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谈 作者:戈弋


 

  夜谈


    1971年冬季,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和三线建设的抓紧,一大批知识青年被招进了秦岭南麓的南鹰机械厂。工厂还在建设中,当地老百姓也仅知道这是个“二四四工地”。新工被编成连、排住在厂房内,仅有席扎的隔墙分开男女居住区。提前分到工种的新工便幸福多了,能住到各个车间、处室的宿舍,虽然仍是席棚搭就,但总算是四人一间的封闭空间,何况还有床,再不用睡大厂房里的通铺了。

在机动处的一间宿舍里,也住着四个人:大丁,一个西安知青;薄克——一个老广,是福州空军转业的“老转”;“少爷”,北京知青,名气大得让人仅记住他的绰号而忘记了他的本名;还有一位也是西安知青,一个1964年就下乡插队的“老插”,建国。

当山风肆虐地从山口吹出来的时候,又是晚上八点半了,山风比时钟还准。席棚内断了电,说是为了防火。头顶上的油毛毡不情愿地拍打着屋顶,竭力想随风舞到天上去。

这正是讲故事的时光。

“大丁,来段福尔摩斯吧。”建国已接连抽了三支烟了,他更烦的是黑暗中大丁的那把破小提琴。大丁“杀鸡”正到“梁祝”中的长亭送别处,说不出是哀怨还是凄切。

“我讲故事,你们给我什么好处?”大丁不情愿地放下弓子,环视一遍那忽明忽灭的烟头。

“我的热水袋让你用一晚。”少爷讨好地说。

“不行,你那热水袋漏,第二天跟尿了炕似的。”

“给你一包云南烟丝。”薄克从上铺很慷慨地扔下一包云南烟丝。

“不行。二两的不行,要四两一包的。”大丁说完又扔了回去。

“大包就大包,但要讲个没听过的。”

“要沾点荤的。”少爷连忙补了句。

“听荤的,你少爷又睡不着觉了。”建国噎了少爷一句。黑暗中他仅用十几秒钟卷好两支“大喇叭”,自己叼一支,递给大丁一支:“就开始吧。”

大丁跃上椅子,坐在椅背上—居高临下是他讲故事的老姿势,开始了“五夜谈”的第一天。


第一夜:“南鹰一号”的故事

今天就讲个带荤味的。

上一周新工十三连爆出新闻—招了143人,进厂不到两月变成了144人。没想到有人生了孩子。

孩子不足月,2800多克,是个男孩,生下三天就被军代表崔参谋抱走了。崔参谋结婚十年无子,他也不忌讳,他说私生子比一般人聪明。关于孩子母亲的传闻,你们可能听说不少。有人说她是县上的“县花”,风流极了;有人说她献身大队党支部书记才被招出来的;还有人说那孩子的父亲是一个知青……,极尽了想象的能力,孩子的母亲从此也失去了名字,被冠为“南鹰一号”。

“南鹰一号”在乡下和我一个大队,也是第七中学的,比我低两级是高一的,名字也特俗,叫范丽华。在学校她是个极普通的学生,没有在任何一派出过风头。出人意料的是,她是七中第一批报名上山下乡的54人之一。她相貌更是平常,长了个“大众脸”,毫无特色,属于那种很容易被人群吞没的那种人。惟一使人有些印象的是她脸有些黑,衬出其眸子很亮。

范丽华在队里很能干,下乡不到一年,地里、场上的农活干得同村里的妇女不相上下。她在全大队女知青中最早拿女全劳工分—七分,而我那时才拿八分。我看过她在麦场上干活,掠场掠得干净漂亮,扬场的男人点名要她。簸粮食时像踏着节奏的舞蹈,许多村里的小媳妇都自叹不如。

她从下乡起就像一个心事很重的人,不苟言笑。下乡三年,我去过她队上多次,从来没与她搭上话。只是有一年冬天,我去山里打柴回来很晚,路过她那里,她主动留我吃了顿饭,趁我吃饭的工夫,她把我砍的柴重新捆结实了。说也怪,两捆柴经她一捆,我再担上时,竟觉得轻了许多。临走时她只说了句:“趁还有月亮,别耽误。”话不多,说得人心熨熨贴贴的。

去年秋天,几次招工过后,她那个队里的知青几乎走光了。而范丽华每次被推荐,都在政审上被打下来,听说她有个舅舅在台湾。

今年春天,她才被公社卫生院“借去”做饭,县知青办说留一个女知青在山里不安全。

公社卫生院有个李医生,是西安医学院毕业分去的,在我们公社甚至县里都很有名气。他不仅医术高超,而且为人也正派,山里有人病了,他步行二十多里出诊是常事。作为群众代表,他进入县革委会作委员,因此也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医生虽说精通医道,却不谙“革命的长期性和复杂性”。哪是那些老谋深算公社干部的对手。不久,他冠以“偷听敌台”的现行罪,被县革委会清除出去,从公社革委会剔了出来。好在我们缺医生,他才没被关进去,在公社卫生院戴着白胳膊箍,照样看病。其实所谓的偷听敌台,不过是有一次他和几个公社干部打扑克,有人拨弄他的短波收音机,当他听到一首熟悉的苏联歌曲时,他叫停住了,他太喜欢那首歌了。

当李医生脱离了喧嚣的世界,重又回到大柿树下的卫生院时,他遇到了范丽华。两个同受创伤的心灵,彼此都需要有人爱抚。公社驻地两个有最高学历的人,很快就有了共同语言。

就像一堵雪白的墙壁可以刺激某些人要踏上一只乌黑的鞋印一样,大柿树下的恋人不仅刺激了某些人的感官,更刺激了某些人的心灵。靠揭发李医生“偷听敌台”而荣升的武主任,总觉得那一对幸福的身影总是对他的侮辱。武主任主管公社的知青工作,他不仅心肠黑,脸上也总是一副“不偷也像贼”的坏样,他到哪个村,总是引起一片狗叫声。

今年秋,南鹰机械厂到我们县招工,人数之多,声势之大,使历次招工都黯然失色,大有“连锅端”之势。南鹰厂费劲全力,与其它招工单位明争暗抢总算在我们公社招了三十四个男的,十五个女的。根据地区劳动部门的规定,必须在九月三十日前办理完一切手续,否则招工指标作废。但在九月二十九日那天,公社主管招工和知青工作的武主任忽然提出一个很苛刻的条件:南鹰厂此次必须把范丽华带走,否则我们公社的知青,他一个不放。南鹰厂招工的军代表使出了浑身招数:什么三线军工厂政审要求严格了,什么范丽华本人不愿走啊……都打不动武主任的心。在范丽华走留的问题上,两家弄僵了。

武主任很会利用当时的形势,他知道我们这一批四十九人,最怕此次招工指标作废了,他有意透露范丽华是这批知青去留的关键后,他就躲到后面去了。

当天晚上,不止三十个男知青围住了李医生,那十几个女知青围住了范丽华,展开了“谈心”活动。那是一次多么令英雄气短的围猎啊,我至今不愿回忆那奋不顾身的情景,也永为那天我的作为感到耻辱,因为我也在三十四名男生之列。

半夜十二点多,南鹰厂招工的副总代表从县里连夜赶来,在听完李医生和范丽华的哭诉后,也觉得不忍拆开这对苦命的人,他向武主任提出两点建议:一是提前结束对李医生的“群众专政”;二是将李医生也调往南鹰厂,三线也需要医务人员。武主任以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回绝了。凌晨四点,范丽华在女知青们的一片哭声中答应了去南鹰厂。

一个月后,听说李医生因图谋杀害公社革委会武主任被投进县里大狱。

上一周,范丽华脸上被烙上"南鹰一号"的红字。她可能连她孩子的面都没见到,听说崔参谋调到江西某三线厂,明天就带那孩子走。

是夜,宿舍里再无其它话题,几个烟头忽明忽灭,烟蒂扔了一地。上铺的“少爷”梦中有啜泣声。薄克学了句著名的电影道白:“这年月毁了多少老百姓的好日子。”蒙了头睡去了。


第二夜:"媳妇姐"的故事

第二天夜里,北京知青“少爷”自告奋勇,讲了他在陕北的一段“艳事”。

我下乡时,才十五岁。虽然个头一般,就是特瘦,没有肩,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松松垮垮的,就像旧戏里的恶少。“少爷”的绰号从北京带到乡下,又从乡下带到厂里,这辈子怕是摆不脱了。

身体瘦弱,在乡下也干不了活,跟着拦羊老汉放羊,羊肉没少吃,信天游学了不少段。后来公社成立文艺宣传队,因为我在北京时跟我二大爷学过几天京戏,于是被借到公社。也只能演反派,《沙家浜》“斗智”一场,我一句“这个女人不寻常……”台下还有人叫好。

宣传队又个拉板胡的农民叫刘玉堂,三十来岁,手巧,他那板胡就是他自制的;嗓子更好,山梁上响起他的信天游,连羊都不吃草了。宣传“九大”期间,宣传队转遍全公社十三个大队,我俩混得特熟。我教他样板戏的段子,他背地里给我唱上几首“酸曲”——也就是当地的情歌,日子也过得快活。宣传队解散后,他被抽到县上,到县剧团演《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我带着十几首“酸曲”返回到队上。

下乡第一个秋后,我和其他知青一样,分红分不到钱,还得给队上交钱买口粮。但手里总算有些小米、黄豆、糜子一类的新鲜粮食,这在北京是很少见的。于是在很短的时期内形成了一个知青探家的高潮。每天县长途汽车站尽是肩着大包、小包的知青,搭伴去宋家川过黄河,取道山西回北京。人多车少,有时在县里住三天,还买不到一张票。许多知青只好在东关路口拦东去的汽车。

我仗着和刘玉堂熟,在县上住了四天,还是没买着票。第五天早上,我背着二十斤黑豆,手提着十来斤小米也来到东关。

东关路口熙熙攘攘早就聚着一大群知青,男的女的,背着大小口袋,像一群难民。东去的车本来就少,偶尔来一辆车,见这架势,无不加大油门,一轰而过。挨到下午两点,往东去的车更稀了,大家的脸上挂满了焦虑。这时从县城里开过来一个挂着山西牌照的卡车,卷着灰尘向路口开来——这是今天最后的希望。

司机是个老手,在冲破了两道拦车线后,直向我冲来。我跳着,跑着,眼瞅准一段公路最狭窄处,心里一急就躺下了。我不敢睁眼,暝暝中我听到刹车声、开车门声、司机的叫骂声和伙伴们胜利的“乌拉”声。待我爬起来,面对那黑铁塔般的司机汉子,望着他手里大号扳手,心里却一点儿不害怕。我扯开外套,脱去绒衣,望着他身后车上的伙伴们,一种大义凛然的感觉使我坦然地说:“怎么,想练练?我不怕你。”望着我历历可数的排骨,司机愤然地说了句:“我怕你——我怕把你打折了。”转身回到司机室,探出头:“你快上来吧。”

路上年轻人耐不住寂寞。有人唱起了“拉兹之歌”、“深深的海洋”……有人点我的“斗智”,我不想唱。我响起了刘玉堂教我的“信天游”,扯开嗓子就吼了起来:

青草开花一寸高,

唱上个酸曲解心焦。

眉对眉来眼对眼,

眼眨毛动弹把言传。

洋烟开花四片片,

照见三妹子白脸脸。

一口气唱了十二段,赢得了满车喝彩。我唱歌的时候,瞅见车厢角有个女知青蜷着身往一个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我给同学刘红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挪到那女孩子跟前,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本子交给我。车上的人都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当时很愤怒,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打小报告。但当我打开小本,看见在手画的五线谱上标着高高低低的“豆芽菜”时,我知道了这个小本的价值。我佯装把小本往车外一扬手,她眼泪已出了眼眶。这时我又戏剧性地将手一收,将小本递到她面前说:“对不起。”她几乎是从我手里抢回她那珍贵的小本,转过身再也不看我。

在山西搭上火车,我和她恰好在同一车厢里。都没有座,我递给她我带的一袋豆子,让她坐上。“你还颇有骑士风度的。”她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后,我们就开始了彼此的认识。人在旅途是容易打开心扉的,更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她比我大五岁,是高六六的,名叫姚冬,家住北京御河沿,父母都是搞音乐的。文化大革命失去了她往再高一级学府深造的机会,但她酷爱音乐的初衷却没改变过。她曾为“红三司”作过一台演出的配乐,但她说那不叫音乐。她插队后搜集了不少当地的民歌小调,像“揽工调”、“骑白马”、“打宁夏”等,她搜集的各有好几种唱法。

自打认识姚冬后,我突然觉得生活有意义了。姚冬来我队上第一次作客,就把我那黑得渗出油的被子拆洗了,还给我送来数理化自学丛书一套十四本,叫我不要空耗了少年时光。晚上当我钻进充满“太阳味”得干净被子时,我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她总像个大姐姐似地照顾我,也不避人,日子久了,队上的人都把她称为我的“媳妇姐”。半年后,她又主动放弃她在大队小学当教师的机会,举荐了我。她说:“你什么农活都干不了,还是教教孩子吧,你也把知识丰富丰富。”

姚冬始终没有放弃队陕北民歌的收集,方圆几十里的唱家,她都访问过。

去年阴历八月十三,刘玉堂从县上到队上看我,恰逢姚冬也在。他俩一见面,话题自然转到民歌上,姚冬像一镢头挖出个大洋芋一样地高兴,记了一首又一首,当晚她都没回队上去。第二天,刘玉堂要到绥德去,他说他有个二舅在绥德,手里有一本老辈传下来的鼓乐谱子,他去要了来。姚冬一听此事,马上来了精神,拉着我要一块走一趟。我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推辞要给娃娃教书不能去,也劝她打消主意,从我们队到绥德有二百多里呢。但她不知中了什么邪,还是跟着刘玉堂走了。我把他们送到公路边,见她搭了北上的车,向她摆了摆手,没想到此一别竟是永别。

姚冬走后的第二天,陕西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先是像核桃大的雹子打得庄稼秃了杆,接着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我眼瞅着沟里牛背大的石头翻滚着,心里总有不祥的预兆。

雨停后的第三天,川道里发现姚冬的尸体,是泥石流卷裹着,面目已经很难辨了,只是从衣袋里一个塑料袋包的小本上才证明了死者的身份。

刘玉堂被拘捕到县上,后来马上就放了,因为有人证明,姚冬在绥德只待了一天就独自走了,谁也拦不住她。

我知道她是为什么着急回来的,我为我那天的表现后悔终生。

姚冬的父母从北京赶来的时候,我无颜再见他们,整天躲着他们。追悼会上当地的知青要求把姚冬按烈士的待遇安葬,县上没有答应,说她的死不是因公殉职,无此先例。知青们义愤填膺——难道她不是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上山下乡运动了吗?她在北京能这样死吗?双方僵持不了,惊动了地区和省知青办。最后还是姚冬父母做了工作,劝说知识青年:姚冬本人从不爱出风头,还是平平常常地安葬了她吧。

姚冬安葬在她插队的哪个山村里一个叫鹰头峁的山岗上。队上的五保户老汉杨五娃硬是让出了他久置多年的柏木棺材,谁也挡不住。他说姚冬比我外孙女都亲呢。

瞑瞑中我隐约听到高亢的信天游:

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

哪达儿想起哪儿哭。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忘了你的人样忘不了你的话。

柴湿烟多点不着火,

知心朋友你想死我。

那歌声高亢、悲远,在烧红了半天的晚霞中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我知道那是从县上赶来的刘玉堂。


第三夜:“小白鞋”的故事

天刚黑,宿舍里便不见了薄克。“少爷”耐不住冷,早早钻到上铺的被窝里:“薄克昨晚说得好好的,今天听他的一段艳事,怎么就躲起来了。”话刚落音,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薄克。

“陕西地方邪,说王八到——”,“少爷”的话未说完,忽见薄克身后还跟了个女的,忙吧那个“鳖”字咽到肚里。

“‘少爷’你也不用下来了。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小高,锻铸连开天车的。”薄克开门见山地爽快。

“大家别客气,小高也不使外人。”薄克先坐到那把讲故事专用的椅子上,“我今天把她请来,一是和大家认识认识,请诸位弟兄今后多照应,二来请她和你们一起听听我的一段申诉——

我知道你们背地里都叫我“老八”。在复员转业军人里,像我这样服役八年没有提干的确实罕见。这我谁也不埋怨,只能说机遇不好。我当兵的第一年就被苏政委看上了,调到福州空军司令部给他开车。苏政委八年里坎坎坷坷,几升几降,我都没离开他,直到他到这里当军事总代表,我又跟着复员到陕西。苏政委也觉得亏待了我,一开始就把我留到厂办公室机要室当个室主任。去年秋天厂里招工,苏政委又把我派到陇县招工,临走时对我说,“顺便划拉个媳妇。”

陇县是宝鸡以北的一个山区县,紧挨着甘肃,古称陇州。当地有:“千阳陇州,十年九收,一年不收,挎上篮篮子就走(意去讨饭)”的民谚,足以说明当地生产水平的低下。在古关公社的崖头村,我亲眼见一家老少三代挤在只有一床毡、一条被的土炕上。也就是在崖头,我认识了方家姐妹俩。

方家姐妹是西安知青。方家姐妹的姐姐——大芳,在陇县很有名气,她是陇县“七姐妹”中的老大。崖头离县城四十里,但在县城经常见到大芳和她的姐妹们着一色小白鞋,整天在县城里混,被人称为“街狗”。大芳的妹妹小芳却是个腼腆的姑娘,长年待在队上。虽说一个劳动日只有七分钱,她却能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小芳比姐姐小一岁,模样和她姐姐极像,不知道的人以为她们是双胞胎。但两人一张口,就显出性格了,最为明显的是大芳一天到晚白网球鞋不离脚。

崖头只剩下四个知青,两个男的我都选上了。按与县上商定的比例——厂里招工男女比例是二比一,方家姐妹只能走一人,我当然选上了小芳,大芳当时也挺高兴。

但就在我们要离开古关公社的那天下午,不知大芳采取了什么手段,公社革委会的曹主任私下找到了我,要我再给他一个名额,把大芳也招走。“崖头留一个女知青,不安全,也不好管理。”曹主任边说边把我引到他的办公室,一掀门帘我就见到到大芳,她脚上的白鞋白得耀眼。“大芳,把你的情况再和薄同志谈一下,我再找一下张组长。”曹主任说完一掀门帘走了,像一个刚享受完初夜权的封建领主。

曹主任的脚步声刚消失,大芳扑腾一声跪在在我面前,抱住我的腿说:“薄叔,你一定要招走我,留下我一个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说就大哭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哭得连屋里的灯也一会儿暗一会儿明。我扶起她,让她坐在农村干部办公室里少不了的床上,我冷静地坐在曹主任的办公桌旁,看她还能表演什么。

她趴在床上,头伏在枕头上痛哭起来。她不是哭给我看的,她极力用枕头压住她那控制不住的呜咽,不时抬一下头,本能地吸一口气,把心里更深的哀痛倾倒在那充满头油的枕巾上……

曹主任返回屋里的时候,身后跟着从县城赶来的张代表。张代表用眼光探询我的脸,我说:“就把那张表给她吧。”张代表会意地拿出那张编号057的招工登记表——在给这张表打号时,我曾开玩笑地对张代表说,这张表是留给愿做我妻子的那个人的。

当大芳接过表时,我似乎觉得她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我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晚饭后,天黑得早,大芳要赶回队上让贫协主席在表上盖个章。我看天这样黑,她一个孤女子走十五里山路返回队上,盖个章再送回公社,太难为她了,就动了恻隐之心,提议我把她送回队上,再把表捎回来。

就在下山的时候,天更黑了,大芳也放慢了脚步,与我并排走着。道窄坡陡,她不时和我相撞,我都有意识地躲开了。但越走她挨我越近,还不时拉我的手,几乎无法躲了。有一次她的喘气几乎吹到我的脸上,我往旁边一躲的时候,忽然一脚踏空往崖下摔去,大芳本能地去拉我的手,却被我拉下山崖。我挣脱她的手,任身驱跌落、翻滚,酸枣刺划过手臂、面部,顾不上痛,极力想抓住任何一个能抓住的东西……,待我落到地面,我发现我趴在一块苜蓿地里时,我才敢抬起头来,眼前仍是那双小白鞋。

“没摔坏吧?”她搀起了我。我狼狈地回了句“没摔坏”。

这一跤摔得她也迷失了方向,半天走不出苜蓿地,更找不到下山的路。没办法,两人只好蹲在崖背根等着天亮。天气冷,两人不由地靠得很近,又都睡不着,我有些沮丧,她却开始了她的表白。

她说,大家都把她看成是不务正业的街痞,其实她也有难言的苦衷。她父亲去世早,她姐妹二人下乡,全是为了家里的弟弟不下乡。弟弟后来有了工作,每月从三十几元的工资里挤出五元接济她们。五元的生活费几乎全让给了小芳,她在外面混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其中还有个原因,姐妹两人都对同队的男知青小柳有好感,小柳和小芳同岁,当姐姐的就主动避了出去,整日混在县城。

听了这些诉说,我有些改变了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有关大芳的印象。推想陇县七姐妹的大芳如此,其他六人也各有难言的苦衷吧。

后半夜,月亮出来了。我们发觉我们就在崖头村崖背不远的地方,她很快找到路。半夜敲开贫协主席的家,在表上盖了章交给我。她留我住下,我想张代表还不知怎样猜疑我呢,依然返回公社。

返回公社时,鸡都叫头遍了。张代表睡眼朦胧地给我开了门,满脸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没说一句话转身又去睡了,我也懒得解释我回来晚的原因,有时候你越抹越黑。在我被挂破的脸上,谁知他读到了什么。

回到厂里,不知什么原因,我被调出厂部,调到机动处。厂里常有人在我背后说说点点,说我是大芳的男朋友,想必你们也这样认为。食堂里吃饭时我曾几次遇到大芳,她仍穿着耀眼的小白鞋,却理都不理我,一副过河拆桥的德行。

真相大白是小芳和小柳来看我那一天。俩人要到成都去培训之前买了些点心来告别,当我见到小芳脸上和我一样布满划伤时,我才明白了其中的蹊跷。我和她迅速地交换了眼神,会意地笑了笑,从此不提那山,不提那夜。


第四夜:没有鲜花的村庄

第四夜,宿舍外的广场放映电影,可这间宿舍里一个人也没去。薄克的女朋友小高来约薄克,薄克说:“有什么看的?老掉牙的‘鲜花盛开的村庄’,还不如在宿舍里听故事好。今天该听建国的了。”

建国的脸从早上就灰到现在,求饶似地又环顾一圈,“让我再想想……我是愿意坦白的。”一着急,把“小炉匠”的台词都吐出来了。

屋内的电灯很准时地熄了,预示今夜又是没电。电影场上发电机突突地响起来,电影也开始了,而宿舍里却冷了场。

正当大丁摸索着要打开提琴盒时,忽然小高站了起来,甩开薄克暗中握着她的手:“我讲一个——没有鲜花的村庄。”

一九六八年的深秋,是柿子挂满枝头的季节,我和六个伙伴来到了庙圪瘩村。庙圪瘩村没有庙,也不在山岭上,十几户人家紧挨着排在山窝的一块台地上,避风向阳。村中间有个大涝池,是饮牛、洗衣服的地方。涝池以东是甘肃迁来的“外来户”,涝池以西是村里的老户,都姓何,属一族人。村东村西各有一口水井,我们就住在东水井旁。

我们的到来,打破了庙圪瘩村的沉寂:宣传毛泽东思想、九大精神到各家各户;在村中央立起照壁,布置忠字牌;学大寨平整土地;修路,使山村第一次有了架子车。那时早上全村的劳力集聚在忠字牌前面集体早请示,晚上,村里的年轻人也爱到我们这里聚,常见村西的青年挑着水桶到村东来担水,为的是绕到这里坐一坐。

我们村很快成了大队和公社的先进典型,我们知青小组也成了县上的先进集体。我们来后的第二年夏天,地也争气,一冬的粪也没白送,小麦平均亩产由往年的百十来斤,一跃为亩产平均二百二十五斤,劳动日值预算到四角八分,全村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听说川道里有人要给我们村里的小伙说媳妇呢。

过去别说是川道里的媳妇,就是邻村的姑娘也不愿嫁庙圪瘩村。除了穷之外,还嫌村里的水不好,人吃了长大骨节病,走路一拐一拐的。可也奇怪,患大骨节病的人,全是村东头的,村西何家的人就没有拐的。村东杨丑娃的二闺女自小给西头何家当童养媳,长大也没落下拐的毛病。我于是想到是村东这口井有问题。夏收后我回了趟西安,带了两口井的水样找人化验,果然东头的井水不能吃,我把化验结果告诉了村民们,自此东头的井水只供洗涮,全村都喝西头井的水,村里还把西头井的井房翻盖了。

     故事里的那口井

这年秋天,宝鸡大旱,一连四十天没下一场透雨。涝水池早都干了,井水也是一桶下去只能打半桶来。一到傍晚,西头水井旁就聚满了担水的人,人们脸上再不见往日的悠闲,没了平常的问候和戏语,眼都瞅着不停转动的辘辘把。无油的辘辘轴“吱呀吱呀”像念着一种危险的咒语,召唤着某个恶魔的到来。

要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那天我也在场。这事也怪东庄杨老汉。杨老汉是村上的五保户,每天夜里睡在场院里看看场院,白天在场上吆吆麻雀和妇女、娃伙扯扯闲,有的是时间打水。可他偏好热闹,那天傍晚他又担着水担来到了西头水井。杨老汉一个人吃水也不多,一头担一个盛水的陶罐;一头担个筐,筐内放一个石头,平衡着那个陶罐。像往常一样,他旁若无人地走过等候的队伍,把那个陶罐放到井台上,眼瞅着正在搅水的小伙生泰。生泰是我们村很有力气的小伙,是那种牛犁地他比牛还使劲的犟头,按说不吝力气的。担那几日他媳妇跟婆婆拌了几句嘴,他心里也烦,打上水就没往杨老汉的罐里倒,倒到自家桶里,嘴里还半开玩笑地说:“死老汉,啥时打水不行,急着寻死呢。”杨老汉一听不依了,拉住担水就要走的生泰要论理一番。一拉扯,那贵似油的水洒了一半。生泰火上来了,一脚踢倒东庄老汉的陶罐,应了“罐子不离井台破”的俗话,罐摔成了碎片。杨老汉见此就更不依了,头抵到生泰怀里:“老汉今日不活了,你也打碎了吧。”这时生泰忽然撂了句——“东庄人到东庄打水去,这井是西庄人打的井。”一句话把排队等担水的东庄人都惹了,几个小伙子耳朵乍起,手里握紧了扁担。西庄的小伙子们也操起扁担退出队伍,围上生泰,眼看就要有场恶斗。

“生泰,”这时我急忙赶上去,“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井早先是谁打下的咱不说,这井台可是咱队上新箍的,这井房可是咱队上出钱新盖的,每个社员都有权利在这儿打水。”

“这井是我三爷那辈子打下的,过去每年都是我们何姓的人出钱淘井,东庄人凭什么吃这口井的水,还不是仗着你们这伙知识青年。你们这伙知识青年在这长不了,你们走了,西庄人还是这个井的主。”

“那你就等着吧。”我望着生泰那一头“少白头”,随口回了他一句:“你不仅要等白了头发,而且你儿子、你孙子也不会等到那一天的。”

生泰听到这话,突然没了声音,脖子涨得通红,挑上那半担水回院去了。我这才发觉我言重了,深深地伤了他。村里人都知道,生泰结婚七年没有孩子,无后是他的隐痛。

这事发生后的第三天,雨下来了,旱情解除了,但人们心中的芥蒂却再难消除。从那天后,村里就恢复了老样子,东庄在村东担水,西庄在村西担水。知青们是不管这些,吃的水照旧去西庄,洗衣服就近在东庄搅。只是哪个井台上,都得不到村民的好脸。

为了彻底击毁生泰之流的幻想,第二年春天,我托队长到县功镇去买七棵树苗作“扎根树”。队长问买什么树,我说什么树挂果最晚,队长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能卖钱,最长的要数核桃了。”我说就买核桃,我要亲口尝尝我栽的核桃,也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决心。

七棵核桃树苗栽在我们新盖的宿舍房后的自留菜地边,直端端的像示威的长剑。栽树那天,县知青办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还来人照了像。我们这个知青集体户在宝鸡地区还是有名的。我还巡回作了活学活用的报告。

但也就是这年夏天,我才真正认识了庙圪瘩村。那年夏天,收成特别好,小麦平均亩产285斤。经过一个月紧张的收割碾晒,当粮垛堆起的时候,又爆发了一场新的危机。

农村的口粮是按人头分的,不管你是白发婆婆还是怀中的婴儿,有一张嘴就有一份口粮。因此在农村大家拼命生孩子,孩子多,粮多;粮多就是钱多。相对来讲,我们知青户是没有多余的口粮调剂的。我们常常闹粮荒,吃麸子的日子并不是没有。我们把此事反映到公社、县上,甚至地区知青办,于是那年上面下了个文件,称“知识青年比照单身社员,每人按一个半人分口粮”,本是很合理的事。我把此事给小队会计说了后,他却回答要和队长商量一下。但第二天,全村都知道知识青年每人要按一个半人分麦子,按那年的预分方案,每个人分300斤麦子,我们七个人就要分3150斤,那可真是好大一堆呢。我们在场上劳动的时候,就感觉到社员们在避着我们说些什么,似乎一场风暴正酝酿着。

预分夏粮的那天早上,队长和会计很早就来到我宿舍,他们很拘束地站在屋当中对我宣布,昨夜小队社员开了会(竟然瞒过了我们十四只眼睛),认为你们是一户,每人比照单身社员分一个半人的口粮不合理。

“你就是这样理解政策的?”我质问队长。

“我代表全村人的意思。”东、西庄在共同利益前终于结成了统一战线。

我佩服农村中这股传统力量的强大。“如果我们这个集体户今天就解散,今天早上就分灶吃饭,那如何分粮呢?”我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反问他们二位。

会计说不出话来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队长答应很爽快:“只要分灶,就按一个半人分粮。”

分粮食的时候,那3150斤小麦分成七个堆。当我们向各家借口袋、车子欲把粮食从场上往回推时,谁都是无功而返。

此时我才发觉庙圪瘩是一个没有鲜花的村庄。

半年后,我不得不承认队长是赢家。分灶之后,我们七个人再也没能聚起来。有两个女同学干脆到西庄何寡妇家搭上了灶。

又过了半年,当招工狂飙吹起时,我们七个更别说抱团了,好多人都成了乌眼鸡。

每招工走一人,生泰就示威地砍倒我们屋后的一棵核桃树,他说:“做根锨把。”

去年队上只剩两名知青的时候,我认识了来招工的薄克。当我离开庙圪瘩村的那一天早晨,我亲手砍了那棵“扎根树”。


第五夜:“老插”的故事

第五夜,建国满腹心事地早早坐在屋中央讲故事人的专座上。待大家都到齐了,他端出一盘柿饼和一包花生放在桌上。

“还是建国想得周到,不是专为小高准备得吧?”“少爷”不客气地抓一把花生又缩回他那个上铺。

“这些东西怕是用来堵我们嘴的。”大丁一针见血的一句话,顿时使建国的眼神跌到了脚面。建国像一个作忏悔的教徒,低声说:“是的,我今天讲的,你们谁也别说出去。”

我是初中毕业就下乡插队的。那年我没考上高中,整日在新城广场跟“棍子李”学棍。家里人怕我惹事,不让我去,我心里更烦。居委会刘大妈长了个媒婆嘴,动员社会青年去农村,一天来我家三趟,我就答应了。当时给分到眉县的清化公社的糜村,就在秦岭北坡。

到糜村不到一年,我就恨透了刘大妈。怪不得她不让她闺女下乡呢。农活累,我不怕,最怕的是连阴雨,待在屋里的烦劲。心一烦,就出事。有一次去偷果木研究所的梨,让抓住了,送到县上,说是破坏了科学研究,吃了什么“对照组”,拘留了三天。于是在眉县也就有了点“名气”。

一九六五年秋,县里推广果木栽培技术,在汤峪办了个农村技术学校,是社来社去的培训班。各村派的大多是插队青年,我也成了农校的学生。

尽管是农校,有序的学习生活,使我们这些插队青年又仿佛回到城市,都是年轻人在一起,农村的那些烦恼也暂时忘却了。我也特下功夫,想学好了当个农业技术员。谁想才学了半年,文化革命开始了,农校的学生成了汤峪镇有名的造反派,先是在学校,后来是县里,省上,为了甩掉“社来社去”的帽子,我们还去了北京农业部。现在想来真是荒唐。

在农校,我认识了哑柏公社的周敏。周敏家在西安纺织城,父母都是医生。她是个独生女,脾气倔强。她是自愿放弃上高中,自愿报名下乡的,但她也没料到她的心凉得那么快。在农校最后的日子里,校舍内常常只有她和我,她更显得主动些。

在中央发布“反对福利主义”的一纸文告后,我带着我的白蜡木棍和周敏回到了糜村,她嫁给了我。

刚有家的日子,一切都很新鲜。周敏真是个医生的女儿,把家收拾得有模有样。那时的日子真是幸福来了变成两个,不幸来了被分成半个。尤其一九六八年大批知青上山下乡,清化公社来了三百多,糜村也分来了十二个,我们成了“老插”,我家也成了大家,常有新老知青在我家分享“家”的欢乐,日子过得也悠然。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去年春天,招工开始,到去年秋天,糜村的知青纷纷找门路,十成走了八成。就连最不行的,也被招进了县水泥厂。糜村很快只剩下我们两口子和一个叫刘海的女知青。周敏的脸,一天阴胜一天,她又怀了孩子,心情更坏得不行。她执意要打掉孩子,她说:“我不能让孩子再过这样的日子。”我劝她不依,倔劲上来了,十几天不理我。

连刘海也被县邮局招走了。刘海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周敏说去送送刘海,约我一起去。我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就没跟她去。当晚,她没回来,她过去就常留宿在刘海那儿,我也就没在意。第二天早上,我上早工回来,仍没周敏的踪影,我才觉得有些不妙。赶到县上问刘海,刘海说当晚周敏没在她那儿留宿。

三天后,周敏的尸体在村东浇菜的机井里找到。尽管老乡遮遮掩掩地说那里阴气重,有“鬼打墙”的魔障,但我知道那是周敏的抉择。我去看过那口井,那个井离大道足有20多米远呢。

三个月后,糜村最后的知青——我,被招到南鹰机械厂。周敏以她的死使我得以解脱,因为招工是不招已婚知青的。


[后记]

在“人”这个字中,女人似乎是那短的一划,但也正是那支撑的一划。故写了“五夜谈”,以纪念上山下乡的女知青们。

 

附:续五夜谈http://www.hxzq.net/Essay/3274.x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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