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崽子的宿命·赛马(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作者:冷明


 

长篇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狗崽子的宿命


    外屋堆满了杂物,里屋只有一铺大炕,好在钟伟明这些年在牧民老乡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块混住惯了,他撩下蒙古袍,赤裸着上身,钻进了被窝。

良久,房间里一片沉寂,展赤见钟伟明钻进了被窝,她抽嗒着站起身,翻动了一下在火炉边烘烤着的钟伟明的湿衣服,把接雨水的盆又重新摆了摆,一声不响地上了炕。她用被子盖着自己的下身,披着蒙古袍,为往事感到痛心疾首,一语不发地坐在被窝里。

多少日子过去了,数不清的雨夜过去了,在这铺大土炕上,展赤与那个她不爱的男人就这样睡了一次又一次。懦弱隐忍的展赤,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桩无奈的婚姻。

钟伟明躺在那里,想闭上眼睛赶快入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风吹动干草堆一样,把他的一丝睡意全卷走了,他禁不住睁开眼偷偷看着展赤。

望着展赤湿漉漉的长长的黑发,红萝卜似的胳膊,胸前鼓胀胀的乳房,钟伟明的思绪突然丰富了起来。顺着展赤胸前那一条道沟,往下,在自然起伏的肉体之中,那里隐匿着神圣的宝藏,那是女人世上最宝贵最神秘之处:不管这个女人是贞洁的圣女,还是一个曾经出卖过自己皮肉的妓女,它都是世上最完美的奥秘。

在牧民老乡家睡觉,就那么大一个蒙古包,有时挨着大姑娘,有时挨着小媳妇,无以记数,钟伟明从来没有过什么非份之想。今天不知为什么,面对展赤,他在心里早为她正了名。

展赤,你长得并不难看,过去的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无辜的,你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你有理由获得爱情,获得男人的爱恋。

钟伟明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尤其在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风流的女人面前,他不能无动于衷。他那阳物自发地、冲动地、随心所欲地、不期然地勃起,让钟伟明浑身燥热,无论如何睡不着。

在大草原上,钟伟明看到过粗壮的牤牛把它硕大沉重的身子搭在小母牛身上,将它长长的、尖尖的、利剑般的雄性生殖器插进小母牛的阴道;看见过头上长着弯弯的与众不同的粗犄角的种公羊眯起小眼,努着小嘴,向发了情的母羊献殷勤,得到了母羊一动不动的赞许后,一跃爬上母羊的背,将它如弯了头的匕首一样的外生殖器闪电般刺入母羊的阴道,身子颤抖着,瞬间完成了交配;他也看到过公狗、母狗苦不堪言,拉不开、扯不断,奇异的交配方式。

钟伟明为漂亮的奥日娜、为聪明的格日勒、为金嗓子阿拉腾其其格接过孩子,女人神秘美妙的私密处对他来说毫无秘密可言。可那是工作,见到的都是些暴露的血乎乎的又是屎又是尿又是羊水的外生殖器,和性、性欲,绝非一码事,是隔绝的两个世界。

煤油灯还闪着微弱昏暗的光,展赤就这样坐着,坐着,过了一会儿煤油灯耗尽了油,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灯灭了,屋里突然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外面传来清晰的雨点声,屋里,两人的呼吸声依稀可辩。

展赤知道钟伟明还没睡着。

“睡吧,” 她劝道。

钟伟明嗯了一声。

展赤在黑暗中把披着的那件破蒙古袍扔到了脚下。她现在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了。

不知不小心还是故意而为,钻进被窝的一刹那,展赤的胳膊碰到了钟伟明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这是一个年轻女性颇具性感的胳膊,充满了诱惑力。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共同躺在一个大炕上,这仿佛也是展赤的潜台词:“伟明,我这不干净的身子你要吗?”

黑暗里,钟伟明仿佛听到了自己那不安份的家伙血管嘭嘭的爆烈声。他情不自禁地叫一声:“若芳。”

若芳,还有人叫她若芳,还有人知道她叫若芳。

这一声若芳唤起了展赤对美好童年的回忆。那时候她是大院里骄傲的公主,有美妙的身材,漂亮的衣服,让人觉得老天爷真是厚此薄彼,没人比得上她。家里不愁吃不愁穿,两个孩子,两个大人挣工资,所有的家庭羡慕她还来不及。可是,现在,时过境迁,身处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她悲惨的遭遇也许没人能比。

展赤答一声:“伟明。”

多余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钟伟明不是早在渴望一个女人吗?葛翠玲他看不上,他嫌那是让陈文生睡过的、不干净的女人;展赤他看不上,他嫌她是个放荡的、不安份的女人,在她们身上毫无秘密可言。

钟伟明身上的衣服被暴雨淋得精湿,他脱得一丝不挂,湿衣服也让展赤拿到火炉边烘烤去了。展赤也脱得没有一缕布丝,她也让大雨浇透了。

黑暗中,一个美丽、全裸、充满了诱惑力的女性使钟伟明的欲望大增,性欲让他的胆子忽然膨胀了起来,他什么都不顾了,撩开自己的被子,赤裸着身子,钻进了展赤的被窝。

他忘了她是一个婊子,是让许多男人睡过的婊子,是让那个粗野丑陋的壮汉睡过的婊子,是生过一个私生子的婊子。

他只记得她是若芳,是儿时的伙伴,是纯洁的女孩。

钟伟明时时盼着这一刻,看见牲口交配也禁不住会想入非非,他多想知道两性在一起的滋味,多想知道男女叠压在一起是个什么滋味。

在以前,展赤把她的性生活当成了一笔紧俏的财产,这笔财产任她支配和拥有,如果想和她性交,她的轻薄和放纵是要得到回报的。而今晚,展赤却想,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个身体陪伴着自己,她不再孤独,她会把全部身心融化进爱情的心醉神迷之中。性生活会将他们两个人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发自内心的爱,同这个人亲妮地缠绕,高潮迭起,美不胜收。

钟伟明钻进了展赤的被窝,能感觉到展赤那双惊魂未定的眸子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她的悲愤也变得略有喜色。

展赤像一个陌生的、天真的少女,把她与生俱有的美丽灵魂在钟伟明面前展开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这使钟伟明彻底陶醉了,激起了他的爱怜之心。他怜悯她,温柔地抚摸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尤物。

展赤第一次嗅到了旷野外大自然的清香,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拥住一个没有烟臭味的男人,第一次与来自北京的年青人相拥在一起。她多么想捧着那张清瘦纯净的脸吻个够,多么想与这个可爱的年青人相拥相依缠绵个够。

两个赤裸的身子叠压在一起,热烘烘的。突然,钟伟明还没体验明白男女之间在一起的奥秘究竟何在,还没能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面,他的身子一耸一耸的,如脱缰的野马又像一只愚腐老迈的种公羊,瞬间完成了他所有的奢望。他匍伏在展赤身上,一动不敢动,粘稠的东西弄得展赤下身、被子里到处都是。

钟伟明面红耳赤,他无师自通地想到了一个医学术语:“早泄”。

尽管黑暗里互相看不到,钟伟明挣开疯狂亲吻他的展赤,不好意思地赶紧爬回自己的被窝。

钟伟明带着倒空了的疲乏恍恍惚惚睡着了。

展赤什么也没说,她怜爱地替钟伟明掖了掖被子,抓过一块小孩子的尿布,草草擦了擦下身的不洁之物,倒头便睡。

屋子里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两人一夜无话。

天刚放亮,远天朵朵白云后面,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整个草原笼罩在橙黄色的晨雾之中。

早晨起来,钟伟明感到很尴尬,他无疑干了一件十分下流可耻的勾当。为了打破沉默的难堪,他问起展赤的丈夫为什么不在家。展赤只说他去公社办事,并不在意。钟伟明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仿佛欠了人家债,还要享受债主的恩赐,颇觉过意不去。

清晨,一缕强烈的阳光从窄小的玻璃窗照进小土屋。钟伟明洗完脸,盘腿坐在土炕上,环顾四周,屋里的一切一目了然,同时他也被屋里的肮脏和杂乱惊呆了:

窗下摆放着一对用旧砖头垫高了的、用红油漆粉刷一新的旧木箱;箱子上锅碗瓢盆生活用具杂乱无章一应俱全;四本红皮《毛泽东选集》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尊光洁如新瓷制的毛主席雕像,虽然雕像被一口菜锅挡住了大半个身子,依然露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慈祥、威严的面容和似能洞察一切的神韵;铁丝上搭着几块用旧蒙古袍撕成的婴儿尿布,散发着热烘烘的臊气;炕上胡乱叠放着几床又脏又旧的棉被和几件旧蒙古袍;屋里到处摆满了接雨水的盆盆罐罐;雨水洒在地上,和成了泥,几块带屎的尿布胡乱丢在泥泞里;房中间是一个用旧砖垒成的带火墙的小火炉;炉子上放着钟伟明刚刚洗过脸的盆。钟伟明看罢,慌忙下地将脸盆里的水泼出门外。外屋堆着足足占了半间屋子的干牛粪,墙上挂着几副大车上的用具,有套包、夹板、皮拉绳,还有一杆长长的赶大车用的皮马鞭。

巡视完展赤的全部家当,钟伟明回到屋子里。小屋里弥漫着婴儿尿布的臊味、羊油的膻味和发了霉的潮湿味。

展赤看到钟伟明注视着大车上的用具,心里依然不是滋味,她又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的场景。

展赤穿上一身新衣服,不好意思地走出屋门,那挂大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远远的围满了看热闹的兵团战士和北京知青。兵团的小年青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男男女女在一起大声地议论着,几个肮脏的牧民小孩跟在大车后面咿咿呀呀地胡乱叫着,连队里的人和附近的牧民都涌上来观看,大马车上装着展赤的全部家产:一个旧木箱、一套行李、锅、碗、瓢、盆,仅此而已。展赤坐在大车中间铺好的一付大毡上,她的情绪更坏了,除了原来的痛苦,又加上了被侮辱被唾弃的感觉。

她用头巾把脸全都裹了起来,遮着阳光。她给眼睛留了一条窄缝,从这条缝里偷看着自己的丈夫。

大车老板坐在车辕横木上,身子不停地颠动着,用幸福宽容的目光打量着草地上的孩子们,面无表情地吸着烟。

太阳透过灰白色的云片,把烟雾朦胧的光线洒在草原上,洒在苇塘和这个小村庄上。展赤对大车老板——她的新郎倌说:“走吧。”

大车老板顺从地抄起长长的马鞭,费力地擎着鞭子,吆喝一声:“驾,驾,喔,喔。”

有几个女生最初对这个不规矩的女人抱有成见,但想到她即将远行,从内心里表示出宽宏大量,她们走近她,但不知所措;看到她美丽可爱的脸,看到她内疚的样子,看到她悲痛欲绝的模样,人们对她的敌意完全消失了。

“展赤多保重!”

“展赤多回来看看!”

“展赤常来信呀!”

尽管人们知道展赤要去的地方不通车、不通信,知道她也许再也不想回到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还是客气地叮嘱着。

怀着对前途的莫测和恐惧不安的心情,展赤含着泪点了点头。

展赤坐上马车,与她父亲年龄相仿的新郎倌一声吆喝,马车走动了。车在路上摇摇晃晃,发出辘辘的响声,往事接二连三涌上她的心头。在万岁声中,展赤的青春如流星一般陨落了,她已经不可能逮住年轻人的风韵了。“完了,全完了,”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感觉到眼里涌出自爱自怜的泪水。

展赤向离得越来越远的苇塘边,干爹曾经住过的那栋既不是土房也非蒙古包的四不像瞥了一眼。大车老板摇晃着鞭子,马车消失在草原小路的尽头。

展赤没有注意,在不远处,跟她过了小两年的帮工小山柱,站在一栋房子后面偷偷地抹泪。姐姐走了,山柱失业了,他又成了流浪汉,又要到处找工打,给不给钱都不重要,只要有住处,有碗饭吃。他相信姐姐是好人,是正经人,只不过世界上有那么多坏人欺负她。她走了,走的越来越远,山柱不知道能不能再跟她见面。

钟伟明手里举着茶碗,眼神凝滞,神志恍惚,像丢了魂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钟伟明这几年来一直生活在穷困、艰苦、寂寞、甚至痛苦之中。他忽然发现,自己还一点没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悲惨生活呢。

如果你没过过苦日子,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如果认为一个知青的悲惨生活算不了什么,就应当看看展赤。

钟伟明住在大队部,有会说汉话的孙满福,有老喇嘛,有偶尔来串门的知青和兵团战士,他整天转来转去,走东家串西家,打牌、下棋、赛马、侃大山,每月还要去公社、团部买粮、买药,找人说说话。

展赤住在草原的深处,在广漠的大草原上,孤零零一处土房,除了一个不熟悉、不了解的蒙古族车老板,再也见不到其他人。青春、尊严,圣洁的身体,一切都变得一钱不值。更遭殃的是她的孩子。生病长灾,长大了要上学,她可怎么办!?

展赤盘腿坐在炕上,为孩子换尿布,摆弄孩子,不再说话。她故意慢吞吞的,好让手里的活掩饰她心头的不安。孩子的尿布换完了,他仿佛体谅妈妈的心思,一声不吭。展赤冷冰冰的呆在那里,怅然若失,一滴眼泪也没有,与钟伟明凄惶酸楚地面面相觑,生命在她身上仿佛枯萎了。

昨天晚上劈里啪啦下了一夜的雨,一大早就已完全停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被东南风一扫而光,草地上鲜绿鲜绿的野草和五彩缤纷的野花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阳光穿透浓雾,金色的光芒和草原的翠绿交相辉映。阳光照在展赤家的破土房上,土房的灰黑并没因阳光的灿烂而增色。

喝过早茶,钟伟明为展赤的孩子看完病,留下一些常用药,看看外面天气放了晴,走到屋外鞴马。

展赤见钟伟明走了出去,放下孩子,走到大躺柜跟前,双手举起小镜子,激动地把自己有点衰老,然而依旧很漂亮的脸照了一下。自己在男人面前还是那么放荡、美艳、诱人,但是春华已逝,孤苦的生活使红颜憔悴,眼皮发黄,乌黑的头发里已经能看到银丝闪闪,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显露出些许悲凉的倦意。

鞴好马,钟伟明手里提着药包,就要走。展赤举起一对惊愕的目光,怔怔地凝视着钟伟明,嘴唇半张着,欲言又止。

他们俩站在静悄悄的屋里,一句话也没说。感激的话,高兴的话,客气的话,鼓励的话,那怕装模作样假装欣喜说句有空再见的话也没有。

这种假客套,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

这种感情不是心心相印、两小无猜,是平时不在一起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彼此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性交,什么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大草原上遇到了,那感觉也许永远不会消失。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的深处吧,使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微光。

钟伟明皱着眉头,悄悄走到屋外,尴尬地低着头故意慢腾腾地勒了勒马肚带,假装整理马鞍子。万千思绪在他脑子里翻滚着。

钟伟明多想有一个情人给他经常看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与他同床共枕;然而,没有。与展赤,是巧遇,也是天意。

我们没有爱情,没有。我们甚至还不熟悉。我们不过是惺惺相惜,不过是睡在一张床上两个异性相吸。我们不过象两只野狗,不知羞耻地、匆匆地、没有任何暗示、没有任何前奏、没有任何爱抚,突然交合。其实,我们连狗也不如,狗还知道恩爱缠绵,知道不离不弃,而我们呢?难道这就是一个狗崽子的宿命吗?

昨夜的暴雨让大车后面的高岗上汇成一股股浊流,弯弯曲曲地向下流着,在展赤家房前的草地上积成了一个水洼。地上还没有渗完的雨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亮光。被雨水洗刷过的草原上空更加明澈。

展赤不言不语哀怨地注视着那匹小青马,眼睛里噙满泪水,纹丝不动。

钟伟明不敢看展赤的眼睛,只用眼睛的余光望了一眼过去儿时的伙伴、他从小欺负惯了的小姑娘、这一夜又曾经多么亲热地温存过的女人。一种强烈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他朝思暮想与一个女人缠绵的夙愿实现了,可是,两个人仿佛都没有享受到肉体带来的快乐。

钟伟明感觉到展赤在凝视着他,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胡思乱想着,迅即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展赤,用受了凉的沙哑的嗓子告辞说:“我走了。”

钟伟明低下头,怀着沉重的心情,骑上马,理了理小青马的鬃毛,急匆匆逃也似的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展赤的脸色惨白,但两片略微向外翻着的嘴唇似乎有了些许笑意。她两只手紧紧抱着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着越走越远的钟伟明,腾不出手去擦从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涌出来的满面泪水。

钟伟明和小青马拐过了一个山梁,望不到踪影了,展赤依然抱着怀里的孩子伫立在大马车前。微风吹舞着她那肮脏的蒙古袍衣襟,她拿起怀中孩子的一只瘦小的手,向钟伟明走去的方向摇摆着,摇摆着。

钟伟明头天夜里迷路跑了不少冤枉路,又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在展赤家吃的面条里有不多几块肥羊肉,好象变了质,全是哈喇味。第二天回到家,感觉身上不舒服,浑身酸懒,也不想吃喝,躺了一天,天黑时突然发起了高烧。好在自己是个医生,选了两片退热的药,吃下药,盖上被子蒙头大睡。本以为着凉感冒吃点药睡上一觉就会好,不成想后半夜肚子痛,连连往外跑了好几趟。钟伟明在心中暗暗叫苦

 

 

   赛马


    爱情给钟伟明注入了无穷的动力,他再也不能容忍自己骑着枣红马被莫日根狂笑着抛在脑后,再也不能容忍自己骑着肉蛋大黄马让牧民小伙儿们挥舞着马鞭,他只能跟在后面拣马粪蛋吃了,他破天荒地在大夏天抓来了小青马,他向经验丰富的嘎日布学习吊马、训练马的本领,他要把小青马练的棒棒的,要与众多的赛马好手们在正式的赛马会上一争高下。

小青马经过了一个夏天自由自在的生活,整日与大马群一起游弋在水草丰美的草甸子上,热了站在水泡子里解暑,天气凉快了再到小山包上啃食嫩草。吃饱了青的小青马钟伟明几乎认不出来了,它膘肥体胖,油光发亮,肚子滚圆,长鬃飘逸,浑身上下焕发着成年骟马不安份的永远使不完的劲头,就好似一个风华正茂随时要大展鸿图的年轻小伙子。

所谓吊马,顾名思义,就是将马白天黑夜地吊在一个地方,拴在一个地方饿着。

钟伟明每天早上、晚上只让小青马吃两个小时的草,其余时间都将小青马拴在阴凉处吊着。就好比长满了虚膘的运动员,要减掉身上的每一块赘肉,不吃不喝,还要运动,还要练就一身发达的肌肉。

除去吊马,还要适当地锻炼,起初小青马每天小走十几里,后来每天就要小跑几里地了。好比是一位既将要上赛场优秀的运动员,锻炼着,渴望着,兴奋着,激动着,急切地想要建功立业。

小青马吊了一个月后,它的肥膘减去了大半,肚子细得像嘎日布家专门猎狐狸和狼的蒙古土种犬,它精神抖擞,人骑上后不安份地摆动着脖子,迫不及待地期待着与草原上最好的赛马一决雌雄。

隔三差五,钟伟明就要叫上郝必萨哈拉图等几个小伙子,在敖包山前平坦的草甸子上小赛热身。小青马真是宝马良驹,在这些不知名的小伙子和他们平庸的座骑面前,它奔跑起来如履平地,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场场跑在前面。

钟伟明和小青马辛苦了一个多月,莫日根筹划已久、牧民们翘首以盼的赛马会在一个黄昏终于如愿举行。

太阳偏西,草原上一股野花野草的清香气息冲进了钟伟明的嘴里,沾着他的舌头,沿着他的喉咙,像一条欢快的小溪似的一直流到他的胸中。

这一天大队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牧民们穿戴整齐,相约着骑上了备战多日的王牌好马,开会是假,一个个暗藏杀机,都要在每年难得一次的骑马会上一逞英豪。

莫日根骑来了现在最受宠的一身黑缎子般的黑骏马;其木德骑的是身强体壮高大威猛曾经在过去那达慕大会上夺过魁的菊花青;郝必萨哈拉图特意把嘎日布吊了一夏天,像对待孩子一样伺候了一夏天,也是近两年在赛马会上从没失过手的绰号“亚麻包勒”(山羊青)骑了来;母胡鲁骑来了个子矮小、腿脚利索、纯种蒙古马“红色闪电”。

矮小的马和瘦弱的母胡鲁相得宜彰;既便如此,谁也不敢小视母胡鲁的座骑,这匹貌不惊人的小红马高昂着头,咄咄逼人,它曾经让多少高大、知名的宝马良驹吃尽了苦头。

全体社员大会在莫日根主任的主持下,在香烟缭绕的会议室里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当昏昏欲睡的人们走出了会议室,所有的牧民都兴高采烈起来。文革中没有那达慕大会,正式的赛马比赛也没人敢提,可是,人们知道,一个非正式的、没有名份的、一年一度的长距离赛马已经弓在弦上,一触即发。

太阳还没有落山,夕阳斜照在绿色的草原上,给草原洒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赛马好手们一个个神采飞扬、趾高气扬,他们都是白音塔拉的精英,都是些识马、爱马、会训马、会骑马的优秀牧民。他们不辞辛苦,伺候自己的战马足足有一两个月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一天谁的马胜利凯旋,就是这个蒙古人最高的荣誉。

牧民们满怀必胜的信念陆陆续续上马,开始走向赛马的起始点。不是所有的牧民都有资格参加这样一个全民族都喜欢的竞赛,许多人自知技不如人,许多人知道自己家没有出众的、跑起来如飞的骏马,只能作为观众,骑在马背上,站在终点等待今年的马王胜利归来。

“我看莫日根的黑骏马得胜。”一位牧民看着闪光发亮的黑骏马,看着银马鞍上得意洋洋的英俊小伙儿莫日根,羡慕地说。

“不一定,莫日根的马前一半路可能谁也跑不过他,可后半程就不一定了,亚麻包勒正当年,你看那膘、那肚子,嘎日布真不亏是训马好手。”

牧民们知道莫日根是现今白音塔拉名副其实的马王。他识马、训马、骑马的技术、能力在当地都是数一数二,除去这些,有一条牧民们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莫日根有权力。只要是他看上的马,说想要,谁好意思不换给他,谁愿意得罪大队的一把手。就好比总统或主席外出有专机,平民百姓只能自掏腰包坐普通仓。

平时短距离赛马,谁也不是莫日根的对手。可英俊的小伙子也有他的缺点,他挑马跟挑姑娘一样,不光要心灵手巧,有能耐,关键要身材秀气,长得俊美。这就妨碍了他得到最好的赛马。草原上耐力、速度俱佳的蒙古马往往貌不惊人、个头不大、其貌不扬。长得漂亮并不一定才貌双全,道理和人一样。

“老朝鲁的瘸马也来了。”一位穿着讲究的贫下牧民把一只手撑在健壮的、浅红色的马身上,全身向后一转,含笑瞟了小玛西一眼,不屑地说。

“哦,你可别小看这马,年轻时它可得过第一呢。”一个牧民提醒那人说。

提起老朝鲁,有的人不禁肃然起敬,“他年轻时毕竟是咱们白音塔拉真正的马王,赛马会上得过数不清的桂冠。”

“唉,那是哪年的黄历了,这马都得十三、四岁了吧?”

“嗯,差不多十三了,跟我们家儿子一般大。”

“嗯,老了,朝鲁老了,马也老了。”

“钟大夫的小青马肚子还是大了点,听说那马跑的还挺快,在大队部好几次都是第一。”

“别说了,一个知识青年还会伺候马?大队部有什么好马,那么短的路,还算赛马?”

十几匹高矮不等、色泽各异的赛马出发了。钟伟明穿着莫日根家老妈妈送给他的旧蒙古袍,脚蹬会计额日登白依拉借给他的黑马靴,头戴一顶旧军帽,走在威风凛凛的众人身后。伟明的身边跟着朝鲁的儿子小玛西,骑着他家里唯一的老瘸马,前腿一走一点地,心有不甘地紧紧跟在众人身后。

望着穿得干干净净,秀气、英俊、充满童贞的小玛西,伟明心想:“如果把玛西搁在任何一部电影里,他都是一名绝佳的小名星,只可惜生不逢时,跟我一样,落得个牧主的儿子,骑匹瘸马还要参加这样一个隆重的、真刀真枪的赛马会,几十里跑下来恐怕瘸马更瘸了。”

小玛西仿佛猜透了钟伟明的心思,主动对他说:“哥哥,我阿爸说了,别看咱们家的这匹马老了、瘸了,它绝不会跑最后一名,它年轻的时候可得过那达慕大会的第一呢。”

母胡鲁的“红色闪电”名不虚传。它全身枣红色,白鼻梁,粗尾巴,四条细腿像铁铸的似的。“红色闪电”细薄皮毛下面的每根筋,每块肌肉都在跳动,脖子上突出一道道的纵筋,闪光的粉红色的鼻孔直哆嗦,宝石般鼓出的眼睛,往外努着充血的白眼珠,严历地恶狠狠地斜睨着每个人。“红色闪电”打着响鼻,急得直咬马嚼子,蹲下后腿,直立起来,要挣开缰绳,引人注目地去飞奔,好让风在它耳边呼啸,吹得它的鬃毛嗖嗖响,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踏着隆隆响的大地,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近年来,“红色闪电”还没尝过失败的滋味。

赛马的人们慢步走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当太阳消失得无影无踪,热气顿消,草原上瞬间凉爽了起来,大家下马勒紧马肚带,再次上马,一字排开,莫日根一声令下,十几匹烈马如出膛的枪弹,瞬间飞奔起来。

母胡鲁的“红色闪电”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莫日根紧随其后,如来时的顺序一样,钟伟明和小玛西落在了最后面。

钟伟明座下的小青马被激怒了,它用力梗梗着脖子,拼命往前窜,才跑了不多一会儿,小青马就混入了大队人马之中。钟伟明在心里默念着老马倌们的叮嘱,一定要拽紧马嚼子,中途不要加力,不要往上赶,跟在头马后面,等快到目的地再加鞭不迟。

大队人马如闪电一样,不一会儿的功夫敖包山遥遥在望了。

母胡鲁还是领先,老队长其木德和几个块大的牧民都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在第一集团里,郝必萨哈拉图的“亚麻包勒”如影相随,紧紧跟在钟伟明的一旁。突然,郝必萨哈拉图给马加了一鞭子,勒紧的马嚼子也松了下来,“亚麻包勒”发了疯一般,一下子窜到了钟伟明的前面。

小青马也发怒了,马嚼子绳像是两条绷紧的铁条,直直的、紧紧的,小青马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要与“亚麻包勒”拼个你死我活。

“不到时候,不到时候。”钟伟明心里默念着,不肯放开马嚼绳去拼命。他姿势漂亮地勒住奔马,把身体前倾。

如一阵风刮过一样,第一集团的五匹马瞬间拐过了兵团连队的办公室,离大队部只有最后五里地了,可以看到在敖包山上看热闹的牧民开始欢呼起来。

“到火候了,冲刺!”

钟伟明几乎趴在鞍子上,身子贴在马脖子上,用鞭子左右开弓,用劲抽打马屁股,同时马嚼绳也放松了稍许。马蹬在钟伟明脚下打滑,麻木的双腿磨擦着鞍翅。小青马大步流星,马蹄在鞍镫下迅速捯腾着,郁积在钟伟明和小青马心中的激情爆发了,小青马几步跨过了郝必萨哈拉图,与莫日根并驾齐驱。

莫日根什么也不顾了,狠命地抽打马屁股,马嚼绳也完全放开了,并且卑鄙地用马身子挡在小青马的前面,不让它超越过去。

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住小青马前进的步伐。钟伟明把小青马往边上掰了掰,小青马大步流星,眼看就要超过莫日根。

突然,钟伟明一眼看见前面有一个深坑。那坑直径有二尺,深不见底——这样一个坑足可以致高速奔跑的马于死地。钟伟明的脑子里“轰”地一下,完了,全完了。他绝望地想。

小青马跃起来了,跃起来了。只见它腾空一跃,如天马行空,早已将大坑抛在了脑后,同时几步就赶到了莫日根的前面。

小青马超过“亚麻包勒”,超过莫日根,已经与“红色闪电”并驾齐驱。

黑骏马用力抬着四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莫日根知道大势已去,顾不得让人家笑话,高声对他的兄弟母胡鲁喊了起来:“钟伟明!钟伟明!”

一路上遥遥领先,舒服地坐在银鞍座上的母胡鲁听到喊声,看了看跑到身边的钟伟明,他咧嘴笑了,同时第一次举手打了小红马一鞭。

钟伟明是母胡鲁的好朋友,可是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小红马,它不会败,绝不会败!看,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小红马如风、如电,丝毫没有减速,仿佛意犹未尽,冠军非它莫属,马王非它莫属。

母胡鲁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马鞭,开始向人们弦耀自己的宝马和骑术了;可是,小青马就在身边,钟伟明就在身边,他不得不认真对待。

从敖包山上延伸到大队部里的草原小路马上就要到了,这条狭窄笔直的小路也是赛马的终点。

莫日根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让这样一个知识青年、一个外来人、一个汉人在赛马场上夺魁。莫日根知道小青马的历害,知道这是匹好马,当初如果不是嫌它个子小,太丑,也不会出让给钟伟明。可他不相信一个外来人会伺候好、照顾好、吊好一匹马,骑好一匹马。母胡鲁也不相信。

可是,就在将要闯过小路的时候,小青马风驰电掣如有神助,一下子超越了红色闪电一个马身,牧民们从远处看得一清二楚,人们欢呼起来:“钟伟明第一!钟伟明的小青马第一!”

为了生活,为了能早日与秀琪相会,为了梦想成真,钟伟明更加勤奋地工作,更多刻苦地钻研医书。

天没亮,孙满福大叔敲响钟伟明的窗户,大声喊着:“伟明,快起呀!昨天夜里露水好大呀,今天蘑菇一定都长出来了,快起!快起!起晚了就都让别人采没了。”

草原凌晨四点还是黑漆漆一片,高深的天穹,在恼人的寂静中,有无数颗星星在眨眼,偶尔有几颗星星陨落下来,闪光的轨迹在草原上空急速流下。从草原上吹来温暖潮湿的风,把盛开的奇花异草的芬芳送到人的嘴边。苇塘边的沼泽地上却是一片露湿的青草、粘泥和潮湿的气味,各种野鸟野鸭不停地鸣叫,苇塘和小河上空完全笼罩在银色的雾里,宛若梦幻世界。

听到孙满福的喊叫,钟伟明一轱轳爬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的一天了。他趟着露珠抓回马,鞴好马鞍,揉揉睡意未消的眼睛,没有东西可吃,悄悄地跟着孙满福穿过芦苇荡,跑向几十里外最爱生长蘑菇的山岭。

晨曦中,一切都那么湿润,那么沁人心脾,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蓝,空气里充满了草的芬芳、晨曦的凉爽,花儿吐艳怒放,草原翠绿如茵,流光溢彩。这是夏季,大自然的音乐演奏起来了。“美丽的姑娘森吉德玛,为了你,我走遍了草原,走遍了草原......”钟伟明听见从原野上传来蒙古长调的喁喁细语似的奇妙的歌声,令人陶醉,长久不息,在草原上激荡。

为了能挣几块钱,钟伟明冒着挨批评的危险,冒着别人说他不务正业,甚至有可能丢失赤脚医生工作的危险,跟在孙满福大叔的马后,摸黑行走几十里路,去上南山采摘白蘑。他顾不得布满露水、湿漉漉的深草将他的布鞋、半条裤腿打得精湿,来不及驱赶团团围住他成群结队的蚊子,他抬着头,瞭望左右,寻找深草丛中圆圆的、墨绿的白蘑圈,他将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施展在寻找白蘑圈上。当他看到一个蘑菇圈,像拾到了珠宝一样,将一个个又白又嫩,长得上下一般粗壮,十分可爱却不易发现的白蘑菇装满自己蒙古袍的前怀后襟,直到蒙古袍里鼓鼓囊囊的,再也爬不上马背,才不情愿地善罢干休。

夏天漫漫长日真是难熬,炎热的太阳当空照,灼人的阳光把钟伟明晒得迷迷忽忽的。他怀里揣着蘑菇,骑着马,蘑菇又湿又沉,太阳越来越毒,人又饥又渴,怕颠碎了蘑菇,不敢快跑,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家挪。钟伟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视之,只想着早点到家,早点解脱。

整整一个夏天,孙满福家的蘑菇卖了二百多元,可是,珍贵的白蘑到了钟伟明手里却变得一文不值。

偷偷采回来的蘑菇,没到家先碎了一半,将没碎的鲜蘑菇串起来在房前凉晒,白天没人照顾,下雨了,蘑菇让大雨淋了个透,全都生了蛆。白白嫩嫩的蘑菇里里外外都是令人肉麻的白蛆,等到一串串白蘑好不容易晒干了,也被白蛆吃掉了十之八九,拿到供销社一称,不过三两斤,并且都是等外品。

孙满福的媳妇望着沮丧的钟伟明,一语道破了一个真理:“你家就是缺了一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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