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归来路(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作者:冷明


 

长篇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望断归来路


    1968年8月,火车汽笛一声响,展赤与钟伟明同一个时间, 乘坐同一列火车,来到草原牧区,同在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几年后,就在钟伟明落落寡欢的时候,展赤在她们大队,遭受着更大的不幸。

冬天一到,知青们都回北京过冬,空旷的大队部里,几间破土屋在寒风中颤栗,屋里只剩下展赤孤零零一个人。展赤的父母文革中被赶回了农村老家,偌大的北京无亲无故,无人顾及,一个年轻的没有过惯艰苦日子的姑娘成了无家可归、度日如年的流浪儿。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春去冬又来,令人胆寒的冰天雪地,只有展赤孤零零一个人躲不过去,她留在荒凉的大草原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

从小骄生惯养被父母视为掌上名珠的展赤原名展若芳,她虽然生的漂亮,长得娇嫩,可家庭出身、家庭问题却让她吃了大亏。展赤恨这个家庭,恨这个父母起的、充满柔情美意的名字。她要革命,不要漂亮;要造反,不要温情。思前想后,红色代表了革命,她要红得发紫,要丢掉自己这个漂亮的、充满了封、资、修的名字。

赤、红、革命、卫东等等是文化革命中最流行的名字,正如牧民当中,生了男孩取名郝必萨哈拉图,意为革命;女孩自然就叫苏依拉其其格,文化革命之花。为表示革命,展赤姓展,改若芳为一个赤字。展赤不是展翅,她丝毫没有什么非份之想,一个展字姓,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个赤字则代表了红、革命之意。

她不想飞,不想飞黄腾达,不想展翅高飞,她只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洗心革面,红遍了,赤遍了,像一个普通中学生一样,能参加红卫兵,能参加革命。但这样一个寓意深远的名字最终也未能改变她沦落为黑五类、狗崽子的命运。

展赤的父亲是个老右派,母亲出身资本家,这样一个组合谁见了能不想入非非。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首当其冲,被抄家轰回了原藉老家。

展赤从小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料理家务,回老家必定要受父母的牵连,受人歧视,让人看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只有死路一条。展赤宁肯死也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她躲到亲戚家终于盼来了插队。跟同学们在一起好歹也算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算是首都来的红卫兵啊。

看来鱼目混珠落网之鱼各大队都有,并非只是钟伟明一人。

只可怜展赤一个姑娘家留在空寂荒凉的大队部,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日子不知怎么过,无依无靠六神无主。

在大队部附近,靠近苇塘边,住着一位与孙满福情形相近的外来人。这人年逾四十,光棍一个,也是早年内地过来的盲流。这位大叔看到展赤一人孤零零着实可怜,数九寒天烧火柴也不足,说话的人没有一个,心中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经常请她吃饭,给她抱去些取暖用的干牛粪,茶余饭后趁着展赤高兴,收展赤为自己的干女儿。

展赤的干爹身强体壮还多少有些文化,他从小出生在内地贫困山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乡连年大旱,被逼无奈,冒着被饿死的危险,一路讨饭,流落到草原。在草原上安家以后,只因自己是个汉人,不容易遇到合适的女人,一个人没有固定的活计,工分挣的也不多,自己想方设法地勤俭,日子依旧过的紧巴紧,孤身一人住在大队部附近一栋破旧的土蒙古包里。

土蒙古包顾名思义,是完全用土坯和土搭成的。这种半长不圆灰头土脸丑陋无比的房子,比真正的房子省木料,比真正的蒙古包既省了毡子,又省了木头做成的蒙古包墙、蒙古包架。这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外来户来说,有地方住,已经求之不得了。

土蒙古包比房子矮,比蒙古包大,里面有一铺大炕,可以烧热睡在上面,这多半也是外来人与本地人的区别。本地人是从来不睡热炕的。

夏天,干爹挖一小块地,种上了白菜、罗卜,菜熟了,每天给干女儿送上一点,吃个鲜;秋天,干爹用芟刀打草也要为展赤多打上一份;入冬,大队分给展赤的冬食,两只大绵羊,她不会收拾,干爹为她杀羊灌肠;春天,干爹去帮人家放羊接羔也不忘给自己的干女儿带回两块干奶豆腐。

自从有了干爹,展赤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干爹对她胜过亲生的女儿,这让展赤找到了一些依靠。每天,干爹做好饭都会招呼她来吃,他蒸的小米饭不软不硬一粒是一粒,再伴上些煮肉撇出的牛油,喷香可口。他用白面擀面条,用荞面压饸勒,包羊肉馅饺子,牛肉馅包子,只要展赤高兴他什么都乐意做。粮站配给的粗粮,玉米面、高梁米、攸面、荞面展赤不乐意吃,他留着自己吃,细粮全给了展赤。展赤见干爹的粮食口袋不到一个月就瘪了,后来干脆把自己每月的二十斤口粮也一起让干爹买了来。

寒冷的冬天是漫长难熬的季节,从头年十月份一直到第二年五月。展赤和她的干爹,一个落魄的北京女知青,一个落脚草原的盲流,一冬天都没活干。展赤早上起来逃也似地离开自己冰窖一般的小土屋,步行十几分钟,先到干爹那里喝茶吃饭。

早饭是用牛油炒的头天剩下的小米饭,喝的茶竟是一小壶兑好了冻奶的冬天很难喝到的奶茶。喷香的、金黄色的、一粒是一粒的小米干饭,就着红的、黄的、绿的咸菜,喝着奶茶,这在缺少蔬菜,每天早上只有小米干饭、黑砖茶的冬季草原就是绝佳的美味家肴。

干爹腌了一小罐咸菜,红的是辣椒,黄的是胡萝卜,绿的是芹菜、韭菜,这在整个大队里也是绝无仅有的了,远比牛羊肉来的更珍贵。

真正的冬天还没到,一小罐咸菜已经吃下去多半坛,这一罐咸菜是整个冬天见到的唯一的菜蔬。干爹知道展赤爱吃,干脆自己一口不动,全都留给了展赤。

展赤唯一的奢侈品是自己知青包留下的一台《海燕牌》半导体收音机,这可是他们父女二人眼面前最宝贵、最解闷的玩物。茶足饭饱,两人一左一右,盘腿坐在大炕上,眯起眼,认真地听收音机,尽管天天播的不外乎革命样板戏或毛主席语录歌曲什么的,可是它毕竟说着、唱着、闹着,让他们知道了北京,知道了世界,知道了除冰天雪地以外的一切。

干爹搓得一手又匀又细的马鬃绳。

搓马鬃绳是件十分烦琐的活,要把一缕一缕的马鬃一根一根的挑开,再搓成一根根如小辨子般的细绳,细绳拧着劲,合成股,可以任意加粗。

牧民们让干爹搓绳子本来是干爹最烦最恼的事,可他不敢得罪头头脑脑,不敢得罪广大的贫下中牧,再说好歹人家还送些好处,现在这恼人的差事也成了他和干女儿解闷的好活计。

干女儿和他听着收音机,一根一根地挑,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马鬃挑出了一大堆。下午,干女儿为他把着绳子头,干爹往手掌心上唾口唾沫,用力搓呀搓。他满头大汗,兴高采烈,一点不知道累,一根根结实的粗细匀称的马鬃绳搓成了,牧民们作为报答,送来的奶豆腐、冻牛奶源源不断。

漫长的冬季,无尽的人生,想家,想父母,想同学,想北京;枯燥的生活,难耐的寂寞,展赤吃饱喝足了以后,当她感觉不到挑马鬃绳的快乐和听半导体的享受时,就会整日整日地愁眉不展。

吃完晚饭,天很快就黑了,干爹的小屋离大队部还有一段距离,展赤不得不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没膝的大雪,一步一挪地走回自己的土坏房。

偌大的屋子,空空的,冷冷的,点上煤油灯,昏暗之中,只有自己一个孤独的人影。在炉膛里点上一炉牛粪火,火着了,屋里稍稍有了一点热气。趁着热火劲,展赤咬着牙钻进被窝,回身吹灭煤油灯,炉膛里的火映得屋里亮堂堂的。

只一瞬间,火着过了,屋里即刻恢复了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一个人睡不着,听着外面的风声,看着屋里屋外墨一样的颜色,心里害怕,无人诉说。她哭过,现在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外面北风呼啸,偶而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狼嗥,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突然醒来,鼻子、耳朵冻得发木,又憋了泡尿,屋里静得令人恐惧,连外面的风都吓得不敢出声了,死一般的静寂。尿憋得难受,展赤又怕又冷,她无奈地憋着,憋着,再也睡不着。实在憋得受不了了,她咬咬牙,披着棉袄下地,在脸盆里小解完,赶快钻回热被窝。

太阳升得老高了,展赤掀开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被、皮得勒,下了地,连冻成一团的尿盆都懒得倒,一流烟跑向了干爹家。

吃饱了,喝足了,在温暖的小屋里,看着郁郁寡欢的干女儿,干爹心疼地想着各种办法逗她开心。为她唱老京戏,她听不懂,不爱听,干爹于是就为她讲旧京剧里的故事。《二郎探母》《穆桂英挂帅》,展赤听得津津有味。

慢慢地,干爹明白了,展赤听腻了千篇一律的样板戏,也不再关心什么批斗呀、什么社会主义、什么资本主义呀的政治新闻,无论国外战争、国内革命再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她被那些没有听过的、古代的、神奇的妖魔鬼怪故事吸引住了,只有这时她才会出神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干爹,听他讲呀说呀,没有够。

干爹胡乱讲着,他自己都奇怪肚里竟有那么多的故事,好在讲错了展赤也不知道。干爹的故事一半真,一半假,一半对,一半错,讲得兴起,唾沫星子横飞,他跳下大土炕,往火炉里填上些干牛粪、干羊粪,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小屋里温暖如春,干爹哈哈笑着,“再讲一个你爱听的,”喝一口茶,给展赤的碗里倒满,看展赤的眉头舒展开了,干爹也乐了。他眯缝起狭细的眼睛,眼角上皱起了一片难看的蜘蛛网般的细纹。

这一个冬天,他不知编了多少神鬼妖怪的故事,他不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好似片片雪花飘浮而至,在空气中融化了,然后又来了新的。这种故事他心里有的是。

外面是冰封的大地,一片白。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还没数九,真正的冷天还没开始呢。没有牲畜,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没有街坊,没人来串门,没人能想起荒山野岭上这个偏僻的土屋,谁也不注意这个穷鬼一样的光棍汉。小屋里却其乐融融。

展赤依着行李,半躺在大炕上,她那样美丽,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两道柳叶眉,鼓鼓的高鼻梁,只是嘴巴稍稍大了点,可更显得耐看了呢。她的头发那样黑,一根是一根,两条大辨子扎得松松地,让人觉得雍懒中散发着一个少女的魅力。

她不是一般人,不是!她是北京人,她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她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小受父母宠爱,没受过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除去念过几年书,其它什么都不会。

干爹看着展赤,脑子里不时涌上些许私心杂念,他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子,“你是什么人,人家展赤是什么人!”

干爹已过了三个本命年,今年虚岁四十了。他个子不高,身体粗壮,特别是那双像树桩似的大手,剌剌疤疤的,比他那张难看的脸更让人讨厌。他的脸孔粗糙,饱经风霜,眼睛不算大,长着蒜头鼻子、扇风耳,只要一笑,露出那口黄牙,才让人恶心。

他空有一身力气,一年要有半年闲。什么打井、起石头、垛马圈的脏活、累活少不了他,放牛、放羊能挣工分的活他捞不着,谁让他是汉人、外来人、穷人。他挣的工分刚好养家糊口,而且只能是他一人的家。所以他娶不到媳妇,也没有牧民家的女儿肯嫁给一个外来人。

数九的第一天,吃过晚饭,展赤围好头巾推门要走,她用力推了推门,刮了一下午的狂风卷着雪片堆满了小屋的门前。干爹透过小玻璃窗,看着外头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风雪,嗫嚅着说:“外面实在太冷了,风又大,你别迷了路,要不……要不,你别走了,凑合在这儿住吧?”

展赤拣的牛粪只有一小堆,远远不够烧一个冬天,她也实在害怕走进自己那间冰窖一样的小屋。外面狂风卷着雪花一阵紧似一阵,什么也看不见,看到干爹热情邀请,正中下怀。

无依无靠的展赤为了熬过冰冷的冬天,为了生存,想着干爹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年龄不相上下,这样安慰着自己,在那个风雪之夜住了一宿之后,第二天干脆把自己的行李也搬进了干爹的破土屋。

干爹一贫如洗,大炕上只有一套又脏又旧的行李,土屋里连最简陋的家具也没有,放粮食的皮袋子、布袋子整齐地摆放在屋边用杨木杆搭起的一溜架子上,屋中间是个砖砌的小火炉,牛粪、羊粪不断地添到里面,烧得屋里暖烘烘的。

暖炉火炕,吃得饱穿得暖,干爹心地善良,无灾无病,人的七情六欲自然并不缺少一宗。

看着极端困境中,长得如花似玉,脾气温柔,性情可爱,娇滴滴的一位大姑娘,不顾一切地来到自己的土屋里为伴,那汉子更是不惜倾其所有,投其所好,百依百顺,关怀备至。

最初,为了表明男女有别,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大炕中央特意摆放上喝茶吃饭用的小炕桌,以桌为界,大炕东头一人,西头一个,展赤每晚和衣而卧,两人互不侵犯。

大男大女,又正当春心萌动时节,俩人同住一间屋,同睡一铺炕,时间一久难免心生邪念。

有一天夜里,干爹突然颤抖着身子,伸出胳膊,使劲够茶桌另一边的人。他探出半个身子,用那双粗糙的手去抚摸展赤滑嫩的肌肤。

展赤的心怦怦怦跳得快要蹦出心房。她抽抽噎噎地在被窝儿里哆嗦,嘴里说着:“别,别。”

干爹听话地把胳膊伸回了自己的被窝儿。

第二天早上,喝过了早茶,展赤穿好自己的皮得勒,戴好大皮帽子,拉开门往外走。门开了,外面一阵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钻进了屋,展赤扭过头,不禁打了个寒颤,站在那里巴答巴答掉眼泪。

干爹看着慌了,赶紧走过去,心疼地把展赤的花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展赤抽搐不已的肩膀,颤抖着说:“闺女,都是干爹不好,这大雪抛天的,你上哪儿去?别怕,干爹......”

展赤无路可走。

干爹坚定地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一天到晚用展赤拿来的白纸一根接一根地卷着烟叶大炮,整个小屋弥漫在呛人的烟雾之中。干爹的话越来越少,他冬天能干的活都干完了,他的故事也好似穷尽了,在漆黑的夜里,展赤整夜整夜听着他在热炕上像烙饼一样翻来复去,能感觉得到他在咬着牙不敢唉声叹气,甚至不敢咳嗽一声。

吃人家的嘴短,用人家的手短。展赤感动着,思索着,用什么报答这样一个好心人呢?一个女人的贞洁能值多少钱?

一天晚上,听完了收音机,干爹上外面解手,展赤把大土炕中间的小炕桌挪到了地下,两套行李紧紧地挨着铺在了一起。

展赤抽泣着一动不动,她不再驳斥干爹的一番好意,闭上眼,仿佛在接受一个年轻小伙儿的求爱。

上中学时,同班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曾经让她心动,后来那人入了团,参加了红卫兵,她只能看着这个处女痴情的心热恋着的人一步步离自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展赤出身不好而那人却是红五类,他们俩人如同《红灯记》中所说的,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后来那人参军走了,展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可是他无数次出现在展赤的梦中,与他恩爱,与他缠绵。此刻,她感觉干爹就是那个令她神往的年轻小伙子,他的抚摸,他的触动,他笨拙的颤颤微微的动作,令她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干爹的手摸到了展赤的手。他握住它,不容分说地亲热地抚摸着。

“我的小亲亲,你可怜可怜我吧?”

干爹委婉低沉含混不清地劝说着。等他听到展赤憋得全身颤抖,压抑着的哭声由饮泣变成失声大哭时,他就开始继续往下抚摸起来。

“不!不!不!”展赤挣扎着,哭叫着,捶打干爹伸到身边的脑袋。

黑暗中干爹胆怯地停住了手脚,光溜溜的身子葡伏在大土炕上展赤的一侧,一动不敢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在断了火的冰冷的土蒙古包里,长时间裸露在外,他冻得打起了哆嗦,浑身颤抖不停。

展赤忽然停止了哭声,她似乎听到了干爹冻得上牙打下牙的声音,看到了他不停地狼狈地打着哆嗦。展赤撩起了自己的花棉被,一下子盖住了干爹冰冷的身子。

干爹的身子碰到了展赤的身子,他感觉到展赤浑身如炭火似地热。他开始用自己那双剌剌疤疤的大手为展赤擦拭脸上的泪。见展赤一动不动,干爹的手继续往下抚摸起来。

摸到了她的胳膊,慢慢地,触摸到了展赤胸前凸起的乳房。

那中年人浑身颤抖着,展赤浑身颤抖着。

那双手继续慢慢的往下,抚摸遍展赤的全身,直至身体的最隐密部分。

先是害怕、难过,后是兴奋、激动,一来二去,姑娘被干爹的一片真情所感动。忘记了害羞,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可能产生的最严重的后果,一条玉臂渐渐地伸了过来,身体也婉转的昵就,彼此都不由自主地唱了一出爱情的哑剧。

女人的心是最容易被怜悯和爱抚征服的。被绝望的生活折磨了一冬的展赤忘却了自己,将生疏奔放的热情倾囊而出,委身于他。

在夜夜醉人的交合中,两颗交融的生命专心致志只想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的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接触,玩味,他们忘了双方有什么区别,有什么禁忌,只管贪馋地你吞我,我吞你。夜里发生的一切使他们销魂荡魄。

哦,黑夜,你为两个人织成了一片梦境,在这些像美丽的白云般飞逝的时间里,他们只感到了春意盎然。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的眼泪。

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外面是一片风雪载途,天气寒冽,家徒四壁的小土屋里却温暖如春。

每晚吹灭了油灯后,看不见干爹丑陋的相貌,展赤与他犹如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郎才女貌,久别重逢的一对恋人,恩恩爱爱,绸缪备至,自不消说。

黑夜里恩恩爱爱难舍难分,天亮了,干爹慌里慌张跳下炕,点火,烧茶,倒尿盆。展赤在被窝里一直呆到屋里热腾腾的,茶香四溢,才懒懒地起床。

由于夜夜不眠,干爹高颧骨的脸上黝黑的皮肤发了青,两只干枯的黑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疲倦而胆怯地向外望着。

展赤起床了,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她对夜里与干爹明目张胆、非同寻常、疯狂的作爱,仿佛忘得一干二净。她在那个时刻那么疯狂,一点不害臊,专一地心甘情愿地投身到那个中年男子的怀里。那一刻,她觉得他们不过是患难与共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同一辆牛车上,任何一点轻微的力量都会将他们卷进狂风暴雪中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漫长的冬季仿佛没有尽头,展赤吃的饱,睡的暖,但她时时感到万分的失望。在黑暗的夜里两个人的感情所达到的高峰,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再现。

干爹毕竟人到中年,犹如一匹跑了远路而力不能胜的马,做完了好事,翻身就着,只听得屋子里鼾声大作。整个冬天,他弄得疲惫不堪。在如花似玉的展赤面前,在大白天,在光亮之下,他永远是个罪人,唯唯诺诺,低三下四,一整天不敢正眼看展赤一眼。在白天,他尽量穿着整齐,不停地眨着他那没有光泽的眼睛,摇晃着身子,有时为了讨好展赤,他把粗壮的身子整个趴在小炕桌上,用他那咧得长长的嘴角发出媚笑。脸上不管乐意不乐意,还得保留一幅像被鞭子打得狼狈不堪的马一样的驯顺表情。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天气变暖,冬去春来。待到春暖花开时,北京来的女知识青年展赤,肚子里已怀上了干爹的种。

女人晚来的爱情都是一朵迟来的艳丽的花,而这男人与爱情似乎搭不上边,更像是疯狂的、道边扎人的刺。不久,展赤的艳史尽人皆知。起初只是有人悄悄地议论着这件事,有的人将信将疑,可是,无奈展赤的肚子不争气,开始慢慢地显怀了。这件事就如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迅速传开了。

女知青们干活时无意中会说起这件事,男知青们在蒙古包里当作新闻纷纷议论这件事,兵团的领导和战士们更把这事当成了茶余饭后解闷的开心果。

等到那股毁灭性的、蒙蔽了自己理智的无耻享乐的高潮退落之后,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下,展赤清醒过来,追悔莫及。

这一年恰逢兵团成立不久,这件事成了天大的新闻。一个外地盲流胆敢与北京女知青睡觉,还让女知青怀了孕。

那汉子被戴上一顶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现行反革命帽子,批斗一番,轰回了内地老家。

女知青展赤肚中的孩子,因已有八个多月大,不能做人工流产,被团部医院剖腹取了出来。已经成人的胎儿命大,剖出来不顾自己的身份,哇哇地啼哭不停。医生们见状,谁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生不逢时的女婴。请示院长、书记,经过一番讨论,大家都说既然她有生命,咱们就不能给弄死了,悄悄地看谁家没孩子,送给谁就算了。

孩子不知去了何处?是死?是活?展赤不敢说,不敢问,她恨不得再也不见到所有认识她的人。可是,出了院后,她无处可去,那个牧业大队才是她唯一的家。

那孩子成了一尊永不磨灭的耻辱柱,深深印刻在展赤和所有知识青年们的心里。那桩丑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草原。一段风流艳史,一段畸型恋爱,注定展赤一生得不到安宁。

在那个年代,最大的丑事莫过于乱搞男女关系,最丢人现眼的莫过于生了个私生子。证据确凿,人脏俱获,展赤想赖也赖不掉。知青里面,女的骂她,男的躲她,她成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脏货、下三烂。

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了,那男人轰走了,展赤的脸也丢尽了。可是,日子还得过,回到大队,照样没米、没面、没烧柴、没钱花。展赤又过起了孤独无助的生活。

美的余韵在她那张年轻的脸上奄奄一息,她轻盈的步态,女人的妩媚和尊严还有对爱情的幻想荡然无存,她身上尚存的那一点点年轻知识女性的光辉换不来粮食,换不来爱情。彷徨、沮丧,一筹莫展。她的身体一天天在削瘦,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陷在内心的痛苦和现实生活的窘境当中,不能自拔。

展赤一个人躺在冰凉的小土屋里,用干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别的女知青丢不起这个脸,宁愿搬到蒙古包里去住,这个小屋里只有她自己。天刚刚黑下来,她就早早地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缩成一团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恶梦一直不断地缠绕着她。

太阳老高了,外面有女知青的声音。

“这么晚了展赤还没醒呢?要不要敲门看看?”

“没事,放心吧,她要那么要脸早好了。”

展赤走到外面拿干牛粪点火,风从小河上带来沙沙的流水声,没人搭理她。展赤提着水桶到井台打水,两个男知青背对着她在井台上聊天。

“你说是展赤先找的那老家伙还是那老家伙先下的手?”

“肯定是展赤浪的不行,忍不住了,不管是谁,先过过瘾再说。”一个男知青嘿嘿坏笑着说。

“王八蛋什么人都勾搭,我估计比她爸岁数都大。”

“这么大瘾不如给她配头公牛得了。”

“你还说过展赤长的好看呢,现在要给你,你要不要?”

“得了吧,操他妈的,我才不要破烂货呢!”

两个没本事找不到女朋友的男知青用轻佻下流的话骂着展赤,听见脚步声,猛回头,看见展赤站在半道。两个人牵着马,吹着口哨,装得没事儿人似的走了。

展赤气懵了,羞愤交加,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了。她两条腿打颤,迈不开步子。她无声而绝望地流着泪,在深深的悲哀中沉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要看见知识青年们在一块交头接耳,她知道,不是可怜她就是在嘲笑她。

望着井里晃动的人影,想着刚才人家说的那些话,她立起身茫然四顾,在坎坷不平的井台石块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半路上,嘁嘁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像鞭子一样从她身后传来。她像个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跑回家,水桶里的水洒了一大半。

展赤听惯了知青们嘲讽的话和恶毒的咒语,冬天,她一个人依旧住在小土屋里,她甚至希望听到骂她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知青们全走了,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时候,她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身心沉没在忧郁之中,对未曾谋过面的孩子的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屈辱和绝望的心。

“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希望?什么也没有。”展赤含泪欲泣地想。“不如去死。”

寒风飘洒着鹅毛大雪,银色的风雪在屋子前呼啸翻滚着。小屋的窗玻璃上挂着一层毛茸茸的薄霜。

想到死,展赤不禁打了个寒噤。死真是可怕,自己还这样年轻。如果一死,一切都白费了,什么名誉、耻辱一切都随风而去。可是这几年来的痛苦,令人心碎的母亲的噩耗,再加上这场两败俱伤狂乱的情欲,把她的力量消耗尽了,把她的意志消磨尽了,她觉得没有任何办法,身不由已。

唉,死,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死,展赤觉得抓到了一根赎罪的稻草。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对不起自己的母亲和干爹。如今,一个永远的去了,一个远走它乡,她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报答他们的机会了。

她摸索着走到墙角,拿起一根牛缰绳。屋里房梁够不着,她想了想,提着牛皮绳,穿好皮得勒,顶着寒风,慢慢地向大队部后面的那片小树林走去。

大队部办公室后面的小树林,是大队领导年年春天奉上级命令,组织牧民们外面挖了壕沟,里面雇人垛了泥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植的树,年长日久,小树也成了气候,长成了一片树林。

展赤吃力地爬过壕沟,穿过一处残缺的土墙,踩着大雪,没头没脑地往里钻。在稀稀落落的林木中找到一棵稍粗的杨树,她掂起脚尖,往树杈上拴牛皮绳。

“干啥哪你?”

突然,一个声音吓得展赤灵魂出窍。死并不可怕,鬼才可怕。

展赤定了定神,黑暗中,在白雪的映射下,看见是个小矬子。这人穿着黑棉袄,头上戴着黑乎乎的大皮帽子,草原上的人从来不戴这种丢人显眼的狗皮帽子。

“你干什么呢?”展赤恶狠狠地反问道。

“我?我拉屎呢。”

“我问你是哪的?”展赤问话的语气更冲了,气不打一处来。

“我在阿迪亚家帮忙的。姐,你是北京知青吧?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

展赤听他满口坝前汉话,知道是个打工的农民。“你就是在阿迪亚家呆了快一年的小帮工吧。”

“是。”小孩接着问:“姐,你大冷的天来这儿干哈?”

“干啥?干啥?想死呗。”展赤学着小男孩的口音不耐烦地说。

“想死?姐,你们北京知识青年有吃的、有喝的,不像我们坝前农民,连口饭都吃不上,干啥想死呢?”

展赤没心思跟小男孩斗嘴,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冻得梆梆硬。她用手摸了摸,耳朵、脸针扎似的疼。出来的急,忘了戴帽子。死不知道啥滋味,可挨冻实在不好受。

小男孩也在大声喊冷。“冻死了,冻死了,姐,你还不赶快回去?”

展赤提着牛皮绳,沮丧地说:“走,走,赶快回去。”

展赤一心想死,忘了戴帽子,冻得受不了,经人一劝,黑暗中打着趔趄往回走,在壕沟边摔了个结实。

矮个子男孩急忙扶起展赤来,见她不管不顾,牛皮绳丢在雪地上也不往回拣。男孩拾起牛皮绳,跟着好似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往回走的展赤,一同回到了小屋。

展赤的小屋比外面好不了多少,炉膛里的牛粪火早熄灭了。小男孩一进屋不知趣地直叫唤:“屋里多暖和,屋里多暖和。”

展赤赌气地点上煤油灯,坐在土炕边一声不吭。

矮个子男孩手脚麻利地从外屋拿来几块干牛粪,引着火,小屋里顿时温暖如春。

“姐,你干啥想不开呢?”还是小男孩先开口,劝导展赤。“在坝后多好呀,我们坝前的农民想在大草原上放牧想都别想。”

展赤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你小毛孩懂得什么呀?”

小男孩再没有说什么,扯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我得赶快回去,要不阿迪亚家以为我迷路了呢。”男孩临走前没忘了给炉子里再添几块干牛粪。

第二年春暖花开,展赤到屋后解手,她刚提好裤子,听见西边不远处阿迪亚家的牲口圈传来一阵阵吧达吧达的声音。她往西望去,见一个矮个子男孩在草圈边和泥、摔泥,修补牲口圈。

那孩子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五多点,看样子从小营养不良,恐怕这辈子也不会长到一米六。他黑黑的、瘦瘦的,两只手长满了厚厚的皴,脖子黑得像车轴,一条裤子打满了补丁,一双手工纳制的布鞋穿透了气,摆在一边,赤脚站在泥里,把一些干草掺到土里,倒上水,和稀,用四齿叉挑起来,反复摔打,再扣到残破的草圈上去。

牧民们一般不愿意自己干泥水活,一是太脏、太累,二是怕丢面子。阿迪亚家雇这么个打零工的小伙子一年多了,因他年龄不大,没有力气,干不了什么太复杂的活,就让他帮忙修补草圈,以备冬季用。

展赤看着瘦小枯干的小伙子,心里忽然一热,知道跟他有过一面之交,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山柱。”

“山柱?我看你可不像山柱,倒像根野山葱。”展赤嘲讽地说。“怎么这么瘦?这么黑?是不是你们家里孩子多,从小吃不饱呀?”

“您说对了,我们兄弟六个,家里年年粮食不够吃。山柱是我小名,大名庞国发。”小伙子腼腆地回答。

“今年多大了?”展赤问。

“十七岁多点。”小伙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

展赤惊讶地“啊”了一声,心想,看样子也就十三岁还差不多。

“阿迪亚家的活干完了你帮我干点活行吗?亏待不了你。”展赤因为自己的那桩桃色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不愿跟她来往,好容易碰到个能干活的人,生怕小伙子嫌她什么。

“干活没问题,我们农村人生来不就是干活的吗。”

“你看一天得多少钱呢?”

展赤心想,先小人后君子,先讲好了价钱再说。

“工钱好说,您看着赏吧,赏多少算多少。”山柱说。

山柱给阿迪亚家干的活,没用几天就干完了,阿迪亚家不久也搬走了。山柱失去了住处,却没有失业,展赤在自己的外屋搭了块木板,让山柱睡在了上面。

“姐,你们这大草原成是好了。”

每天晚上,吃饱了喝足了,炕桌上点上小煤油灯,小山柱都会情不自禁地跟展赤唠嗑。“你说这牛羊肉,有的是,俺们那山沟里就别提了,一年四季也见不着油星。你们这吃粮上粮站,俺们村,这么多年了,年年吃返销粮。那村长、书记不干别的,整天就得上公社申请返销粮指标,就这么着,一年还得差一两个月的吃粮。我们哥儿几个,六个人,四条光棍,那坝前人就得看给多少彩礼了,你像我们家,住在山里,穷得饭都吃不上,上哪掏腾钱去?再说这烧火柴,草原上牛粪有的是,只要勤快点,要多少有多少!俺们那村,近处的干树枝早就没了,就是湿的也不好找,还得偷着摸着上远处大山上砍柴,说是就让搂柴火棵子,上哪找去呀!我们就偷着砍树,俺们那块山都砍秃了。”

展赤现在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外屋住了个活人,虽然小山柱是个农村来的孩子,又黑、又脏、又瘦、又丑,但只要有口人气,就能壮胆。

时间一长,看到展赤和一个小个子男人同住一屋,爱说闲话的人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说展赤找了个拉帮套的。

一挂大车中,在中间架着辕,支撑着整个大车的马名叫辕马,在旁边套着夹板只管帮忙拉车的马叫做拉帮套。

在东北农村,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丈夫没有能耐,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老婆只能在家里养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帮助干活,俗称“拉帮套”。拉帮套顾名思义,他既不是男主人,也没有正式的名份,他一般不挣工钱,却心甘情愿日复一日地帮助女主人殷勤劳作养家糊口,只有在晚上吹灭了灯,才享受与男主人同样的待遇。

说山柱是拉帮套的,真冤枉了小山柱。不说展赤瞧不上他,小山柱把展赤当成了北京来的公主,当亲姐姐一样捧着、敬着,不敢有非份之想。其实大家也知道这个农村的瘦小枯干的小个子展赤是不会看上的,叫他声拉帮套的,也不过是拿这个穷小子打镲而已。

一次也是睡,两次也是睡,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展赤这点风流事大白于天下,她忽然变得既不怕人,也毫不隐瞒。有男人指指点点好奇地望着她,她就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有男人和她开不堪入耳的玩笑,她干脆告诉他:“怎么着?你也来呀!”

比起挨冻、挨饿,比起孤独、寂寞,比起在暴风雪的天气里一个人呆在一间空屋子里的恐惧,比起回不了北京、回不了家,比起没有出路、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生活,贞洁又算得了什么!

天无绝人之路。兵团连队里有不少复员军人,他们年龄较大,许多人还是结了婚的过来人,他们与老婆分开的久了,正当年的硬汉子们个个憋得抓耳挠腮,正愁没处潇洒,展赤就成了他们泄欲的工具。

跟所有卖淫女的心理一样,走投无路的展赤一不作二不休,来者不拒。二十元也好,十元也罢,多多易善,不过把腿一叉。

展赤骨子里滋生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宿命观。她什么理想也没有了,任何信仰也不需要了。虽然受着种种苦难的折磨,却很有耐性地忍受她的命运。这就是命。她认了。为了活命,生活本该如此。

展赤经过了许许多多生活的劳顿和让人看不起的风流事之后,依然是那么妖艳。她见到男人,眯缝起眼睛,装作略带窘态的一笑,尽管没有被太阳长期晒过的脸显得苍白无力,而在她任性的弯弯的细眉毛上和含笑的嘴唇的皱褶里,处处隐藏着一种诱人的淫荡神情。

展赤很清楚,她自己大大地变了,否则就不会做出那么多离谱的事,也不会考虑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对所有的男人都笑脸相迎,拼命卖弄一个女人的风情,哪怕是个丑八怪,她也欢迎他来解解闷。对她来说这就是生活,是她生活的全部。

展赤的可耻行为激怒了北京来的青年们。如果说她以前的行为不过是逢场作戏,风流一阵子就算了,而现在,她这样明目张胆,伤风败俗,简直就是犯罪。知青们不答理她,兵团战士们看不起她,牧民们也背地里暗暗地嘲笑她。再没有人关心她,再没有人爱她,再没有人无微不至地伺候她。认识她的人都在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女知青们不安地推测这件风流韵事的结局。

干爹把展赤惯坏了,她不会做饭,干不动力气活,更没有勇气背着大筐,赶着牛车,在大草原上一块一块地拣牛粪。                  

偶尔有客人找展赤,她就把山柱打发的远远的。

“山柱,你去拣点牛粪吧,走远点,近处肯定让别人都给拣光了。”

小山柱牵着牛车,顺从地走远了,从没有一句怨言。姐姐让我干活,天经地义,不用说还答应给我工钱。

有一次,牛粪拣了一半,牛车坏了,山柱回来的早了点,他走近屋,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展赤的哭声。他急了,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屋里只有司务长和展赤,小山柱知道他是展赤的常客,一个结过婚的、财大气粗的复员军人。司务长不知为何大动干戈,一边骂一边用脚踢展赤。

山柱看到有人欺负展赤,想也不想,大吼一声:“操你妈的,你敢欺负我姐姐!”抡起胳膊往司务长的身上打去。

司务长轻蔑地笑了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小山柱麻杆似的胳膊。他动作敏捷、训练有素地抬起了一只脚,照准小山柱的肚子踢了过去。

小山柱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哪儿来的野小子,敢跟我动手动脚。”

司务长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冽冽不情愿地走了。小山柱缓过了劲,嘴里骂着,从锅台上抄起菜刀,就要追出屋去。展赤一把抱住他,哀求道:“山柱,没你事,你别管,都是我不好,你千万不要得罪他们呀!”

山柱见展赤哭着喊着不让他去拼命,赌气地说:“姐,你放心,我吓唬吓唬他们,要不他们老来欺负你。”

山柱放下了菜刀,走到门外,扯着嗓子冲着司务长远去的方向高声骂道:“操你妈的司务长,你再欺负人我用菜刀劈了你!”

展赤命苦,可她也时时庆幸自己在最困难、最危急的时候有贵人相助。

那年冬天自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陷入了绝境。没吃、没喝、没烧的,不要说冻死、饿死,吓也得吓死。有干爹相助。现在,就在自己要淹没在人们的唾液之中的时候,有了这个瘦小枯干、丑不拉叽的山村小伙儿相助。

夏秋两季,草原上长满了蘑菇,这大自然不要钱的恩赐,小山柱当然不会放过,每天每从草地上拣回不少蘑菇当菜。

这一天,山柱拾蘑菇回家,怀里出人意外地抱了一大捧各色可爱的花草。

展赤身在草原,对这些美丽的花花草草却视而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草原上还有如此漂亮的花草。圆圆的粉红色的小花轻纤、透明;长长的蓝花散发着浓郁的被太阳晒过的泥土的气息;黄颜色的花朵花蕊中间满布花粉,让人幻想着蜜蜂、蝴蝶会从天而降;花朵中间穿插着一根根嫩绿的小草,有的上面结了麦粒似的种子,有的像韭菜一样娇嫩挺直。

展赤爱不释手地将花捧在手里,好像偶尔窥探到了草原上的秘密。她用力鼓起颤抖的鼻翅闻了闻小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插在一个瓶子里,倒上水,摆到了木箱上。

山柱住在展赤的家里,每天忙忙碌碌,从不知道什么是脏,什么是累,有时候牧民家里有点活计可干,他也去帮忙,多少还能挣回点黄油、奶豆腐、牛肉干,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展赤一点不嫌弃那个农村的脏小伙儿了,一点不嫌弃他的土里土气,一点不嫌弃他没修养、没文化,傻不拉叽。

山柱为展赤干活,关心她,保护她;如果她不高兴,他就不开心;如果她生病了,吃不下东西,他就将就着熬上点稀饭,自己也凑合着喝点稀的。小伙子心甘情愿地与展赤相依为命,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只知道干活,既不要工钱,也不图任何回报。

“姐,我们坝前老家也有不少北京的知青,有在学校当老师的,有当售货员的,有当电影放映员的,现在还留下好几个女知青呢,都嫁给我们当地的农民了。”小山柱无意之中的一席话,让展赤茅塞顿开。

大队里的人都在猜测展赤与那个农村穷小伙儿的关系,慢慢地,习以为常,就连最爱嚼舌的女知青都不愿再谈论这件事了。展赤想起过去的日子就不寒而栗,不,她要嫁出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                                                                           

孙满福的红娘没有当成,钟伟明却感觉如同有人在他后背划了一个圆圆的大王八,平白无故遭人污辱,心中万分懊恼。

每次上公社买粮食都要路过展赤的小土屋。好几次,钟伟明骑在马上,穿着一身蒙古袍,从展赤面前擦身而过。他认得她。知道这就是那个被人津津乐道的风流的北京女知青。

她却不认识他。以为不过是偶尔路过此地的一个牧民而已。

展赤每每在屋檐下绝望地眺望远方。

她细眯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站着,顺着屋前的草原小路往南望着。眼里满是伤心、迷惘。

回城、上学、招工、找个可心的丈夫……所有的路都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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