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第三章(长篇小说《双面人生》节选) 作者:李江


 

长篇小说《双面人生》节选


  插队·第三章


  一

当天下午,我正和大家拎着榔头在地里捣粪,就见蹩子领着个大队干部来到地头上,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我在大队办专栏时,大队的人我都认下了,知道此人是大队的治保主任。两人来到地头,没找别人,就直接找我,让我拎了榔头回队部去。同点的知青都看着我,感觉有啥事情。

来到队部,队长老乔正半躺在床上养神,见我们进来了,欠起身来,对我说,"这是大队的治保主任老夏,要问你件事情。照实了说,不要编谎。"

治保主任就掏出个本本来,又掏出个钢笔来,用嘴揪住笔帽打开来,煞有介事地问我,"把你们如何打花队长家狗的事情说一说。"

我心放在了肚里,我还以为是我家中又出了什么事情,组织上调查来了。就痛快地回答:"没有呀,我们没打。花队长你那天不是也来点上问过了,点长丁志雄都帮你分析过了,可能是掉渠里漂走了,也可能是让邻队青年点的知青打了。"

"你最近是不是去了趟公社?"

"我什么时候去公社了?自从公社卫生院住院回来,我一直都在上工,哪都没去。"

"别狡辩了,有人都看见你了!"

我心里纳闷,事情做得那么诡秘,怎么会有人看见呢。我再不吭声。

蹩子这时候才发话说:"敌人再狡猾,也会露出狐狸尾巴来。上次二队的夏老三,写的那封反动匿名信,不是最后还是查了出来。"

那是在我们刚插队下来不久,流传着说是有人向上边写了封反动匿名信,特别恶毒地攻击当前的大好形势。当时上边还以为写此信的人出在知青中,就拉网式地在知青点上反复排查,对笔迹。三个月后,案件破了,原来是一位二队的回乡知识青年干的。那小子还挺聪明,信是戴上手套,用左手写成丢到公社的信筒的,但仍还是被查了出来。逮捕和公判大会,两次都被押回来,在公社的大戏台上开的,五花大绑,脚上砸着铁镣,被判了死缓。从我们身边押过去时,我发现那家伙的脚脖子全磨破了,血渗出来,沾到铁镣上。我当时心里特别的郁闷,特别的害怕。公判完了,说是拉到城里还要公判一次,以便让更多的人受教育。那次参加公判大会的情形我终身难忘。

这会儿我很不以为然,说"花队长你也乱比,夏老三那是写反动匿名信,性质不一样,你别吓唬人,不就一条狗嘛。"

夏治保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是不是去公社屠宰点上买过几节猪肠子?"

我的天,这些细节都让抓住了,看样子,他们今天是有备而来。我再不吭声了。

蹩子就得意地说:"你以为我傻,你们那么一摆乎,就把我糊弄过去了?告诉你,我在那条沙沟里找到了你买的那几节猪肥肠。"

"说,把打狗的全部经过讲一遍。"

我在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念头,该咋回答才好。?   "你和谁干的,都有几个人参加的……"

我心里想了半天,不就是一条狗,你们能把我咋样,就回答说:"我一个人干的。"         

"怎么可能是你一人干的?"

"就是我一人干的。"我咬紧牙关说。

"好好好,就算是你一个人干的。狗来,咋弄死的?"

我就把打狗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但都说是从想主意到实施行动,都是一个人干的,别人没参加,因为我太馋肉了。审完我之后,他们就让我回去上工了。接着就一个个地叫每一人去问。不一会儿,几个人就全问完了。

晚上下了工,大家伙就围着我问我是咋回答的。我如实说了。

几个人就说,"没有呀,都说是你全招了。"     

我拍胸脯发誓,说,"我绝没有出卖大伙,全一个人揽下了。"

大家伙就再不吭声。

过了两天,上边做出决定,要让我们每人赔花蹩子打狗的钱。如果不赔,就从下年的工分中扣。他们缴了现钱,大头欠在了下年的工分里。我本来也是要欠在下年的工分里的,晓芳硬给我塞了三块钱,让我赔给了花蹩子。

一天晚上,大头神神秘秘地从外边回来,悄悄说,"你知道你是被谁在公社的街上看见了?"           

我问"是谁?"

大头说:"是刘桂花!"

我就疑惑地问:"你是不是刚到刘桂花家去了?"

大头看我怀疑他,就矢口否认:"你把我看成啥了?我还没那么下贱。是刚才我到场上去,看场的赵埋汰告诉我的。说刘桂花那天正好去公社卫生院看妇科病,你没瞧见人家,人家却瞧见了你。"

"你看看,你还不承认,你连人家得的是什么病你都知道了,还说没去,却编谎说是赵埋汰告诉你的。去了就去了,我又不会给你乱张扬。就是眼睛尖点,腿脚利索点,别让两个队长逮着,把你那玩意给阉了就行了。"大头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去你奶奶,不识好歹,早知道不告诉你,让你瞎猜去,吃了亏不知是栽在了谁手里。" 

又过了两天,老乔把我叫到队部,说让我上一趟大队部。我问啥事,老乔莫测高深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心里忐忑不安,琢磨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去到了大队部,又见了夏治保,很严肃的一副面孔,对我说:"我们上公社查了你的档案,你爷爷是旧军阀,畏罪自杀了,你爸有叛徒嫌疑,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清理出了教师队伍,你还有啥跳腾的?别人摸果,你跟上摸果,别人打狗,你跟上打狗。人家可一个个都劳动人民家庭出身,你能跟人家比吗?还不把自己位置掂量准了,把你能得搁不下?还把人家罗晓芳也哄得一愣一愣的!"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夏治保训斥,训斥完了,就让我走。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迈出大队部院门的。出了院门,我往回走,步子实在沉得迈不动,就在一个沙昴梁上坐下来,我一下子记了起来,前不久,就是在此处,我因为得到了两个面饼子,而高兴地在沙窝中翻了两个大跟头!

我一直在沙梁上坐了很长很长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仲春时节,又是大中午,头顶的太阳照得我浑身暖洋洋的,顺势躺倒下去,眼睛盯着蓝天上白白的云朵和祁连山峰顶的白雪,又象上次被皮车碾了躺在沟里的一样,特别舒服。躺了一会儿,我真不想回点上去,就又不由自主地折了方向,向那块荒滩地踱去。怪了,我现在是一碰上啥事,就想往那里钻。

我来到那块大荒地上,找到去年秋天领晓芳出来唱了"黄歌"的那个沙峁梁上,重新坐下去,呆呆地坐呀坐呀,一直坐到日头偏西,滚落下祁连山,山头上冒出了晚霞,把山巅上的白雪都映得一片赤红,才起身往回走。

返回时,路过那几个乱坟头,我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扑嗵跪下,大叫一声"我的爷--"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飞了坟头上觅食的两只乌鸦,嘎嘎地抖着翅膀飞到了灰色的天幕中。我的哭声把我自己都震撼了,撕心裂肺的。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痛快这么大声地哭过。哭过之后,我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就起身来慢慢地走回村子去。

在村子头上,我遇上了老乔,不满地问我:"你咋现在才回来?"

我没吭声。老乔就又说我:"你真是,能滑过一甲是一甲。现在地里的活有多忙,你却一去就是两甲。"

我不吭声,任他去数落。数落我完了,他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我重走回点上去。大家已经下了工。都纷纷上前来关切地问我:"咋了,大队叫你去,是不是又是为狗的事?不是已经完了吗?"  

我默声不做回答。我咋回答!

当天晚上,晓芳到我房间来,对我说,"你出来一下。"

我就跟她出点上来,到了青年点的后墙下,晓芳就忍不住地问:"大队叫你干啥去了,怎么一去就一个下午?"

我半天,才回答"没事。"

"没事回来不吃饭?"

"真的没事。就是又问了问上次打狗的事。"我搪塞说。

半天,晓芳摇了摇头,"我还是不信。"

"真的,没事。"我说。

晓芳再不逼我,就说,"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赶快回去吃饭。天大的事情,还有我呢,怕啥?"

我一下子眼泪就重涌上了眼眶,急忙趁着夜幕的遮掩转过头去,不让晓芳发现了。

自打那以后,我就开始精神恍惚,干完活回到点上就往炕上一躺。大家伙都问我咋了,劝我有啥事给大家伙讲出来,让他们为我排解,我只是敷衍说啥事也没有,就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干活太累了的缘故,一回来就想上床困觉。

晓芳过后又反复问我,我也死咬定了:"没事。啥事也没有。"

气得晓芳恨恨地说:"没事就振作起来,看你那小脸,都变成啥了!让人看着都心疼!"                                                                     

 


  二

大家问不出我什么来,也就不问了。其实,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我就从大家对我的眼神和特别"关怀"中,感觉到了什么。他们说话时,都怕伤着我,遇到一些敏感的话题,总是小心翼翼,也不敢跟我开太过分的玩笑了。有时候他们正在说着什么,我一进门去,就哑了声。同时,点上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许多,他们再去摸老乡的什么瓜果梨桃,也再不喊上我,但每次摸回来,都会把最好的给我留几个。我特别不适应这种"照顾",这无异于被大家把我孤立了起来。可是,我又无可奈何。这时,我才怀念起过去跟大伙无所顾忌有说有笑相处的日子。就是那天晚上去烧狗肉时发现狗被狼叼跑了,几个人沮丧地坐在沙昴梁上互相埋怨的情形,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甜滋滋的。

我慢慢地又感觉到了发生在我身上的微妙变化。我发现,渐渐,队长给我派活时,不再把我和其它知青分在一起干活,甚至也不把我和其它社员分在一起干活,而是常常把我和村里的一些地富反坏分子派在一起。这些人干的往往是比其它社员更累更脏的活,象去到城里起厕所,晚上到地头看着浇水,或是被派往荒滩地里移坟头等。大队要向荒滩地要粮食,每年开春,常常组织各村的人去开荒地。开出的荒地叫"黑田",不往上汇报,这样,就会提高全大队每亩的单产产量。

冬日里祁连山峰顶的积雪总是闪着刺眼的白光,给人阴冷的感觉。春日里的早晨,则反射出些橙色的霞光来,显得柔和了许多,透着几分妩媚。田埂上泛出了淡淡的绿色。特别是一丛丛冬天里被取暖的人烧过后留下黑茬口的芨芨草的根部,已经倒出了长长的新鲜的嫩芽。田里开始解冻泛浆,冒出的湿气中夹着牛羊粪气味。水渠边的柳树,也开始吐绿抽丝。人们脱去了身上厚厚的棉袄棉裤,换上了较单的衣服。女知青们,这时候开始显露开自己的爱美天性,里边穿件带颜色的衬衣,露出领口和袖口来,或是将冬天里包在头上的花围巾取下来,系在脖子上,然后在头发上别个红发卡或是黄发卡。春天里早晨上工时,已不象在冬日里那样摸黑,五彩的早霞常常将东边的天际涂抹得斑斑斓斓。女知青每天早晨扛着铁锨迎着早霞去上工,那些领口,袖口处露出的部分,加上头上的发卡,放出各色光彩来,走出去很远都能看见,成了田野里的一道风景。我不能跟他们一道去地里干活,而是被派上每天早出晚归去大队开荒。我们村里一共派了四个人,其中就我一个知青,其它三个一个是位地主的儿子叫袁祁连,一个是位旧社会国民党的小连长。还有一个是名下放右派。每天上工时我都一边出村,一边扭过头去瞅同时去下地的同点女知青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们露出领口与袖口的带颜色的衫衣,看她们头上那些发卡,从人群中找寻晓芳的身影,一直到再也看不清了,才回转过头来。那个地主崽袁祁连就问我,"张一凡,你的脖子扭疼了没有?"

四个人推着架子车,上边放着筛子、镐头、铁钎和铣--相对于田野里去上工的人,我们属于了另一个世界--来到荒滩地后,就和别的小队的人一道,开始了一天的开荒。大队监工的干部就是那位夏治保,给每个小队来的人每天都下达一天要完成的土方任务。我们四个就开始脱了衣服干活。先是将荒地上边的荒草铲去,然后就是筛土筛沙子。将大的鹅卵石筛着弄出荒地,再垫上筛过的细沙土和从别处拉来的田里的熟土,整平坦了,最后加上垅与埂。在这过程中,运气不好,就会碰到个乱坟头,几个人就得硬着头皮刨开坟头,将那破朽的棺木板、人的骷髅、乱骨头等整理出来,用架子车拉上送到一个大坑里去重新掩埋。每天都能遇上这么一两个坟眼。我还回去后不敢给点上的人讲,如果讲了,和别人在一个锅里捞饭吃,一个屋子里睡觉,怕别人隔瘾我。

每天挖坟眼,拾死人骨头弄得我心灰意懒,也疏了跟晓芳的接触,晚上回到点上就晚了,其它人都已吃过了饭,厨房也早都收拾了。我的饭被盛出来放在我的碗里,我胡乱扒两口就早早回屋里躲在炕上去睡觉。晓芳在厨房堵过我好几次,简单说了会儿话,又约我出去,我都借口太累了,想困觉而婉拒了。

一天晚上,我回来后到厨房吃饭,晓芳走了进来。我以为她又是以前那样堵着和我说说话,或是要约我吃完饭后出去走走。晓芳却问候了我两句,就把个手中的旧牙刷放在灶上的余火上烧起来,烤了一会儿,又用手拧把着。我一边吃饭一边好奇地问她做啥,她说是做发卡,从别的知青点流传过来的。我才明白过来,难怪近段时间女知青们每人头上花花绿绿戴着一个甚至两三个发卡。看了晓芳一会儿,我觉得她手有点笨,就放下饭碗要过来帮她做。也许是一种天赋,也许是出于对美的敏感,反正,那天我在炉子边上,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拧巴出的花样特别的好看,晓芳欢喜得不得了,本来是只做一个别在前鬓角处的发卡,后来又喜滋滋地找来一个旧牙刷,让我又烤热后拧出一个别在后边脖颈处拢头发的发卡。我琢磨了一会儿功夫才动手,同样又拧出一个挺好看的s型式样来。晓芳才发现跟她们过去自己拧得迥然不同--她们太没有想象力,拧出的发卡都四平八稳,很单调,没有变化。跟她们的一比,我拧出的这两个发卡简直可称为艺术品,被拿到商店里去卖了。晓芳戴出去后,立即引起全点女知青的惊羡,纷纷不要了自己原来做的,重四处找旧牙刷来让我制做。

我越做越上手,后来甚至生发奇想,将牙刷烧软后,拧细了,用剪刀、锤子进行加工,制作出蝴蝶、蜻蜓、吊葫芦、小辣椒等造型,然后又趁热将回形针塞进去当卡子,完美程度赢得全点女知青们一片惊讶与叫好声。全点各个角落里的旧牙刷都让她们搜寻完了,实在再找不到,有几个人就忍痛将自己正在使用的牙刷拿出来,说是先不刷牙,拧成发卡,等过后再去大队小卖部买牙刷。男知青们不忍心,说你们女的不刷牙咋成,嘴里有股味,多埋汰,我们男的牙刷不刷的没什么。男爷们便纷纷主动把自己的牙刷贡献出来给各自相好的女知青。在我给晓芳做发卡之前,蚊子就将他的牙刷提供给了陈玉霞,所以,陈玉霞这会儿再没人给她提供牙刷了,而她自己的牙刷也以前已经让她自己做了一个很一般的发卡。和我给别人做的一比较,她就把其扔到了茅房。眼看着别人一个个将那漂漂亮亮的发卡戴在了头上,急得都要哭了,不上工了要去大队小卖部买牙刷,队长老乔又不给准假,陈玉霞就约了李秀萍利用吃饭的间隙去买牙刷。结果去了一趟小卖部又没开门,售货员提货去了。我晚上回来后知道了情况,就用自己的牙刷给陈玉霞做了一个蜻蜓发卡,背过晓芳送给她,陈玉霞别在鬓角上,对着镜子欢喜得不知说啥了好,一个劲地说:"真好,真漂亮,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我说:"应该谢的是我。你替我做了那么多,我就只能给你送这么一个发卡。"

陈玉霞就连声道:"这就够了,还要啥?这比送啥给我都好。"

听着她的话,我心里一阵慰藉,又一阵的难受。

做发卡的几天里,我成了全点上众心捧月的人物,得到了一种被大家承认与接纳的愉快。可是,我同时忍受着另一种痛苦的煎熬,那种痛苦来自心底,却没法向任何人倾诉--我是在用白天摆弄了死人骷髅尸骨的手,晚上再给她们一个个蹲在锅灶前弯发卡,要是她们知道了,会是个啥想法,敢不敢再戴它们了?一个是丑陋的骷髅,一个是美丽的发卡,这两种东西太不能放在一起了想!

在开荒队,中午休息吃饭,他们三个都常常带的是面馍,而且还有菜--家里人知道活苦。而我常常带的只是两个玉米面饼子,没有菜可带。每当中午歇息,一个个坐在地上就着水壶的水吃馍咬饼子。他们起先看我只有玉米面饼,也会让我个面饼,或是把筷子递过来让我夹两口他们带的咸菜或炒菜。可是,总不能天天如此。我的面皮也薄,以后每当吃饭时,我就躲开去,一个人走得远远的,三两口吞了玉米面饼,躺在个沙峁梁上,数天上有几块云朵和从身旁掠过的飞鸟,再就是侧过头去数远处祁连山在我目视的范围内有几个豁口和几个染雪的峰峦。估摸着他们吃完了,再踱回来干活。此时,我就常常忆起给大队办专栏时每天吃的那些带油水的饭菜和面饼来,要是把它们留在现在吃该多好。我想,给大队办专栏那样的好事今后恐怕是永远不再会有了。从夏治保对我那狠歹歹的眼神里,我就能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胃就从那时起,开始动不动就反开酸水。

 

 

  三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两个月。每天回来,我都是又累又乏地躺在炕上去,再不想起来。大家也常凑过来问我些开荒队上的事,我也不愿多说,慢慢地他们也就不多问了。晓芳一次约我我不出去,二次约我我又不出去,最后,晓芳实在忍不住了,一天傍晚,冲进我屋子对我说,"张一凡,你今天再累,也得给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我看晓芳生气的样子,只好爬起身来,跟她出了青年点院门,我问她,"有啥事要问?"

晓芳只是不理我,继续往前走,我只好跟着她。一会儿,来到村头外的那个水渠边,晓芳才回过头来问我:"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盯着看了一眼那块架在渠沿上的窄水泥板,回答:"记着。"

"记着什么?"

"我们第一次拉过手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忘了它呢。"晓芳狠狠地望我一眼说。我不吭声。

半天,晓芳话软下来,轻声问我,"开荒队的活是不是挺苦的?"

我违心地说,"还可以。"

"可以个啥?我又不是没听别人说过。"

"你听到啥了?"晓芳半天不吭声。

我心里沉甸甸的,晓芳肯定是知道了我每天都在扒坟眼,挖死人。

沉默一阵,晓芳说:"我向队长要求了,去开荒队,我不怕累,我也不怕挖死人,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可是,老乔不答应我。"

我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转过头去。晓芳看见了,上前来,将自己的小手绢掏出来,递到我手中。我接过去,抹着脸上的眼泪。晓芳安慰我,"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可是,你还是应该想开点。你看看,点上知青,谁也没对你咋样,过去对你是啥现在还是啥,而且还对你更好了。你咋就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回到点上,就闭着个嘴,跟谁也不多说话。"

我知道晓芳指的是啥,她不过不直说出来,怕我不好受罢了。

晓芳接着又说,"我看准的是你这个人,没看其它的。以前我对你咋样,今后仍对你咋样。心放得宽宽的。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还有我在呢。"

我一下子就蹲下身子,手捂起脸,呜呜大哭起来。晓芳忙制止了:"这里离村子太近,别让人听见了,不好。"我才止住了哭。

晓芳这时候才从身上又摸出两个鸡子儿,塞到我的手中,说,'吃吧。下午就给你煮好的。现在都凉了。"

我接过鸡蛋,说,"又让你给我花钱。你也不是有多少钱。"

"吃吧,我们俩还客气个啥,还要分个你我。"

我说,"我们两个一人吃一个。"

"不,你都吃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我知道再让晓芳也不会吃的,就说:"那我就留起来,等明天中午了再吃。"

"那也行。"晓芳说,"我们回去吧,呆的时间长了,让别人看见。村里的人已经把我俩的事传给我妈了。"

月光下,我随晓芳回点上去,当晚的月亮还和我与晓芳第一次从基建队回村时的一样,皎皎的,一会儿从云层里跳出,一会儿又跳进云层,象个顽皮的孩子。我俩的身影,长长地留在身后,时不时地交叠在一起。不过,那时是暮秋,此时是仲春。

第二天,在荒地上干活后中午吃饭时,我破天荒地没有离开去,而是掏出了晓芳给我的那两个鸡蛋。我也要让他们羡慕我一次!

也许那天是心情高兴了,干起活来就觉得没有以前那么累了,而且有点忘乎所以,在搬一块大石头往架子车上抱时,一不小心,一块石头从车顶上滑落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大脚趾头尖上,瞬间,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被砸的脚趾尖传导到全身,我抱着脚尖叫一声就蹲在了地上,疼得半天呲牙咧嘴上不来了气。待疼痛稍稍缓解之后,我脱下鞋来,又脱下袜子,就发现,大脚趾夹盖被砸裂了,趾头被砸扁了。渗出来的血虽不多,但染到了袜子上,和着泥土。几个人上前来,关切地问我咋样。我呲着牙回答:"特别疼。"

"咋办。也没有药水和包的东西。"

我说,"可能过一阵儿就会好些。"

他们就继续干他们的,我抱着脚坐在地上呻唤。一会儿,夏治保过来了,问我:"咋了,蹲在那里不干活?"

我说:"我的脚被石头砸着了。"

"砸得轻么重?"

"挺疼。"

夏治保就再没说什么,对那几个说:"你们得干快点,几个小队的进度就数你们慢。"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我不好意思让别人干,我坐着,就试图起来重新去往架子车里抱石头。可是,我刚一起,脚尖就又一阵钻心的疼,我只好又坐了下去。

当天晚上回去,大家伙见我一拐一瘸地进了点,都急忙围上来问我咋了。我说是干活时没小心让石头砸了一下。丁志雄就问:"砸脚上哪了,疼吗?"

我回答"大拇趾,特疼。"

"要不要我们陪你上大队找赤脚医生?"

"不用不用,去也就是上点药包一包。我能扛。"

丁志雄就吩咐蚊子:"还站着干吗?去问问她们女生谁有红药水赶快拿过来。"

我说"去找玉霞,上次就是她找来的红药水。"

蚊子就去找了。不一会儿,一伙女生就闻风而来,将我包围了。让我脱了鞋看被砸的地方。我说"我的臭脚丫子有啥好看的,怪恶心的。"大家坚持了要看,特别是晓芳,已眼睛湿湿地欲上前来帮我脱鞋。我只好将鞋脱下来。大家一看,都哇了一声。特别是女的,有两个还捂上了眼睛。晓芳一下子就掉下眼泪来,抱了我的脚心疼得啥似的。

这时候蚊子和陈玉霞两人抱着找到的药水和不知从哪里掏来和撕来的棉花与布条,进了屋子。丁志雄要接过去,陈玉霞说:"还是让我来。"

蚊子笑着说,"得得,你也别抱,还是让罗晓芳来。你那水平,上次给张一凡包的那头,成了人民公敌蒋介石,把我们一见没吓死。"

玉霞就给了东西让晓芳包。晓芳为我上药,包扎,一伙人全围在周围指指点点。这个说药水直接往脚尖上倒,那个说应该倒在棉花上再敷到脚趾上,这个说光缠一个大拇趾,然后将布带拉到脚后跟结疙瘩,那个说应该把几个趾头全裹在一起了包,让大拇趾少受压迫,弄得晓芳无所适从。丁志雄就推开晓芳,接了过去,说:"谁都别说,看我的。"结果,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脚给我包扎好了。

大头在旁来了一句,"真是驴多了跳,人多了闹。一个脚趾头,你说这么包,他说那么包的。要是遇上个其它大事,还不嘈嘈成啥球样。"

蚊子就说,"主要是晓芳下不去手。你看刚才她的手,都在抖!"

马大有就说:"罗晓芳是太在意张一凡了。"

听了大家的话,晓芳的脸红了,没反驳,借口洗手,躲了出去。我心里甜蜜蜜的,立马感到脚尖不太疼了。

等大家嘈嘈一阵散了去。大头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个烧了的土豆,焦焦的,这会儿从腰里摸出来,递到我手里。

我问,"哪的?"

大头说,"甭管哪的,吃吧。"

一股香味儿钻进鼻子里来,我接过来,香香地咬了一口,才想起来,说:"两人一起吃。你咬一口。"

大头笑笑说,"你吃吧。就等于是我还你上次偷吃的饼子。"

我说,"你倒挺会算计的。"又想起了什么,问:"老实交待,是不是从刘桂花那里整来的?"

大头捣我一拳头,"你个狗损,给你吃还挖苦我。早知道我就不拿出来。矛盾了半天呢。"            "你就说是不是吧?"

"是看场的赵埋汰给的。"

"把啥都往赵埋汰身上推。上次打狗的事,明明是听刘桂花告诉你的她在公社看见了我,也说是赵埋汰嘴里说的。"

"你爱信不信。场房子里的地上天天拢一大堆火,那火里烧土豆可好了。我每天都去他那儿。你信不信,我这会领你去看?"

我说,"赵埋汰的土豆又是从哪弄的?"

"从地里偷拜。"

我一边啃土豆,一边问,"赵埋汰是不是还常去刘桂花家?"大头知道我问话的意思,眨巴着眼睛小声说,"埋汰这一向不敢去了。"

原来,开春的有一天,就是我拉回土豆籽种回来的那天,赵埋汰烧了几个土豆夜里钻刘桂花家去。没想到,他前脚刚进去,把土豆给刘桂花放在炕上,哄着刘桂花正给他解裤带,却听到后院墙咚的一声翻进个人来,埋汰吓坏了。以前俩队长来时都是从院门进来,等刘桂花去开院门时,他就提着裤子早从后墙根翻过去跑了,今儿个是咋了?一时没了主张,瑟瑟地提着裤子束手就了擒。进来的是老乔,倒对他没咋样,只是在赵埋汰屁股上踢了两脚,喝道:"还不给我快滚,你也跑来凑热闹!看我不把你撸了打发到开荒队上去挖坟,还让你养足了精神头来嫖!"

埋汰吓得提了裤子就没魂地逃回麦场,心里忐忑,老乔肯定要把他看场的轻闲差事给撸了,还要治他。没想到,几天过去了,老乔再没找他,也没撸他。埋汰心里吃不准,大头去时,就让大头给其分析。大头其实是惦着地上火堆里烧着的土豆,就颠来倒去地帮赵埋汰反复推理分析,最后大头给赵埋汰得出的结论是:"那天老乔并不是为了进去堵你,而是为了去堵花蹩子。不然,为啥老乔只是骂了你两句,过后并没撸你?这就说明你并不具备和他竞争的实力,只是象猫狗一样,瞅他俩的空档叼着偷吃一口罢了。人家老乔并没把你当回事。只要你以后再不要去钻刘桂花家就行了,屁事没有。"

经大头一摆乎,埋汰心里方踏实,马上给大头在灰堆里抛土豆。大头一边啃着赵埋汰递上的土豆,一边卖关子,"你以后有解不开的心疙瘩,尽管问我。我保证替你分析得准准确确的,不让你吃亏。"

埋汰就连声感激,大头就见天晚上去场房子里吃埋汰烤的土豆。一天,埋汰就给大头诉苦:"妈的,下边蹩得不成,你说咋办?"

大头就说,"你跟老乔申请,换你去看牲口圈,问题不就解决了。"

埋汰还没反应过来,问:"咋就解决了?"

大头一边啃土豆一边说,"去扒驴呀!"

埋汰就拿挑火棍来打大头,"妈日的,吃老子的,还糟践老子!"

大头一边躲一边说:"谁糟践你?一小队的乔老六,不就是那么干的?"

"可他就为这被批斗,还判了个破坏生产罪。"

"那我就没办法了。除非你重去嫖刘桂花。"

"我就是这么想来着,可是又实在不敢去。上次老乔骂了的,要是再让他兑上,那我就非被撵去挖坟不可。"

"那都是轻的。"

"你看看,能有个啥法子,帮我把这个急给解决了。你不是对刘桂花也馋兮兮的嘛。"

"谁馋兮兮的?你埋汰少栽赃陷害。自己吃不上,就拉上个垫背的。"

"得得得,别在我面前装蒜了。刘桂花又不是没给我说。"

"啊,她给你咋说的?"

埋汰学道:"那损婆娘真也是不要脸,那天我和他整事时,我嫌她不洗脸,她反着埋汰我邋塌,说,'告诉你,知识青年都不嫌弃姑奶奶,把你鼻邋涎水的,我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还嫌弃开我了。嫌我不洗脸了下次你就不要来。'我一听,她说的不是你还能有谁?"

大头就脸红了,心里说,好个你刘桂花,真也是,给你反复交待了的,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又吩咐埋汰道:"埋汰你可要嘴紧,我们青年点上的人已经有人怀疑我了。"

"那有啥。怀疑就让他怀疑去。"

"没啥倒也没啥。可是,总不大好。堂堂一个知识青年……"

赵埋汰骂出了口:"球,你以为你是个啥了不得的主?为啥叫你们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是接受教育来了!你跟刘桂花搞就对了,这叫跟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了,是上边提倡的。你懂不懂这个理?"

大头摸着脑门子半天,才若有所悟,"埋汰你说的倒也是。可我过去,心里就一直迈不过这个坎去。你说说,凭啥刘桂花就只能让他老乔花蹩子睡,不能让咱俩睡,这是谁定的规矩!"

"就是,这你就绕到正题上来了,我今天跟你商量着,就是以后怎么跟刘桂花继续的问题。"               大头就跟埋汰细商量起来,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以后把刘桂花引出来,在场房子里干事情。一人干时,一人就在外边放风,这样,一次就把两人的心慌全解决了。

没想到,他们想得好,不如队长老乔算得好。后来还是让老乔给发现了,弄出个震动全村的大丑闻来。

--以上的这些,都是事发后埋汰与大头经不住打供出来的。

 


  四

当天晚上,我脚趾疼得睡不着觉,只好坐起来捱着等待天亮,还不敢呻唤,怕把大家伙给吵醒了,都累了一天了,睡好了觉第二天还得干活呢。快五更时,丁志雄被尿憋醒了,揉开眼睛来,见我咬着牙哎哟哎哟的,就问我:"咋,是不是疼得厉害?"

我说:"就是,咋越到半夜越疼。"

"十指连心呢,你放开了叫唤,没事,这帮损乏得驴似的,都困困的了,睡得很死,吵不醒他们来。去上茅房不,我扶你去?"

我就往起爬,丁志雄就说:"小心着,趴在我肩上,我背你去。"

我就顺从地趴在丁志雄的脊梁上下炕来,套上了鞋,去上茅房。在茅房里,丁将我放下来,自己先放水,一边放,一边问我,"你解大手还是小手?"

我说"大手。"

丁志雄就系了裤子帮我,我蹲下后解手,丁志雄在旁边候着,一阵儿后,丁志雄受不了啦,骂道,"你这损屙的屎咋这么臭!" 

我说,"自从开荒地后,中午尽吃苞谷面饼,胃肠就感觉老不舒服。"

丁志雄就说:"你可得小心了,外边磕磕碰碰的,三五天长好就没事了,要是落下个胃病,农村的活这么重,可够你喝一壶的。唉哟,不行了,我坚持不住了,我得出去在外边等你。"

"你出去吧,确实是太臭。"

我屙完了,起来系腰带,丁志雄在墙头外边问我,"完了?"

我回答:"完了。"

丁志雄就进来背我,一边背,一边对我悄悄说:"我咋发现老乔从队办公室里出去,向麦场那边走去了。"

"可能堵蹩子去了。"我说。

丁志雄说,"累不累,为个骚女人。上次我发现他们两个在队办公室里悄悄吵架呢。"

"都吵了些啥,你听见了?"

"我只听了几句,那天我从地里回点上来喝水路过队部后窗户,他两个以为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所以声音大了些,让我蹲在后窗户下听了个真。老乔骂蹩子来着,说'你一天不把心思用在生产上,动不动就往刘桂花家钻。'蹩子就辩解说,是刘桂花叫他去的。帮着干些女人干不了的事情。老乔就骂道,'刘桂花男人不在,当然一个人干不了,你就去了。'花蹩子就说:'你不也老往她院里钻。光凭你钻,不让我钻?'老乔说,'你论辈份还得把刘桂花叫奶奶,也不要个脸。'蹩子说''那有个啥,只是个辈份,又不是我亲奶奶。老乔你也太霸了些,你隔一两天就去一次,还不允我十天半月的去一次?'老乔就说,'人家说就不喜欢你,是你硬赖着人家。'花蹩子争辩,'刘桂花还给我说过她不喜欢你呢。你一个外村的,能来我们队当队长就不错了,是大家抬举你,你也不要太霸道了。刘桂花是我们村的人,可不是你们村的人。闹翻了,让拴柱告到大队,对谁都不好,你就掂量着办吧。'听到这里,我听见蹩子摔门出来,我就赶紧躲进了旁边的饲养场里。"

两人说兴奋了,又从两个队长嫖刘桂花扯到自己身上的事情,哪里有了瞌睡。注意力一转移,我的脚趾也不觉太疼了,就陪着丁志雄没完没了的唠。丁志雄问了我与罗晓芳的关系后,就问我说,"你觉得葛平平咋样?"

我就答:"挺好的。挺善良老实的。话说回来,我觉的我们点上的女生都心眼挺实沉的。"          "我只问你葛平平,是不是个子太有点儿矮了?"

"不矮,你才多高?还嫌弃人家。"

"就是因为我矮,我才觉得有点儿不妥,你想想,我本身就矮,再找个她,以后我们生的娃不矮得没个屁了。没有铁锨高,咋挣工分养活自个儿。"

"你还想了个远。"

"算啥远,很现实。"

"好了,不跟你唠了。我的脚不太疼了我得抓紧时间天亮前打个盹,明天还得去继续抱石头。"  

"就是想让你给出个主意,你却又要睡了。"

"我实在太困了。明天吧。"

第二天,我坐在放工具的架子车里,让他们几个把我拉上去到荒地。我的脚尖虽然经过一晚上,已经不怎么疼了,可是,干起活来,很不利落,特别是往起抱石头时,得慢慢地蹲下去,抱好几次,才能将石头搂稳在怀里,又一跛一跛地去送到架子车里,很耽误时间。往往别人送个三四趟,我才能送一颗石头到车里去。筛沙子时也是别人往筛子上扬好几锨,我才能扬上一锨。第二天,那个地主崽袁祁连就有了意见,说:"张一凡,我们让你抓紧干吧,又不忍心,不让你来快干吧,我们落在后边上边又收拾我们。咋整?你还是给老乔说一声,给你挑换个其它活干。对你也好,对我们也好。"

当天回来,我就把袁祁连的话给老乔学了。老乔刚从刘桂花家出来,精神头很好,想了想,爽快道:"那就回来吧,回来后跟上袁老大去浇水。"

袁老大就是上边那个地主崽袁祁连的爹,是袁老二和袁老三的叔伯哥,今年约六十不到。刚下乡来时,我心里真不明白,都是一个爷爷的孙子,咋那两个成分分别定的是贫农下中农,为啥偏把袁老大家定成个地主。后来熟了才慢慢听村子里的人讲:事情出在他们的父亲辈上,他们的爷爷袁老太爷早年间很有些家底,算那一带十里八里的首富。民国初年遭了一次土匪打劫,老爷子受惊吓得了一场大病,再没起来,咽气前,将家产给两个儿子均分了。袁老大的爹继承了袁老太爷的秉性,省吃俭用,没命地干,挣点钱就置地买骡马。袁老二袁老三的爹却靠着分的家业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到解放前的那几年,老二分家产所得的几十亩地和骡子马车就渐渐全变卖到了老大名下。那料想,社会一夜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随着王震将军率领部队的西进,酒泉解放了。接着就是土改。袁老大的爹不但成分被定成了地主,而且骡子马车的又重新被老二在土改时牵回了自家院里。老大空欢喜一场,郁郁寡欢地没几年就得病死球了。老二美美地过了几年好日子,成立合作社时,牵着自己土改时从老大家赶回的骡子马车,风风光光披红挂花地入了合作社,还当上了副社长,一直到前几年才老死了。两个儿子又接着跟上沾光,一个在饲养场里长年喂牲口,一个则手捏一杆鞭子赶马车,神气得不得了。两个差事都是村子里的"肥缺",既轻松又可从牲口嘴里盘剥点料出来供自己吃。生活跟一个爷爷的两个儿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这个玩笑让一方的三辈子人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五

我就开始跟上袁老大在村子里浇水。浇水的活挺熬人,白天晚上连轴的转。每天从饲养场里背两捆麦草,在要浇的地头,找块软和背风点的沙窝铺上,晚上钻进去困觉。还不能睡实了,得时时警觉着,水要钻透了仰坝或是漫过了田埂,那就闯下大祸了。渠里的水都是从祁连山顶的雪融化后流下来的,给每个公社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是有定额数量的。为个水,公社与公社、大队与大队,村子与村子间,经常起矛盾,甚至几十口子搅和在一起打架,背着行李卷儿到县革委会门口“上访”等。我们刚插队后没几天,就让老乔派上说,“你们刚来,有些活我还不好安排,先去上访吧。”就跟上村里的一大伙人,到县革委门前上了一次访。县革委会的人一看知识青年都来了,好家伙,就给我们大队多拨给了几百立方米的水。春天里的水更是贵如油,不能有半点的马糊。所以,晚上整得人神神经经,稍一听到哪儿有点响动,就感觉是不是倒坝了,从麦草堆中钻出来去瞅一回。往往也许是野兔子在跑或是风把田野里的啥给刮响动了。返回来刚躺下迷糊着,这块田里的水可能又浇满了,需要倒了仰坝去浇下一块田。田大了还好说,能浇个两三小时,让人也能睡上一觉,如果哪天晚上遇上的尽是小块田,你甭想睡觉了,折腾你一晚上。遇上个刮风下雨天,那就更糟了。晓芳的棉军大衣让我带去晚上盖,几次遇上晚上下大雨,被雨浇得湿湿的,拎都拎不起来,半新的大衣半个春天过去,就从半新变成了旧的。白天吃饭也是我和袁老大换着吃,地头上不能离人,所以,也常常吃不到点上,回去后,饭都凉了。点上的女生要给我再热一遍,我饿得猴急,也怕又点锅灶的让做饭的女生麻烦,就那样冷冷的吃,我胃反酸的毛病就更加经常化了。

一天,月亮很明,天也不太冷,也正碰上浇一块大田。我和袁老大稍稍放松了些,两人仰躺在麦草铺上,眼睛数着天上的星星,欣赏着远处祁连山蜿蜒起伏的壮观景色和山巅上泛着柔光的积雪,闻着袁老大嘴里喷出的旱烟味儿,瞎闲聊,感觉也挺惬意的。聊着聊着,就相互问起了两家的情况。我就把我爷爷的爷爷到我爸的经历,简单给他叙述了一遍——要是以前,我是不会给他讲的,可是,自打夏治保训过我后,知道别人都陆续知道了我的家庭背景,也就对别人没密可保了——在这之前,就是那次晓芳硬叫我出去到渠沿后的第二次出去,我就坐在渠沿上,把我从小从爷爷嘴里听到的从祖爷爷到太爷爷又到我爷爷直到我爸的情况全给晓芳吐露了。袁老大也把他祖上的脉络给我捋上一遍,两个人就有一种找到了知音的感觉,盯着天上的星星发感慨。我说:“我爷爷那时要是跟上马步芳跑到台湾去,现在会是个啥样?”

袁老大也感慨,“我老爷子你说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地积攒个什么球家业!他倒早早一撒手去了,弄得他的孙子现在都跟上背黑锅,不好活!”

我就问袁老大:“问你一句话,如实回答,你都这么大岁数,可以说是黄土埋脖子上的人了,你临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袁老大想都不带想地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临闭眼前能给我娃袁祁连说上个媳妇。可是,我家的这成份,谁家愿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看样子,这个愿望是死也达不到了。一想到我娃得打一辈子光棍,我这心里就……”

袁老大嗓子就有点哽咽,说不下去了。两人就无语。他吧咂吧咂吐他的旱烟,我数天上稀疏的星斗,心里沉甸甸的。我就联想我跟晓芳的事情,假如她家中知道了我家的情况,会是个什么态度?心里就凄惶惶的。半天,袁老大就又反问我,“那你呢,娃子,你的最大愿望是什么?”

我说:“我还真没好好想过。”

“人总得有个念想。”

“没有。”我说,“就是有,也没有你那么清楚明确。”

“你就随便说一个。”

“咋好随便。随便了就不是最大的了。”

“你就想想说一个出来。”

我想了一会儿,说,“要非让我说一个,那就是能香香地吃一碗肥猪肉。”

上次晓芳带回的那半饭盒肥猪肉真是太香太香了,到现在我都还记着它的味儿。

袁老大听了我的话,半天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娃子,你还是岁数太年轻了。”接着就又补了一句,“罗晓芳晚上有事没事老找你来,我看她对你挺实心眼的,你可别不上心,难得呀。看紧了。”

我就再不吭声了。

突然,袁老大说,“我咋听着花蹩子他家坟头那边有动静,是不是仰坝窜水了?”

我竖起耳朵来听听,说:“没有呀。”

“嗳,有,我听得真真的。”

“聊得正好。”

“不行,我得去看看,回来再聊。要是仰坝倒了这块地浇不上,明天老乔不骂你他骂我。”

我就说,“你躺着,让我去。”

袁老大就嘱咐我:“去看仔细了,马糊不得。”

“好的,”我说,从麦草铺中钻出来,去到花蹩子家的坟圈里去看虚实。还没走到,我就真听到了动静,可是,听到的不是水声,而是人的声音!这声音我熟悉,好象是一男一女发出来的窃窃私语声。我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好奇心使我多了个心眼,放轻了脚步,绕了个圈接近了上去。我借着高高的沙沟梁做掩护,得以靠得他们很近,才抬起头来张望——天哪,我看到马大有裤子褪到膝盖处,露出两片大屁股,在月亮下,泛着白光。女的竟然仰躺在个蚊头上!起初我没认出她是谁,因有马大有在遮挡着。正在猜测,她开口说话了,声音随风飘过来,我才辨出,是李秀萍。我的天,只知这两个平时关系好点,一个给一个做饭时挑水,可关系发展得如此迅速,都进入了最实质性的阶段,我却还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也确实,自打狗之后,就常常被分上跟四类分子干活,跟点上的人接触一下子少了,特别是浇水以来,常常跟他们几天都打不上个照面,也难怪我对点上的事情孤陋寡闻。我猫起耳朵来仔细听——

“在哪?咋找不到。”

“再上来点。”

一阵嗦嗦声后:

“还是摸不到。”

“哎呀你真笨。”

又一阵嗦嗦声后:

“找着了。”

传来马大有哧哧的喘气声。

“哎呀,轻点,我疼。”

“我也疼。你再上来点。”

“人家腰撅得难受。”“要不你再往下躺点?”

“腿旁边有马齿苋,把人扎的。”     

“我拔了它。”

“别拔了。快点来。”

“我也扎。”

“快点,我害怕,坟里头有死人。”

……

我悄悄地放轻了脚步从原路上退了回去。袁老大躺在那里抽着旱烟问我,“有情况没有,咋去了那么长时间?”

我回答“没事,两个野猫在闹春。”

袁老大一轱辘翻起身来,“咋个没事,猫最爱乱扒乱搔的。我去看看。”

我急忙拦住了:“没事,被我早撵跑了。”

 


  六

第二天回去吃完晚饭,我把马大有叫了出去,跟我上渠沿。马大有问:“啥事,我不能跟你去。我今晚还有事呢。”

我哧哧地笑了一声。马大有感觉到我笑声中有含意,问我:“你笑啥?”

“不就是跟李秀萍上花蹩子家祖坟上的那点破事。”

“啊,你都知道了?”马大有大吃一惊,“你见到什么了?”

我又哧哧地笑了两声,“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花蹩子家的祖先人把你俩拖进坟眼里去。”

“你全知道了?”

“我当时腿都抬起来了,准备在你那白屁股上狠狠踹一脚来着,后来忍住了。你们也挺能挑地方的。你他妈当时在荒滩地里烧狗时那么怕鬼,现在咋不怕了?还专门捡人家祖坟上去干事情。”    

马大有搔着脑门道:“那一阵上来,就啥都顾不上了。”又拉我一把,“坐坐,你先别去渠沿,那儿有袁老大,不好说话。你仔细说说,你昨天晚上是咋看见的?”

我就跟他坐下来。马大有掏出纸条和烟丝包来,往纸条上倒上烟丝,拧把好了一只递给我,我说:“我不吸烟,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今天非抽一根。陪着我抽。”

我就接过烟来,马大有替我点上了,才去拧自己的。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冒上了,吐出浓浓的两股烟雾来,飘到旁边的田里去。我就把昨天的细节给他讲了,马大有有点儿难为情,感慨说,“你说说,再找个啥地方,点上满屋子的人。外边到处泛地气,潮乎乎的。就坟眼里干燥点,而且还暖和避风。”

“你们就不怕怀了孕?”

“给你说人到那时就啥也顾不上了。再说,哪有那么巧的,一次就怀孕。你和罗晓芳多长时间了,不也啥事都没有?”

“去你的!”我捣了马大有一拳头,“我跟罗晓芳啥事都没有。那象你俩,狗一样的。”

“就当你说的是实话。不知你是咋控制的,我可是办不到”

“李秀萍要是真怀了孕,你们俩咋办?”

“大头给我支了招。他说是赵埋汰告诉过他的,女人怀孕一个月就那么几天,就是来月经的前几天,只要躲过了那几天,放心干,屁事没有。”

“真的?”我受了一次性教育。

马大有又感慨道:“我们点上还是保守。你听没听别的知青点上这方面的事?”

“没有,你讲。”

马大有就有滋有味地讲起来,说是有一个知青点在男女生房间的隔墙上掏了一个洞,两边分别挂上一张伟人像和语录。到了半夜,男生就掀开画像和语录钻进女生房去,各找各对象的被窝,天亮前再钻回自己房间来。一天,队长突然提前去催促上工,敲门没人应,扒到门头顶上的窗子一望,屋里被子都拉开着,可就是空档档的咋一个人影也不见,心里特纳闷,想这帮小子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上哪去了?是不是又去偷瓜摸枣地惹祸端,就去村子里找了一大圈,也没发现人。等第二次回来,再扒到门头顶上看,却见一个不少都躺在被子里。队长揉着眼睛更纳闷了,真是遇上鬼了。说自己眼睛好好儿的,咋就看走眼了呢。

我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说马大有:“你也太夸张了。”

马大有就道:“嗳,真事,你别不信。传得有鼻子有眼,那语录内容都有,说是上边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我就笑道,“竟敢在伟人的眼皮子底下干这么出格的事情,也真是太亵渎了。”

“没办法,你看生产队的那些个牲口们,看着它们干,我就不相信你会心里不痒痒,会无动于衷?人也一样,需要释放发泄呀。”

我不吭声了,真让这小子给我好好上了一课。

两人起来时,马大有拍我一把,“你要说的是实话,就抓紧点。那样,你才能把罗晓芳给拴牢了。”

我若有所悟。

回到渠沿上,袁老大有点不高兴地问我,“吃个饭,咋这么长时间?刚才仰坝窜水了,把我吓坏了,狠收拾了一阵子,没把我累爬下。你以后吃饭可不能耽误这么长时间。有个啥情况,一个人可真收拾不住。”

我“嗯——”了一声,躺到麦草铺上去。袁老大又跟我要讲他老爹当年创业时的艰难,起五更,睡半夜,吃糠咽菜如何如何,可我已没了兴致,我的心思转到了马大有给我留下的那些话上,咋跟晓芳那样呢——我心里盘算着。心里正想着事,从一沙沟里钻出个人来,吓我一跳,揉眼睛一看,原来是花蹩子家的傻女子花花,一边从我们这边的渠沿上走过,一边在系裤带。花花走过后,远远地,从土沙沟的另一头,又绕出个人去,是那媳妇被在荒滩地里架火烧了的光棍花蛋。我心里纳闷。就问袁老大,“我咋感觉这两人不对劲?”

袁老大长长叹口气,道:“这个花二球,自从老婆病死后,就象头发情的公驴一样,恨不得去扒牲口。”

“听说他媳妇是他干那事太厉害给弄死的?我咋就不明白。”我多了一句嘴。

袁老大就给我讲起来:“花蛋这个媳妇是用自己的妹妹换亲换来的。娶上媳妇过门后,见天不得闲地跟媳妇整事,媳妇怀了娃也不放过,结果,几次都把怀的娃弄流产了,媳妇就得了月子病,又掏不起钱看,死抗着。就那样,硬是把媳妇给拖球死了。”

“刚才我看他和蹩子家的花花一个从沙沟的东边出来,一个从沙沟的西边出来,花花还在提裤子,系腰带,身背后全是泥。我怀疑花蛋没干好事。”

花花今天十八九岁,模样长得还俊俏,可惜是个傻子。我们刚下来时被老乔派上去县政府上访,讨水有功,老乔让蹩子在自己家里请我们吃顿饭。我们全点的人前去,刚一推门,除过看到那条大黑狗冲上前来汪汪叫把我们吓一跳之外,就是看到院子里光屁股坐着的花花。蹩子上前来为我们挡住了吠叫的黑狗,又训斥坐在地上的女儿,“快回去,让你乖乖呆在里屋,你咋不听话偷偷又出来?”

傻女子一边向我们傻笑着,一边让蹩子不情愿地硬拽进里屋去。在站起来的瞬间,就把小腹处露在了大家伙面前,一下子把我们全点的女知青羞得一个个捂脸的捂脸,转身的转身。男知青们则全瞪直了眼睛盯着看,一直到花花被蹩子硬拖进里屋去。吃完饭后,大家回点上来,刚开始还都一个个装灯,最后,就嘈嘈起来了,蚊子问:“你们说今天蹩队长家都给我们吃的啥?先从卷毛回答。”  

卷毛就回答说吃的啥吃得啥。接着又是大头说,说完了我说,我说过了捱丁志雄,丁志雄说完马大有说,马大有说完了,蚊子就笑着说,“就那么几样菜,你们说的都不全乎。”

我们就反问他,“那你说,没说上的菜是啥?”

蚊子就嘴一咧道:“腌沙葱!”

大家这才想了起来,同意说,“好象是有这么一个菜来。”

蚊子就挖苦道:“还好象,它本来就有。你们一个个心里想了啥了?”

大家伙就反过来反击蚊子,“你的心思在哪上边?为啥偏就要问大家这样的话题?”

谁都心照不宣,可是又谁都不愿先捅破。还是卷毛胆子大,先挑开了,问:“你们说蹩子家的花花那下边,是不是和我们今天吃的腌沙葱特象?”

这才一下子把话给挑明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为啥蚊子将蹩子家的腌沙葱记了个清楚,原来是这个原因。蚊子就狡辩,又埋汰大头,“我发现大头的眼睛吃饭时就一直没闲着地往里屋里瞟。”

“滚你妈的。你才是那样呢。”

卷毛又埋汰马大有,“花花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发现马大有的眼睛都直了。蹩队长招呼他进门他都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

“你呢?还不是一个球样,进门时头都撞在了门框上,还埋汰我。”马大有反击卷毛,又喃喃道:“以前,我只以为我们男的下边长毛,没想到,女的也有……”

大家就一阵哈哈哈地笑。

就是在那天晚上,卷毛那损的手第一次伸进了我被窝里来。

 


  七

袁老大将掉进麦草堆里的几个土块捡了扔出去,又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来,取出旱烟袋,倒进去些烟丝丝,拧把两下,卷好了,问我,“你也抽一根?”

我说,“我不抽烟,你知道。”

“抽一根吧,冒着,我慢慢地把村子里的一些个稀奇古怪的事倒给你听。”

我来了精神头,接过袁老大递过的烟卷来。一会儿,他也为自己又拧好了一只,我们两个就点上了,懒懒地躺倒在麦草铺上,听他娓娓道来。

袁老大说:“花蹩子年轻时当民兵连长,他爹又在合作社里当社长,所以,神气得不得了。那时候国民党整天吵吵要反攻大陆,我们虽然处于大后方,可是,民兵也常常组织训练。训练时,经常将队伍拉到大荒地去,说是为了适应艰苦的环境,一去就是十天半月。队伍里不光有男民兵,也有不少女民兵,蹩子就在大荒地里把花花妈的肚子给搞大了。为了不让人发现,花花妈采取了各种办法往下打孩子,往下身灌辣椒水,用枪托捣肚子,大运动量地训练,可是,都没成功,孩子生命力很顽强地钻出了她妈的肚子。当时,上边特恼火,让你去荒地里训练,没让你训练个孩子出来,就查是谁给怀上的。其实,也很好查,没用多费劲,花花妈自己把蹩子供了出来。上边勒令他们马上结婚,所以,蹩子是先当爸后办婚事的。待办完婚事,小孩都半岁了,还不会叫不会笑的,他们才发现不对头,赶紧抱上上医院,大夫就说那孩子在怀孕其间脑子受了损伤,天生愚呆。”

我一阵唏嘘。唏嘘过后,我感慨:“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夏天里有时都不穿裤子满村的跑,也不是个事。”

“可不咋的。所以蹩子头疼得很,恨不得快快将她嫁出去。”

“谁要呀!”我喊道。

“嗳,还是有人要。你看象花蛋这样的,急得疯了似的,可又穷,不就瞄上了花花。”

“可他那是解心慌,真让他娶,他未必乐意,谁愿意娶那么一个傻子当媳妇。”

“唉,你还是不了解农村。娶这样女子过日子的多了,总比一辈子打光棍的强。”

我又唏嘘地直摇头。

“你别摇头,人逼到那一步了,你就得那么做。娃子,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岁数,有些事情你才能真正明白了。”

过了一阵,我就说,“说点别的轻松点的,这个话题挺沉重。”

“你说,说啥?”

“村里人都说袁老二家的孙子不象爸倒象他爷爷。难道那孩子真是他妈跟他爷爷乱搞生的?”      “那还能假。”

“是咋回事?”

“那年袁老二的儿子袁平娃刚刚结婚后被派上祁连山里修水利,蹲下抱一块石头时,太圆太滑了,娃子没抱住,哧溜地从手中滑脱下来,自己也屁股撅到地上,石头就压在了裆里,把卵子给压劈了。娃子被送到医院里住了回院,出来后,一阵子新娶的媳妇不干了,闹着要回娘家去,回去后就闹着要离婚,袁老二提了厚礼左劝右说才把媳妇重接回来。当时大家觉得这媳妇虽然被袁老二接回来了,但走只是迟早的事,袁老二他是白花钱,儿子下边使不上劲,他当爹的再给亲家提多厚的礼屁用不顶。可是,那媳妇自打回来却再没闹着回去,而且之后,没多久,肚子就大了。有人看见那媳妇在院子里跟老公公打情骂俏的,精神头还挺足,袁老二老婆也不管。”

袁平娃自从出了那事后,不但声音变细,腰板变弱,胡须退去,说话也奶声奶气起来,而且人也变蔫巴了。一次干活时,花蛋欺负平娃,“呔,平娃,你晚上和你媳妇还睡不睡一个被窝?”

“你管球得宽!”

“你那玩意现在管用不管用?”

“管用不管用也不用你管!”

“你媳妇晚上是不是和你爹挤一个被窝?”

平娃就一轱辘起身来,和花蛋撕把到一起,扯了半天,谁也没把谁摔倒,平娃就扔开花蛋,坐在地上气虎牛斗的样子。花蛋就嘻皮笑脸地逗平娃,“跟你耍个玩笑,看把你气成那个样子。你得感谢你老子,不然,你媳妇早扔下你跑了。”

大家就哈哈哈一阵笑。花蛋在村子里既贫又赖,出了名的二球,谁都奈何他不得。平娃打又打不过花蛋,就愤愤地说:“看我回去告我爹。”

花蛋就不以为然地道:“去就去,谁怕。就怕你不敢去。”

……

今天浇的是一块很大的田,可在晚上好好踏下心来睡上一觉。所以,我和袁老大唠得猛欢势,一直到睡意上来。临睡之前,袁老大不放心,说,“走,我们俩再到后沙梁那边去看一遍。我总觉得不踏实,那段沟沿不怎么结实,要是在那儿冒了水,就没办法收拾了,沟里的水全都要放到下边的沙滩里去了。”

我就起身和袁老大一起去看水。袁老大有个手电筒,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只靠它了。来到那条昴梁,他一边照,我一边弯下身子细瞅,看沙梁上有没有渗水。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一切都挺好。我又用铁锨将不放心的地方拍实了,又沿着地埂巡视了一遍,两人才回来。躺在地铺上,袁老大问我:“还想不想唠了,想听了,我再给你说说袁老三家的事情?”

我说,“我困了,明天晚上再唠吧。”

“行。”

我们就睡了。半夜里,我正做着梦,梦见别的点的知青来到我们点上窜点,看上了晓芳,要跟我打架,我正着急着,被捣醒了,袁老大在叫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去看一遍沙梁?”

我揉揉眼睛,有点儿不耐烦:“睡前看得好好儿的。没事,把人困的。”

“嗳,还是看看,看看睡着就踏实了。”

“我困。”

“那你睡着,我去。”

袁老大就爬起来自己拎着手电走了,我咋好睡着,只好也爬起来,跟上去。来到沙昂梁上,细细地用手电照了一会儿,袁老大吩咐我在沙梁上不放心的地方,又倍了几锨土,拍硬实了。又沿着沟沿地埂巡视一遍,这才回来,说:“现在睡,多踏实。”

我瞌睡麻糊,心里怪袁老大太神经,明明好好儿的,非要去折腾一趟,搅了我的好瞌睡。我急猴猴地躺下去,很快,就又睡实了。又一个接一个地做梦。不知啥时候,感觉又被老袁捣醒了,我又揉开了眼睛,很不耐烦,问:“咋?”

“我咋听后沙梁有声响?我们过去再看看。”

我竖起耳朵听听,道:“老袁你神经,哪有什么声音!”

“你再听。”

我又听了一阵,说:“风吹树叶子的声音。”

“是吗?”

“绝对没错,睡吧。把人困的。”

老袁就也躺了下来。我又睡了过去,

又一次被捣醒了。这一次,我被捣疼了,正要发作,埋怨老袁,只听老袁大吼,“不好了,沟梁倒了!”

我还有点不相信,袁老大早都扔下我,没魂地跑了。我赶快拎着锨跟屁股过去看。远远我就听到了咕咚咕咚的声音,我心里也咯噔一下,吓得几乎瘫在地埂上,心想,坏了,沙梁真的倒了!等我来到后沙梁处,我的眼睛就几乎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水把沙梁已冲开半米宽的大口子,而且豁口在急速地扩大,一切补救措施都显得无济于事。袁老大还在那里使劲地往豁口里扔土。见我来了,急忙吩咐我,“赶快去把我们铺的麦草用草绳子捆了背来!”

这也不失为一个亡羊补牢的办法。我就急急跑回去,将地上的麦草全划拉了,用原来捆了麦草的草绳捆好了,背上去,来到后沙梁处。此时,袁老大已经不知从哪里划拉了几条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子,拦在了豁口处,见我背来了麦草,急忙吩咐我将麦草小心地置入豁口处的树枝前,水还在往豁口处灌,但已经见缓见小了。袁老大说,“要再有个什么东西堵上就好了。”

我急中生智,说,“把我们的铺盖拿来堵上?”

老袁叫道,“嗳,好办法,赶快去取!”

我二回返回头去,到睡的地方,将袁老大的被子,我的被子和晓芳的军大衣全拿了来,听着袁老大的吩咐,全塞进了豁口处,水流总算被截住了。袁老大又吩咐我,“赶快往上扔土!”

我们俩就拎了铁锨急急地铲了旁边的土往豁口处扔。那料想,我扔出去的一锨土正好压在一个主要拦着麦草和铺盖的树枝上,树枝被打斜了。袁老大急忙伸出铁锨去拦,可惜没拦住,树枝被冲得顺流而下,顿时,豁口又被重新撕开。我们俩使出吃奶的劲往豁口里不停地扔土,可是,已经是回天无术。豁口越拉越大,最后将沙梁全部拉断,三四米的大豁口中,水流湍急而下,挺他妈壮观!我和袁老大的铺盖与晓芳的大衣都被冲到了下边的沙滩里,但两人都顾不上去捡,呆呆地看着漫滩的黄水,傻傻的了。半天,袁老大绝望地喃喃,“这下可咋给老乔交待。这下就不只挨顿骂就能过去……”

此时,东边的天色已开始发白。远处,祁连山最顶尖山峰上的积雪已经染上了早晖,和还有些被黑幕罩着的田野相比,显得格外的耀眼,亮闪闪象一把锋利巨刃。下边褐色的蜿蜓起伏的山体轮廊也渐趋清晰起来,似一条卧躺在大戈壁上的狰狞巨蟒。

“日它个奶奶,咋这么快就天亮了!”我平生第一次诅咒开白天,害怕它的到来。

袁老大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拄着铁锨,绝望地蹲在了沙昴梁上。我能感觉到他那一声叹息的份量。瞅着满眼的黄水,远处那淹在沙滩中的铺盖与晓芳的军大衣,和身旁那大大的豁口,我心底涌上一股浓浓的悲凉,开始胃里剧烈地反开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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