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细雨 作者:戎马小子


 

   南国细雨


    竹山新雨,洞箫空鸣。

五岭,如同一道硕大无朋的绿色屏风,横亘在粤桂和闽赣湘之间,苦竹溪夹在大山的缝隙里蹒跚而行。雨季里,连绵高耸的山峰匿在濛濛细雨中时隐时现,清亮澄澈的溪水则汩汩咕咕流淌的格外欢快。山之涯,水之湄,风云绰约;心绪逍遥,疏朗,惬意。
五岭逶迤腾细浪。

峰峦叠嶂,林木葱笼,浓荫蔽日。

暁寺,就坐落在这五岭南坡粤北的深山密林之中。在育才读过一篇课文《老山界》,写的就是是离此向西数百里的瑶山,即越城岭。

一条沙石小径在大山里蜿蜒,翠竹夹道,清澈的苦竹溪如影随形,纠缠着小径一同逆流延伸,绿茵深处的路尽头是一座古朴的石桥,过了桥便是目的地——暁寺。

这是人迹寥落的五岭腹地,离此最近的山村也在二十里开外。暁寺原是宋朝的一座古庙,据说李自成兵败后,他麾下的一员大将曾出家隐居于此。太平天国时期毁于兵燹,后重建。土地革命时期此地曾是红军的根据地,解放初期又成了土匪的老巢。期间屡遭劫难,最后在文革中被彻底砸烂,成了一堆圮废的遗址。

2006年一香港老板投资在遗址上重建庙宇,再塑金身。红墙璃瓦,晨钟暮鼓,云雾缭绕,古韵飘逸,颇具仙风道骨之氣。尤其到了风清月朗的夜里,山林静谧,斑竹疏影,肃穆寺庙,殊胜典雅。仿佛听见如水月色洒在竹梢的声响,透明而灵动,不由得让人想起一阕婉约的古词,隐忍而随意。淡烟流水,飞花落梦。
重建暁寺的香港老板原是广东潮汕一女知青,改革开放之初曲线救国,嫁到香港。离婚后回到大陆投资。沈阳最大的批发市场就是她在九十年代投资兴建的,上亿元的项目她只投了五百万注册办手续费用,其余款项靠银行贷款和施工单位垫付,五百万的投资赚了好几个九位数,令人叹为观止。当然,期间的故事跌宕起伏,触目惊心,与当年慕马案盘根错节,恩怨纠缠,老板曾让当地警方以偷漏税罪拘捕,关押一年余,直到慕马案尘埃落定,老板亲属打通关节,辗转找到京城高层,才把人保了出来。

世间万物,都不会完满。

七月岭南,酷暑蒸腾。即使是细雨霏霏的日子,也不清凉。空气中湿热弥漫,水汽饱和,呼吸都困难。人体像是湿漉漉的毛巾,稍一拧便流出氯化钾溶液来。

芭蕉扇不停地呼搧,拍得胸脯子嘭嘭作响,身上还是黏糊糊不见干爽。南国三伏,没有空调的日子难捱,堪称苦夏。

这里林边溪畔滋生着南国特有的小黑蠓,有时像一团黑雾扑面而来,围着你盘旋,叮得人奇痒难耐;还有指头粗细的蜈蚣,紫黑油亮,若不小心让它咬一口,疼痛无比;密林深处还有剧毒的银环蛇和眼镜王蛇,咬一口可不只是痛痒的问题了……

战友老林老李,此刻便在寺里修炼。

时光逆转,倒退四十年。

一九六九年征过两批兵。年初是按惯例征的,三月珍宝岛事件后,中苏边境局势日趋紧张,战雲密布,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秋后,按毛主席指示,林彪发出一号令,紧急大疏散。年底又补征了一批兵,以备战事突发。所以六九年的兵便有了大小之分:年初的叫大六九,年底的叫小六九。

老林是大六九的兵。杭州人,老高二,工人家庭出身。他当兵时已年过22,为人沉稳老练,工作认真细致,人际关系也好,只是城府颇深。若论性格心智,老林很适合当首长,但他却因为文革中的一些旧事早早离开部队。

一九七七年以后,地方上几次来人外调他。

他文革初期在学校当红卫兵时,是该组织的头头。多次组织批斗会,批斗会上曾发生打骂被批斗对象的现象。他还参与抄家,并负责掌管抄家所得物资,其中有书籍古玩字画,还有金条。据外调人员讲,光金条就有几十公斤,是在一位大资本家家中抄来的。古玩字画书籍数量不详,其中有价值连城的宋朝官窑青瓷,还有米芾蔡京秦桧的真迹墨宝,按眼下的行情,随便拎出一件都是七位数以上的价码。当时都存放在学校的地下室内,钥匙由老林和另一位红卫兵掌管,物资清单老林保存。另一位红卫兵一九六七年秋在一次武斗中坠楼身亡,年底该红卫兵组织便解体作鸟兽散。地下室的战利品,除了一些书籍,其它均不知去向,后来书籍也散失殆尽。

一九七五年,那位资本家即向有关部门提出索要被抄走的黄金古玩等,因当时文革未结束,虽有人过问了,只是走走过场,不了了之。一九七七年后的外调,上上下下都很重视,政治部机关的干事找老林谈过多次。批斗会上发生打人的事不止一次两次,被打者有老师、干部、资本家和地痞流氓。他虽然未亲自动手打人,但作为红卫兵头头和批斗会的组织者难辞其咎。仅此一条,如在地方,就可定为三种人。金条古玩字画遗失一事,老林一口咬定,说他不知道,也没有证人,一直查不清,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老林的问题因为是入伍前发生的,所以部队一直未作处理。此后,老林挺消沉。一九七八年根据他本人要求,转业。因为有文革中的问题罩着,老林转业后工作一直不开心。经常和战友联系,不时回老部队走动。

老林恋旧。家里书柜里摆着一帧苏联男孩小照,极英俊可爱。那是老林小学时,在中苏关系蜜月期,响应号召与苏联小学生通信交的小朋友。后来中苏交恶,便断了联系。但那张发黄的照片老林却一直珍藏着,视为珍宝。在中苏关系最紧张时也没舍得毁掉。以至于老李说他有断背倾向。

老林在部队时曾处过一个对象,高中同学,干部家庭。记得一次我见老林给他对象寄信,写信封、贴邮票、封口,认真严肃,一丝不苟。仿佛是在做一件神圣而庄严的事情。可惜的是对象只处了一年多就散了,听说是对方父母不同意,嫌老林是工人家庭,不门当户对。后来两人各自成家。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两人又见面了,此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当然,就是逢年过节电话问候一下的联系。

老李曾打趣:“你俩就没发生点啥?”老林正色道:“那就煞风景了。”

老李狡黠一笑,半信半疑。

我望着老林沧桑忧郁的神情,心想,老林心底必定有一道至纯至美的隽永风景。如像老李戏言发生点啥,那道风景会失色许多。

老李干过几年保卫工作,有点职业病,疑神疑鬼。如果说他对老林心中那道至纯至美的风景半信半疑,对黄金古玩字画一事,则是坚定不移断定是老林昧下了。曾多次旁敲侧击寻根探底,无奈老林口风甚严滴水不漏,急的老李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如果说林的性格是一曲低婉深沉的雨夜长箫;李则像一支欢快嘹亮、活泼佻达的牧童短笛。

老李出身吉林德惠农民世家,自诩祖宗八辈都是纯贫雇农;社会关系中没有地富反坏右、叛特杀关管和走资派臭老九,绝对根红苗壮。他不拘小节,见了战友同乡一高兴动辄开涮,对有缺点毛病的战士更是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虽嘴巴无德,但心直口快,是非分明。有着农民特有的狡黠多疑和直爽敦厚。

老李率性任侠,藐视权威。听不得批评,也不希图表扬。谁给他当领导都挠头。他最大优点是能吃苦,工作大胆泼辣,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如在战争年代,绝对是块当炮灰的兵料。

他极诙谐幽默。枯燥乏味的政治学习有他在场,总是笑声琅琅、嘻嘻哈哈,严肃不起来。所以大家虽然讨厌他那张破嘴,还是喜欢听他胡说八道。臭豆腐,吃着香。优缺点分明,堪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典范。他给人的快乐大于烦恼。而且别人拿他开心他从不翻脸。有枣吃不嫌核大。

李精力充沛,好奇心强,什么事儿都爱打听。当排长时,连里两个湖南籍的兵同性恋,他知道后非常感兴趣。像狗仔队一般破裤子缠腿盯着人家穷追猛打,打探追问人家断背情的体会感受。弄得那两个湘军一看到他那刨根问底儿的缺德样儿,就赶紧耗子见猫躲远远。

有战友说老李心理阴暗。我以为他就是好奇心重,且毫不掩饰。像个精神外露的农村老娘们儿。

老李外号叫南泥湾,来历挺曲折。

在同龄战友中老李结婚最早。他一个德惠老乡叫他“五月鲜”,那是七十年代松江平原的一个玉米品种,学名“早熟一号”。所以大家开始都叫他“一号”,英文名字叫“南脖弯”。后来叫着叫着就成了南泥湾。历久不衰,一直延续至今。

南泥湾当兵迟我一年,年龄大我两岁。学历和我一致,也是一九六五年小学毕业。嘴茬子虽锋芒锐利,所向披靡,但文笔欠点儿火候。一次他夜里站岗捉到两个偷航空煤油的小蟊贼,因而被选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写讲用稿时他心里没底,让我给他瞅瞅。其中有一句‘……蜘蛛蚂蚁,岂能瞒过革命战士血亮的眼珠子。’我告诉他:“蜘蛛蚂蚁”应为“蛛丝马迹”,“血亮的眼珠子”应为“雪亮的眼睛”。他听了连连点头称是。可上台一忽悠又忘了,吐沫星子四溅,还是“蜘蛛蚂蚁……”,好在除了我之外谁也没听出来。挺成功。

老李参加过一九七九年的对越反击战。所以虽然他嘴巴损脾气孬,还怕老婆,战友对他还是挺敬重的。

老李虽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和绝大多数真正上过战场的兵一样,开朗豪放的他绝少谈起那段经历。只是偶尔喝多了爆料一些内幕。

我只听他侃过一次,讲战场军纪。刚开战还可以,可越南全民皆兵,游击战,男女老少齐上阵,极其狡诈顽强不讲究。打了一周便把把我军拐带歪,开始乱套了:烧民房,抢物资,炸民用设施,杀俘虏伤兵,以至于屠戮百姓……就差没强奸妇女了,估计战事再延长恐怕也难免。

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承载、凝聚和浓缩了人类太多的劣性、罪孽和苦难……不管胜利者如何美化和鼓吹,透过表面慷慨激昂的铁血硝烟,不难窥见其奸诈愚昧和丑陋肮脏的本质。当然,战争也许是人类自我淘汰和净化的一个有效手段。

词曰: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百年魔怪舞翩跹。妖为鬼蜮必成灾。

说南泥湾,不能不提他老婆。在老部队,他老婆比南泥湾知名度高,名字如雷贯耳:孙二娘。

孙二娘不姓孙,姓叶。是原昆明军区体工大队的铅球铁饼运动员。长得粗眉大眼,虎背熊腰,极其丰满圆润。远远望去铁塔一般,走起路来左右横晃,倾倒一半压倒另一半,铁娘子,全无敌。孙二娘是老李的一个老乡给起得绰号。

一九七六年老李娶孙二娘时在二营当连长。

孙二娘来队结婚,通讯员负责接待。当时正值盛夏,南泥湾正带连队打野外未归。二娘见脸盆里一堆脏衣服臭袜子,二话不说,袖子一挽就洗。通讯员想帮忙,二娘随手一拨撸,便滚一边去,通信员呆呆地仰望着膀大腰圆、庞大倾城的孙二娘,吓得他直吐舌头。

通讯员逢人便讲:“乖乖!连长家嫂子真厉害,大手像蒲扇,胳臂比我腰粗,还揣着两颗大地雷耶!这要成亲,还不把咱连长给炸半死!”说着,两只手在胸前一比划,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话传到南泥湾那里,他非但不恼,反而美得直冒大鼻涕泡。

婚礼上,战友们见新娘壮硕无朋,威猛雄壮,酷似日本横纲级柔道运动员。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替南泥湾担心,生怕他日后受家庭暴力虐待。转念想起南泥湾的破嘴孬脾气,又有些幸灾乐祸。心想:叫你小子平日里嘴损埋汰人,孙二娘可是玩铅球铁饼的主,任你就是铁嘴钢牙,还不是想圆就圆想扁就扁?南泥湾,你也有今天!你就是人家菜园子里的白菜萝卜,水煮乱炖还是生吃蘸酱,还不全看二娘眼色心情!

平日里桀骜不驯,颇有男子气的南泥湾,此刻满面谦恭地立在巾帼须眉孙二娘身旁,显得娇巧玲珑,分外妖娆有趣。不禁令人想起老鹰捉小鸡。战友小声说:“他俩性别互换一下就般配啦。”孙二娘在我们部队家喻户晓,连德高望重的老政委看见南泥湾,都笑眯眯地问:“小李子,你是在哪里骗来的大胖媳妇儿?”老李结婚后不久便调到昆明军区,和孙二娘出双入对,长相厮守。

南泥湾在年龄相仿的战友中是第一个成家的,虽然娶了个大胖媳妇儿,还是引起若干审美另类者的艳羡嫉妒。枪打出头鸟,他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大家寻开心的目标。

婚后他一上班,大家像见了被拐卖后失而复得的娃儿一般,围了上去,尤其是他几个德惠老乡,不怀好意地摸摸胳臂捏捏腿儿,恨不得剥光了检查检查。见他没伤筋动骨,颇感失望。便问:“俺家弟妹把你当铅球掷呢还是当铁饼撇呀?”南泥湾脸一沉,刚想反唇相叽,几个兵痞便鼓噪群起而攻之,搞得菜园子狼狈不堪。此后,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他远远一见到那几个恶棍老乡就赶紧躲开。战友一问起孙二娘,伶牙俐齿的他便犯结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可叹,人家好端端一桩明媒正娶的合法婚姻,让几个不着调的恶棍丘八给龌龊得灰头土脸,仿佛孙二娘是南泥湾从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媳妇一般。

一物降一物。菜园子脾气孬嘴损,在他二娘面前却极其顺从,像只乖猫。

孙二娘虽外形魁梧金刚,人猿泰山,却心地善良,性格敦厚。和菜园子厮守半生,虽然也拌过嘴,但孙二娘绝未对菜园子施展过拳脚功夫。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极富和谐安定。

岁月如梭,光阴荏苒。

老林因身体亚健康加之革命意志衰退,早早退出江湖,钻研古玩字画,陶冶品节,悠然林泉,颐养天年。老来怀旧,闲极无聊,常与老战友叙旧。

林为人慎独。前几年他开始涉足古玩,急于结交圈内人士。得知我有个熟人宏经营古玩,问我其人品如何?我说是20多年的朋友了,应该没问题。便介绍他们见面,他们兴趣相投,一见如故。交往了一段时间,还做了两笔生意。有一天,老林突然不理人家了。宏挺奇怪,问我老林为何对他冷落。我问老林,才知道老林偶然得知宏离过婚——而且宏过错在先——还而且是富易妻,便断然决绝。

我以前只知宏曾离异,不知那多细节。便笑老林交友古板挑剔不世故。

林却一本正经说:“宏也许是个好朋友,为人也确有出众之处。但一个人如果连结发之妻都可以背叛,谁能保证他不出卖朋友呢?当然,我不是说我比他高尚正派,只是交这样的朋友我有障碍。”一席话,作为宏的老熟人,我听了虽然不太自在,又不得不承认林言之不谬。

今年二月,战友老李去粤北暁寺修炼,途径西子湖特地拜访老林。

听说老李要赴岭南修行,老林颇为心动。央求老李代他联系。六月初,我和老林相约赴粤北,隐深山。

初上山,老李说要到主持那里登记一下,并说主持是佛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老林听说要见主持,挺积极。我上山出了一身汗,就让老李替我登记。

过了好一阵子他俩才回来,老林气得脸煞白。

庙里暂住登记,比外出住店要复杂繁琐。除了出示身份证外,还要无犯罪证明和担保人,最后还问参加过何党派,因老李一时疏忽未事先关照提醒,老林如实作答。

不料主持闻言勃然作色,道:“佛门净土,不宜尔留驻。”老李一旁,赶紧打圆场说:“他早年一时糊涂误入歧途,如今醒悟从良,有心皈依佛门,早已划清界限,已是良家爷们儿……云云。”老林在侧一边唯唯诺诺,一边赶紧掏出烟来给主持奉上,主持见是支熊猫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神情缓和些。老林见状把烟点上,主持吸了一口点点头道:“好烟。”老林听了赶紧从包里掏出两盒,放在桌上。主持也不推辞。半晌,慢悠悠道:“先住下吧。”老林出来,身上早已汗透。见四周无人,对老李说:“搞没搞错?党员还成了恐怖分子不成?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真他妈反动!脑浆子缺斤短两!”老李劝道:“算啦,人家让你住就不错了,再说了,时下的腐败分子又有几个不是和你同党?”林望望老李揶揄的脸,想说什么,又没说。

老李当兵不久就入党。转业后不积极改造思想,放任自流。六四风波,他上蹿下跳、煽风点火、摇旗呐喊、风头出尽;事后不思悔改、回头是岸,反而咬屎蹶子硬犟,到底被清除先进队伍,劝退。

所以看到林被主持歧视难为,嘴上打圆场,心里幸灾乐祸,挺受用。回来后眉飞色舞对我说:“你没去真可惜,错过了一场好戏。”这小子,惟恐天下不乱。

五岭之荒僻,庙堂之高远。老林的遭遇,叫人哭笑不得。

李林二人在寺里说是修行,其实不诵经不拜佛不烧香不磕头,每当看到山下远道而来的施主跪在大雄宝殿里,冲着那不男不女性别不详的泥胎顶礼膜拜时,颇不屑。三人每天早起侍弄菜园子。寺西头有一亩地,周围栽了一圈栀子花围着,夏初栀子花开,甜甜的花香四溢,黄昏尤甚,浓烈袭人,爽脑开窍。园子里种些苦瓜、空心菜、凉薯和小葱等菜蔬。天不亮,晨钟一响,秃驴们起床洒扫庭院山门,焚香诵经,李徐便与杂役晃到菜园子浇水除草捉虫。不大不小的园子,精细而随意,旁边是一条小溪,浅光淡影,清流淙淙,潋滟洇润,蛙鼓蝉鸣。几个人把菜园子摆弄的井井有条,生机勃勃,畦畦菜蔬,绿意茸茸。每天路过都不禁驻足瞅上几眼,赏心悦目,氣旷情怡,恍若置身世外桃源,化外伊甸。 李林二人性格差异极大,李是典型的关东汉子,孟浪不恭,激扬放达,什么事都想管,晚饭吃炸酱面还是打卤面他也要磨叽半天;林虽然在军营里磨炼了近十年,但仍不失江南人的细腻慎密,老道实际,只关心自己能把握住的事,自己控制不住的事不闻不问,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

他俩在一起经常叽咯啷。一次说到海湾战争两人争得不可开交。老李说小布什王八犊子欺人太甚,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纯属扯淡,就是看上人家的石油了;把人家萨达姆一家三代男丁灭绝,连未成年的孙子也不放过,美国大兵真他妈地不是个人揍地!老林则说萨达姆独裁专制,迫害不同政见信仰者……两人一个上午也没分出子午卯酉,最后老李叫我裁判。

我虽不喜欢萨达姆,但更讨厌小布什。同时佩服萨达姆敢于跟山姆大叔叫板,有种!算个男爷们儿。不像小布什一付臭流氓样儿。于是便投了老李一票,老李洋洋得意,老林挺有风度摇摇头,没说什么。

雨天,云山雾罩,老李便在禅房睡懒觉;老林则常常站在房檐下,遥望着万籁阒寂的无限峰峦,默默地发呆,也不知心里盘算啥。偶尔老李也站在山门前远眺,望着山下隐隐约约的苦竹溪渡口。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石灰石岩体上溶洞密布。老李愣愣地望着,脸色愈发严峻,像极了山上冷硬的石头。半晌儿没头没脑地嘟囔一句:“这山水,真他妈像越南……”此刻,有一种东西在他眼睛里闪烁。

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一天雨中老林正在发呆,老李悄无声息地来到身旁,递他一支烟,抽了几口,若无其事地问:“哎,说说,金条到底是咋回事?”老林头也没回,皱着眉头默默地吸烟,满脸玄机、沉默良久才淡淡地应声说道:“几句话说不清,过些年再告诉你。”此后,两人好久不说话。各自独坐庙堂,伴暁月孤灯,野渡空舟,朝云暮雨,古柏苍松。寺外,依然细雨飘洒,但见青峰妩媚,绿水妖娆,修竹婀娜,葛藤缠绕,山花素丽,俊鸟翩然……

美妙迷人又寂寞的南国山水,楚楚动人的世外桃源,宛若一首清飏悠逺的天外神曲,穿云裂锦,钩摄魂魄,令人倾心不已。

但这里溽暑蒸人,流火扬汤,忍无可忍,所以格外渴望向往北国的飒爽清凉。

矛盾。

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李认定林当年将黄金和古玩字画昧下了。理由是林活的安全养生,仔细讲究,风险意识极强。有公交车不坐出租,有火车不坐飞机,天黑后不出门,只喝法国依云矿泉水,只吃绿色环保食品,只穿棉麻丝织物,且新衣上身前必须洗两遍,除了抽烟摈弃一切恶习……

害得老李常常看着老林别有用心地自言自语:有钱真麻烦,累赘……老林听了,不动声色白了他一眼,像个阴谋家,没言语。

李放言:一定要把徐的黄金案搞个水落石出,不图别的,只是好奇。

苦竹溪不知疲倦地日夜流淌,向着远方,流进连水,汇入珠江,一直奔向那波澜壮阔的南海。

七月中,我们走了。暁寺的菜园子,空了。

离开暁寺多日,想来却恍如天方夜谭般的舒扬悠然,诗意缥缈。

南国的细雨,丝丝缕缕,断断续续;纤细而精致,温婉而柔软。暮霭中,逺山若梦,潇水如歌。

山光水色,还有友情,一段过往,永远是镌刻心底的一道至美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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