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之旅——佳木斯 作者:河水


 

  怀旧之旅——佳木斯


  佳木斯之汤原

坐了一夜火车,7日天亮时到达汤原县,票是买到佳木斯的,但我们要在汤原下车,因为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探望妻子在莲江口的舅舅,而舅舅的大儿子住在汤原,我们约好一起出发去莲江口的。

汤原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比江南三个县的面积还多,但总人口却不到30万,还不到江南一个县的三分之一,可以说地广人稀。我在2004年11月份来过,时隔五年,变化有一些,但是不大,马路两旁有了一些花草,虽然不多且缺乏修剪,总算是有了些许绿意。街上有些商店,规模不大,更别提象样的宾馆饭店,此地看上去依旧属经济不发达地区。

从车站打的到舅舅儿子家只要三块钱,在汤原城里转一圈也是这个价,记得五年前是两块,五年间只涨了一块钱。不过几分钟时间,我们就到了。舅舅大儿子小名叫强子,多年前从莲江口考学出来,在哈尔滨读书毕业后到汤原工作至今,期间结婚生子,儿子已经上大学了。现正值暑假,强子就派儿子到哈尔滨接我们,所以一路很是顺利。

简单洗漱之后,那边早饭也好了,有馒头和大米粥,还有我喜爱吃的豆角炒肉。饭间,强子将安排跟我们讲了:饭后稍事休息,乘车出发去莲江口舅舅家,在舅舅家吃中饭,下午两点出发到佳木斯,再从佳木斯返汤原,在汤原吃晚饭后,送我们到火车站,因为我们要坐当晚9:10分的火车赴下一站:吉林省的四平市。

车子开出汤原县城,正是上班的时候,路上行人和车子明显多了起来,但与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区相比,还是少得多,就如周日放假一般冷清,觉得这么宽敞的马路有点浪费,资源没有充分利用。车子是强子朋友处借的,开车的小伙与强子熟识,路也熟,而路十分平整,加之天气晴好,大家心情不错,强子夫妇也健谈,我们一路就闲聊起来。

出县城不远,就是汤原农场,其实,就是以前的劳改农场,只是后来知青来了以后才改成国营农场的,这儿曾接纳过不少北京、上海等地的知青。我们从其场部路过,场部修得不错,新修的楼房比起周遍低矮的房屋显得鹤立鸡群,看来农场经营得不错。强子说,当年丁玲就被流放到这儿,在此吃尽苦头。的确,1958年到1970年丁玲是被流放到这儿,但因她的名气和毛的关系加之王震的照顾,丁玲并没有吃太多的苦,所以,她对始作俑者没有什么怨恨,即使在秦城待了五年,她还是那种“母亲错打了孩子”的思想,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莫过于此。

想当年汤原这地方一定极其荒凉、艰苦的,否则那么多知识分子何以被发配这儿?我知道…………想现今绵延到天际的绿色田野里,一定有不少长眠于地下的发配分子的骸骨,冥冥之中也多少会聚集些冤气和怨气吧!

路开始越来越不好走,有些地方因为修路全是泥浆,好在目的地就在眼前,因为已经看到莲江口监狱簇新的围墙和监房了。

当然,我们不是去探监的,是去莲江口农场,而农场的前身正是与监狱为一体的劳改农场,妻子的舅舅原是这个农场的职工。

说起妻子的舅舅,话就长了。


  佳木斯之莲江口

妻子的舅舅是浙江绍兴人,高中毕业正值抗战。那时戴笠在江浙一带招收有文化的年青知识分子进行训练,以收集敌伪情报和从事敌后破坏活动,于是舅舅怀救国热情投笔从戎,报名参加。然而待集训结束,日本战败投降,戴笠也坠机身亡,训练班随之解散,舅舅只好回家赋闲,一闲就是几年。

1949年,舅舅的大姐在北平写信给舅舅,说“你在家里闲着不是事儿,现在全国要解放了,需要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你出来参加革命工作吧”。应大姐之说,舅舅北上投考并被录取当年的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以为从此走上一条革命的光明大道,满怀热情和希望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谁料此行是伴随终身的厄运的开始!

那时,全国很多地方陆续解放,急需业务能力强、政策水平高的干部到地方参与新政权的建设,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的主要任务就是为地方培养干部,期间,不断有干部输往全国各地,大多后来成了地方上的骨干,很多人成为省、地级党政负责人。当然在后来的肃反、反右、文革中,很多人又成为革命对象,被迫害致死不在少数。

新中国成立伊始,人们都憧憬着美好未来,舅舅在革命大学接受革命教育,对国家前景,对自己前途都充满信心。革命大学实际是速成的培训班,新生源源不断地招进,经培训后又源源不断地输出,眼见陆续有同学北上(西北)南下,被派往各地,同学们心里痒痒的,急于投入革命工作,为国家建设出力。

毕业在即,学校要求学生如实填写履历,好像是要根据履历分配各人的工作。舅舅认真地将自己的履历一丝不漏地填写上交,他认为对组织不应该有所隐瞒,再说自己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参加军统是为了抗日,何况时间也不长。有不少学生的想法与舅舅一样,都详尽地填写了自己的履历,都有“卸下包袱,轻装上阵”的感觉。然而,随之在全国范围进行的“镇反”运动的开始,许多人的理想、抱负、热情都成了肥皂泡,悲惨的命运已在叩门,丧钟已经敲响!

很快分配开始,舅舅并没有似期望的那样被分配工作,而是和一批同学被遣送到北京的一所中学集中,校领导安慰大家说,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些同学继续学习,待思想进一步提高后再考虑分配。和舅舅一起的人大多是旧政权的公职、军警人员,都是如实填写履历的,那些没有如实填写的就都分配工作赴任了。

所谓继续学习就是不断地继续写交代材料,是时中学四周已经遍布岗哨,学员的行为受到限制,实际上已被监禁,管理人员的态度在不断改变,从和颜悦色到严肃冷峻,再后就声色俱厉,梦魇般恐怖的“甄别”开始了。

舅舅记得常在半夜听到有人被点名押上汽车,不知押往何处?后来知道,这些人都被押往刑场处决,一时大家魂飞魄散,人人自危。此后舅舅一直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甄别”结束,只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投入监狱而不是被押往刑场。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罪名有多大,是死还是活?被处决的同学也根本没有想到坦白的结果是丢掉性命!

舅舅起先是在北京的监狱服刑,不久监狱整个迁往北大荒的密山县,舅舅就和狱警、警卫及全部犯人一起来到兴凯湖,在荒凉的草滩上开始苦难的劳役生涯。刑满留场,成为农场职工,后调到汤原的莲江口农场,在莲江口安了家。文革期间,被取消农场职工身份,驱往农村,所以至今还是农民身份,不享受农场职工待遇。

2004年冬,我出差到哈尔滨,特意去莲江口探望他,这也是我头一次见到他。我问起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为自己的遭遇进行申述,不是有许多类似遭遇的人平反了吗?舅舅说申述过,也递交过申述材料,但是没有结果。我说能否让我看看申述材料,舅舅说被他一气之下烧了,可惜!

中午,舅舅破例陪我喝了一点白酒,席间情绪很好,说八十多岁了,大半辈子在北大荒,我是第一个来探望他的。酒酣,我表示如果有详细材料可以代为奔走,或许能改变当前处境,舅舅却说他不再希求什么改变,认为自己活到现在应该还算幸运的:镇反时没有被处决,他亲眼见到类似他的人被押往刑场,再有那些隐瞒履历的,肃反时被揭发出来,结果遭遇更惨;反右时不够右派资格,犯人早已被完全剥夺思想权和话语权;文革没有被批被打,劳改农场里的人都是“脚碰脚”,谁也专政不了谁。既然老人如此这般,我也不再坚持。

回到家,将情景说与妻子,妻子颇有感触,遂决定日后亲自去看望舅舅,我们这次莲江口之行,就是了此夙愿的。


  佳木斯之莲江口

我们到达时已近中午,还未踏进院门,一条大狗“汪汪”地狂吠起来,一如五年前我来过的那样。

上次来时,已经深秋,舅舅所在居住点一派败落景象:到处是枯萎的藤蔓和杂草,路上点点狗粪鸡粪和石头瓦砾,两头反刍的老牛卧于垃圾中,一副无争的眼神。舅舅家的大狗却是凶狠,见我进院,猛地扑将过来,幸有铁链,接着狂吠不止:真是好人坏人不分。这次再见变化是有的,路似乎干净点了,也许是茂盛的植物将垃圾掩盖,但路旁那个公共厕所的确干净不少,被重新砌过,五年前这个厕所简直无法落脚,也无法用文字表述。

此时舅舅全家已在等候,闻听狗叫,知道我们到了,二表妹一家便迎了出来。

见到舅舅,其状况大不如从前,听力视力皆差,语言交流十分困难,时常陷入昏睡中,妻子见状不由一阵心酸。她说上次见到舅舅是1959年,距今已整整半个世纪,多舛岁月,当年健壮的舅舅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妻子贴在舅舅耳旁说着话,可半天舅舅无动于衷,强子说已经不认识人了,就连亲生儿女都经常认不出来。按说舅舅不应该老的这么厉害,他比岳母小两岁,今年88岁的岳母除了听力不佳,还能看书写信做饭,可舅舅现在连吃饭都  要人帮着喂呢。

这与舅舅多少年来经历太多的苦难不无关系。前苏联斯大林时代流放者索尔仁尼琴在其名著《古拉格群岛》中,揭露了当时苦刑犯的悲惨遭遇,而在兴凯湖服苦刑的对象大多与前苏联被流放的对象相似,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要比前苏联流放者还要悲惨。读过《兴凯湖小调》和《兴凯湖纪事》之后,深切体会到舅舅说的话:能活下来就不错。强子也说他爸命大,不但能够活下来,还成家有了儿女。

二表妹年青时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聪明能干且能说会道,但因出身,高中毕业后只好在家靠养鸡养猪维持生计。多年前舅母去世,二表妹就承担起赡养老人及残疾的大表妹母子。这几年的猪肉价格上涨,养猪前景看好,二表妹夫妇养了上百头猪,我们到猪圈去看时,大猪小猪塞满猪舍,活蹦乱跳的小猪崽煞是可爱。二表妹说有几头母猪就在这一两天产崽,晚上又不能睡觉了。是啊,饲养这么多猪,要加工饲料、清扫猪舍,防病消毒,通风保温,其艰辛可想而知。

中午,二表妹麻利地烧出一大桌子菜,除了鸡鸭鱼肉,还有我们喜欢吃的东北豆角、干豆腐之类。席间,众人喝酒吃菜,唯有舅舅木坐在桌旁,不知举箸,女儿夹些易于咀嚼的送到嘴边,他才勉强吃上一些。突然,二表妹说“不好”,赶紧拿来便盆,和强子一起给舅舅把尿,说晚一步就全尿在裤子上。二表妹服侍父亲多年,已经可以从父亲的表情看出他要干什么。

我们原打算趁此行与舅舅多聊些他的经历,虽然不指望再为他争取点什么,多少可以澄清一些事实,因为在上个世纪,人们忌讳谈到这些话题,岳父母极少提起关于舅舅的事,妻子对舅舅的情况还是改革开放以后陆续知道一些的,而且支离破碎,没有一个完整准确的轮廓。这么多年,舅舅也基本不与其子女谈及自己的身世,那个年代,子女知道的越少心理负担就越小。在哈尔滨果戈理宾馆的地下餐厅,我们与舅舅的孙子谈起他爷爷的事,他一脸的迷惑和惊讶,上大学他对爷爷的身世居然知之不多。

下午,告别舅舅和表妹一家,离开莲江口去佳木斯。莲江口距佳木斯只有十几分钟路程,驶过松花江大桥,很快就进入了市区。

在市里,稍稍逛了会儿商场,妻子的皮鞋挤脚,就在商场里重新买了一双,结账可以刷银行卡,这样就节省了现金,因为旅程还长,身上带的现金并不很多。而后我们来到江边,和哈尔滨一样,有许多人在江边纳凉,江里也有人在游泳或嬉水。

望着浩荡流淌的一江绿水,感慨她带给东北的滋润和富饶,松花江,就是生命,就是美丽!但愿流淌不息的江水,带走人们心中的魔鬼,让“古拉格群岛”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但愿这块美丽富饶的土地,永远这么和平、安详!


                                               
                                                                         2009-10-09


              (图片系04年从舅舅保存的相册中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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