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五夜谈 作者:戈弋


 

   续五夜谈


    [题记]  笔者在七年前曾写过一个《五夜谈》,述五个女知青的故事,意犹未尽,于是再写另一“半边天”——男知青后半生的故事。实际上男人难当,不仅有寅次郎的故事为证,本文也是一证。

故事纯属虚构,切莫自我对号入座。


    上世纪70年代建在山沟里大三线的南鹰机械厂,经过三十年的沧桑,今天已是业界较有名气的南鹰集团公司了。集团的老总明年就要退居二线,在位子上想要做一件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大事,也想为下野后网罗新的人际关系留下些伏笔,于是借南鹰建厂三十周年之际,兴师动众,广邀宾客,隆重庆贺一番。

公司总裁办拟了一个三百人的邀请名单,送去总裁过目,总裁给打回来了:“人数太少,扩大到六百人。要不拘规格,像建厂初期给南鹰厂做过贡献,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离开南鹰的那些知青、老转(复退转业军人),都可以邀请回来看看,不要人一走茶就凉嘛。”

于是有了这一次在南鹰的的聚会。

厂庆活动很热闹。当过知青的大丁虽然是这次厂庆邀请的贵宾,但他早早地把胸前“贵宾”的佩花摘去,混迹于那些一别二三十年的伙伴里,谈笑风生,似乎岁月尚未流逝。

大丁最近才学了开车,拿了驾照,到了南鹰几天不摸车,手痒难耐,于是打电话给总裁办主任——他的发小,要了一辆切诺基,在南鹰厂附近的几个山沟间转了起来。

这一天,天气特别好,大丁动了跑远路的念头,听说离厂三百公里新开辟了一个景点——太乙仙台风景不错,于是约上当年建厂初期同住一间宿舍的“少爷”、薄克、建国和薄的妻子高迪。

切诺基在半山路上显示了它的优越性,下午三点就到了太乙仙台,新的旅游点一切都是新的,安排妥当,大家就乘兴去爬山,兴尽就回到住处休息,一夜无话,准备第二天一大早返回厂。

谁知当夜一场暴雨,足足一夜没停下到天亮,一早酒店就传来不好的消息,景点的出路被巨大塌方堵塞,工程量要一两周,公路部门已经开始疏通,希望游客听从景区安排,等候消息,被堵期间,住宿餐饮极大优惠,……诸人听此消息,无不心慌意乱,唯有大丁面无难色,“急什么,天留我等,避它几日闲。有何不好。”很快厂庆组委会打来慰问电话,也是稍安无躁嘱咐一番,众人也就慢慢安下心来。

夜幕降临,景区又断了电,为节省柴油,傍晚仅供一小时电,不习惯早睡的现代人,聚到大丁的房间,百无聊赖地东扯西扯,几次静场。

又是“少爷”提出让大丁讲故事,可是这次“少爷”说不许讲荤段子,“少爷”丧妻已经一年了,他极反感说这类笑话。

大丁说,“还是讲讲分别这十几年各自的经历吧。我就开个头,每个人捱着说,顺序是我——‘少爷’——薄克——建国——还有高迪。一人一晚上。我今天就开始说。”

 

第一夜:位子——大丁的故事

首先,高迪你把你的录音笔关掉,一些官场上的事见不得人的,尽管你只是个小小厂报的记者,还是防着点好。

如果说商场如战场,人半个脚站在地狱里,官场就比商场更可怕,有时两只脚都在地狱里。

我走进官场完全由不得自己。我是从南鹰厂考上大学的,学的是对外贸易。当时说是厂来厂去,类似今天的委培。毕业时,因父亲有病,在他的干预下,我分到N省的一个兵工厂里,以父亲多年省里管干部的经历,这是他唯一一次使用了他的影响。

进厂时干部科征求我的意见:一是党委宣传部缺一干事,二是供应科缺一采购。我生性好野跑,自然选择了后者。当采购的那几年跑的地方可不少,连苏联也是那时去的。后来,厂里搞军转民,七八样不成形的民品要推向市场,我又从采购变成推销,凭我这张能讲故事的嘴,成了供应科里拔尖人物。民品渐成气候,供应科升格供销处,我自然成了销售科科长,而此时与我同时进厂的大学毕业生还趴在绘图板上描图呢。没办法,时势造英雄,人很难扭过命运的。

当科长没两年,一次处长到青岛开订货会,海滩游泳不幸溺水而亡,于是我又成了厂里最年轻的处长,越过副处的坎。气得厂里的一大堆副处直骂娘。没办法,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父亲闻知却一再摇头,“你等着跌跟头吧。”

父亲的话也挡不住我的好运。一阵阵把企业推向市场的风越吹越紧,上级要求企业培养第二梯队厂级干部,且点名要懂经营的年轻干部,我学的专业和我的供销生涯全厂没有可比的,这简直是点名升官,我又成了后备厂级干部。名单才确定六个月,厂里发生一次重大技安事故,死了两个人,厂长就地免职,我突然被紧急任命为代理厂长,于是又是一次连升两级,一时间厂里议论纷纷,说我是福将、说我是灾星的都有。

当我坐到一个六千人大厂的一把手位子时,我才开始害怕了。我面对着全厂的盘子,这才发现老厂长下台真是时候,他解脱了。当时全厂军品订货养不活三分之一的职工,几个开发的民品成本高,技术含量低,市场上敌不过乡镇企业,实质上是赔本赚吆喝,仅在美化每年的“军转民”的统计指标。再看全厂的技术装备,机器大多是“一五”期间苏联援建时的“老祖宗”,只有摸透它脾气的老工人才能加工出合格的产品,老工人一天少似一天,许多设备成了油封的一堆废铁。就这架势还要推向竞争激烈的市场,无疑是把小船驶向汪洋。

只有把底子打好,再说竞争,是我面前的唯一选择。

又是凭着我的这讲故事的口才,在北京部里上上下下跑了三个月,争取到了一笔不菲的技术改造资金。“跑部进现”,是那么回事。也就是那三个月,我在海军找到一个项目,若成功开发,够厂里十年吃喝不愁。

然而,就是这一笔钱,把我送进了雷区。

当我在北京忙活的时候,厂里的书记和副厂长参加了一个省里的经贸洽谈会。副厂长老茂是我的一个学长,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是我从厂锅炉房发现的一个人才,破格提拔的厂级干部。老茂为人很活泛,经营开发有两下子。老茂在会上结识了某一个汽车集团的老总,经过一番公关,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在我们厂建一条微型汽车生产线。老茂为此个人也花了一笔不少的招待费,当我提出从我的厂长基金里给他解决一部分时,他婉言拒绝了,我当时还觉得他挺高尚的。

当合作进入实质性谈判时,我发觉事情并不那样简单。对方一开始看中的是我厂一片空闲地和在市内不可多得的铁路专用线,我们也只能拿出这点家底作为入股的资金。但这样下来在未来的股份公司里我们持股份额就低,不仅分红比例低,在未来股份公司领导层所占的比例和担负的职位也低。在召开厂务会议研究这个问题时,我说,先就这样吧,谁让咱穷汉找了个富婆姨呢,委屈就委屈些吧,这样担的风险也小。老茂你就就按这个原则去谈吧。

不料一向爽爽快快的老茂却半天没吭声。我觉有异,又环顾了在座与会人员,发现大家都心事重重,沉默不语。半天,党委书记才支支吾吾地说,老茂和对方的老总关系不错,那个老总透漏,对方对未来公司所占的股份比例不十分看重,主要看中对全国市场份额的占领,他们资金也紧,倘若我们投一些资金到生产线设备上,我们的股份就可超过51%。

超过51%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书记没说出来,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我说,关键是厂里没有这一笔资金。

书记说,我看可以考虑动用部里那笔款子。

——那钱是用来造血的生命钱,关系工厂未来十年的发展。不能剜心头肉去补眼前疮啊,更何况部里也不会答应。我一听就火了。

——未来发展与和平是主流,军转民是方向,我们厂若不抓住这次机会,仅靠军品难打翻身之仗。怎能说这不关系工厂的发展?何况省里对咱们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填补了全省汽车工业的空白,副省长都参加了这个项目的签约仪式。至于部里,省政府刘秘书长答应为我们到部里去疏通,他是从部里调到省里来的挂职干部。

书记打太极是有名的,句句在理。更何况他们已经把渠挖到省里、部里,就等我放水了。

我没有缴械。我凭着上上下下在京城跑了三个月的直觉说:发展与和平是主流不假,但是发展必然打破世界的利益格局,冲突不可避免。没有强大的军事自卫力量,发展是有限制的发展,和平是一厢情愿的和平,甚至是屈辱的和平。我们国家不能指望依靠外国输出他们的军事技术和装备,他们也不会把矛和盾一起卖给你。

——老丁,书记打断了我慷慨激昂的发言,这里不是政治局,世界形势不是你我要谈的。军转民的方向你我还是要坚持的嘛。

——军转民的方向我不反对,我反对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篮里。你们那个可行性报告的市场调研有片面性,光捡好听的说,本身对风险分析不足。全国微汽生产线已经这么多了,竞争就很激烈,前途并不是一帆风顺。

——老丁!你不要你们我们的,你不要忘记你也是厂招商引资办公室的主任,这个项目负责人名单上也有你。书记失去了平静,脸也红起来。至于微型汽车市场上的竞争,省上答应出相关措施,进行地区性保护。说起风险,难道你那个技术改造就没风险,没听过业界的那句话——不更新改造是等死,搞更新改造是找死吗?

——找死也比等死强,我就不愿意这样去等死!海军的那个项目就是曙光。把希望寄托在省上的建议性文件上,那才是太幼稚了,一个省的文件能敌得过全国市场规律吗,几纸空文能敌得过价格杠杆吗!省里关心的是这个项目能给地方带来财政收入,对于军工厂的长远发展它用不着考虑的,军品生产给他们带不来分毫利益。一旦你资金周转不灵,你找他们试试看,我受够那帮人的气了!

说完这话我发觉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发觉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到在一旁作记录的厂办秘书身上,厂办秘书是省委某干部的女婿。

——好了好了,在这种情绪化的气氛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还可能使问题复杂化,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又是书记出来打圆场。

那场会使厂里的两个阵营的分野表面化,更激烈的交锋还在后头。

不久,合作项目谈判陷入僵局,汽车集团坚持我厂不能仅以场地、铁路入股,必须有一笔资金投入,否则他们另找场地,另找合作伙伴。我知道我们厂有他们的奸细。

此事惊动了省上管工业的领导,立即召集主管局的领导到我厂开现场会,甚至把部里主管技改资金的干部也叫了来。

我身陷重围,在民主和谐的气氛里,通过了合作决议。我在会上最后只是表明我保留我的意见。

但是工厂不肯保留我。我又一次连升两级,被部里的一纸调令调到部里。他们连我在省里也觉碍事。

临走的欢送酒会上,我喝多了。叫我致辞时我动了感情,我说,我是一个下过乡的插队知青,我知道土地对农民意味着什么。我到了工厂二十七年里,我更体会到工厂对每一个工人意味着什么。我希望我们的各级干部一不拿错钱,二不上错床,兢兢业业,把工厂建设的兴旺起来,千万不能使你身后的工人失望,千万不能使工人丢掉他们的工厂,丢掉工厂他们连农民都不如啊……,话没说完已经难以自持了。

到了北京,每日就那些机关工作,我的心却老惦记我待过的那个厂。果不出我所料,根据厂里当时发的文件规定,厂里职工为工厂招商引资可以得到一定比例的奖励,老茂言称他和汽车集团老总是表兄弟,洽谈合作是非职务行为,他不仅得到一笔不菲的奖金,还得到股份公司副总的职位,年薪二十万,且很快又转成汽车集团的高层干部,彻底了断与工厂的关系,成为汽车集团派驻工厂的高级职员。书记也凭在军转民工作的业绩升到省主管局去扩大战果,每个人都奔到好的位子,按理说是皆大欢喜的事。但是我总高兴不起来。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要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因为新建的微汽生产线的新产品在市场竞争中销路不畅,省上施加影响。也不过是一家出租汽车公司以贷款方式买了七十辆。那条生产线始终开工不足,成本根本降不下来,先是集团内部限产,今年初,国家宏观经济调整,对汽车工业动作最大,有可能这条线与沿海的一条线合并。

工厂指望汽车生产线带来的分红成了水中月。军品项目在一次次招标中败北。缴不起电费,工厂停电停产,工资几个月发不出去,工人堵了省政府门口。

上个月,总算传来好消息,在省政府的努力下和部里一起筹到一笔款子,工人得到安置,汽车生产分厂剥离,企业政策性破产。如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到北京工作后把父亲接到北京,闲下来和老爷子聊起此事,老爷子说我你太顺利了,位子就是坐不稳的。你看你,一天副职都没经历过,其实那副职的学问可大了,有和正职之间的关系,有和下级之间的关系,有副职和副职的关系,正职在场和不在场副职处理问题的方法都不一样,你还是太简单。你以为不拿错钱不上错床就可以是好官,那个层次太低,位子都保不住,何谈为职工谋福利。你们这一代太理想主义,未免要多吃亏。

老爷子说的有几分道理。

在部里我分管老干部工作,不几天就要去一次八宝山。去得久了,对红尘就越发看得薄了,人最后的位子都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每天的归宿也不过一张床而已,总统套房、豪华间不全是身外之物吗?

总之,我的噩梦早已结束,但愿诸位还是就在这标准间睡个好觉吧。

 

第二夜:儿子——“少爷”讲的故事

我的噩梦从来就没结束。我可没有大丁那样的福气。

对于“老三届”这般知青来说,能改变命运的门开得太小了。说知识改变命运一点不假,可老三届里上学的能有多少?我连考两年不中,心灰塌塌得后来连电大、夜大都不想上了,所以今天还在山沟沟里。

当年上面有个政策,厂里的北京知青纷纷调回北京,我不是没动心,调进单位都找好了,可是一想到,北京家里没房子,我回去住,我弟弟就没地住,他的婚事就告吹。心一横也就不回去了。前天看厂庆的一个数字,建厂初期招进2138个北京知青,现在仅留下七个人,我就是那七分之一。

在我快三十岁时我结了婚,不结婚别人瞧不起你,不瘸不哑的找不上媳妇,背后的风凉话我可受不了。

婚后第二年家里添了大胖小子,生下来八斤多,取了个小名就叫八斤。八斤那个胖啊,身上带弯的地方尽是肉褶子,眼睛被脸蛋挤成两条线。孩子一抱出去,相识的人你争我抢地轮着抱“小少爷”,喜欢得不得了,常常临走还咬上一口。

人常说儿子跟妈亲,可我那儿子就会缠住我,一见我就“马,马”地叫,骑在我脖子上,那个乐啊。儿子还落下好长时间不会叫“妈”的毛病,他妈纠正多次,一开口又是“马,马”。

有苗不愁长,眨眼孩子上了学。地处山沟的南鹰厂的教育自成系统,小学到初中,初中到高中或初中到技校,顺茬走就是了,再往上有夜大、电大、联办的学院,不能说不完备。而且不愁就业,按厂里的政策,两口子退养,可以照顾一个子弟进厂,加上许多分来的大学毕业生,不安心在山沟沟里,常是待一两年就走了,厂里始终缺员。但就是这个完备和不愁就业,害了孩子。这些子弟,不愁吃喝,再不愁就业,无压力无动力,就没几个好好学的。

八斤初中毕业那年,我想厂里这个环境不利孩子的发展,让他报考高中,将来到外面念个大学,也比他爹出息些。没料八斤早有了主意,他们几个铁哥们,约好一起考技校,我的话一点听不进去。跟着一帮铁哥们吃住在学校里,脱离了父母的约束,那有不出事的。

出事那年,我正在巴基斯坦调试产品,孩子他妈电话打到国外,一张口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邻居告诉我,儿子被公安局抓走了,一起七个学生,说是流氓团伙案。

我一听就懵了,顾不得工作,搭上第一趟航班飞回国。

待回到厂里,儿子已经回到家里了。我一见儿子面,忍不住给了他一个耳光子,儿子捂住脸没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案子的大概。技校学生下厂实习,逢工厂临时停电,一伙人闲得无味,溜到附近的县城,又吃又喝,还到旅社开了房间。儿子班上有一个好风流的女生,平时就好混在男生堆里,那天喝多了,半推半就地和班上的“老大”——一个叫“大黑”的发生了关系。那女生的家长后来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件事,告到县公安局,一伙人全都给拢进局子里了。好在“大黑”的爸爸是尤副厂长,做了些工作,一伙人全放出来了。

工厂就那么一点大,出事后儿子和我们很久都不愿出门,尤其我老婆整天窝在家里,不久就自愿要求下岗了。憋着憋着就憋出了毛病——不出大门半步,整天神情恍惚。儿子背了个处分,也不想继续上学了,猫在家,说要去深圳打工,叫他妈和他舅联系一下,他妈不放心他单独出门,总不提这事。

前年八月十五的早上。儿子说他在家闷得慌,要去厂后面的山上散散心,我就答应了。儿子出门前,对他妈说,“我给你剪一下脚趾甲吧。”说完就兑热水,给他妈泡脚。他妈腰不好,弯不下,我眼花看不清,那几年都是儿子给他妈剪趾甲,当时我就没在意,我急着上班就走了。

下午四点多,我正在单位给职工发月饼,厂公安处白处长突然来找我,把我叫出门外对我说:“又出事了,尤副厂长的儿子大黑在山上让人用猎枪打了一枪,刚被抬回来,现场留下的猎枪枪号一查是你家的。请你配合一下,跟我到公安处去一趟。”

到了公安处,我一眼就认出我家的猎枪,不知儿子怎么从我锁住的柜子里整出来的。

不一会儿,公安处从医院打回电话,说大黑醒过来了,医生说幸好是霰弹,伤势看起来严重,却对生命无大碍。大黑说八斤把他叫到山上去打猎,没料到八斤要算这笔账。八斤对他开了两枪,转身就往山上跑了。公安处已经组织人员搜山了。

我对白处长说,我也去上山吧,平日我经常带孩子上山,我可能知道他逃的方向。我们爷俩曾在山顶发现一个很隐秘的山洞,没准他会藏在那里。

白处长尽管也曾是北京知青,但此时他显然不信任我,他说,“你就不用上山了,还是回去设法先不要让八斤的母亲知道这事好。”

我觉得白处长说的有道理,就急忙往家赶。不料,在南鹰厂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八斤的妈比我还先知道消息,当时就昏过去了,现在急救室观察呢。

自那天起,我们家的天就塌下来了。

厂里加上县公安局的人上山搜了一星期,没找到八斤。白处长带上人把我叫上上了山,在那个很隐蔽的山洞,我们只看见新遗留的几个烟头,白处长留下人蹲坑守了几天,最后无功而返。

我的八斤就这样消失在这座大山里了。

八斤他妈总不承认这个事实。

去年春节,我到单位值班,八斤他妈在家接了一个电话,拿起听筒,却听不见对方吱声,她连问了几声你找谁,对方总不回应,她忽然叫了声八斤,对方很快就把电话挂了。我回家后她对我说,八斤来电话了,我但愿这是真的,第二天还特意把电话换成了“来电显”,但那个神秘的电话再也没出现过。

自那以后,八斤他妈更不出家门一步了,有时神叨叨地望着电话说话。不久她被查出患了癌症,没有三个月就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说就把骨灰埋在工厂后面的山上,那块公墓被厂里的职工戏称为“第七村”。

前天厂庆大会上,有人很轻松地说,我为三线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我当时就想上台把那小子拉下来。老年失子又丧妻的悲痛我对谁说啊……

 

第三夜 车子——薄克讲的故事

让我讲我这几年的经历,诸位会打瞌睡的。太平淡无奇了——结婚得子后,一个心思都在孩子的身上,工作平平淡淡,毫无长进,在一个科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五年,看重前途的人都不愿到我这个部门,一有机会就改换门庭,当年我手下的人有的今天都是副厂级了。

对于我的处世方式,我妻子从不抱怨,这也得益于我们家的老邻居老黑一家的故事。

我就给大家说说老黑吧。

老黑是当年我在陇县招工时招的知识青年,他年龄最小,初六八级的,和姐姐一起下乡的。他年龄小,个子却不小。一米八几的个子,人却显得不高。老黑皮肤黑,粗壮结实,腰粗,腿粗,胳膊粗,脖子粗,头大,脚大,手大,最要命的是舌头大,嘴笨,整个一个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他也特像卡西莫多,心眼特好,一般人也都不防着他,朋友特多。

老黑在农村干活是一把好手,干活利索,肯出力气,很受社员的欢迎,可知识青年组有些人不喜欢他——他饭量太大了,一顿饭八个蒸馍,一扫半个蒸屉。那次招工大家就一致推荐了他。

老黑到厂里,分他学龙门铇,他不干,主动要到运输连当搬运工,他看上搬运工的每月粮食定量45斤和那没有学徒期三个月后就转正二级工的工资。

老黑干搬运工也是一把好手,很快掌握了吊装技术,经常见他扛着一卷钢丝绳,挥舞着一根撬杠,跟着汽车吊在厂里忙碌着,也许从那时起老黑就开始了与汽车的缘分。

建厂初期,大量的设备、工装、材料需要运输,厂里新进了一批大拖挂,急需培养一批新司机,老黑有幸被选中了。那时节“听诊器、方向盘”是很令人眼热的职业呢,开大车,粮食定量不低,只要上路就有工资补贴,再加上领导干部和女徒工为搭顺车陪的笑脸,大家很羡慕老黑呢。

老黑学车认真,很快就能独立出车了。但是女徒工想要搭他的车难,因为他师傅不允许。他师傅是个本地人,家是农村户口,有一个女儿,一心想把大黑招为女婿——那年月找个厂里的嫁出去也是光鲜得很呢。

老黑也很快自入彀中,他经常去帮师傅家作农活,常吃在师傅家,睡在师傅家,俨然是个上门女婿。他也自我打趣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傅睡嘛。再有,毛主席教导我们,上门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上门中得到解决。”果不然,老黑不用盖房,不置家具,连炊具也不用添,就成了家。多少人羡慕他。

成家后的老黑日子过得更滋润了。不久添个儿子,老黑见人就更合不上嘴了。

家里添了口,老黑的日子过得更细了,干活也更猛了。他出车抢着跑长途,就为多拿些补助,贴补家里。

大概是1999年吧,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砸三铁”风,厂里搞了个机构改革,决定将任务不饱满的运输队从企业里剥离出去。改革方案决定缩编百分之四十的人从企业分离,给他们一笔钱买断工龄,同时把个人开的车以优惠价作价给个人,鼓励他们自谋生路。大黑仗着自己身体好,禁不住外界的诱惑,就选择了买断工龄这条路。

老黑一夜之间成了有产阶级和万元户,在当年也是厂里的风云人物了。

老黑对他的车那份爱惜真是没比,比他儿子还金贵。每次出车回来,饭顾不得吃,脸顾不得洗,擦车,保养,车始终像新的一样。他找到建厂初期开的一个废山洞,砌上墙,做了个门,改成车库,给车安了家。又把原先灰头土脸的黄河车喷成耀眼的桔红色,映得他脸上整天都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老黑有车第二年,正赶上厂里生产的微型车全国市场走红,各地需要的车火车运不及,多靠汽车装运,老黑的车派上了大用场。老黑会算计,他焊的装车架子比同类车多拉一辆,他开车昼伏夜行,上广州一个来回比其他人要少一天。老黑又过得细,上路经常是一箱方便面走天下,省了银子,又节省了时间。但老黑忽视了最重要的——长此以往,亏了身子。

上门固然解决了老黑成家初级阶段的困难,上门的弊端在老黑事业最发达的时候悄悄出现了。

先是他师傅(也就是岳父)要翻盖新房,花去老黑不少积蓄不说,拉材料——砖瓦灰砂石,总不好雇别人的车,这又影响了老黑出车揽生意。后来是他小舅子要从民办教师转公办,上下打点,老黑从肋子上拿出了两万。

没多久,老黑那黑里透红的脸变成灰里透黑的脸,眼睛深陷下去,原先总是向上弯的嘴角渐渐拉平了,紧抿着,多了几分煞气。

朋友们都劝老黑要注意身体了,老黑总不以为然。出车反而更勤了,一年在厂里就几乎见不着他。

老黑出事也没在厂里。是前年夏天吧,老黑又往广州运车,人走了才两天,就传来噩耗,老黑因心脏病突发,死在湖北境内的一个山路上。临死时他紧握手刹,止住车往崖边的滑动,保全了他自己心爱的车和车上拉的微型车。

一个像黑铁塔的强壮汉子就这样消失了。

老黑的车开回来后,就一直趴在那个山洞里。老黑的妻子隔不多久就去擦那辆车。有人要买那车,她不肯卖,老黑的儿子要开那辆车,她不许。

那车成了老黑的纪念碑。

 

第四夜 女子——建国讲的故事

我是1964年初中毕业就到眉县下乡插队的,在那里我们被称为“老插”,其实老插和你们“老三届”的高六七是同龄人,只不过早抗了几年大锄而已。我在乡下时结了婚,小日子过得还可以,要不是知青返城大潮的荡涤,我失去我的妻子,我不会来到这个山沟沟工厂里的。我和我妻子在农村的故事,不知被谁写到一本书里(按:见《五夜谈》第五夜:“老插”的故事),厂里人几乎全知道,有的人背地里说我踩着妻子的尸体进这个厂的,也有人说我长了一副克妻相。我在农村待了八年,啥事没经过,也不在乎,可是“克妻”二字,就影响我再找对象。条件好的女子看不上我,条件差一点的我又看不上她,心里老有我第一个妻子的影子作尺子。

一耽误就是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心也渐渐冷了。我的工作是设备仓库的保管员,一本账一年也翻不开几回,我又住在设备库的院子里,上班下班无区别,就有了许多闲暇工夫看书。一开始什么书都看,凡是能搜罗的,中外古典名著,经史哲,二十四史和当时印的一批外国史,内部发行的“灰皮书”、“白皮书”……,都是那几年看的。

对我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全是扯淡,打发日子而已。但涉猎中,渐渐有了选择。一本薄薄的《佛教基础知识》使我对佛教产生兴趣,就一头钻了进去,发觉这真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领域,我过去视其“迷信”,显得我真是很浅薄。那时佛教的典籍很难找,我自费订了《中国佛教》杂志,以此得到一些“二传”的知识。也因《中国佛教》杂志我结识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

有一天我去厂收发室取新到的《中国佛教》杂志,无意中发现厂里还有一人订《中国佛教》,就有些吃惊,因为这杂志全县不过订了三本。一问收发员还有谁还订了,说是厂中心计量室的刘睿,比我早订一年呢。刘睿是厂里有名的老姑娘,长我三岁,是北京一个著名大学的毕业生,人长得还可以,就是脾气有些怪,大概老姑娘都是脾气古怪吧。

为了看到我未订时期的《中国佛教》,我找到刘睿,她似乎有些不情愿借给我,见我心诚,还是小心翼翼地包好递给了我。回到宿舍,我发觉她看过的书始终像新的一样,不像我“不动笔墨不看书”,总要划的重重叠叠。

还书的时候,围绕佛教聊了一阵,还算投机。自此便开始了往来。

刘睿是个遗腹子,母亲独自将她带大,供她念大学。她母亲对佛很虔诚,就影响了她。刘睿不像我是出于兴趣去了解佛教的,她出于信仰的成分更多一些。

来往多了,我从刘睿那里了解许多信佛的好处,也开始身体力行。我也像她那样,每天打坐半小时,竟然治好了我的神经衰弱。周日,她约我一起去赶集,一起买回农民出售的青蛙、蛇或鱼虾,再到山里去放生,看着那些小动物争先恐后地奔向自由,真是一种解脱——那是我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我始终作不到她那样对佛的虔诚。

我们往来两年以后,关系逐渐发展,觉得彼此可以生活在一起了。她的母亲还特意从北京来厂里审了我,老人临走说“你们这么大年纪相识,就是一种缘分吧,不求别的,就求有个伴好了。”刘睿也似乎默许了。有时,她在我那里待得晚了,也就不回去了。

然而我俩终究没有缘分。事情是由我引起的。

一天,我到她宿舍找她聊天,正逢她焚了一支香,恭恭敬敬地在一个黄绢上抄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她每天晚上都要刺破手指用一个小楷笔蘸上自己的血,抄上一段,据她说,这是她许下的一个愿。

她才没抄几个字,所里来电话叫她送一件量具。她匆忙走了,临走说,等着我,别乱动。

我一个人在宿舍里百无聊赖,看着铺开的黄绢和笔,不禁动了我也来抄两行的念头。我学她用针刺破手指,挤在白瓷碟里,小心抄了几个字,我觉还行,就是我的血色比她深一些。我正端详我的字时,刘睿回来了,见我在黄绢上写了字,脸都白了。挤出四个字——“你毁了我”,说完将黄绢扔进旁边的炉子里,我吃惊得失去反应,看着绢上的血字痛苦地的扭曲着化为灰烬。

——我为什么不能写!?我对她吼道。

——因为你脏,你曾使一个女人失去生命!我从认识你之后曾许下一个愿,我要用我纯净的血,抄写一部《金刚经》供奉在佛堂,代替我和我的母亲服侍佛祖,赎去你的罪恶,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你一起过日子,可是你……她已呜咽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我的后悔,你们可想而知。我也无法忍受她视我“脏”的指是,气急之下,摔门而去。

此一别,我再没见到她。事发后的第三天,她和单位的同事们去峨眉山旅游,那是早就组织好的,她还邀我一起去呢,没想到她这一去就没回来。据同去的同事说,一路上还好好的,到了金顶,众人都感到气喘,接不上气,她却异常的兴奋,甚至高歌那个出了家的歌手的成名曲——“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那天金顶云涛滚滚,五米以外就见不到人,只听到她的歌声,有人说当时就觉很凄厉。半个小时后,金顶的云涛说散就散,山顶却再也没见刘睿了。峨眉山管理处派人找了三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在厂里克妻的名声传得更远了,走在哪里,都能感觉到有人戳我脊梁骨。甚至集上的农民也不肯把青蛙、蛇卖给我,我连放生的权利也没有了。

我真正感到自己的悲哀,对佛的虔诚真是一点马虎不得的。

去年我一人上了一次武当山,在一个很有名的宫里,我抽了一签,找了个道士解了签。那道士说了一大通,我没记住,说到婚姻他说我命中只有一个女人,可惜不在了,我说不对吧,明明有第二个女人呢,他说是,但她不能成为你的妻子。我急着问,她在不在呢?道士说,她在,但她终生不会有男人。

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

 

第五夜 房子——高迪讲的故事

前几天,大家分别讲了位子、儿子、车子和女子的故事。常听说“五子登科”,我今天就讲一个房子的故事。时代不同,五子登科的内容也不一样,但房子是人人不可少的。我不大同意大丁说的人躺下仅需要一张八尺的床,人不是鸡,挤在鸡笼子里就行,人活动需要空间,行为科学不就研究出人与人之间有安全距离吗?你一个副部级干部的住房一百八十平方米,你能体会一个普通工人老少三代住在十七平米陋室的苦衷吗?

我讲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也是咱们老三届的一员,他就是不久前去世的厂劳模侯筑。

侯筑家三代都是工人出身,他父亲说干工人苦,你就念书吧。侯筑初中毕业没去他想去的技校,去念高中,没料遇上文化大革命,书念不成,一股脑被送到陕北下乡,境遇更比不得上技校的。好在下乡三年就碰上招工,侯筑进了南鹰厂,当了一名铆工,他爸说,认命吧,你就是工人的料。

侯筑不愧为工人世家出身,学技术快,手更巧,很快就能独立操作,成为关键工序的技术骨干,月月被评为先进,九零年起,他就被评为厂劳动模范,照片长年挂在光荣榜上。我作为厂报记者曾到他工作现场采访过他,发觉他干活的确漂亮,同样是铆机翼的蒙皮,别人的场地上废铆钉满地,他的场地上却干干净净,就是铆枪的声音,也像踩着一种舞步。

工厂呆过的人都知道,当某一个工序无人可以替代你的时候,你就离不开那个岗位了。于是侯筑就错过了许多升迁的机会,许多年他始终是那个关键工序的一名工人,他起初也不在乎,因为他每月完成的工时是普通工人的几倍,奖金也高,高过他们车间主任的工资呢。

侯筑也是个性情中人,好像是他出师不久,有一次去县城看电影,认识当地烟厂的一个女工,打得火热,没结婚先有了孩子。厂里照顾他先借给他十七平米一套房子,没想一住进去就是二十年没挪窝。孩子小时,侯筑没觉得房子小,女儿十五了,侯筑觉得没法再在一间房住了,尤其是他岳父去世后,岳母无人照顾又要搬到他这里时。侯筑一时如火上房,急得一日之间白了头发,满嘴长满燎泡。他找到负责分房的营房科长——昔日曾在乡下一个锅里搅勺把的刘科长,刘科长说没办法,说你越不过能够分房的这个坎。

大家知道,工厂的福利分房,有几个条件是硬杠杠——夫妻二人都在本厂可以分两室一套的住房;中层领导干部可以分多大面积,厂级领导干部有可以分多大面积:……,这些,侯筑是一条沾不上。

侯筑找到分管福利的副厂长,得到的回答和刘科长一样,“我不能带头坏了规矩,呵呵。”

侯筑找到分管生产的副厂长,这个在关键时候爱拍侯筑肩膀的厂领导,总算为侯筑指了一条路子,“你先用废料搭个临建吧。”

副厂长特批给侯筑报废的铝蒙皮46公斤,侯筑在他房子前脸用铝皮铆了一间8平米的小屋,侯筑戏称为男生宿舍,自己搬了进去。

我曾到那间铝皮屋采访过侯筑。他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夹在镜框里的副厂长的批件“请回收库以最低的价格给侯筑废旧铝皮四十六公斤,搭一间小房子。”。侯筑说:“这就是我的房产证啊。”

侯筑搭的这间房子成为南鹰厂“八景”之一,虽然这房冬天冷夏天热,但下雨不漏,风吹不倒,造型新颖,很有现代风格呢。

但侯筑的好日子没有几天,前年工厂报省级文明单位验收,验收组说此处的临建“有碍观瞻”,非拆除不可,侯筑的男生宿舍又被卖废铝。

好在不久企业推行住房制度改革,侯筑的岳母家的土地被征用时又补偿了一笔款子,去年厂里盖成的高层住宅,厂长特批侯筑优先选择一套一户三室两厅两卫的住宅作为连续八年荣获厂级劳模的奖励,虽然每平米不少掏一分钱,但侯筑优先选层次,优先选户型,很是风光呢。

今年春节前一个月,楼房完工交了钥匙,侯筑立即开始了装修,别人劝他等开春再装修,他说等不及,要在新房过春节。

腊月二十三,侯筑的新房挂上了新窗帘——按计划完成装修。那天,他在屋里生了两个炉子,说是烘烘潮气。他与妻子商量好,择了个吉祥日子,并早早买好鞭炮。当天晚上,侯筑就留在新屋里,说是多加几块煤,房子烘得干些。没想到他这一晚上竟离开了人间。有人说,侯筑是在梦中离开人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侯筑的告别仪式开的很隆重,不少厂级干部都动了感情。

侯筑的妻子为侯筑在被戏称为南鹰厂“七村”的公共墓地上选了一个十七平米的穴位,她说他憋屈了一辈子,现在让他住宽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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