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六) 作者:朱蕴忠


 

   三下风云(长篇知青文学连载六)

 

   第十九章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酷爱学习外语。当时学校里教的是俄语,为了省下钱来买邮票,用俄文和苏联小朋友通信,我曾被饿昏过五次。下放到苏北农村后,我仍始终不渝,坚持晴耕雨读,整天魂牵梦绕地想圆上自己的外语梦。但是,勤奋好学给我带来的却是耻辱和灾难。“十年动乱”中,我在农村自学外语的一举一动,都被定上了“收听敌台”、“吹捧帝修反”之类的罪行。直至79年元月平反后,我方能重操旧业学外语。为了觅回那动乱年代被白白流逝了的时光,我贪多务得,如饥似渴,齐头并进,同时自学俄、日、英三国外语。自从承包了六十亩棉田,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时间自学外语?考虑再三,权衡轻重,我决定放弃俄语、英语的自学,集中业余时间,专攻日语的自学。当时,我认为:日语是一个冷门语种,学的人少,将来在学以致用的时候,竞争的对手必然就少,自己容易做矮子中的长子。再则,日本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科技相当发达,将来洋为中用,引进先进技术设备,必定首当其冲,到那时,日语翻译就会变得吃香起来。果然,不出所料,1986年Y城无线电元件厂从日本引进高速车床和全自动注塑机后,大量日文版资料和使用说明书竟找不到人翻译,而工厂又急等使用。尤其是当日本技术员来厂售后服务时,更是找不到口语人才担任日语翻译。恰巧这时,我从上海设计印刷了100张“现代日语翻译、精诚为您服务”的名片回到了Y城,趁机踏上了日语翻译的岗位。没等那100张带有广告词的名片发完,我便通过公开竞争,应聘当上了中日合资丰东热处理有限公司的日语翻译,且当年腾飞,实现了自己出国当翻译的理想。

1986年冬,我从上海一回到Y城后,就到处打听哪个企业需要日语翻译。

一天下午,我在养猪场铡猪菜,无意中和老王扯起当翻译一事。老王说:“昨天我在干校,遇到了在无线电元件厂当厂长的老同学。他说,‘厂里急需一名日语翻译’。我向他提起过你在自学日语,你何不到干校去找袁厂长,目前,他还在干校集中学习。”第二天上午,我骑着自行车到三区小街赶集,我打算一早在集市上将家中的野兔卖掉后,再到干校去找袁厂长。我将野兔放在市口较好的地摊上,扬开嗓门大声叫喊道:“噢!野兔子犟卖了!五块钱买两只!想买要趁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真是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哇!”我知道:在集市上卖东西必须高声嚷嚷,这是招徕顾客的一种手段。集市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来赶集的大多是农民,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我喊得唇焦口燥,不见有人来买野兔,知道自己摆摊子找错了地方,手头拮据的农民又有谁能舍得买野兔子吃呢?不如赶快到干校去,那里干部多,都是城里人,肯定能把野兔卖掉。

我收起摊子,调头直奔干校。大路旁,恰巧有几个干部在等汽车回Y城,我便逗上去卖野兔。有个干部问道:“这野兔子多少钱一斤?”我答道:“不称斤两,两只野兔只卖五块钱。”那干部伸手捏了一把野兔,感觉到那野兔浑身是肉,便说:“我全买了。”说罢,也不还价,从口袋里掏出钞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卖双方都很开心地做成了这笔交易。另外几个没有买到野兔的干部都凑过来问:“还有没有了?”我答:“今天卖光了,改日再见。”那几个干部露出了遗憾的神色,买到野兔的干部便显得越发高兴。还是做干部的有钱,一到干校,我没费劲就将野兔卖掉了。

我卖掉野兔,稍一打听,就找到了袁厂长。我说明来意,掏出名片给了袁厂长。袁厂长一看名片,心中大喜,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了来头。当时,还没有流行名片那象征自己身份的玩艺儿,不用说平民百姓了,就连到干校来学习的干部们,也没有一个有名片的。要知道:整个Y城,还找不到一个印刷制作名片的地方呢!物以稀为贵,幸运的人们往往只是比一般人早一步赶上了时髦,抓住了某种机遇而已。待到你有我有大家有,大街小巷到处有了制作名片的打字誊印社,弄得名片满天飞,许多人的名片上甚至挂上了十七、八个头衔。到了这个时候,名片的作用也就一落千丈,不仅失去了它原有的魅力,而且还往往成了“名骗”的代名词。可见,名片这玩艺,也像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一样,有着其兴衰存亡的客观规律的。

我发出的第一张名片,就使我一步踏上了日语翻译的岗位,实现了我多年以来的梦想。

袁厂长接过名片,十分高兴地说:“厂里正急等翻译,我写封信给你,你到厂里技术科去找余工,他会安排你翻译任务的,你是否可以早点到我们厂里去?”我说:“今天下午就去,怎么样?”袁厂长说:“太好了!你回来时趁便将我用的计算机带给我。计算机在我办公桌抽屉里,余工他们知道的,你放心去好了,我在信中已关照余工他们好好接待你。”我拿了袁厂长的亲笔信,赶回家中,带上名片和《新编外来语》词典,一路耳边风声呼呼,骑着自行车直奔Y城市无线电元件厂。

一到工厂,我就在技术科找到了余工。余工看完袁厂长写的信,高兴得眉飞色舞,连忙一边倒茶,一边吩咐其他人捎信叫注塑车间的陈主任和尹技术员立即到技术科来。不一会儿,人们纷纷来到技术科,各人手上都拿着日文资料和使用说明书。大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围住我问这问那。余工说:“一个个来,一个个来,尹工,你先将注塑机操作系统控制柜方面的资料,请朱翻译看看……”一连两天,我在技术科从早忙到晚,还赶不上翻译。这个工厂,从日本引进的全自动注塑机和高速车床的日文版资料就有十多万文字。看来一时半载是不可能把所有资料都翻译完的。于是,我对余工说:“我已出来两天了,家中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厂里能否将急用的资料让我带回家去翻译?”余工沉思片刻说:“好吧!要翻译的资料确实太多,你先带两本资料回去,一翻好就送到厂里来。”说罢,他挑选了两本急需用的资料,装进牛皮纸口袋,慎重地交给了我。

我将日文资料塞进背包,满载而归似地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家。我想:不管厂里给我多少翻译的报酬,自己总算找到了日语翻译的机会。

几天后,我将译好的资料送到了工厂。

余工说:“没想到你翻译得这么快,你先在这里歇一会儿,中午,我陪你吃饭。”说罢,他拿了翻译好的资料就匆匆向注塑车间走去。

以往每次吃饭,厂里都将我作为上宾招待,这次更是热闹。余工带了厂长、工程师一大帮人,将我团团围住。山珍海味,四时鲜果,外加良茶美酒,将我热热闹闹地招待了一顿。

饭后,余工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叠日文资料交给我说:“这些资料十分重要,一本都不能少。请你以最快的速度译成中文,厂里急等着用。我们按翻译的文字给你报酬,哪怕是三天翻译出来,我们也不会少给你翻译费。这一点你只管放心,望你抓紧时间,多多辛苦。”我满口答应,一回到家中就突击干了起来。我整天趴在桌子上翻译,就连小便都用痰盂不出门。小年夜那天,秀兰吃过早饭就到娘家去送年礼,直到天晚才回到家,见我还是趴在桌子上翻资料,就关切地问:“中饭烧什么吃的?”我说:“没时间烧中饭,等你回来烧呢!”秀兰一听,二话没说,含着眼泪直奔厨房给我做饭。就这样,我利用人们欢度春节的大好时机,夜以继日,突击翻译完了十三万字的日文资料。当我收起资料走出家门时,身体虚弱得连走路都摇晃打漂了。我站稳脚步,举目远眺,只见室外春天早已来临,小河边桃红柳绿,田野里菜花金黄,蜂蝶飞舞鸟歌唱,气候宜人好舒畅。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了田野的寂静,春耕生产即将开始,我预感到自己肩负着的重担。于是,转身对秀兰说:“马上就要春耕生产了,我得赶快把翻译好的资料送到厂里后,回来和你一起打营养钵。”秀兰说:“家里的事你放心,营养钵池子我早已挖好了,从今天起我就下田打营养钵。你到Y城快去快回,回来一起帮我将营养钵打完。”我打起背包,骑着自行车赶到无钱电元件厂,上午便办完了一切手续,领到了翻译费。一吃过中饭,我便急急忙忙回家。傍晚时分,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田头,秀兰仍在满头大汗地打营养钵。她见我来到眼前,便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你这么快就回来啦,厂里怎么说的?”我说:“厂里给了我796元翻译费。余工说了,以后有机会还要请我做翻译。”说罢,我便从口袋里往外掏钱。掏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将那一大叠钞票拉出了口袋。当时,人民币最大的面额只是10元,一笔翻译费就赚了近百张人民币,折叠起来显得十分壮观。秀兰做梦也没想到:我坐在家里动动笔头子,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赚到了平时农田里要辛辛苦苦干上二十几个月才能拿到的工资。果真是拿钱不吃力,吃力不拿钱啊!她连忙眉开眼笑地说:“朱蕴忠啊!我不要你种田了,你赶紧出去做翻译!”没过多久,Y城无线电元件厂又托人捎信叫我到厂里去翻译。我赶紧骑着自行车向厂里奔去。一路上,我思量着:厂里的日文资料已被我全部翻译好,这次的翻译任务,会不会是接待外宾的口语翻译?这可是我久盼的机会。想到这里,我激动得浑身热血沸腾,两腿将自行车踩得像摩托车一样,在公路上直飞。

我一到厂办技术科,余工就迫不及待地问:“老朱,你上次翻译的资料,大家一致公认译得不错。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担任现场口头翻译,你看行不行?”说罢,余工便以期待的目光,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胸有成竹地答道:“行啊!没问题。”有个技术员,见我不假思索就随即回答,便心有余悸地说:“听说你的日语是自学的,翻资料可查词典,这口头翻译,恐怕不行吧?”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口译机会,还没上阵,就有人当面泼冷水,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我这个人一贯自信,向来不服输,便大言不惭地说:“我口译比笔译还要拿手,没有这套本领,怎敢出来做翻译?”人们对我这个自学者各抒己见。现场口语翻译,说来谈何容易?隔行如隔山,不用说是外语了,就是说汉语,搞机械的就不一定懂电气。人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再过几天,日本人就要来工厂。当时,在苏北又能到哪里去找好的日语翻译呢?厂领导多次会办,再三研究,最终决定由我担任接待日本松下电气株式会社田中敏雄主任的日语翻译。

我在外事活动中担任口译的角色一经确定,人们使开始对我刮目相看。自古以来,在我们中国人的心目中,翻译就是“官”。是“官”就要住宾馆。厂里要将我安排住在盐阜宾馆。

我再三推辞说:“住在盐阜宾馆离工厂太远,工作反而不方便,不如就近找一家招待所住下来就行了,何必要劳民伤财用那种冤枉钱?”厂领导见我再三推辞,说得在理,便就近将我安排到了Y城工专学校的招待所。

“日语翻译住工专招待所”的消息不胫而走。小尹、小陈、小季等几个工专大学生,带着一批“追星族”涌到了我宿舍。大家众星捧月般地将我围在中间,问这问那,敬佩不已。小季还特地从《湖海》杂志社请来了他当记者的哥哥季清荣。季记者通过工专采访,得知我这个翻译竟是一个承包了六十亩棉田的农工时,他决定亲自到新泽试验站去一趟,以便作进一步地调查研究和采访。

整个外事活动期间,白天,我陪着田中先生在厂里做翻译;晚上,则回到工专招待所,和追星族们一起高谈阔论,日子倒也过得很潇洒。

几天后,田中先生结束了在工厂的工作,回日本去了。我又回到了试验站种棉花。

人们终于亲眼目睹了我能做口语翻译的事实,赞叹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那个原先持怀疑态度的技术员,更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六月份,日本制钢所山本淳先生来到Y城无线电元件厂维修设备,我又被工厂邀请到现场担任日语口译。送走山本先生,袁厂长高瞻远瞩地说:“小朱啊,马上就要改革开放了,像你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才,种田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你很快就会找到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岗位的。如果你能在Y城找到住房,就先到我们工厂来上班,你看怎么样?我真的舍不得让你回去,只是目前厂里没有住房。唉——!”说到这里,袁厂长情不自禁地叹息起来。

我说:“袁厂长,谢谢您的好意。今后如果有单位招聘我当日语翻译,我会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家属随迁调动;二是解决住房。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实现我的愿望的。”九月初,棉花大丰收,我和秀兰在田里抢收棉花。将近中午,突然见到田头上有人在招手。我扛起棉花包来到田头,一看来人竟是记者季清荣,便扔下棉花包迎上前去说:“欢迎大驾光临!”季记者一见是我,顿时热泪盈眶地说:“想不到这样出色的日语翻译,竟被埋没在田里拾棉花!……”他越说越慷慨,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扬起喉咙喊秀兰回家,打算请季记者到家里吃中饭。

季记者说:“站领导已安排了中饭,在食堂吃过中饭我就到你家去。”中饭后,季记者来到了我家。他询问了我自学的经历后,提出要看我参加日语函授的作业和考试卷。我将几年函授的作业笺和试卷全部放在桌子上,他一份份仔细审视完毕后说:“老朱啊!你真的了不起!总共27次作业考试,你居然23次得了100分!我回到Y城后,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你在逆境中自学成才的事迹报导出去!”果然一言九鼎。九月中旬,我应Y城外贸轻工科的邀请,在工贸合营Y城胶鞋厂,担任日本福山株式会社生产十万双教育鞋的现场翻译时,季清荣闻讯后,带了三位记者,一起来到了胶鞋厂进行现场采访。

记者们第一次目睹了我这位自学成才者的口译风采,于是奋笔疾书,由报社记者孙凤志先生执笔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记自学成才的翻译朱蕴忠》一篇报导文学,登上1987年10月24日星期六《盐阜大众报》周末版的头版头条位置。这篇报导,确实在Y城地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形之中产生了极大的广告效应。

消息传到秀兰耳朵里,她见我已近个把月没回家了,就带着女儿来到Y城胶鞋厂找我。

这天上午十时许,我正陪着日本技术员清水先生从车间出来,忽听到林厂长在招呼说:“朱翻译,您夫人和小孩来了。”我抬头望去,只见秀兰右手拎着两只布包,左手搀着女儿小雁子,毕恭毕敬地站在林厂长身后。我连忙用日语对清水说:“对不起!我家内带小孩来了,我去讲几句话,马上就回来。”清水说:“行!行!你快去!你快去!”我问秀兰说:“你怎么来的?”秀兰说:“一早乘汽车来的。天凉了,我给你送几件衣服来。”我转身对林厂长说:“林厂长,中午帮我安排她们吃顿中饭,下午送她们到车站。”林厂长忙说:“中饭和我们一起吃就是了,你也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既然夫人来了,厂里马上跟宾馆联系一下,开个房间,让她们住上两天再回去嘛。”我说:“林厂长,你是知道的,我从早到晚陪着日本人,几乎一步都不能离。哪有空陪家属。请你先将她们安排到招待所住下来再说。”我知道,这一阵子秀兰一个人在家拾花,一定累极了,得让她好好歇歇。

我对秀兰说:“厂里来了两个日本人,我一个翻译两边跑,没空陪你。你先跟林厂长到招待所住下来歇歇,晚上送日本人回宾馆后,我再去看你们。”林厂长带着秀兰她们到招待所去了。

中午,我陪日本人刚到餐厅,林厂长就说:“朱翻译,叫你夫人和小孩一起过来吃饭吧。”我知道秀兰她们来了一定受拘束,就说:“不用了,还是另外给她们安排一张桌子吃饭吧。”“好吧!”林厂长说着就领秀兰到了隔壁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对厨师说:“给朱翻译的夫人多上几个好菜!”厨师忙问我:“你夫人喜欢吃什么菜啊?”我说:“随便随便。先给她们上些五香牛肉、熏烧鸡,让她们吃起来。”我知道,秀兰她们一早出门,肯定肚子早已饿了。

顷刻之间,饭菜端上了桌子。我对秀兰说:“你们先吃吧,吃过饭先到招待所歇歇。我要等其他客人到齐了才吃饭。”秀兰和女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转身对事务长说:“我家属在农村很辛苦,有什么好菜再给她们上一点。”事务长连忙吩咐厨师又做了一盘熏烧鱼和一碗鱼翅海参端了上来。

女儿小雁子说:“爸爸,鸡子、牛肉真好吃。妈妈在家里忙了没空烧饭吃。”秀兰板脸作色,压低声音训斥道:“小孩子要懂规矩,桌子上不能乱说。”我对小雁子说:“好吃,你就多吃一点。将来长大了,要好好读书。读好了书,就会有好吃的了……”天晚,我送走日本人来到招待所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小雁子早已吃过晚饭入睡进了梦乡。秀兰见我进门,连忙从包里翻出一件新衬衫递给我穿。她知道,平时我省吃俭用,连件好的衣服都舍不得穿。如今做了翻译,上了报纸,理应换上一件新衣服。她帮我穿好衬衫,理了一下领子,拉了一下衣袖,对我凝视了片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突然,我见到地上一只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挪动,使问道:“那只包里放的是什么东西?”秀兰说:“是我在田里劳动时捉到的一只大刺猬。平时,这些东西都是你在家里弄了吃。这次你不在家,我又不知怎么个弄法,所以就带来了。”我蹲下身子,解开包一看,包里果然是一只又肥又大的刺猬。望着那刺猬,我对秀兰说:“把它放走算了吧。今后,我不用吃刺猬、黄鼠狼了。将来,我出门坐轿车,住宿进宾馆,还有机会出国到日本去吃撒西米、天麸罗、寿喜烧……”我喷着酒气,满怀希望地说着。

秀兰说:“好了,好了,我看你一天说到晚,今天就早点休息吧……”结束了在胶鞋厂的翻译,我就赶快回站拾棉花。下了汽车,我便直奔场头。秀兰正在缴花,徐队长弯着腰,双手一把把地从绳包里翻出棉花,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棉花中的黄头、虫口、死叶子。突然,徐队长抬头见到我向场头走来,就连忙把棉花塞进绳包里说:“行了!行了!小朱回来了,快缴了棉花回家去!”秀兰喜出望外,原来担心自己一个人拣的棉花不干净,要是一返工,起码就是大半天时间。突然见徐队长不检查了,连声催她缴了棉花回家,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徐队长一本正经地说:“小朱做翻译了,小王将来就是翻译官太太。小王啊!将来到了城里,小包一背,皮鞋一穿,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响,看到我们,可不要不理睬啊!”秀兰忙说:“不会的,不会的。哪天能进城啊?……”日本人一回国,我就赶回站拾棉花。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外国人到苏北来的机会极少。即使有个把外商,出于业务需要,想到产地去看看情况,也必须由省级外贸公司或政府官员陪同后,方能按外事活动的日程行动。曾经有个叫小林登的日商,在省土畜产公司业务员的陪同下,想到丰城王港滩涂考察沙蚕资源。谁知,刚到丰城地盘,当地公安局得知“鬼子进庄了”,便如临大敌,闻风而动,前去阻止日商进入县城。扯到老晚,日商肚子饿得咕咕叫,省土畜产的同志再三请求,“下车吃了中饭就走路。”公安局的人员说什么也不同意,硬是将日商驱逐走了。鉴于当时苏北地区尚未开放,日本人来得很少的格局,有人便说:“朱蕴忠啊!你是学了个杀龙的本事,现实生活中无龙可杀,因此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如学个杀猪的本事,尚能谋生度日,养家糊口,图个老婆儿女热炕头。”我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与之争论。谁知,斗转星移,时光流速,多少年后,各地都把“招商引资”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只要是来了个外商,就会被各地政府官员前呼后拥,列为上宾。到了这个时候,我这个做翻译的,也就秃子沾了月亮光,常常陪着日本商人,出入各地星级宾馆,参加各类大小宴会,高档轿车来回迎送,宾朋满座杯觥交错,尽情享用山珍海味之后,还有卡拉OK小姐伴舞,直至桑拿冲浪、异性按摩……。真是花花世界,红尘滚滚,神仙生活,潇洒人生,这些便成了后话。

1987年10月24日《盐阜大众报》周末版头版位置报导了我自学成才的事迹后,引起了市委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于是责令市安全局派人到试验站作调查。查一查我有没有什么把柄或尾巴。市安全局的人拿到鸡毛当令箭,兴师动众地来到了试验站,站领导连忙陪同接待。查了半天,只知道我日语是自学的,职业是自谋的。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米和豆子来。当时,刚平反的人还算是比较吃香的“红人”。这种人不能揪,揪错了又要平反。于是,安全局的调查也就不了了之。只是负责调查的那位同志,也曾学过日语,深知日语的难度。他也一心想自学成才当翻译,只是上进无门,找不到做翻译的捷径。想来想去,决定拜我为师。他态度诚恳地找到我说:“老朱,我想跟你学日语,你可跟我学公关交际。如今的社会,光日语好没有用。只有搞好了人际关系,你才会被得到重用。”我直言不讳地说:“日语很难学,我估计你没有那种毅力和决心。对于人际关系,我最痛恨拉拉扯扯,请客送礼,任人唯亲那一套坏风气。我坚信:不怕别人不用我,只怕自己没有用。真正的人才,何愁找不到用武之地?”我和那人失之交臂,日后自然各展辉煌。我成了日语翻译,他成了国家干部。

常言道:“才子多病,佳人薄命。”面对繁忙的劳动和紧张的自学,我几乎竭智尽力,调动了全身每一根神经和肌肉的力量。卧薪尝胆、悬梁刺股,这些古人成功的经验,都在我身上得到了不折不扣地体现。只是越王勾践睡的是柴草,我睡的是田头的瓜棚;苏秦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我则常针足三里这些穴位而已。

拼命地工作和学习,终使我积劳成疾倒了下来。88年春,我在附医作钡餐透视,发现了十二指肠球部变形和龛影。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我回站开了一张公费医疗的介绍信,住进了Y城附医五病区。住院后,我患上了痢疾。拉了几天肚子,身体抵抗力下降,我又继发了肺炎。每天发热咳嗽,挂了几天盐水不见好转。病情每况愈下,居然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好在机务队张大庚的婆娘就在隔壁住院,她的病情较轻,每天都能跑过来帮我打茶买饭作些照应。不久,张大庚的婆娘就要出院回站了。我对她说:“请你回去告诉站领导:恐怕我不行了。我老婆一个人在家带着小孩种两个人承包的田,田里离不开,请站里派个临工来照应我一段时间。你现在去把姚医师叫来,我让他出个证明给你带回去。”大庚子婆娘叫来了姚医师,姚医师正在攻读报考研究生的日语。前一阵子,每有弄不懂的课文,常拿了教材来问我。这一阵子,见我病得太厉害,他便只好作罢,只是心急如焚,常常紧锁眉头,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每天查病房时,他总是拉了孙主任到我床前来会诊。孙主任用听诊器检查了我的前胸后背说:“这种病叫农民肺。农民经常打农药,肺子里农药呛多了,就容易得这种肺病。”我每天要挂好几瓶盐水,病情就是不见好转,整天发着高烧,咯着血痰,淌着虚汗,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朦胧之中,我迷迷糊糊地思量着:自己立志务农,带头上山下乡,来到苏北农村二十四年,喝的是苏北水,吃的是苏北粮,讨的是苏北老婆,如今自己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苏北农民。当年“广阔天地炼红心,上山下乡干革命”的慷慨誓言,早已被自己的行动所实现。但是,周围的人们,不但不能理解我扎根农村的崇高思想境界,反而笑我傻,笑我痴,笑我没本事。甚至某些人依仗自己手中的权力,故意颠倒是非,干脆执法犯法,使我蒙受了戴帽子、下监狱这样的不白之冤。如今,自己壮志未酬,积劳成疾,病情危急,卧床不起,又有谁来问津?我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窝囊。悲愤填膺,我狠下决心,决定当机立断,离开那个使我一次次落难遭殃的农村。

张大庚子的婆娘一回到试验站,站里就传开了“朱蕴忠病危”的消息。

秀兰一个人管理两个人的承包田,忙到天黑方回家,到家不见女儿小雁子的人影,便急得叫起来。副业队的人们都惊动起来,大家分头呼喊着寻找;站里的高音喇叭,也一遍遍地播放着“寻人启事”。就在这时,秀兰听到了我病危的消息,她一下子晕倒在地,邻居连忙跑到站部找医生。瞬时间,“朱蕴忠病危,女儿失踪,婆娘晕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试验站,只听到人们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发出了:“哎呀呀……”的惊叹声。

站领导决定派临工章铁超到Y城附医照料我。章铁超带上生活用品立即来到了附医病房。

一周后,我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我吃力地对章铁超说:“请你带我出去洗个澡,我天天出虚汗,身上已经发臭了。”章铁超满口答应,扶着我下了病床,搀着我一步步慢慢地向街上走去。

走到太平桥堍,我早已心慌气喘迈不开脚步。于是,便停下脚步说:“你先扶我站一会,让我歇歇劲再往前走。”章铁超连忙收住脚步,扶着我站在桥堍休息。突然,路边传来了:“来来来,我送你几句。算得对,你就给包香烟钱;算得不对,你走你的路,我摆我的摊”的招呼声。循声望去,原来太平桥堍路边有一个算命测字的地摊,那摊主正在一个劲地招唤着我。

我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淡淡地说:“我从来不相信算命,命运怎能算得出来?”那摊主仍不罢休,继续逗我说:“不算命便罢,不妨摸几张牌阄,看看你的手气怎么样,只当是闹着玩的,摸准了,你就给五毛钱;摸得不准,分文不收。”章铁超急于想知道我的病情是凶还是吉,被那摊主说动了心,便凑上来奉劝道:“摸就摸一张,看看究竟灵不灵。”摊主见章铁超劝我摸牌阄,便递着放牌阄的口袋,一个劲地逗我摸牌。

看在章铁超面上,我便漫不经心地从布袋中摸出一张牌阄。定神一看,只见那张牌阄上用毛笔写着“调动”两个字。

没等我反应过来,章铁超就抢着说:“哎!居然是‘调动’两个字!这下你就好了,可以从试验站调走了。”我根本不足以信,当即反问道:“你看我病萎萎的,走路都要人搀扶,能往哪里调动啊?又有哪个单位要我这个病娃子啊?”章铁超似乎信了那张牌阄,连忙说:“再看看,反面写的是什么内容。”我将牌阄翻转过来,只见牌阄的背面写着:“怀才不遇几家要,年内必定要调动”两行字。

我又不相信地说:“现在已是六月份了,到年底还剩半年时间,这年内调动,又从何说起?”章铁超果真信了那张牌阄,自言自语地说:“不见得,不见得。要是真的年内调动就好了。”那摊主见我大病初愈,骨瘦如柴,想想调动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于是催促着说:“再摸,再摸一张看看。”我心神不定地从布袋中又摸出一张牌阄。只见牌阄上写着个“跃”字。我急待知道怎么个跃法,便迅速翻转牌阄。只见牌阄背面写着:“走过坎坷是飞跃,步子越大越为好”两行字。

“好!”这回我脱口而出叫好。我若有所悟地对章铁超说:“步子越大越为好,就是说,我要敢闯、敢冒风险,敢拼敢冲,才能迎来飞跃!”摸到这张牌阄,就更加坚定了我拔根离站的决心。我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就是在外拾荒讨饭,也决不回试验站种田!我要不吃馒头争口气,在外面闯出一番事业来。自己不混出个人样儿,决不回试验站!

摊主见我激情来了,便趁热打铁催促说:“还有一张,请再摸一张。”我趁着余兴,伸手从布袋里摸出了第三张牌阄。定神一看,牌阄上分明写着个“跌”字。

我好不扫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怎么老是要跌啊?”摊主接过牌阄,指着背面的两行字安慰我说:“跌倒了又爬起来,有惊无险不用怕。”我付给摊主五毛钱,咂着嘴,在章铁超的搀扶下,闷闷不乐地向浴室走去。一路上,我反复思量着:这个“跌”字,会不会是出国去日本时,从飞机上跌下来?因为当时无线电厂正在组团出国,已透露出要请我出国当翻译的消息……。

在章铁超的帮助下,我终于洗好了澡。

洗了个澡,出了身汗,舒筋活血,排除了体内的不少毒素,我身体状况大为改善,便独自支撑着迈步向附医走去。途经太平桥时,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问那摊主:“刚才我摸了个‘跌’字,你能不能帮我测测,究竟我会跌在哪个方面?”摊主抬头望了我一眼说:“‘跌’就是失足。说的是你立足不稳。你这个人本是个天猴子。呐,天字出头便成夫。天猴子出了头,就成了大丈夫。大丈夫英雄难过美女关,你便会立足不稳身边带个小女人。有了这个女人就多了一撇,夫字加一撇就变成了失,一失足就是跌。因此,将来你要跌在女人身上。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跌倒了还能爬起来。”“哈哈哈……!你看我病成这个样子,哪个美女愿意跟我啊?我怎可能跌在女人身上?”我笑着直摇头,转身离开了那个测字摊头。

唯独章铁超信了那摊主的测算。便带着建议的口气说:“朱蕴忠啊,依我看哪,你吃的苦也太多了,将来最好找个当护士的女朋友服侍服侍你。”我则说:“你胡扯些什么?像我这样一个病萎萎种田的,哪个护士还能看得上我?不要信那测字的胡说八道。”自从洗过那次澡后,或许是舒筋活血,排除了体内病毒的缘故。我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好转起来。不但想吃东西,,而且吃出了滋味。果真是“人是铁,饭是钢”。几天饱饭一吃,我浑身来了精神,生活已经完全能自理了。我便对章铁超说:“请你回站转告站领导:一是,同意我全年病休;二是,允许我在外自谋职业;三是,任何单位发来调令,试验站都必须无条件放行。如果站领导接受这三个条件,我就马上出院。我决定在Y城开班讲课,自谋生路。我朱蕴忠不在外面闯出个人样儿,就决不回试验站!”章铁超满口答应,立即回站。站领导破天荒地同意了我提出的三个条件。

平时,我从不相信算命测字那玩艺。但是,自从摸过那回牌阄后,一个“跃”字,使我的心态发生了质的变化。我决心迈开大步,闯向社会。借凭《盐阜大众报》那篇文章所产生的社会影响。不失时机地在Y城开办《日语速成班》。一则自谋生路,二则扩大社会影响,三则寻找自我发展的时机和空间。

开办《日语速成班》的关键,是要找到足够的生源。每天上午一挂完盐水,我就拖着有病的身体,来到无线电元件厂、胶鞋厂、纺织厂、附医等自己做过翻译或有一定影响的单位,联系招生事宜。无线电元件厂的工会主席,上下活动,帮我招到了八名学员;胶鞋厂厂长亲自带头,号令中层以上干部一律参加日语速成班,一下子就招到了三十六名学员;纺织厂不仅招收到十几名学员,而且学员们还想方设法帮我设计了《招生广告》;医院里的不少医生护士早就想学日语,更是大力支持我开办日语速成班。经过一周奔波活动,我见预约报名的人员已达六十几人,便来到市总工会职工学校,联系租借教室一事。

吕校长担心地说:“空教室有的是,只怕找不到学员。去年徐州来了个老师教日语,忙了一阵子,结果只招到了六名学员。最后只好将学费退还给学生,无可奈何地回徐州去了。”我胸有成竹地说:“吕校长,请你放心,以我的名字开办日语速成班,保证教室里能坐满学员。请你把最大的教室租给我,我现在就一次性将租金缴给你们。我希望以我个人日语翻译和职工学校联办的名义招生。并且在学校设立一个招生点,凡有学员来报名参加日语速成班,请你们帮我代收一下学费,登记一下姓名、联系地址。”吕校长见我预付了教室租金,甚是高兴,一口答应帮忙,并且每晚还专派一人,帮我打扫教室,提供茶水等方便。

我在城东胶鞋厂、城南纺织厂、城西附医、城北无线电元件厂、城中职工学校,同时设立了五个招生报名点,每个招生点都安排了具体负责人和联系电话。

接着,我设计打印了100份《日语翻译朱蕴忠和职工学校联办日语速成班》的招生广告。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挟着招生广告,提着扫帚浆桶,跑遍大街小巷,张贴招生广告。跑累了,就在马路边找个地方坐一会;跑饿了,就进小店吃碗面条。仿佛流浪街头,沿路乞讨一般。然而精诚所致,金石为开。1988年6月26日星期日,第一届日语速成班的开学典礼,在Y城市中心的职工学校如期召开,70人座位的大教室里,居然座无虚席坐满了学生,甚至连门口廊下都站立着不少旁听生。试验站也有人闻讯赶来看热闹了,有几个人惊骇地说:“哎唷!这下可不得了了!众人抬一人,朱蕴忠要发财了。”……

我将收到的学费购买了当时最时髦的“燕舞”牌收录两用机,或将课文录制成磁带出售,或每盘磁带收取一元钱翻录加工费,而且还油印了《参考译文》等辅导材料。学员们争相购买磁带和辅导材料,收益匪浅。每次授课结束,学员们常簇拥着请我去吃夜宵。附医的学员们,则提出了请我到医院开办日语速成班的要求。B超室的许主任领我到医教科洽淡聘用条件。医教科一张开办日语速成班的《通知》刚贴出,报名人数一下子就达到87人。卫校校长的妻子张医师,也报名参加了我在附医开办的日语速成班。经张医师的举荐,卫校端木书记十分珍惜人才,亲自找我谈话,希望我到卫校担任日语教师工作。我在Y城开班讲课,市面越搞越大,名声越来越响。每逢星期一、二,我在附医上课;星期三、四,则在职工学校上课。同时,我在社会上收集信息,广交朋友。在这段时间里,许多素不相识的朋友,向我伸出了无私援助之手,并且给予我许多帮助和关照。

附医的彭医师一次次对我说:“朱老师啊!你在外面吃东西不卫生,每天到我这里来吃饭就是了。”恭敬不如从命,我每天到彭医师那里吃饭。双星卫生用品厂的陈厂长尚未成家,干脆将我请到他家中,提供了更多的生活方便,并且帮我从上海购回了急需的日语教材。有位学员告诉我:“市技工学校将要召开人才招聘会。”我拿了《结业证书》、报纸报导等相关资料,到市政府门口的打字社去复印。恰巧市人事局有位干部也去复印材料。他听说我要去参加人才招聘会就问道:“你去应聘什么工种?”我答:“日语翻译工作。”那干部说:“刚才大丰飞轮厂到我们人事局来找日语翻译,结果没有找到。你何不到大丰飞轮厂去看看?”这位干部的一句话,竟给我指点了迷津。我立即复印了一套资料,写了封自荐信,一并寄到了大丰飞轮厂。飞轮厂领导收到我的自荐信后,随即派人到Y城来找我。并且,通过打电话到附医医教科,与我约定星期五到大丰面谈招聘事宜。

星期五一大早,我带着准备的材料,来到技工学校参加人才招聘会。招聘会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我挨排询问了许多招聘单位,居然没有一家单位需要日语翻译。

我叹着气离开了招聘会场。突然,身边冒出来一个年轻人说:“你是朱蕴忠吧。我从报纸上看到你自学成才的事迹后很受感动。我是一位教师,今天也是来参加招聘会的。虽然今天我们没有被招聘。但是,你学的专业比我好,估计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抢手的人才。现在,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如果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可用自行车送你一段路。”我说:“谢谢你的鼓励。我打算到大丰去,你能带我到汽车站吗?”“好吧!”那位年轻教师十分热情地用自行车带我到了汽车站。

我登上了开往大丰的汽车,从此,踏上了改变我生活命运的锦绣前程。

 

 

   第二十章


    金秋十月,丰收在望。田野里果实累累,棉花一片白茫茫。人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正在忙碌着酿造丰收的喜悦。然而,我却要去收获那自学日语的成果。我乘上汽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大丰飞轮总厂。

飞轮厂座落在飞达西路1号。多么吉祥如意的地名,仿佛象征着从此我要踏上一条飞黄腾达之路。整个厂区面积十分宏大,建筑物林立。厂门口一并排停着几辆外地卡车,这些卡车都是来装运飞轮的。由于飞轮供不应求,厂供销科的负责同志正在散发着香烟打招呼。厂区的南端是大饭堂和招待所,大饭堂内装修得十分豪华,那是职工就餐以及自娱自乐,进行歌咏比赛和举办舞会的地方。招待所门前有一个小花园,花池中耸立着一尊雕像。那雕像构思独特,是一个年轻工人骑着骏马,手托飞轮,仰首挺胸,向西迈进,大概象征着飞轮厂要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的工业水平吧。厂区的西侧是一座大桥,桥西即是职工宿舍区。从那一幢幢整洁的三层楼住宅,一眼就能看出飞轮厂雄厚的经济实力。

经门岗指点,我径直来到了厂部办公室。厂办宋主任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在此之前,他已收到了我在Y城寄的《自荐信》和相关复印件。因此,刚一见面,他便露出一见如故的神态。宋主任伏案挥笔,开了一张“六·二标准”的就餐券对我说:“今天你先在招待所住下来。这是就餐券,你把它交给小食堂,晚上六点开饭。明天吃过早饭后,八点钟你再到厂办来商谈招聘事宜。”接着,宋主任就吩咐倪科长带我到招待所办理了住宿登记手续。当然,食宿都是免费的。我住进了飞轮厂招待所的202房间。

晚上六点钟,我拿着就餐券来到小食堂。小食堂紧靠招待所,餐厅内装修得十分豪华。吊灯壁灯光彩夺,华灯初放就将整个餐厅照耀得金碧辉煌。餐厅内早已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那年头,飞轮厂效益特别好,来的客人特别多。一到天晚,这小饭堂便成了最忙的地方。我一个人被单独安排了一张餐桌。顷刻之间,四菜一汤和白米饭就端上了桌子,这对我来说,已算是十分丰盛的招待。

第二天一早,我在小食堂吃过早餐后,按时来到厂办。宋主任正在忙碌,见我一进办公室,便停下手头的工作说:“具体负责招聘工作的是禾尤山厂长,他最近病休在家,昨天我已和他联系过,今天他在家等你,待会儿我让倪科长带你到禾尤山厂长家去。”禾尤山厂长为人十分精明,不仅技术拔群,而且还是个外交谈判的行家里手,是Y城地区第一个实现“三资企业零突破”的功臣。1986年,他主动捕捉机遇,率先外向突破。趁在日本惠田公司培训冷挤压设备技术之时,他又老谋深算地抓住机遇,就在从日本回国前的那天上午,在日本的一家咖啡馆里,与日本东方工程公司草签了《中日合资开办丰东热处理有限公司项目的意向协议书》。回国后,他老当益壮,呕心沥血,一心扑在筹建合资企业的项目上。从项目的论证、可行性研究,到上报审批、规划设计、征用土地、水电交通、消防安全以及人事安排等等方面,操心劳碌,上下奔波,费尽周折,磨破嘴皮,碰到了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麻烦和困难。那时候,还不曾提出“招商引资”的口号,不用说享受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了,各个部门之间,甚至还相互扯皮,踢“皮球”呢!禾尤山厂长整天奔波忙碌,常常跑得精疲力竭,回到家中捂着胸口自叹息。虽说有个县长已亲自出面协调。但是,仍然问题成堆,困难重重。创办高新技术企业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人才。中日合资企业没有日语翻译怎么行?不用说交流谈判、出国培训了,就连那原版的日文资料也看不懂啊!别的人才还算好找,唯独日语是冷门,日语翻译这样的人才,更是少得犹如凤毛麟角,该到哪里去找呢?禾尤山厂长绞尽脑汁,紧锁眉头,一筹莫展。突然间,他胸部一阵痉挛,“哇!”地一声,竟气得吐起血来。他夫人是飞轮厂医务室的医生,见他那副模样,急得直嚷道:“你看看你自己!一天跑到晚,吃力不讨好。你这个病是跑出来、气出来的。不养好身体,我可不准你去跑什么倒楣项目了!”“好好,算了,算了。先在家养好身体再说吧!”禾尤山厂长无可奈何地在家病休起来。

突然,有一天厂办宋主任到他家来报喜,说是Y城新泽试验站出了个日语翻译,寄来了《盐阜大众报》的复印件和《现代日语班》的结业证书,来信毛遂自荐了。

禾尤山厂长望眼欲穿,求贤若渴。当机立断,立即叫厂里派人到Y城附医医教科,请那位翻译来大丰飞轮厂洽谈招聘事宜。今天这位翻译就要跑上门来,他越发显得精神抖擞,一大清早,他就刮尽胡子,叫家里人打扫客厅,准备停当,只等这位翻译的到来。

禾尤山厂长早早吃过早饭,坐在沙发上开始沉思起来。以往,他都是自己作为人才被他人聘用,这次,却要由自己来拍板招聘人才。虽然自己不懂日语,但招聘日语翻译时,一定要全面衡量,严格考核。首先是人品外貌长相,其次是专业业务水平,再次是德才必须兼备,然后是……。想着想着,他居然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常言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自己想找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才,确实是比登天还要难。即使找到了杰出奇才,好马常常是傲马,自己又怎能驾驭得住?想到这里,他心乱如麻,不由得叹起气来。

就在禾尤山厂长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听到了倪科长的敲门声,他料定是厂办让人将那位翻译带上门来了。于是连忙干咳一声,客气地喊了声:“请进!”倪科长轻轻推开门,微笑着将我领进了客厅。禾尤山厂长全神贯注地将我从头到脚作了一番打量,没等倪科长介绍完毕,便喜笑颜开,连声招呼:“欢迎!欢迎!请坐!请坐!”我微笑着谦恭地模仿日本人的样子,低头哈腰地向禾尤山厂长问好,怎敢轻率冒昧入座?

禾尤山厂长见我的礼仪作法和日本人一模一样,一见面就讲:“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这样的礼貌用语,不由心中大喜,回头招呼家属:“快拿香烟!快拿香烟!”我连忙谢辞道:“谢谢!我不会抽烟。”禾尤山厂长平时不抽香烟,深知抽烟有害健康。周围的人们抽起烟来,实在使他呛得受不了。只是出于情面,唯恐恼人,他也只好压住性子,强制忍耐。这包香烟,还是为了接待客人,才叫家属特地上街去购买的。他听说我不会抽烟,心中越发高兴。对人品外貌长相,似乎他一眼就中意。对言论举止行动,他仿佛也感到无懈可击。下面,就要看专业业务水平了。

禾尤山厂长沉思片刻,以投石问路的口气问道:“以前,你在哪个企业做翻译的啊?”我随口答道:“在Y城无线电元件厂、胶鞋厂做过翻译。”禾尤山厂长仍不放心地问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到大丰来应聘,有没有信心啊?”我不卑不亢,信心十足地答道:“如果厂里能找到一个日语水平胜过我的人,我马上就回Y城另谋出路。”“噢!”禾尤山厂长听我口气那么坚决,也就不作追问,终于舒展了紧锁的眉头,微笑着说:“那么,好吧!你先留在厂里试用三个月。白天到资料室上班,晚上住在招待所,吃饭就到小食堂。”我解释说:“这个月我只能每逢星期五、六两天到厂里上班。星期一到星期四,我要到Y城上课。星期天,我要赶回家拾棉花。等结束了日语速成班,收获了棉花,我就正式到厂里来上班。”禾尤山厂长爽快地说:“好吧!好吧!今天下午我就到厂办上班。小倪,你先带朱翻译到资料室去熟悉一下情况,下午我们在厂办再碰头吧。”我告辞了禾尤山厂长,跟着倪科长来到了资料室。恰巧热处理车间的王工程师,有份日文资料急需翻译,我就坐在办公桌前干了起来。就这样,我每逢星期一、二,到Y城附医上课;星期三、四,在市职工学校上课;星期五、六,则到大丰飞轮厂资料室工作;星期天便赶回家帮秀兰拾棉花。每个星期都是试验站——Y城——大丰——试验站,这样奔波忙碌着。待到11月中旬,我收获了棉花,结束了日语班,正式来到大丰飞轮厂上班,接受那三个月试用期的考验。

在Y城附医首届日语班的结业仪式上,周院长走上讲台,代表所有学员,致了感谢之辞。医院里特地赶制了一面锦旗,上面用金粉写上:赠给日语翻译朱蕴忠老师。中间则是用日文平假名书写的对子,中文意思是:日语之花,盛开我院。落款是:Y城一院首届日语班全体学员。在学员们的一片掌声中,我激动地从院长手里接过锦旗,双手举起锦旗,低头弯腰,深深地向学员们鞠了个躬。会场上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临走前,学员们纷纷将水果、糖果、糕点等,一个劲地往我背包里塞。大家依依不舍,簇拥着与我告别。

学习班长许主任握着我的手说:“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再到医院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帮你的忙。”我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我相信自己能够不断上进,夺取新的胜利。只是初到大丰,人地生疏,万一积劳成疾,看起病来就不方便了。”许主任说:“我写封信给你带着。如果身体不舒服,你可到大丰人民医院B超室去找郁主任,她一定会帮助你的。”医教科朱主任建议说:“我马上跟大丰人民医院医教科通个电话,介绍你到那边去开个日语速成班,你还怕到医院看病找不到熟人吗?”心电图室的朱医师说:“我有几个同学在大丰人民医院工作,只要我帮你打个电话,包你称心如意……”没有不散的宴席,唯有永恒的思念。在Y城开办日语班,艰苦创业期间,不少真诚热心可敬可佩的学员们,向我伸出了无私援助之手。尤其是Y城附医的医生、护士们,不仅妙手回春治好了我的疾病,而且鼎力相助,使我在一片掌声之中走出困境,踏上了日语翻译的岗位。

1988年11月中旬,我一到飞轮厂资料室上班,就接到了11月28日接待日本前田工业株式会社一行数人的翻译任务。整个外事活动为五天时间,同时分冷挤压、热处理、全面质量管理、市场营销调研等几个小组进行技术交流。担任日语翻译任务的人员有三位。除我之外,还有一位是日本东工物产株式会社的武田先生,一位是常州金狮集团的陆翻译。

三个翻译,担任四个小组分组讨论交流的口译,就必须分工合作,相互配合。对此,禾尤山厂长似乎有些左右为难,他紧锁着眉头问我:“朱翻译,你打算担任哪个小组的翻译?”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已做过两个厂的翻译,请厂领导根据需要,随便安排就是了。”禾尤山厂长高兴地说:“常州的小陆翻译过冷挤压,就让他翻译冷挤压吧。东工的武田,就让他翻译市场营销调研那一块。将来,咱们要搞热处理,你就负责翻译热处理和全面质量管理吧……”根据厂领导的安排,我在大丰飞轮厂的第一场翻译,是担任了日本前田株式会社技术员平井荣三技术讲座的口译。一天口译下来,出马三分相,禾尤山厂长终于连声赞叹:“确实是个人才!确实是个人才!”忙碌几天,屡次变换翻译环境,凭着我十年自学的扎实功底,我自始至终都能轻松自如地完成各个小组的口译任务。于是,有人赞叹,有人嫉恨。要知道:“他人就是地狱。”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不少人就有“文人相轻”这样的陋习。有个高个子的于工,上了几年“电大”,有了一张文凭,便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他带着几分蔑视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老朱的翻译是不错,只是有个毛病,会打断日本人的讲话。如果能等日本人全部讲完了再翻译,那就好了。”我解释说:“我只能记忆十来句话,如果讲的内容太多了,翻译起来就会有困难。”于工说:“那不行!有一次,有个老外不准赵紫阳的翻译打断他的讲话,一口气讲了两个半小时,结果,那翻译也一口气翻译了两个半小时,人家那个翻译才来讪呐!”我说:“不用说一边理解、记忆、翻译外语了。我现在讲十句中文给你听一遍,如果你能把它一词不错地复述一遍,我就佩服了你。”说罢,我讲了十句中文,请于工复述。结果,于工一声不响,两眼发愣,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这个人最不买帐的就是那种:拉大旗作虎皮,裹着自己去吓唬别人的人。我想:自己新来乍到,就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三道四,要是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地做人,将来肯定又会有人爬到我头上来拉屎。因此,为人处世最好的态度要算是:不卑不亢;最好的办法要算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

常言道:“王麻不中千人意,千人不中王麻意。”对那些蔑视贬低我的人,我心目中更是看不起他们。我心想:这种人无非是利用了厂里的有利条件,上了几年“电大”,有了一张文凭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不下乡务农,学一张文凭又算什么水平?我非要让有些人看看我的能耐和本领!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后来我参加了江苏省自学考试。结果,报名的第一年,就一次性通过了《中文专业》七门主要课程的考试。通过两年自学考试,花了不到二百元学费,我就拿到了国家承认学历的大专文凭。拿到《毕业证书》后,我才知道自己学的是叫“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凭来得这么容易,不过尔尔,有啥稀奇?

自从我担任了日本前田工业株式会社和大丰飞轮厂技术交流的翻译后,禾尤山厂长决定招聘我为中日合资丰东热处理有限公司的日语翻译。经飞轮厂领导会办研究,厂办将招聘我为日语翻译一事,上报到了县政府有关部门。接着便由县人才交流中心、组织部、以及飞轮厂厂办组成联合调查小组,到本人所在单位和聘用过的单位,进行联合调查研究。原先聘用过我的单位——Y城无线电元件厂和胶鞋厂的领导,一致对本人作出了高度的评价。从日语专业业务水平、为人处世、思想品德、工作作风等等方面,都是有口皆碑,成人之美。

唯独新泽试验站的调查会,开得聚讼纷纭,褒贬不一。说到我的日语水平,不少人不是避而不谈,就是一问三不知。龊起蹩脚来,闲话可就多了。有人说:“做翻译,跟外国人在一起,起码要三代贫农出身才够资格。”有人说:“即使不要三代贫农出身,光凭朱蕴忠戴过帽子、坐过牢,就不适宜做翻译。”也有人说:“朱蕴忠的老婆是二类户口,就是农村户口,即使招聘了,户口也迁不进县城。”……

联合调查小组将情况如实向禾尤山厂长作了反馈。禾尤山厂长一听大怒道:“对朱蕴忠的问题,我早已作过了解。戴帽子早已平反了。他家里被人一抢,公安局不去抓抢他家里的坏人,却把他这个被抢的人抓起来坐牢,那不是他的过错。什么三代贫农出身!不要一天到晚老扛着自来红思想的包袱。我要的是日语翻译这样的人才,而不是三代老贫农!过去,扛着三代贫农的牌子能上大学讲台。现在,三代贫农能够帮我做翻译吗?不要一天到晚翻老黄历,人是活的,不是一成不变的,今天是革命的,明天就可能是不革命的!”禾尤山厂长力排众议,唯才是举,破格用人,偏要招聘我为中日合资丰东热处理有限公司的日语翻译。

我感恩戴德,怀着“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心态,不分星期昼夜,竭尽全力肩任着各种翻译工作。为人处世,更是谨小慎微,唯恐节外生枝,因小失大,就怕由于自己的某一点过失而丧失了这次招聘的机会。

秋去冬来,三个月的试用已经到期。我见禾尤山厂长既不录用我,也不辞退我,将我悬在那里,眼看拖下去夜长梦多,不是个全策。我想:“要么招聘,要么再回Y城去。人才嘛,押卖不值钱。腿在自己身上,路在自己脚下。东庄不借宿,西庄一千家,何愁找不到用武之地?假如不被招聘,不如趁早走路。”于是,我一早来到禾尤山厂长家说:“自从我来到大丰后,承蒙您和厂里关照。至今,原先约定的三个月试用已到期。我的日语翻译水平,大家都已有目共睹。对于我的情况,厂里也作了联合调查。究竟是否聘用,请厂领导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禾尤山厂长皱着眉头问道:“目前公司正处在筹建阶段,困难不少,不知你有什么招聘条件?”我说:“第一个条件,我要求全家随迁到大丰,将家属带到飞轮厂工作。我和家属都是全民事业单位的正式工人。不是为了照顾家属,我早就回无锡城里工作了。如果只招聘我一个人,夫妻分居两地,我是不愿意来的。”禾尤山厂长紧接着问道:“你家属到飞轮厂后,要求照顾她做什么工作呢?”我说:“不要任何照顾,做一名普通工人就行了。”禾尤山厂长笑道:“这个不算条件。招聘你来做翻译,总不能从此让你夫妻分居两地吧。应该把家属带来,否则,影响工作生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条件呢?”我说:“第二个条件是:希望厂里安排我一间住房。无论新旧都不计较,只要能住人就行了。去年在Y城无线电元件厂,就是因为厂里没有住房,我才没有进厂工作。”禾尤山厂长说:“这个也不能算条件。招聘你来做翻译,总不能让你住在露天吧。只是目前厂里住房困难,条件不会太好,请你要多谅解,将来公司发达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其他工资待遇怎么说呢?”我说:“对于工资待遇,我还就从来没有考虑过。随领导给一个就行了。我相信,只要我认真工作,干出成绩来,把丰东公司搞好了,领导是不会亏待我的。”禾尤山厂长做梦都没有想到,我的应聘条件竟是这么简单。在他心目中,这两条都谈不上是条件。他心中十分高兴,爽快地说:“你先安心留下来,待厂办会办后再答复你。”我说:“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想回家一趟再来听消息。”禾尤山厂长说:“好吧!你早去早回,我们等你回来再说。”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收拾起随身行李,离开了招待所,大步流星地向汽车站走去。大路上冷冷清清,车辆行人十分稀少,刚走到飞达路拐弯处,突然耳边响起了铜管乐队吹奏的哀乐声。抬头望去,只见迎面开来了一辆送死人上火葬场去的出殡卡车。

“唉!真是晦气!这么不吉利!一大清早出门就遇上了出殡的车子!”我心里思量着。

那出殡的卡车,正吹吹打打地向北面火葬场驶去。车上站立着二十几个送葬的人,有的披麻戴孝,有的戴着白布做的帽子,一个个哭丧着脸,像木头人似的站立在那里。卡车的后面则拖着一根长长的芦竹,就像拖了一条尾巴。真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警绳。我这个人“文革”中老被人戴帽子、割尾巴,一想到帽子、尾巴这些单词,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没走多远,迎面又开来了一辆出殡的卡车,也是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北面火葬场驶去。

我虽然不相信迷信,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种晦气,情不自禁地想象思考起来。

我想,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观点,世界上充满着矛盾。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存在着矛盾。旧的矛盾解决了,则又会产生新的矛盾。看来自己即使应聘到了大丰,说不定也会呛上几口水,换上两个单位。不如到Y城卫校去,找端木书记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意见再作打算。

我怀着未雨绸缪的心情,到Y城卫校找端木书记商量。我将自己到大丰应聘的经过和面临的情况,如实向端木书记作了汇报,希望他能给我指点迷津。

端木书记沉思片刻说:“飞轮厂禾尤山厂长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他太了解了。我看这样吧,我写封举荐信让你带给他,他必定会招聘你的。万一不被招聘,你就到我们卫校来做日语教师,你看怎么样?”我说:“好吧!那么,就劳驾您帮个忙吧!”端木书记从抽屉里拿出Y城卫校的信笺,当场执笔写好举荐信后递给我说:“你看看,写得怎么样?要不要修改?”我从端木书记手中接过举荐信,只见信笺上写道:

禾尤山厂长:您好!

因工作繁忙,久疏问候,请谅解!

近闻贵厂欲招聘朱蕴忠同志担任日语翻译,实为可庆可贺。

朱蕴忠同志是一位难得的人才,若能被贵厂聘用,必定能为贵厂发展外向型经济作出贡献。望贵厂莫失良机。如贵厂不能录用朱蕴忠同志,我校将聘请他任日语教师。

特此举荐,顺祝安康!

致礼!

Y城卫校:端木敬具

1989年1月6日我一口气看完举荐信后说:“写得很好,假如我不被大丰聘用,那么就到Y城卫校来做日语教师。到时,还要请您端木书记多多关照。”端木书记说:“哪里,哪里,人才难得。如果你到我们卫校来,将来定个讲师该不成问题。”我告别端木书记,再次乘车来到大丰飞轮厂。这次,我已拿定主意,要么厂里出调令,下午我回试验站办理户口迁移手续;要么不被聘用,另找出路。反正,我已留好退路,或是到卫校做日语教师,或是再在Y城开班讲课。因此,一到大丰飞轮厂,我不再到厂办去办理招待所的住宿登记手续,而是直接找到了禾尤山厂长。俩人见面,一阵寒喧后,我就递上了端木书记写的举荐信。

禾尤山厂长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看到最后,他叹气说:“唉!连老同学都来拆我的台!你等等,我现在就到厂办去替你办调动手续。”说罢,他拿着端木书记的举荐信,急匆匆地向厂办走去。

半个小时后,禾尤山厂长拿着调令来到厂门口对我说:“你赶紧回去办理调动手续,带着家属尽快到飞轮厂来上班。”我接过调令,谢过禾尤山厂长,顾不得吃饭,立即乘车赶回新泽试验站。

我踌躇满志地来到新泽试验站办公室,向杨主任递上了调令。

杨主任原是农中校长,是个思想比较开明,尊重知识和人才的干部。本来嘛,他自己就是个老知识分子,只是生不逢时,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他也只好逆来顺受,唯唯诺诺,处于不得志的状态。直到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之后,他才扬眉吐气,靠论资排辈当上了站办公室主任的职务。他对我这样的自学成才者,尚能表示出理解和支持,见我拿着被招聘的调令来办理户口迁移等手续,顿时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主任一边连声叫好,一边深有感触地对周围的人说:“果真是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啊!”没费多大周折,我就办好了户口粮油关系的迁移手续。刚办完迁移手续,就有人说:“你们看好了,朱蕴忠家属是二类户口,迁出去就成了‘袋袋户口’,是迁不进大丰县城的。人家何小三的婆娘,有那么硬的后台和人际关系,去年迁出试验站的,直到现在户口还在口袋里呐!”果然,在迁移家属户口的过程中,遇到了不少麻烦。尤其在接收户口时,要不是我是属于当时大丰县引进的第一个急缺人才,由政府有关部门出面协调,的确是件很难办的事。

我拔根离站,率领全家迁移到大丰县城后,秀兰被安排在飞轮厂装配车间装配飞轮,直至她内退前作为“突出贡献者”奖励出国,到泰国等地旅游为止,一直在飞轮厂做装配工作。而我则担任了中日合资丰东热处理有限公司的日语翻译,并当年实现了东渡扶桑,出国到日本东京等地研修的理想。

1989年1月18日,中日合资丰东热处理有限公司的进口大卡车,开往试验站帮我搬家。

汽车一进试验站,我就对驾驶员小董说:“帮我按几次喇叭,我要让人们知道,我朱蕴忠又回来啦!”小董一路按响喇叭,人们闻讯都赶来了。大家看到崭新豪华的日产进口大卡车来帮我搬家,人人羡慕得不得了。人们赞叹着、议论着,场面十分热闹。

有人说:“这下朱蕴忠学出头了,当上翻译官了,以后见了我们,可不要不理睬人哪!”有人说:“试验站有的领导,老说‘不怕朱蕴忠这个天猴子有多大本领,总归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没想到这回还就真的让他翻出去了。厥虫!厥虫!真是个厥虫!”四队的老姚恰巧路过我家,听说我被招聘当上了日语翻译,便跑过来激动地说:“小王啊!我说小朱必定有个出头之日,这话不错吧!试验站些老×养的,两眼不识金香玉。埋没欺侮了朱蕴忠这么多年。今天总算扬眉吐气,有了出头之日……”老姚放开噪子,大声叫着嚷着,仿佛我冲破束缚,自学成才,拔根离站这一举动,也发泄掉了他心中的某种冤气。

我心平气和地说:“老姚啊!我们要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问题。平反后,我当了个小组长,就一心扑在小组工作上。要是站领导再培养我入党,提拔个队长,那么,也就不可能有我今天的自学成才了。”老姚若有所悟地说:“对对对!要是给你个好的条件和环境,也许你就会乐不思蜀,平平庸庸地过上一辈子。因此,朱蕴忠啊!你应该反过来感激那些埋没人才、不用你的领导;感激那些讽刺、挖苦、讥笑你的人;更要感激那些执法犯法,将你抓去坐牢的公安干警。否则,你一心只想着扎根农村干革命,哪会有你的今天啊?”有个姓余的木匠,跑过来帮我搬家俱说道:“朱蕴忠啊!你在自学日语的时候,我曾说过你大脑不正常、神经有毛病,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啊!哪个知道你会有今天啊?果真是读读读,书中便有,便有什么的啊?”他一时想不起杨主任说的书中便有什么的内容,便转身问婆娘。

婆娘说:“书中便有红烧肉。”“对对对!读读读,书中便有红烧肉!”“哈哈哈哈……”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嘻笑着,争先恐后地抢着帮我搬家俱。

我对秀兰说:“罈罈罐罐统统不要,旧家俱都送给乡下亲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我人在,一切都会有的。”家俱搬上车后,邻居们争相拉我吃饭,替我送行。到了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们才佩服地翘起大拇指,连声夸奖起来。就连原来讥笑我:“读书无用”的人,也回家教训小孩说:“读读读,书中自有红烧肉!你看人家朱蕴忠读书读出去做官了,你也要好好读书啊!”豪华的进口大卡车,鸣着喇叭缓缓启程了。我和秀兰、小雁子,一家三口都坐在宽敞明亮的驾驶室里,通过汽车的反光镜,老远还看到送行的人们在向我挥手致意。

卡车开到试验站大门口,我叫驾驶员小董将车停住。我和秀兰先后下车,开始左右鸣炮。我在路边点燃了“高升”;秀兰也早将电光小鞭挂在树枝上点燃。在鞭炮的轰鸣声中,我们乘着卡车,上了黄海公路,风驰电掣般地向大丰县城驶去。

一路上,秀兰眉开眼笑地抱着女儿小雁子说:“这下好啦!我们跟着你爸爸到城里享福啦!”

我不以为然地说:“到处一个样。农村里有矛盾,城市里也有矛盾。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靠我们的勤奋和智慧。”

秀兰争辩说;“这,怎么可能啊?在城里做工作,难道还有我们在农村里承包六十亩棉田辛苦?”

我默默无声,并不与她争论,这倒并不是我争不过她,而是我不愿打破她那幸福美满的梦境。

卡车路过方强农场,这里原来叫三师十五团,是下乡知青云集的地方。如今,早已看不到下乡知青的人影。望着大片荒芜的耕田,我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秀兰收敛笑容,大惑不解地问道:“哎,你叹什么气啊?”

我慷慨激昂地说:“想不到我立志务农,一心想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结果在农村种了二十五年田,到头来还是逼上梁山,离开了那片盐碱地。要是大家都不想在农村种田,只想到城里去拿钱,那么,这个社会怎么会搞得好啊?”

秀兰快人快语,反唇相稽说:“你在农村种了二十五年田,早已吃尽苦头,问心无愧,对得起人民,对得起那片土地!管他搞得好、搞不好的,又关你什么野闲事?”

“……”

我哭笑不得,哑口无言;心潮澎湃,陷入沉思;仿佛此时无声胜有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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