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家” 作者:xpf


 

   我的“亲家”


                


    木匠杭宝文的老婆带来已故前夫的遗腹子,后爹给他起的大名叫杭中,长大后随后爹当了木匠。据说,杭宝文前妻是个日本娘们儿,让老头在文革里背上汉奸嫌疑。其实,抗战胜利后不少日本移民逗留在东北回不得老家,作为战败国的子民流落在异国如丧家之犬。那时关东汉子捡个日本女人就象七十年代用一百斤粮票买个四川大姑娘那样容易,与现今国内豆蔻淑女上杆子嫁外国老糟的“跨国婚姻”不可同日而语。为此,杭中免不了被人底下指为“汉奸子弟”。杭中心里不平,总是想摆脱这好象与生俱来的歧视,而且,最终找到了办法。杭中生父本是解放战争时的烈士,他搞来生父牺牲地区政府的证明,把家庭出身改成烈士,一日之间,就由黑五类坏崽子变成了红五类好后代。他还让自己的姓随了生父,重新取名为张杰。这个名字只在汉人圈里叫得开,而在蒙族牧民中一直是按汉语“杭木匠”的声音称呼他,顺了嘴很难改。“杭木匠”原是指其继父,继父离开牧场回老家后转而指张杰。不过有时牧民们在言谈中为区别这木匠父子,分别称为“老杭木匠”和“小杭木匠”。

张杰这名字听起来有股子英气,人却其貌不扬,矮矮的个子,走路有点邋遢,憔悴灰黄的方脸上竟有点孕妇的蝴蝶斑,带着乐天的笑意。那花斑有时惹得好事者戏谑的问声“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显形呢?”张杰想都不想就回敬道:“忘八羔子养的,跟你姐夫就这么上脸?”

这“杭木匠”(小)除了干公家活外,常给牧业队的牧民做些散活,赚俩外快。特别是他会箍木桶,这手艺在牧民们中很吃得开,因为游牧人家没有木水缸就寸步难行。另外牧民捣酸奶的木桶、走场的木轮牛车都求他做。

那时我在连里当文书,是个闲差。看见连队里有很多废弃的拖拉机坐垫弹簧,就拣了些,想打个沙发,为的是看书时不必坐那硌屁股的硬板凳,每天去张杰的木匠房拉锯推刨。张杰没见过沙发,当我用烂棉絮、破麻袋、废铁丝和旧弹簧绷坐垫时,他不屑地说:“什么破玩意儿,沙发真是这样?城里的大圪蛋(大官)就坐在这带弹簧的尿垫子上?”过了两天,我托人上团部的供销社扯了几尺亮红的灯心绒,拿到张杰家,打算求他媳妇儿杨凤霞用缝纫机踩个沙发面。

那时杨凤霞已是几个孩儿的妈了,似乎胖得两条腿都并不起来,站直了,两脚内侧间的距离怎么也有一尺半,上身褂子上老有饭菜汤水的痕迹,裤脚拖地,一抬胳膊常露出肚脐(当然不是时装模特或《西游记》中蜘蛛精露脐的那般艳丽的款式),脸上红扑扑的,说话间吸两下鼻子。男人们见了张杰夫妇男瘦女肥,常常背地里盘问张杰怎么回事。

杨凤霞一看见我就笑了,说:“你连个娘们儿也没奔着,就忙着置办起来了?比团部那个精神病还没救。”

我问:“怎么我还不如疯子?”

她说:“人家有了目标,想得厉害就犯了神经,你是还没目标就犯了,更没治。”

说来很可怜,团部里有个女兵团战士因单相思害了妄想症。她看上了一名当司机的小伙子。少女怀春本是人之常情,可倾慕之意憋在心里既没勇气表白也没有办法消解,造成心理幻象。有时,这姑娘当着人打开自己的衣箱,念念叨叨:“你看,我们家的小刘哇,整天价出车。马上就到冬天了,我把棉的已经缝好,免得出车时遭罪。”果然,从箱子里拿出了件男式棉衣,还套着华达呢的外罩褂。一会儿又从箱里拿出双毛里的高腰皮鞋:“咱家的就是不会疼自己,我也把他冬天的鞋准备好了,穿三十九号的……”又抽出一件红绸袄憧憬地喃喃道:“我们都置备齐全了,就等哪天他回来,我们办事……”团部里的孩子一见着这精神病就围上去吵着要糖吃,她心里出现大喜临头的幻象,美滋滋地跑到供销社买上一堆“喜糖”分发给小孩们。不过这精神病在团部非但没人怜悯,甚至招人恨。大概是因为压抑,她喜欢窥测其他年轻男女的隐私,不时地把这些密事篡写成文呈送团领导,冠以《揭露×连重大流氓集团的紧急报告》这等耸人听闻的标题,这对精神病或许是一种发泄和排解。团里的瞎参谋烂干事们不少没带婆娘来,打熬度日,阅读这类报告似有望梅止渴之效,食之如饴。那时还没进步到今天这样,有特殊癖好的人可以去看香港三级片或读街头桃色密闻小报。

乡下婆娘闹不清如何裁剪沙发面,我只能亲自指点着女主人在缝纫机上把它缝出来,套在“带弹簧的尿垫”上,再用螺钉把扶手固定好,这沙发就算告成了。张杰坐了坐,哼了声:“这腚上的感觉还行。”

眼看快到晚饭时候了,我刚要起身走人,张杰说:“别走了,在这里吃吧!”正懒得做饭,一听说能吃现成岂有不留下的。

一会儿杨凤霞做出饭来,张杰把我让到炕上。

按说张杰家不算干净,炕上和炕下的区别在于地上除了人走之外还跑小猪。外间屋杨凤霞把菜熬出来时,隔着玻璃窗看见院里的大猪们举着鼻子直嗅,嘴里还咕咕碌碌地哼着,等候刷锅水和菜帮子,老母猪不客气地用嘴拱外屋门。大碗熬菜端上来时,屋里地下的小猪们立即全体立正,举头朝炕桌行注目礼,有一个甚至把殷切地前蹄搭在炕沿上。

张杰好象很高兴,掏出一棒(瓶)子酒,说:“咱哥俩喝一口!”于是,我们就着菜喝开了。杨凤霞在炕下张罗着几个孩子吃饭。小猪在脚下抢掉在地上的饭菜。

张杰问我:“有目标了?”

我说:“没。”

“大概不想在这扎根吧?”

“难说。”

“老大不小的,该闹上个娘们儿,生窝孩儿,再养上几口猪,象我一样的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我可不学你。”

“为啥?”

“象你这样三个孩子,放在坝前还不被武装民兵押着去劁了?听说林东满街的大标语写着‘一对夫妻一个孩儿,响应号召挂个环儿’(节育环),凡生过的都要动员结扎。”

“你现在离被劁远了,就不打算找个娘们儿生个孩儿的?”

“嗨……我在家里是老疙瘩,娇生惯养,受不得苦。有了家养活孩子太麻烦了,还是一个人过得松快。”

杨凤霞似乎会错了意,插进来说:“你看人家何金东多能,他结婚时小聋子肚子里已经给他揣了四五个月的孩子,你找不到娘们儿,怕是你没那个能耐,用不上结扎。”

我已有几分醉意了,听到这话酒劲上了头,弩着眼,喊道:“杨凤霞,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个谢司务长,见到女战士就露自己没生育能力的口风,找机会就鼓捣一个。冲你这话,我也要找个娘们儿,看看我是不是太监。不过,那时只能生一个,不能象你这样生个没完。我得个儿子算我老徐家有后,要是生个闺女……”我一时想不出词儿,正那里结结巴巴晃晃悠悠之际,忽然间和炕下站着的张杰的小儿子对上了眼,那孩子眼睛黑亮亮的,脸上不太干净,拖着一寸长的鼻涕,端着碗巴望着桌上的菜碗,我夹了箸子菜送到他碗里,回过身来嘬了口酒,用筷子头指着这孩子,憋出后半句:“就--就--给这小子当媳妇儿!”

张杰也乘着酒兴,让儿子上炕,说:“先给未来的老丈人磕头!”我就受了这孩子的大礼。张杰又要儿子端起酒棒子,说:“给老丈人上酒!”这样,又一碗酒落肚。

杨凤霞看着我,笑道:“哼,你的女儿驴年马月才生,我儿子的媳妇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不能让我儿子苦等着,快点去寻思个丈母娘来,你也努把子力,明年就把我儿媳妇生下来。”

我苦笑道:“你当是这亲家母好找啊?”

杨凤霞道:“我算看透了,你小子借着亲家的名到我们这里骗吃骗喝?怪不得人家管你们知识青年叫‘吃食青年’呢!”

此后,我和张杰以“亲家”相称,他不时地催问“他丈母娘”找着没有。不久,建设兵团撤消,团部又改回叫总场,我调到总场当统计员,也搞了对象。回农队时总要到“亲家”坐坐,张杰说:“我的儿媳妇有点盼了,什么时候你带上‘亲家母’来走亲家呀!”

过了一年,我的对象阿林,张杰儿子“未来的老丈母娘”,考大学走了。临走之前我们才办了结婚登记,几个月后我也考学走了。和我同学校里念书的还有我们牧场办公室主任包福柱的闺女包桂兰。包桂兰暑假有时回牧场探家,一路上交通不便很受颠簸之苦,寒假时大雪封山,交通阻断也就没法回去了。我和牧场的联系也日渐稀少了。有一次,包桂兰告诉我,她探家时,一天晚上放露天电影,杨凤霞看见她坐在人群里,就跟她身边的儿子说:“快过去问问包阿姨,我的老丈和丈母可好,我的媳妇儿有了吗?”我听后十分感慨,在那偏远信息不通的地方竟然带来了问候。这多年过去,我再没回过牧场。后来分到国家的指标,我生了个儿子。因此,我不时想到我那远方的“女婿”要白白的等待了,同时,好象看见一个孩子睁着黑亮的眼睛端着碗巴望着炕桌上的大碗菜。

 

  补记

写完本文后不久,有幸随知青还乡团回牧场去探望故旧。当我们到达林东时,正碰上张杰在为我“女婿”置办结婚用品。二十多年过去,“亲家爹”也显出了老相,不过身体还好,面色黑红,蝴蝶斑已没了,他开口就问:“给我们生了儿媳妇吗?”我说:“实在无能,没闺女给你了。”

在牧场我和阿林拜访“亲家”,这几年他们也开始富裕起来,“亲家母”更发福了,连走道都吃力,但是衣着比以前整齐很多。张杰向我们介绍二儿子的未婚妻,一位很文静很均称的姑娘。推杯换盏之间,我说:“阿林,认个干闺女吧!”于是,那姑娘称阿林干妈又呼我为干爹。这样,总算补足了多年前醉酒时的允诺引来的缺憾,自是高兴,又多喝了两盅,大概阿林怕我又会漫天许个大肥诺,说不定要把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谢赫拉查达公主许给张杰的孙子,直示意我少喝点。酒我是照喝,却没醉。

不过桌面上的许诺没有,隐含的许诺还有:因没有准备,认干闺女时阿林和我两手空空,没个见面礼,白受干女儿一拜,脸上很尴尬,不管怎样,这见面礼只能等以后再补了!

遥祝牧场发达,干亲家顺遂!

 

                                                                           写于1997年底

 

(说明。因为在网上贴出,特把一些真名隐去,作了不到十字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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