人关系紧张,接连调换了两个生产队,最后来到副业队与我住在一栋宿舍为邻。

一天夜里,朔风怒号,黑天半夜,我刚上床入睡,就被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吵醒。紧接着就听到徐队长挨家挨户地敲门喊:“开会啦!大家集中到队房开会!”副业队的职工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大队房。深更半夜喊大家来开会,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猜测着,谁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站里的几位领导,也赶来参加会议了。徐队长看看人到了差不多了就宣布开会说:“大家不要讲话了,现在请彭站长讲话。”彭站长站起身子,勒紧喉咙说:“今天这么晚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只因今晚副业队发生了一起投毒事件。有人将玉米籽拌上乐果农药,撒在徐队长家鸡窝的门口。请大家帮助查一查,提供破案线索。我们也希望投毒的人,能主动自首,争取从宽处理。否则,查出来是要坐牢的。”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个个竖起了耳朵。彭站长的话一结束,就传出了“啊唷”、“没得命”之类的惊叹声。

徐队长接着补充说:“今晚我从站里开会回来,走到家门口,闻到一股农药味。打开电筒一看,鸡窝门口撒了一地白玉米籽子。拣起来一闻,净是乐果农药味,才知道有人在我家门口投毒。鸡吃了这种玉米籽子,必死无疑。人吃了这种鸡,也会中毒。后果是十分严重的。我希望投毒的人,自己站出来主动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否则,严惩不贷,也希望大家提供破案线索。”会场上又是一阵骚动,大家议论一阵后,又恢复了平静。领导们轮流发言,都是老生常谈,既无人提供线索,又无人自首投案,会场变得冷落起来。徐队长急得直搓手,彭站长愁得猛抽烟。一筹莫展,只等散会。就在这时,我站起来说:“这起投毒事件,肯定是我们副业队里的人干的。我建议将副业队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我的鼻子尖,一闻手就能知道是哪个人投的毒。”领导们正愁破不了案,突然听我说能闻出投毒者来,个个喜出望外,信心倍增。彭站长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说:“就照小朱说的办,先将副业队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一个都不能漏,然后挨排从门口出去,让朱蕴忠闻手。”半个小时后,副业队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到了会场。闻手开始了,我站立门口,人们伸出双手,挨排从我面前走过。我仔细分辨着每个人手上的各种气味,有搽雪花膏的香气,有沾着厨房菜肴的油气味,也有令人恶心的汗臭味……。闻到毛小二子时,我分明闻到了一股用香肥皂洗手的气味。我当即怀疑起来,睡觉之前,为什么要用香肥皂洗手?莫非就是他投的毒?我一把捏住他的手,抬头直盯盯地望着他的眼睛,分明是在告诉他:“我已经闻出来了,投毒就是你干的!”毛小二子顿时吓得脸如土色,差点叫出声来。我心中早已明白:投毒非他莫属!于是,不动声色地放过了他。换了其他人,我肯定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千万别恼人的态度。何况毛金林跟我住在一栋房子,远亲不如近邻,恼了邻居瞎只眼,这些基本常识我还是懂的。但是,一想到五年前,毛金林污蔑我妻子偷花生,我曾发誓要报仇一事,也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现在时间到了,就该不失时机地报这个仇。闻手结束了,大家一回到座位,徐队长就迫不及待地问:“小朱,闻出来没有?”我毫不含糊地说:“闻出来了!”“啊!”人们开始惊讶哄动起来。

徐队长忙追问:“快说说,是哪个?”我说:“人多不便讲,叫大家先回去。”彭站长当即宣布:“散会!”人们带着几分惊讶和遗憾的表情,哗啦啦地出了会场。徐队长又问:“是哪个啊?”我说:“肯定是毛小二子!趁他惊魂未定,我们赶快追到他家,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必招无疑。时间一拖,夜长梦多,大人教他死不认帐,事情就难办了,动作要快!”徐队长说:“快快快!快去毛金林家!前两天收棉花,我质量抓了紧一点,要他家返工,没想到他怀恨在心,下此毒手!快!大家快走!”毛小二子刚回到家中,父母见他脸色不好,正想教他死不认帐,话还没说出口,徐队长就带领一帮子人追到了他家。

彭站长冲着毛小二子厉声训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铁证如山,快快交待,投毒是不是你干的?”毛小二子抬头看到我跟在彭站长后面,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投毒被闻出来了,难以抵赖,只好心惊肉跳地说:“是的。”“走!跟我们到站部去!”彭站长下令说。

毛小二子被带走了,毛金林一家没了主张,只得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干着急。徐队长趁机落井下石,借题发挥对彭站长说:“毛金林一家去年在一队养蜂,人际关系搞得紧张才调到我们副业队。去年站里发生的药蜂投毒事件,说不定也是他家干的。今年能药我家的鸡,去年就能药人家的蜂!”彭站长连声赞同道:“对对对!去年的药蜂事件,肯定也是他家干的!”于是,站里将药鸡、药蜂事件合并在一起,作为特大投毒案件,上报向阳县公安局。向阳县公安局立即抽调精兵强将,赶到试验站,将毛金林一家关押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日夜突击审训强攻,毛金林全家被揪得惨无人形。尤其是毛金林的妻子,平时打扮起来还像个大姑娘,关进学习班没几天,就被整得蓬头垢面变了人形,几乎成了老太婆。有个公安战士在审训她时还说:“看你那个死贼样子,还像个人形吗?”毛金林一家被整得半死,结果也没整出什么名堂,只好把他们放出了学习班。事后,毛金林不服上诉。但是,在那个年代,任你告到哪里都没用,只好哀声叹气,自认倒霉。

在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你揪我,我揪你,揪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生产力自然遭到破坏。但是,当时舞台上演出的都是:某个地方生产搞不上去,甚至遭到破坏,原因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经过一番斗争,揪出了那个阶级敌人,于是生产突飞猛进……。不少人都被这种奇谈怪论,愚弄得走火入魔,变了人心。直至揪到自己头上,方才痛定思痛,猛然觉醒。我报了老蔡和毛金林两家的仇后,在站里引起了很大反响。人们终于知道:朱蕴忠这个反革命分子也是不好欺的。被他报复的人家,家家都没有得到好下场。常言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朱蕴忠使的明枪这两家都没躲得了,要是来个暗箭伤人,那还了得!罢罢罢,认得他狠,别跟这种人噜苏。从此以后,试验站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一段时间内,日子过得相当太平。

一天上午,我到站部去理发。理发室里已有很多人在等候,我只好坐下来翻翻报纸消磨时间。突然,我眼睛一亮,看到《新华日报》上登出了评论《十五贯》的文章。《十五贯》是古时候发生在无锡东亭的一起冤案。在这个时候刊登出来,不是借古讽今又是什么?回想自己,不是也像《十五贯》戏中演的那样,是个冤案么?我清楚地意识到:任何一个阶级,任何一个政党,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都必须先造成舆论。刊登评论《十五贯》的文章,莫非中央要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我认清了形势,认为已到了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平反冤假错案的时候了。自己必须奋起申诉,再次上访!于是,我决定给北京中央政法干校的沈莲芳去信。一则征求她的意见,二则来个投石问路。这样,便可万无一失。不久,我便收到了沈莲芳的回信。信中写道:

朱蕴忠同志:你好!

来信详悉。我刚从“五·七”干校调回中央政法干校工作。你信中反映的问题,可向当地有关部门提出申诉。目前,党中央已作出了平反冤假错案的决定。我相信你的问题是能得到圆满解决的。如有什么困难,望再来信。因工作忙,余言不作赘述。

致礼!

沈莲芳

9月18日

我一口气读完了沈莲芳的回信,高兴得跳了起来。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对秀兰说:“秀兰,这下我要平反了!我蒙受的十年不白之冤要昭雪了!从此,我可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秀兰弄不懂什么叫平反昭雪,只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我这么高兴。她感到莫名其妙,惊惶失措,不知家里又要发生什么大事……。

 

 


   第十五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我心潮澎湃,理直气壮地写出了申诉书。

申诉书1964年9月,我在无锡市第七中学毕业后,积极响应政府“上山下乡”的号召,主动放弃在城工作机会,带头要求下放到苏北Y城地区新泽农业试验站务农。不料,政治风云变幻莫测,1970年5月3日,一群号称“战斗员”的人,采用“先定性、后审查”的方式,将我和同宿舍的常州知青余锁兰非法抄家后,关进“对敌斗争学习班”,大搞逼、供、信。在逼死了余锁兰之后,我被放出了学习班。

一出学习班,我就到有关部门进行申诉。结果,我又被关进学习班整了七个多月。当我第二次出了学习班,再次上访申诉之时,1971年4月29日,我竟被押上Y城市体育场万人大会。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江苏省Y城专区公检法军管会,以为其父朱云生判刑劳改不满,坚持反动立场,长期收听敌台,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和党的方针政策,污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吹捧帝、修、反等污蔑不实之词,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戴帽交群众监督改造。现本人不服,再次申诉,并对有关污蔑不实之词驳斥如下。

一驳为其父朱云生判刑劳改不满,坚持反动立场。

我出生在贫下中农家庭。因家贫难养,出生后即寄养到无锡堰桥许巷村。8岁时,继母王翠娣病故。于是,随继父朱云生进城,定居于无锡市东大街76号。1958年,朱云生因走资本主义道路罪,被判刑劳改。当时,本人才9岁,尚不懂得什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且与朱云生生活在一起不足一年。本人在校品学兼优,初中毕业后,就带头上山下乡,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立志耕耘。思想一贯要求进步,从来没有为朱云生判刑劳改发泄过不满言论和情绪。另外,继母季雪芳之前夫在台湾工作,也与本人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本人与所有出身不好的子女一样,被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受到百般歧视。学习班中,又以“一个父亲在劳改,一个父亲在台湾”对我大举迫害。且无中生有,故意捏造事实,以“坚持反动立场”为莫须有的罪名,凭空诬陷本人。

二驳长期收听电台。

事至今日,本人没有矿石机、收音机这类收听敌台的犯罪工具,根本不存在长期收听敌台的事实。

三驳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和党的方针政策。被本人攻击的林彪、“四人帮”都已垮台。

四驳污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本人拣到的一条小狗,名叫“阿米尔”。该名字是由沈一林起名叫开头的,不属本人行为。《冰山上的来客》电影中的阿米尔,虽说是解放军战士,但作为个人,不能代表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五驳吹捧帝、修、反。

本人年轻无知,接受的是共产主义教育,既不知道帝、修、反有什么可值得吹捧的,也根本没有吹捧过帝、修、反。

综上所述,本人根本不存在上述犯罪事实。要求上级有关部门,拨乱反正,查明事实真相;复查纠错,对本人宣告无罪平反。

申诉人:Y城地区新泽农业试验站朱蕴忠

1978年9月26日我满怀希望,将《申诉书》一封接一封地投寄出去。两个月后,站里派尤家骥到副业队,说是Y城地区公安局来人找我。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尤家骥来到站部。多少次来,都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次公安局又来人找我谈话,不知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一路上,我眼皮直跳,总觉得罪加一等的可能性很大,宣告无罪平反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似乎凶多吉少,又是在劫难逃。不过,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抱着不卑不亢的心情,跨进了招待所的房门。

Y城地区公安局的两个来人,早在招待所房间内端坐等候。见我一走进门,其中一位就站起身来招呼说:“你是朱蕴忠吧?请坐,请坐。”我捉摸不定,连忙询问:“找我有什么事?”来人说:“我们收到了你的申诉书,从现在起决定对你的问题进行复查,希望你跟我们很好地配合。”啊!原来是一场虚惊。我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说:“谢谢你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听说我要平反了,大公马急得团团转,一次次跑到站里去汇报:“现行反革命分子朱蕴忠一点不老实……”尤家骥听了,忿忿不平地说:“大公马简直利令智昏,愚昧无知到了极点。朱蕴忠马上要平反了,他还造谣中伤去揪人,真是太不识时务了!”又过了两个月,原先与我同一天押上Y城体育场万人大会、判了十年刑的文无敌,被提前释放回站,住进了招待所。

文无敌在洪泽湖农场劳改了九年六个月之后,突然被提前释放,带回新泽试验站,住进招待所,一日三餐作为来宾招待。他百思不解,感到莫名其妙。是减刑提前释放呢?还是算体现对劳改释放犯给出路的政策?九年半的劳改生活,已使他变了人样。他脸色苍白,两眼无光,沉默寡言,心力交瘁,常常一个人站在招待所廊下发呆。站里的许多人已不认识他了。即使认识他,大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去和一个劳改释放犯噜苏呢!

我一见文无敌,就义无反顾地跑到他跟前,对他悄悄地说:“终于熬出头了,一别就是十来年。马上我们就要平反了,你身体可好吗?”文无敌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我,抽搐着嘴唇,从牙齿缝里迸发出两个字:“诬陷!”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我说的这个现实。自己平白无辜,被判了十年徒刑,劳改了九年半后,突然宣告他无罪平反,又有谁能受得了?从他被抓进牢的那天起,他就盼望出现一个清官,帮他洗清蒙受的不白之冤。在监狱里,他咬破手指写血书申诉;拆掉被面的丝线,绣成字申诉。用尽了所有办法鸣冤叫屈,盼望着拨乱反正,宣告无罪平反的这一天。结果,却是罪加一等。甚至被几个犯人打倒在地,将他的头掯进了水塘里。就在他感到绝望之际,突然,他被放出了牢笼,带回试验站,住进了招待所。听说要平反了,他始料莫及,悲喜交集,欲哭无泪,欲诉无语,周围的人们都说他精神失常了。于是,一辈子孑然一身,连老婆都没讨到,更不用说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之乐了。
被抓去劳改的知青一个个地放了回来。在召开平反大会的前夕,大家情绪激昂,七嘴八舌。有人提出:“要披红戴花,敲锣打鼓上台”;有人提出“要将诬陷我们的人绳之以法”;也有人提出“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决不参加平反大会……”眼看平反大会不能顺利召开,急得工作组的人员反复找我做工作。一位姓吴的负责同志说:“过去公检法实行军管的时候,我们这些老公安战士都受到了冲击。他们对你们搞错了,作下了孽,现在得由我们来拨乱反正做工作。我们也是事出无奈,希望你帮我们做做各位的思想工作,大家一定要团结一致向前看,不要跟我们过不去……”见到工作组老吴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胜感慨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了批斗我朱蕴忠,大批评、小评论出了一期又一期,墙上叠的纸张足足有鞋底厚,前前后后用掉了几拖拉机的纸张。兴师动众开不完的大会、小会、田头批斗会,结果斗到后来还要来给我开平反会。如此劳民伤财、损人不利己,又何苦呢?……”我理解这些老公安战士的苦衷,努力帮助他们一起做工作。我对文无敌等人说:“事到如今,就像人死不能复生一样。比起运动中被整死的人来说,我们还算是十分幸运的。过去的事情,只好让它过去。作为我们这些受害者,理应积极配合有关部门的复查纠错。平反大会早开早好,什么形式都无关紧要,关键是怎样对我们落实政策。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一些要求。”现身说法是最有说服力的。从劳改农场释放回来的几个知青,听了我的劝说后,终于统一了思想,一致同意尽早召开平反大会。同时向工作组提出了落实政策的三点要求。一是:当众销毁黑材料,公开召开平反大会,彻底恢复名誉。二是:补发从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起,到平反为止被扣发的工资。三是:回城就业。恰巧当时全国不少地方的知青集体上访,赴京提出回城要求,中央已发出了74号文件,同意知青回城,并对愿意扎根农场的知青,给予家属可婚迁进农场的政策性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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